第115章

“一开始我以为是翠果, 你别笑,我也是后来一想年龄不对。”

徐端点头,鼓励她继续说。

“她懂医, 又是大户人家出身,还姓齐,书城人,有哥哥, 我猜她应该是齐焕新老先生的大女儿,也就是现在的齐老中医的妹妹。”

齐焕新是一方名医, 家境自然优渥, 而今越以前也听莫书逸八卦过一次,说齐老中医曾经有个失踪多年的妹妹, 但具体排行第几无人知晓, 目前为世人熟知的, 是他有三个妹妹, 嫁的人家都不错,兄妹几个很是团结, 互帮互助, 所以齐老中医虽然医术拉胯药价高昂, 却依然能在石兰省中医界独占鳌头。

“张大娘, 这位齐医生, 也就是你们村的狗剩娘,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齐佩兰啊,还是她父亲取的呢。”

今越点头,心知自己这次可能真猜对了,佩兰是一味中药, 而齐老中医名叫齐景天,红景天也是一味中药,齐景天齐佩兰,一看就是亲兄妹。

可惜,心却不亲。

今越按捺住心内的想法,吃完张大娘做的臊子面,塞过去两块钱,拉着徐端去找这位传说中的“齐观音”。

“诶诶,等等,姑娘,都说了不收钱的,你这姑娘咋这么客气,不就两碗面嘛。”张大娘还要追出来,徐端拦住。

不知是想到什么,他忽然问:“大娘这里有可以打电话的地方吗?”

“有有有,后面第五个院子写着字的就是我们村村公所,以前叫生产队大队部,现在改名咯。”

人都是这样,遇到淳朴好说话的,谁都会大方些,但要是遇到刻薄小气的,那就是一分钱也不会多给。他们给得多,张大娘也更热情,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今越想到李雪梅那包价值一百块的“红土”,心说齐佩兰可真是个人才!

估摸着是李素芬带着来的,依她的尿性肯定是当场说了些不中听的话,齐佩兰嫌烦,就干脆要价一百块,李素芬海口已经夸出去了,当着儿子的面不敢说不保“孙子”,最后硬着头皮付钱。

齐佩兰听起来不像唯利是图的人,都对她这么“狠”,可以想见她有多招人厌。

想着,俩人沿着中药味的方向,来到村子中间两间黄泥土房前,只见黄泥土墙上用石灰写着一个大大的“齊”字,是很漂亮的簪花小楷。

俩人走进院子里,发现里面已经或站或坐的等候着十七八个病人,今越一打眼看去,有包着头巾还没出月子的新产妇,有被家属用平板车推来不能动的,也有肢体残缺的,还有一些是满脸菜色的,也有气色不错,吃了药效果不错来复诊的。

小小的院子,倒是挤满了人。

今越这张单纯好骗的脸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她上去随便跟人套几句近乎,聊两句,就知道个大概,很多病人都是从市区过来的,几乎都是听说身边有人在齐观音这里看好了很多地方都看不好的病,口口相传而来。

当然,今越不会觉得自己的名气大到所有人都会去三百货对面找她,但平心而论,从患者和家属的便利性上来说,去找她,比来找齐佩兰方便多了。

而这里这些病,她也全都会治。

正想着,徐端已经去帮她“挂了号”,又出去了一会儿,等回来的时候忽然凑近说:“我打电话让人查过,齐佩兰没有行医资质,她目前既不属于村里的赤脚医生,也不是挂靠在任何一家医疗单位下的专业技术人员。”

一句话,她现在是非法行医。

舒今越其实早就想到了,这年头有些民间医生是这样的,还是那句话,民不举官不究,她也并不想多管闲事。

她今天的主要目的,是试试齐佩兰的深浅,为此已经在心里给自己这个身份编了几个症状。

正想着,忽然村口传来一阵骚动,声音越来越近,直奔齐家小院而来。

徐端警惕地将今越护在身后,一双眼睛犹如猎豹,直直地盯着门口。

“庸医害人啊!简直是谋财害命啊,黑心肝的东西,不得好死啊!”一群七八个人嘴里喊着,手里还敲锣打鼓的,阵仗弄得极大,当然,打头阵的是一辆平板车,打眼看去是一张白布,停尸房那样的配置,细看下面还真有个人形。

众人一看这架势,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有人小声问:“这是治死人了?”

“齐观音治死人了!”

“一百块钱的药,不仅没治好病,还把我儿子治死了,这到底是救命的医生还是索命的阎王啊?”

大家都是来求医问药,等着齐观音救命的,一听说她的药把人吃死了,顿时吓得连连后退,有的人已经想走了。

有个年轻人埋怨道:“我就说不看中医不看中医,你们偏要让我来,这下好了吧,遇到个治死人的庸医,白等这么久!”

“快推我回去,我不治了,我要去看西医!”年轻人恨不得自己扛着轮椅跑。

“西医拿你的病没办法啊,咱们总不能……”

舒今越没搭理他们,而是快步过去,趁那家人不注意,一把掀开那块白布,就见车上确实躺着个人,面色青灰,嘴角还挂着一缕干涸的血迹,看胸廓也没有什么起伏,今越伸手一摸颈动脉。

“还没死。”

那群闹事的人顿了顿,“我……我们有没说真死,但……但也快了,我儿子吃齐观音的药之前明明好端端的,精神头好着呢,才吃了两天就成这个样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真不是今越没有同情心,而是这样的阵仗,很难不让她怀疑是医闹啊。

“诶诶你干嘛,我儿子都快死了,你还还还……儿啊,这都是些啥人啊!连死人都不放过!”

舒今越随手在那“死人”身上按了几个穴位,“死人”顿时睁开眼,“哎哟”个不停,手脚动起来还有股子牛劲儿。

当然,也不是疼,就是又麻又痒的,像是有几百只蚂蚁在身上爬,“别别别大妹子,我就是,就是累了,歇一会儿,我没事。”

有人没憋住,笑了。

闹事那家人连忙按住儿子,继续声情并茂的控诉:“这北水村就是个骗子村,啥齐观音,明明就是个骗子郎中,看一个小小的咽炎花了我们一百块药钱,一百块啊!结果啥名堂都没看出来,我儿子回去吃了两副药,第二天人差点就吃死了!”

见“差点就吃死”的人还活蹦乱跳的,有人提出合理怀疑:“那也不能说就是齐观音的药吃的啊,毕竟咱们这里这么多人都在吃她的药,也没见谁出事。”

家属气哼哼地说:“对,我们一开始也没往这方面想,是后来人都快不行了,我把方子拿去请另一位老专家看,人家说方子里头的药有问题,半夏和附片不能同时使用,这姓齐的女人用错了!”

另一名家属帮腔:“人家还说了,这是中医基本功里说的,叫啥十八反十九畏,药房配药的也都知道,这两个药不能同时使用,是反药!”

来看病的也有“久病成医”的,点点头道:“是这样,这两个不能同时使用。”

常识是这样没错,但要看治什么病,要看怎么配伍,今越平时偶尔也会一起用,也从没见出过事,甚至还在治疗疑难杂症的时候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忍不住出声道:“医圣张仲景所著《金匮要略》中,治虚寒腹痛的附子梗米汤就有半夏和附子配伍,难道我们能说张仲景是想毒死人吗?”

顿了顿,又继续道:“咱们中医历史上的上万首方剂中,涉及到附子半夏同用的也有四百多首,其中各代医家、治疗各系统疾病的方子都有,难道他们也是想毒死患者还留下这些‘作案痕迹’吗?”

众人哑口无言,一来是觉得她说得有道理,二来则是大家都外行,被她给唬住了呀!

趁着众人愣神,今越向病患一家伸出手:“处方我能看一下吗?”

家属狐疑,“你谁啊,干嘛给你看?”

“我也是一名大夫,这是我的证件,你看一下。”舒今越从绿书包里摸出自己的防疫站工作证,刚才又被那几句话唬住,对方这才半信半疑的递过来一张纸。

“这是那位老中医说了,让我们誊抄一份,原来的处方先保存好,到时候我们要去告的。”

舒今越也没在意他的说法,她只是看着方子出神:方子很简单,拢共只有四味药,桂枝、炙甘草、半夏和附片,非常精简,用量也属于正常范围,没有剑走偏锋。

按理来说,这样的用量即使作死的三副药一起吃,也不至于吃死人,顶多就是满嘴冒火泡流鼻血而已,当然,从处方倒推,这人的病当初应该是到处治都治不好那种才对。

见闹了这么半天,齐观音都没出来,今越有点担心。

她倒是不怕闹,毕竟从处方上来说,齐观音也不算大错,跟病人“差点吃死”这件事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她没有行医资质!

这就是一颗大雷,要真追究起来,她也会引火烧身。

舒今越略一沉吟,决定把这件闲事管到底:“你儿子之前来看的是咽炎,总感觉喉咙里有东西,咳不出来咽不下去,对吗?”

“对,就是这样。”

“中途应该吃过很多消炎药,也吃过止咳化痰的中成药,甚至找很多中医看过,都没效果,对吗?”

“对,你怎么知道?”

这算啥,这就是合理推测罢了,根据用药,她甚至能倒推得更详细一些:“他平时是不是怕冷怕风,甚至夏天也要穿棉袄,别人过春天和秋天,他都像在过冬天,且白天出汗多,不敢吃凉的,一吃就肚子痛拉肚子?”

“啊对对,这跟我儿子一模一样,你怎么知道的?”

家属都亲自承认一模一样了!

这下,就连其他人也惊诧了,舒今越刚进来没多久,大家都知道,因为她还四处聊天来着,可她居然能知道一个陌生人的症状,这多少有点匪夷所思。

有个大娘试探着问:“姑娘,是不是你以前也生过一样的病呀?”

今越摇头:“我没生过这样的病,我是医生,根据齐医生的用药倒推出来的,如果病人家属都觉得我说得对,那是不是说明齐医生的处方没错呢?”

大家一想还真是,连一个从未见过病人的同行都能倒推出来,这说明用药和症状是完全对得上的,不能算开错处方。

家属有点着急了,连忙反驳道:“我不管你怎么知道的,说不定你自己就认识齐观音,你们事先串通好的呢?反正处方里的半夏和附片不能同用,她就是开错了!”

“那个跟你们说这个‘错处’的老中医叫什么名字?”

“他也姓齐,叫齐景天!那可是省里很有名的老专家,光挂号费就要两块钱,我们也是运气好,被他遇到,看了一下处方就说不对,是处方开错了。”

舒今越这下直接就笑了,连这么经典的方剂都不知道,齐景天这“老中医”可真够牛的!他的经典功是得差到什么程度?今越自己平时是很不喜欢贬低同行的,她知道做中医的艰难,知道他们的名誉都是靠成千上万的处方堆积出来的,所以有时候遇到某些在别的中医那里治了很长时间没治好的病人,她也不会指摘别人,不会当着病人的面说别的中医的“坏话”……但,齐景天,她是真忍不住啊。

“你先说说,你口口声声说你儿子是吃这副药吃坏的,那你说说看,他吃药后都有些什么症状。”

“他舌头发麻,手和脚也麻,不会动,嘴巴歪,流口水,后来慢慢的就喘不上气、心慌、叫不答应,我们给他送到卫生院,那里的医生说治不了,让去大医院,正好就在路上遇到齐老中医,是他老人家帮忙给解的毒。”

舒今越抬手,打断道:“他是不是用一把绿豆和甘草给你儿子解的毒?”

“你连这都知道?!”

舒今越好笑,“这哪里是我厉害,是你儿子压根就是附片中毒,而不是开了反药的缘故。”

这些症状活脱脱就是附片中毒的症状啊!最开始不严重,没干预就变成了呼吸困难,厉害的中医不仅会开药,还得知道常见的中药中毒之后怎么在最短时间内解救。齐老中医治病救人不行,解毒倒还勉强有一手。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儿子是附片中毒?那不还是齐观音的药嘛,里面的附片20克就是她开的!”

这下,众人是真害怕了,因为他们自己的药里,有时候也会有附片,这个小伙子比他们倒霉,但谁能一直保持好运气呢?万一下一次中毒的就是他们,这怎么办?

舒今越把大家的神情看在眼里,直截了当地说:“对,附片是有毒。”

众人更是哗然,“我不治了,我上次的处方里就是有附片,用量比他的还大,是三十克呢!”

“二十克都能吃死人,三十克还得了?”

“这……你们说齐观音是怎么回事,怎么能用毒药给人治病呢?”

“只要能治病,毒药也是药,不能治病,人参照样能杀人,咱们古人不是有句话嘛,大黄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这是一位一直没怎么说过话的戴眼镜的中年男人,看样子倒是个文化人。

舒今越顺着话头道:“是这个道理,小伙子的‘咽炎’,用附片是没错的,用附片配伍半夏也没错。”

“这也没错,那也没错,那究竟错在哪儿?”

“错在他自己,错在家属。”

“啥?!他怎么会有错?!”

“我和我儿子哪里有错了,我们可是花了一百块,整整一百块才买到的药,花了我们三个月工资,凭啥说我们有错?”家属不干了,就差跳起来在舒今越脸上挠一把。

徐端挡着,她不敢。

“错在你们不听医生的话,你仔细想想,当时齐医生开方的时候,是不是把附片单独包出来的,还告诉你们需要用开水泡、开水煮、尽量一次性把开水加够,中途不再加水,即使要加也要加开水?”

眼看女人眼珠子乱转,想赖账,舒今越指指处方:“这上面也写了的,你可别说你不识字,你不识字你们全家都不识字吗?

女人嘴唇蠕动两下,“我们以为就跟煮菜一样,用冷水煮也没啥,中途加过两次冷水,哪里知道这么多讲究。”

众人一看,嘿,这不就是嘛!

其中那名曾经开过附片的病人接嘴道:“你大意啊,我记得很清楚,齐医生开方的时候交代过一遍,就跟这个女同志说的一模一样,后来我拿了药准备走的时候,她又说过一遍,还说让不会的话帮我写个条子,你们当时应该也写了条子才对啊。”

女人神情有点不自然,她当时只顾着生气,觉得齐观音狮子大开口敲诈了她一百块钱,走的时候骂骂咧咧,条子人家给了,但被她揉吧揉吧擤鼻涕了。

这能怪谁?

舒今越好笑,继续道:“如果你们前面不听医嘱也没什么,煮好要出锅之前,她应该是教过的,你们只需要尝一下,确保味道不会麻嘴,不会锁喉再吃,也不会中毒,可是你们做家属的,帮他尝了吗?”

女人彻底沉默了,这句话她也记得齐医生说过的。

舒今越给那年轻人一个同情的眼神,心说这一家子真是,塑料亲情啊,病人生着病,情绪不在状态,记不住医生医嘱,这是人之常情,大家不会对一个久病怪病的病人要求太多,但他的家属,就是明显的看护不到位。

现在人出事了吧,不是第一时间去医院治疗,也不是在家养养身体,而是颠簸一路来“讨说法”。

要啥说法,不就是要赔偿嘛!

那文化人叹气,“小伙子啊,就你们家这么多人没一个听话的,别说吃附片,就是吃人参也难保不出问题啊。”

舒今越懒得再搭理他们,而是径直推开齐家的堂屋,跨过门槛,那里被临时改造成诊室,一张旧旧的八仙桌,两把椅子,再加桌上一个白棉布缝制的内里装着荞麦的脉枕,一沓信笺纸,一支很普通的毛笔一瓶墨水。

看上去,简单到寒酸。

而就在这样寒酸的桌子旁,坐着一位黑头发鹅蛋脸的中年女人。

是的,齐佩兰按理来说今年应该是六十来岁了,她只比张大娘小一两岁而已,但看外表却完全是两代人。

她的五官很端庄,眉眼平静,肤色比一般农村妇女白一些,脸上不能说毫无皱纹,眉心还是有三道明显的“川”字纹的,也有一些常年劳作晒出来的斑块,但她的气质和神态,不会让人觉得她是农妇,她更像是图书管理员、医生和干部。

她的外表,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个很有涵养、肚子里有很多墨水的知识分子——跟“狗剩娘”三个字实在是不搭边。

在这一刻,舒今越觉得,“腹有诗书气自华”具象化了。

“谢谢你,姑娘。”齐佩兰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舒今越觉得她压根没把刚才闹事的一家子放眼里。

“请坐。”她指了指她对面的椅子。

舒今越也不客气,坐下之后就开门见山,“齐医生这里的病人量貌似不少?”

“嗯,周天多点,大概三十人左右,周一到周六平均十七八个,老病人居多。”

舒今越毫不掩饰自己的震惊,别看只是十几个三十个,听起来貌似没有她的多,可舒今越知道,她比齐佩兰还是差远了!因为她的诊所在市区,还是繁华地段,且她是全职,有防疫站这样的平台,在上报纸之前,她也就是四五十个,这还不如齐佩兰呢,她可是在乡下!平时还要种地干农活,行医只算一个副业!

因为交通和平台的关系,她能拥有这个病人量,舒今越上辈子在乡下直到死前也没有这么多。

不得不说,高手在民间啊。

“看样子,姑娘你也是中医?”

舒今越站起身,“你好,正式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舒今越,行医十几年,在您面前是班门弄斧了。”

齐佩兰笑笑,气质很温和,虽然她跟胡奶奶一样是出身大家族的千金小姐,但她身上没有胡奶奶那种显而易见的傲气,更多的是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平易近人、温和知礼。

“我身体不争气,就这么坐着吧,你们别介意。”

她指了指自己的腿,舒今越这才发现,她的双腿自膝盖以下居然是空荡荡的……难怪,刚才外面闹那么大动静她没出去,因为没人帮忙的话,她确实出不去。

舒今越的心情,一瞬间不知道怎么形容,遗憾,惋惜。

以一个内行人的眼光来看,单凭那张极简的方子,她就能断定齐佩兰的医术远在齐景天之上,但就因为她是女孩,家里医术传男不传女,就因为她做好事被土匪祸害了,就丧失了在这个世界上像男人一样生存的权利。

生为女孩没错,对病痛中的路人施以援手也没错,可偏偏她就因为两件“没错”的事,铸成大“错”。

“要是齐家的医术由你来传承,现在就是另一番景象了。”她不由得感慨道,齐景天虽然有名,但他的名气更多的是从他老父亲那里继承来的现成的成果,很多书城本地人对齐焕新的医术口口相传,世代信仰,只要他打着“齐焕新儿子”的旗号,哪怕是个庸医,一开始也会有人慕名前来。

可齐佩兰呢,她窝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村,从未对外宣传过自己是齐焕新的女儿,就这么默默无名的,靠自己一个病人一个病人的积累出来的。

齐佩兰一点也不奇怪她知道自己的身份,毕竟石兰省中医界就这么大,“我父亲的名声很响亮,可惜我没学到他的精髓,顶多是照虎画猫罢了。”

“您谦虚了,您用的石头保胎法可是非常精妙的。”

齐佩兰疑惑:“你知道石头保胎法?”

今越笑着点点头,“前不久那名叫李雪梅的病人,她一开始也在我那里看过。”

“我知道石头保胎法,但先容我卖个关子,您又是怎么知道的,方便告知吗?”

“我小时候性子静,父亲看病的时候我随侍左右,一开始是帮他研墨,后来为他抄方,再后来他身体不好了,看不过来的简单的病人都是我在看,他只需要审方之后签字就行。大概十四五岁的时候,有一位妊娠三月余的妇人找他保胎,他用的就是这个办法,当时我问过他,他说叫石头保胎法。”

想到儿时的画面,齐佩兰眼里流露出怀念。

那应该是她最快乐最无忧的日子了,吃穿不愁,能上学认字,还能跟随父亲给人看病,要说唯一的烦恼,就是父亲总看着她叹“可惜”。

一开始她不懂,为什么她身为女子父亲要可惜,明明哥哥会的她都会,她甚至学得比哥哥还好,每次考教功课的时候,她得到的都是老师的褒奖,后来上香出事,她才知道父亲可惜的是什么。

正是因为她是女子,所以有太多束缚,有“名声”要求,稍微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出事的时候,为了所谓的名声,她毫无悬念的成了一颗家族的弃子。

不知是否基于这样的“约束”,哪怕她表现得再好,父亲也从未将她当作传承人来培养,教给她的也不是齐家医术的精华。

呵,看病可以,学医可以,但齐氏一族的精华,她还没资格。

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齐佩兰只是眸光动了动,看向眼前这个年轻姑娘。

她三十岁不到,沉着、胆大、急智,自己在她这个年纪是什么样?她不记得了,那些年忙着讨生活,只想吃饱,并没时间伤春悲秋。

“难怪。”

齐佩兰挑眉,“难怪什么?”

舒今越可以肯定,齐佩兰并没有看过那本齐焕新的行医手札。

她心里惋惜,没学过齐焕新的精华,她尚且能有这么高的医术,要是能得到齐焕新毫无保留的教导,能继承齐氏一族全部心血的话,不敢想象她现在该是多么高超的医术,该是多么的所向披靡!

“齐医生,我能多嘴问一句吗,齐焕新老先生生前是否著书立说?”

“著书立说谈不上,但我听我五妹说过,家父当年缠绵病榻的时候,曾经写过一本行医手札,因为记忆力衰退的厉害,他经常是写了忘,忘了写,断断续续,大概写了两年才完成,可惜后来世道乱了,他一去世,东西也丢了。”

当然,她没细说的是,当年这本行医手札被一子三女争相抢夺,齐家这些废物儿女们自以为,拿到这本书就是拿到了齐家的精华,将来就能摇身一变成名医,大不了学不会的话卖掉书也能狠狠赚一笔。

想想吧,市面上要是出现“一代名医齐焕新的独门绝技”“石兰名医行医八十载临证经验总结”,会引发怎样的轰动效应!

说起来,她这位父亲也算一位“奇人”,年轻时候痴迷医术,一直未曾娶亲,年近四十才结婚,但……嗯,怎么说呢,一娶就娶了三房,正房太太生了齐景天,二房生了她齐佩兰,余下三个女儿都是三房太太生的。

齐佩兰出生的时候,他已经五十多了,后面三个女儿更是六十出头才生的。

她没说出口,但今越却是知道齐焕新生平的,别的暂且不论,就单他的医术又“传男不传女”这一条,今越一个生在红旗下的新时代女性,对他的感观其实说不上好。

当然,要说医术的话,他确实有独到见解,可以称作是一方名医。

不过,通过齐佩兰的描述,今越可以肯定,自己手里那本行医手札应该就是齐焕新亲笔手写的,因为上面还有很多涂涂改改,甚至重复的地方,墨迹颜色深浅也略有不同,应该不是同一天写的,有的地方更是别字、错字、多字、少字,明显是神志也不够清明,完成之后来不及做详细校对。

“家父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把自己的行医经验留下以供后人参考,大概也是知道……”

“知道齐景天不是学医的料,后悔自己没能挑出一个合格的传承人。”亲生子女中,只有齐佩兰是有天赋且用心的,可惜是女子,齐景天倒是男儿,可惜又没什么天赋,不肯下苦功苦学经典,下一辈里,齐景天的孩子也就那样吧。

直到身体油尽灯枯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

对于舒今越对齐景天的直呼其名,齐佩兰一点也不惊讶,她甚至有点感激,“齐景天历来这样,自己做错事不会承认,需要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他自己。”

舒今越疯狂点头,谁说不是呢!她十年前差点就着了他的道,而这次这个病人,他完全可以帮同行解释一句的,附子半夏同用的方剂历史上也不是没有,今越不信他平时没用过,哪怕一次!可他不仅不解释,对方明明就是附片没煮熟中毒,责任并不在医生,他偏要为了体现自己医术的高超,贬低齐佩兰,说是齐佩兰开了反药。

这种人的德行,哪怕是齐焕新的后人,也不值得晚辈敬重。

今越看着齐佩兰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以前的事。

“算了,我们也不说他了,难得遇到投缘的同行,我本该留你多聊一会儿,但家里有事……”她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钟,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今越却并不想就这么离开,“齐医生,我冒昧的问一下,刚才听人说你的儿子生病了?”

齐佩兰的神色一下子凄苦了两分,但也没成祥林嫂,她很平静地说:“是的,他得了白血病,我现在就是要等他从山上回来,带他去省医院看看,我昨天听一个病人无意间提起到,说省医院有一位擅长治疗白血病的专家,我想带他去试试。”

想到自己行动不方便,儿子体弱,要出去一趟也不容易,但她又不知道到底是哪位医生擅长,去了能不能遇到人家上班,能不能挂上号,心想还是早点去的好。

“我跟村长家说好了,他们用拖拉机送我们出去,不好让他们久等。”

舒今越疑惑,省医院里谁擅长治这个病?省医院还没有专门的血液病科,莫书逸吗,可他也不能说擅长吧。

倒是徐端听了,心头一动,“或许,齐医生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齐佩兰怔了怔,忽然看向舒今越。

今越硬着头皮点头,但也不好自吹自擂,“说不上擅长,但要说省医院的话,可能说的就是我。”

于是,她把自己治愈徐文丽的事说了一遍,且重点强调:“我的方子目前看来只对慢性粒细胞性白血病有效,其它分型的疗效目前还不确定。”

后一句倒不是她过分谦虚,而是石学海那年不是带着专家团队来考察了嘛,还把她的方子拿去做研究,先是在小白鼠身上做动物实验,后来又本着自愿参加、自愿退出的原则运用到患者身上进行临床试验,证明确实是对慢性粒细胞白血病效果显著,其它分型不明显,只能是一定程度的缓解,甚至有的分型还会雪上加霜。

后来在莫书逸的介绍下,“我又治了几个同样的慢粒患者,效果都还不错,治疗了6人,目前在尚在世5人,其中两人的生存期已超过五年,两人超过三年,一人超过一年。”

“那去世的那人是……”齐佩兰真的很沉稳,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冷静,脸上一点惊喜的神色都没有。

今越不得不佩服。

“去世那人,是因为服用了三副青黄散后,家属知道里头的雄黄有毒,坚持拒绝中药治疗,要接受靶向药,转到了邻省医院,莫医生也是上个月才知道他去世的消息。”

舒今越没说的是,这名病人其实很年轻,身体底子非常好,是一名中学体育老师,要是继续接受中药治疗的话,他的存活期绝对会超过十年。

可惜,世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今越也能理解他家属的顾虑,而靶向药是进口的,那么好,那么贵,跟几块钱的中药比起来,人都是会更倾向于贵的东西。

齐佩兰沉默。

室内陷入一片沉默,而刚才一直等候在院中的病人,似乎也像消失了一般,整个世界都是安静的。

三分钟后,齐佩兰问:“那你说的石专家研究团队那边,是什么情况?”

“他们因为平台更高,资源更便利,目前已知的自愿受试者已达三百人,总有效率在70%以上,这是半年前的数据,现在应该会稍微高一些。”

按照这个概率推算,如果自家狗剩接受这种疗法的话,有70%的概率能活下来,这比当时医院说的“三个月”可高太多太多了!

齐佩兰还在犹豫,门口忽然走进来一个年轻人,“妈,我愿意试试。”

那是一名很瘦很高的年轻人,眼窝深陷,头发枯黄,皮肤有种病态的白,手背上的青筋非常明显,青灰青灰的。

“舒医生你好,我叫齐立新,这些年也跟着母亲学过一些,略通皮毛,你说的青黄散,我倒是没在医书里看见过。”

哦,原来这就是“狗剩”啊,明明大名那么好听,不知道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小名。

似乎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齐立新笑了笑,“我的小名是父亲取的,他觉得取个贱名好养活。”

今越也跟着轻轻的笑了笑,齐立新其实长得很好看,五官气质都很像齐佩兰……对了,还跟母亲姓。

“青黄散的方子,我最初是在书城胡氏一族的炮制书里看见的。”

齐佩兰一愣,“胡氏,是开生药铺子那个胡家吗?他们家大小姐叫胡佩仪对吗?”

“是的,您认识她吗?”

“认识,不过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快有我现在的岁数了。”

舒今越想起经常一张臭脸的那么高傲的胡奶奶,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真好。”

她现在接触到的有能之士,基本都是认识胡奶奶的人,有种她们在不同的时空再次相遇的感觉。

要是说别家的,齐佩兰还要多考虑一会儿,但要说是胡氏先人的验方,她倒是信了三分。

齐立新见此,连忙从屋里拿出一沓东西:“这是我的检查单,能麻烦舒医生帮我看看吗?”

今越心说:这齐立新是自己治过的所有病人里,最主动最积极的!

这么多病人里,一心求死的,不想活的,心态不好的,讳疾忌医的都有,但像他这么积极主动的,倒是非常少见。

舒今越觉得,这样的人,运气一般不会太差。

果然,她看过单子发现,他的数值比二嫂当初还要好一些,因为他查出来的比较早,自己是学医的,知道要遵医嘱,加上齐佩兰经常用中药帮他调理着,除了瘦点,状态还挺好的。

她不知道齐佩兰的双脚是怎么变成残疾的,家境看起来也不算很好,中年丧夫,现在唯一的儿子还患上不治之症,这事单拎出来一件放谁身上都不会这么积极乐观,更何况还全让他们母子俩碰上了。

这么倒霉,这么不幸,但又这么积极主动的人,老天爷一定不会亏待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