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来到诊所, 发现那里已经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有原本来看病,变成看热闹的, 也有被闹声吸引进来的好奇的路人。
徐端大声吆喝着,让人群让出一条路来。
“舒医生来了!”
“是舒医生,你媳妇儿有救了!”围观群众面露喜色。
徐端护着今越走进诊所,就见大家都站着, 唯独大厅的等候椅上坐着几个人,中间的是小两口, 二十四五岁的样子, 那小媳妇儿面色苍白,双眼含泪, 正张着嘴像只鹅一样, 从喉咙里挤出“呃呃呃”的声音。
这个应该就是病人, 她身边一个五十来岁的妇女不知道是她妈妈还是婆婆。
看见她, 小两口连忙站起来,赵婉秋也迎上来, 往今越手里塞了一沓报告单。
舒今越看着看着, 眉头就皱起来, 围观的人自从今越进去就没再发出声音, 全都大气不敢喘的盯着今越看, 没有错过她脸上一分一毫的表情。
徐端一面观察对面那群人的神色, 一面也看了几眼,他就看见“膈肌痉挛”四个字。
是的,这种情况在西医上就叫膈肌痉挛,冯春霞大女婿,就是当年认出宋英武那个残疾退伍军人小伙子, 得的就是这个病,一开始被认为是结巴,没去治疗,耽搁了挺长时间,后来找到今越这儿才勉强治好。
可他俩情况却完全不一样:冯春霞大女婿是一个身体素质很好、能耐受很多特殊药物的小伙子,而眼前的病人是个“易碎”的孕妇。
不不不,她还不是普通孕妇。
舒今越看着她的单子上写着的数据,确认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雪梅。”
舒今越想到接下来的问题,“需要让大家回避一下吗?”
李雪梅摇头,“不用,我呃没事呃——呃!”
今越点点头,直截了当:“以前怀过几次?”
“三次!”
在这个年代怀过三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稀奇的是接下来的话——
“我闺女结婚好几年了,以前怀过三次都是因为这个病没能保住,舒医生你可救救她和孩子吧,这个要是再保不住,她这日子是没法过了啊,杀千刀的啊,我家闺女嫁进他们家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啊!”
那妇女一边骂一边瞪着李雪梅的丈夫,毋庸置疑她是李雪梅的妈妈,而不是婆婆。
不过,他们两家人有什么纠纷矛盾今越并不感兴趣,她只对李雪梅的病情感兴趣:“以前三次是什么情况?”
李雪梅的说话总是被呃逆声打断,今越于是看向她丈夫,雪梅丈夫畏畏缩缩的,连忙小声解释道:“我们结婚五年了,我媳妇儿前头怀过三个,都是一个多月的时候开始出现这个打嗝的毛病,越来越严重,持续到两个半月的时候,孩子就保不住。”
人都是八卦的,要不是医院和诊所规定不允许,不然但凡是舒今越看病,周围的八卦群众都恨不得挤到诊室来听听,他们总觉得每个病人生病都有“原因”,都是一串串的瓜,可偏偏舒今越既不让听还嘴巴又紧,众人急得抓耳挠腮。
这一次,一听结婚五年流产三次,围观群众全都哗然,“这是个啥怪病?”
“我也会打嗝啊,但还没听说打嗝能打流产的,会不会是她本来身体就不好?”
“这不是普通的打嗝吧,你来迟了没看见,我来得早,看见这个小媳妇儿打嗝打到站不稳,摇摇晃晃,全靠担架给抬进来的。”
舒今越没搭理众人的议论,而是看向李雪梅的妈妈:“你女儿这三次确定都是因为这个病而流产的吗?是自然流产还是人工流产?”
李母含着眼泪点头,“是的,每次都是怀到两个半月就遭不住,头两次是打着打着就出血,加上吃不下东西,严重营养不良,自己流掉的,第三次是因为打嗝导致上不来气,去医院抢救,挂了好几天的水还是止不住,人也越来越虚弱,加上用了一些药,综合考虑之下做的手术流产。”
看不出来,这大妈说话倒是挺有条理,很难不让人相信她骂的是真的,可能李雪梅的婆家确实挺不是东西的。
“这一次,他们还要往区医院送,我不同意,直接送到省医院,住了二十多天院,还是没能止住,医生说要咱们想清楚,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她婆婆这黑心肝的,一口咬定要保孩子,我呸!这才两个多月呢,我闺女要是没能熬过去,她也别想有孙子!”
两个月就问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舒今越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吐槽是医生不靠谱还是病人家属不靠谱。
“嚯,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婆婆?”
“那是你见识少,咱们柳叶胡同16号院的李大妈,听说过没?”
好家伙,吃瓜又吃到16号院来了,舒今越也是无奈,她看过所有检查单子,觉得自己路上设想的情况好像都不适用于李雪梅。
“吃东西好消化吗,会泛酸胃胀吗?”
李雪梅摇头。
按照临床医学的理论来说,妊娠呃逆一般是因为激素影响导致胃消化能力不行,但她又没有这些相应的症状。
再看她的肚子,也还没有显怀,子宫也完全没有增大到会挤压胃肠道和膈肌的大小,而她饮食习惯也挺好的,不怎么吃生冷食物……这么看来,不是激素,不是子宫增大挤压,也不是吃坏东西,倒是把自己想到的情况都给排除了。
事实上,李雪梅的“打嗝”确实挺严重的,已经导致呼吸困难、血氧浓度降低,以及严重的营养不良了。
而适用于膈肌痉挛的药物,例如尼莫地平、利多卡因、苯妥英钠等药物都是不适合给孕妇用的,用了有致畸和流产的风险,不用吧,她又可能因为“打嗝”先把自己憋死了。
这种情况,医生能做出的最有利于患者本人的决定就是建议终止妊娠,以大人的健康生命为重,但婆家人就不乐意了,所以今越在翻阅资料的时候还看见几份他们自己签署且按过手印的保证书,保证是他们全家商量之后所有人都同意的,以后有什么都不能来找医院麻烦。
这个李雪梅的婆家人,还没见面,今越已经有点“害怕”了。
“这样吧,我先给你把脉,你们进来吧。”
丈夫和李母扶着李雪梅走进诊室,今越让他们坐下,胡荣胜、赵婉秋和徐端站在她两边,保护的意味很浓。
缓了两分钟,然后开始把脉。
跟今越想的什么脾胃虚弱、胃气上逆不一样,李雪梅的脉象是弦的,再看舌象,跟脉象也相符,她想了想,很明显这是肝气郁结,而不是脾胃虚弱啊,她问李雪梅的丈夫:“最近你媳妇儿有没有遇到什么特别不高兴不顺心的事儿?”
男人摇头。
今越觉得不对劲,脉象不会说谎,“你再好好想想?李雪梅你自己说,点头或者摇头就行。”
她不太信任这个男人,唯唯诺诺,屁用不顶。
李母冷笑一声,“你可别忙着摇头,你妈一个月前跟她吵的架你忘了?”
原来,一个月前,李雪梅因为盛饭的时候多给自己盛了两勺,婆婆就骂她一天挣不来钱只知道吃她儿子喝她儿子的,说什么娶她不如娶老母猪,母猪还知道下几个崽呢,她就光吃不下崽什么的。
“我家雪梅好歹也是个高中生,一直都上着班的,月月拿工资的时候她怎么不说,现在就因为他们厂效益不好,回家休息一段时间,她婆婆就见不得她,多吃一口饭都要骂人,这气谁受得了?当时雪梅就被气晕过去。”
人晕了也没送医院,等女婿下班回去才看见,她已经慢慢苏醒过来了,李雪梅当场收拾东西回娘家,跟父母一说,一家子就去闹,这又是另一番鸡毛蒜皮。
李雪梅的丈夫眼神闪烁,不敢说话,也不敢否认。
而舒今越的重点放在“气晕”上,见李雪梅含着泪点头承认,今越很快肯定了自己的诊断——李雪梅的病情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复杂,其实她就是个普通的肝气上逆。
从生病的原因、症状和脉象上来看,都是肝气上逆,前面三次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今越不清楚,但这一次不会错。
病因病机很简单,肝气上逆引动胃气动膈而已,问题是用药不简单。
“你的情况,我可以给你试试,但我需要使用的这个方子里,有一种矿石类药物,叫代赭石,它除了有平肝潜阳、降逆止呃的功效,还能凉血止血,且因为它质重性寒,药性是往下走的,如果孕妇使用的话,有一定的流产风险,你们先考虑一下,同意使用的话,我再给你开。”
小两口沉默,看向李母。
李母一下子卡壳了,“这……舒医生有没有个大概的把握,导致流产的概率有多大?”
“百分之五以内,但你们必须听我的,不能擅自加药,不能吃的东西要忌嘴。”
李母松口气,5%的流产率,听起来倒是不高,毕竟她们在省医院的时候,人家说的可是80%流产,哪怕侥幸保下来也很可能是畸形。
哦对了,畸形!
“那这个药吃了,有多少概率导致畸形?”
“不会。”
“不会的意思是……”李母有点惊讶,一瞬间眼里都冒出光来。
李雪梅病了这么久,很多人,无论是医生护士还是身边的朋友邻居同事,就亲家母亲家公都说别白费功夫了,生下来也是个畸形,与其让雪梅受这个罪(花这个钱),不如不要了吧。可舒医生却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她,不会,压根不会导致畸形!
“用这个方子,要么就是不幸成为那5%,直接流产,要么就什么问题都没有,平平安安生下两个健康的孩子。”
如果说,前一秒周围的人还将信将疑,那这句话是彻底让人群沸腾了!
就连赵婉秋也惊呼出声:“两个?”
“舒医生的意思是,我闺女怀的是双胞胎?”
“对。”舒今越站起来,给李雪梅倒了一杯温开水,“从脉象上来说是双胞胎。”
“可我们半个月前在医院做的检查,没说是双胞胎啊。”李雪梅的丈夫犹豫着说,他高兴是高兴,但总觉得还是更相信西医的影像学检查一些,毕竟那是客观存在能用肉眼看见的,这摸一下手就说知道怀了几个孩子,他总觉得有点扯,这也是他一直不愿意带妻子来看中医的缘故。
他奶奶当年得了胃癌,本来不看中医的话多少还能再活半年,结果他妈偏要坚持去看中医,还说是什么费了老鼻子劲、花了很多关系才找到的一位老中医,为了挂他的号,他和他爸在寒风里连夜排队,结果药价也不便宜,花了三百多块,他奶奶也只活了两个月,跟西医预测的生存期差不多,一天都不多。
小十年前的三百块,那时候他爸妈在小学当老师,一个月也才四十来块工资,这三百块相当于他们一年的工资收入。
倒不是说奶奶不值得花钱治疗,而是怎么说呢,人都有期待,觉得花了这么多钱,不说治愈,至少要多活一段时间,这钱才花得值。
从那以后,他对中医中药就挺排斥的,总觉得都是些骗人的东西。今天他本来不想来,是丈母娘说听同事聊起三百货对面开了一家私人诊所,里头坐诊的大夫医术很好,擅长治疗疑难杂症,丈母娘说这话的时候正好被省医院查房的医生听见,还附和了几句,说他们要是想试试中医的话可以来这里,他们医院很多疑难杂症都是这个舒医生治好的。
他拗不过丈母娘和妻子,就来了。
可这一来,别的用什么药先不说,就说这句“把脉把出双胞胎”,他就觉得是胡说八道!
“我们在医院做的超声检查,人家都没说是双胞胎。”
他话音刚落,人群里就有人反驳他,“小伙子你先别急,你刚才也说了那是半个月前查的,也许那时候还看不出来呢?要不你现在再带你媳妇儿去照照?”
“我们舒医生把脉不会错,她十年前就能把出她嫂子怀的是双胞胎,你说她这十年医术一点长进没有,还倒退不成?”
有人就笑起来,“这不胡扯嘛,五年前我儿媳妇的双胞胎也是她把出来的,医院一开始都没照出来。”
“还有我家乡下的表侄女也是,她一直怀不上,还是舒医生给调理怀上,还一怀就是双黄蛋!”
大家都笑起来,“敢情咱们柳叶胡同周围的双胞胎,都被舒医生把过。”
又有人说:“不过,咱们舒医生可说了,她只负责把有没有,有几个,是男是女别问,她不管!”
大家再次笑起来,一笑,气氛松快下来,李母和李雪梅的心情瞬间就好多了,李雪梅甚至连呃逆都没刚才频繁了。
“这事不着急的,你们一定要跟家里人商量好,同意按照我的办法治疗,要帮我写一份说明,说是你们自愿治疗的。”舒今越实在是对李雪梅那未曾蒙面的婆婆有点害怕,说实在的,她是想帮她治疗,但她也想保住自己的职业资格,别到时候被人家告进监狱或者告个倾家荡产。
“对对,你婆家怎么没人来,这得婆家也来才行,可别万一出个什么事,你婆家人不认。”
有的人一看她男人全程不怎么说话,也不像是立得起来的,看热闹的谁不是人精呀,当即道:“咱们今天在场的人都可以给舒医生作证。”
胡荣胜冷着一张帅气的大叔脸:“你们想清楚,一家子商量好,统一意见再来。”
等他们离开,今越也有点疲了,有街坊问能不能挂她的号,今越都拒绝了。
回到家,她也没时间休息,在家里翻箱倒柜的找书。
“找哪本,我帮你?”徐端在一边问。
“我暂时想不起来是哪一本,但我确定是看过的。”今天这个方子,她当时也是灵机一动想起来的,以前从来没用过,连续三/四次都是妊娠呃逆导致流产,也算是怪病了,但凡以前遇到过她都会有印象。
而自己没用过,却又有印象,肯定是在某本书里看过。“你别帮倒忙了,先把这些我找过的排除掉的收拾好吧。”
徐端也不生气,弯腰给她一本本的拾起来,暂时没放回去,给整整齐齐放在桌上,又给她倒了一杯蜂蜜水,“润润喉,慢慢找。”
甜甜的蜂蜜水下肚,今越一下子舒服不少,心里那簇着急的小火苗似乎也小了,“你先忙你的去,我自己找。”
徐端确实有事,跟佐藤静香的合作谈妥之后,他要忙的事还多着呢,加上他自己厂里的事,最近两个月都得加班干。
没一会儿,赵婉秋回来,来找今越问李雪梅的事,母女俩又讨论了一会儿:“我干这么多年临床,西医遇到这种情况叫习惯性流产,一般用药就是流产、阿司匹林、硫酸镁这些,要是因为宫颈机能不全导致的,可以环扎。”
“可李雪梅的情况,检查已经排除了宫颈机能不全,也不是激素和凝血的问题,还能往什么方面考虑?”
“免疫和基因,但目前也没办法查,即使能查出来,有些情况也没办法治疗和预防。”
赵婉秋叹气,“这可如何是好?”
舒今越没出声,继续在她找出来的书山书海里寻找,她确定自己看见过这个方子,但她的藏书实在太多了,想不出来具体在哪一本里!重生回来这么多年,她买的衣服还没买的书多,除了自己机缘巧合得到的,找废品收购站买的,还有很多是去图书馆借书的时候,看了觉得有意思的,就想办法买回来,自己存着……十年下来,书架都摆满了,还有三大箱不常看的放到了客厅里。
“想不出来就算了,咱们尽力就行。对了,今晚你大哥大嫂回来,你爸说包饺子吃,我先过去帮忙。”
今越点点头,又找了一会儿,还是没找出来,倒是萌萌芽芽和小平安叽叽喳喳来找她,硬要拉着给她表演唱歌跳舞,不看还不行。
萌萌芽芽今年上二年级了,小平安上大班,也懂很多事了,平时会帮家里人干家务,也会洗洗自己的小袜子小裤裤之类的,反正大人也不图他们干多少活,只要学着生活自理就行。
被迫看了十分钟群魔乱舞,又听了五分钟崴歌之王后,舒今越赶紧说:“我们去厨房看看,今天吃什么馅儿的饺子吧?”
“我知道!吃大虾馅儿的!”
“韭菜大虾哟!”
今越一愣,“哪儿来的大虾?”
“大伯娘买的,有这——么多呢!”
舒今越赶紧来老屋一看,还真是大虾,足足有她一个手巴掌那么长的大虾,虽然不是鲜活的,但在这个年代的内陆地区也不多见,这两年卖海鲜的店铺还是凤毛麟角。
“大嫂哪儿买的大虾?真大。”
“不是我自己去买的,是我们公司的小秦,他去滨城送货,顺带帮我捎回来的,大箱子里放了很多冰块,一直保着鲜,你别看现在是死了的,其实装箱的时候还活蹦乱跳,可惜路途实在是太远了,要是用飞机运送的话,倒是能缩短很多运输时间,鲜活的肯定好吃。”
赵婉秋连忙说:“这也鲜着呢,没啥,又不会坏。”
平时孙大龙和钱春花网到送来的小虾都是河虾,非常非常小,就是一些透明的小虾米,直接油炸就行,像这么大的大虾,舒家人还不知道怎么吃呢。
“咱们先把这个头掐了,不能要,把这条黑线剔掉,虾壳也剥掉,这样拌在馅儿里,包出来的饺子特别鲜。”
今越自己也没吃过,但手机上看过呀,她指挥着,众人就照办,很快挑出一盆虾仁来,男女老幼全都七手八脚来帮忙,热腾腾的饺子很快出锅。
吃饺子的时候,今越留出一帘生饺子给徐端,心想等他晚上回来再下锅,众人看在眼里都笑,尤其刘慧芳笑得最大声。
今越脸红,“大嫂讨厌,笑那么大声干嘛。”
“没笑,只是高兴,咱们今越也知道疼人了。”
这话说得,跟她以前不知道疼人似的,舒今越只好转移话题,“大嫂这次这么大手笔的请咱们吃大虾,是不是发了呀?”
三小只捧着饺子碗,竖着耳朵,刘慧芳轻咳一声,“是赚了点儿,咱们现在全国各地的物资流通越来越频繁,对交通运输的依赖也越来越高,我这三辆大车算是买对了。”
当着孩子的面也不好说赚了多少,但能让曾经抠门到大冬天连煤球都舍不得烧的舒文晏喜上眉梢,还给舒老师孝敬了一条中华烟,今越猜应该是赚了大钱才对。
自家这仨孩子太机灵了,大人说啥都会听,万一哪天说漏嘴传出去就不好了。舒今越也只是在心里这么一猜,倒是舒文明看了看饺子里鲜嫩的虾仁,若有所思。
吃完饺子,把孩子们使出门玩,他才问刘慧芳:“大嫂你们公司现在有几名工人?”
“包括赵大勇师兄在内开车师傅六个,每俩人组成一个车队,三辆车轮流开,还有三名搬运工,一名仓库管理员。”
能养十名工人,已经不算小规模了,而她还有更大胆的想法——“我寻思着我以前那公司也要被市交通公司并购了,他们的货车还想处理,不如就再买三辆,现在的货量是真的大,很多时候我车子全都撒出去了,还有人来问啥时候给他们运,钱开的也不低。”
南来北往的货物开始流通了,但运输工具有限,他们搞运输的反倒成了香饽饽,而她们原先所在的运输公司却混到要被并购的程度,今越实在是匪夷所思。
“你们以前那单位,管理上有很大问题,工人工资太低了,驾驶员出去都忙着干私活,哪管什么公家利益。”舒文明哼一声,他想到了自己曾干过很多年的菜站,现在也不行了,大街上自由市场上到处都是卖菜的,比站里的新鲜,比站里的便宜,看中哪棵挑哪棵,谁还会去国营菜店受人白眼呢?
舒立农刚好洗完碗进屋,听见这一句也是想到了以前风光无俩的菜站,“幸好老二和文丽辞职了,不然现在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就说咱们柳叶胡同这些老街坊吧,买菜都去农贸市场了!”
农贸市场是啥呢,是最近两年才出现的,里头一块块的分好,卖肉的卖菜的,除了米面粮还要上粮站,其它都能分门别类的买到。
“我听说李大妈最近又活动起来了!”
“咋说咋说?”所有人凑过来,大家已经有段时间没听到李大妈的消息了。
舒立农很少能成为孩子们的焦点,还有点不自在,“嗐,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听你们赵大妈说,她前两天去市场管理处问,想要在咱们对面不远那里租个摊位,说是要去卖豆腐。”
别说,李大妈还真会做豆腐,那是她们家的祖传手艺了,前些年因为没条件,大家也没见过她做,现在忽然一提,上了年纪的都能想起来她们家这一手绝活。
新桥街道办最近正在规划菜市场的事,以前的国营菜市场在柳叶胡同斜对面,槐树胡同隔壁,现在国营的要改成私营的,鼓励个体工商户都进去摆摊做生意,档口开始对外招租了。
“不仅李大妈,听说牛大妈也要去。”
“她去卖啥?”
“她就一公共汽车售票员,总不可能还有啥绝活吧?”
“她没绝活,但她家牛小芳以前不是在国营饭店当服务员嘛,学会了炸江米条和捞油香,听说是要去那里支个摊位现场炸现场卖。”
大家“哦”一声,看来牛大妈这两年也不清高了呀,以前笑话舒文明就数她笑得最大声。
不过,这倒是提醒了舒文明,他摸着下巴上的胡茬,低声道:“连这俩最难缠的都想去搞个体了,你们说咱们家是不是得多条路啊?”
“什么路?”
“要不咱们去卖海鲜吧?”他看向刘慧芳,“大嫂有车子,咱们想想法子,活的卖不了就卖冰冻的呗。”
“可这东西这么贵,也没多少人舍得买吧。”
“爸你就不知道了吧,以后咱们老百姓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过,物质生活条件越来越好,对吃的也越来越讲究,光吃猪肉鸡肉不够,海鲜的需求量将会爆炸式增长。”
舒立农不懂什么爆炸式增长,刘慧芳也没如舒文明预料的一般心动,她婉拒道:“我知道文明也是好心,但我知道自己的能耐,赚点辛苦钱就行了,卖海鲜我可没那门路,也没那么大本钱,还是算了吧。”
舒文明还想再劝,被徐文丽拐了一下,只得作罢。
舒今越看在眼里,心说二哥的头脑真的很灵活,很敢想,也敢干,当初工作说卖就卖,说行动就敢怀揣全部身家一千三百块就跟着徐端下南方,说贷款就贷款,说开制衣厂就开起来,服装店也开得风生水起,做生意那是一点也不含糊。
这样的胆量和行动力,难怪上辈子没有她的助攻,他也能变成大老板!
“不过大嫂的顾虑也正常,海鲜这东西不是谁都能盘得动的,先攒点资金,万一哪天真有那人脉了,再干也来得及,对吧?”
今越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有了台阶下,这场家庭会议到此结束,徐端也终于回来了。
他刚进门,舒立农就去下饺子,等他洗漱好换好衣服过来,饺子刚好出锅。其他人都上中院客厅看电视去了,现在大院里不仅他们一家有电视机,但大家还是习惯来舒家看,总觉得大家一起看,讨论剧情的时候更得劲!
“怎么样,香吧?”今越期待地问徐端。
徐端吃相很斯文,细嚼慢咽的,但一般人看不出他的速度其实很快,就五六分钟,二十多个饺子就全吃完了。
“挺好吃的,哪里来的虾?”
今越于是又把大嫂的事说了一遍,“你说卖海鲜这事能不能干?”
徐端把碗筷收到厨房,边洗边说:“还是先观察一段时间,看本钱吧,这生意利润是大,但要有自己稳定可信的货源,仓储也是个大问题,要操的心太多了,不如就像她想的那样,多买几辆车,把运输公司规模扩大,在自己熟悉的领域更容易赚到钱。”
他这么说,是基于对刘慧芳的了解,她性格稳妥,做什么都脚踏实地,这是优点也是缺点,有时候会显得不够变通。
小两口聊了几句,也不爱看电视,回到自己屋里,他去把俩人今天的脏衣服洗出来,今越就在屋里找书。
“还是没找到?”
“嗯,家里都让我翻遍了。”
徐端把衣服晾好,然后看她眉头紧锁的样子,试着提醒道:“是不是在以前的课本上学过?”
“不是。”
“那是胡奶奶给你的书里?”
“不是。”
“卖给张教授那本书?”
“不是……诶等等,张……张大娘!”
徐端立马也反应过来,从最下面一层书架里抽出几本书,这是去年张大娘,也就是废品收购站张德胜他妈拿来给今越的书,当时那本《皇汉医学》他印象深刻,剩下三本也都是医书。
今越只来得及全部看完一遍,做了一些笔记,还没来记得看第二遍,所以她只是有点印象,“应该是齐焕新那本行医手札中。”
当时张大娘卖了四本书给今越,其中一本就是石兰省当地名医齐焕新自己写的行医手札,当时今越还感慨齐老中医没有学到齐焕新的精华,为齐家医术失传而遗憾,所以自己学了一遍。
“我记得,齐焕新老中医就写过这么一个方子,名为‘石头保胎法’,目录里我看……对,在这里!”
今越翻到那一页,果然是这么记载的,他清朝末年在石兰一带行医的时候,遇到一些怀到三四个月因为严重妊娠呃逆而导致流产的孕妇,其中一个严重到怀了六次流了六次,直到三十八岁高龄也没能生下一男半女,求到他这儿,他诊脉之后确定是肝气上逆动膈,用石头保胎法,保住这个孩子,直至安全出生。
后面还有一句话:后数十年,余用此法保胎,如有奇兵,屡试屡效。
虽然只是短短十几个字,却告诉后来人,这个方法保胎的成功并不是偶然特例,而是能广泛运用被推广的,而他这个“屡试屡效”就是可供追溯的临床实验数据。
“我就说,当时脑海里冒出这个方子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会知道这个方子,我从没用过的,师父也没跟我说过……原来是在这本手札里看过。”
今越对齐焕新的感观挺复杂的,以前只知道他是一方名医,却不知道他到底“名”在哪里,尤其是接触过他儿子齐老中医后,今越心里难免觉得他们家的医术名过其实。可自从看过这本手札后,她彻底被齐焕新大胆的用药思路和如有奇兵的疗效给折服了!
能用石头给习惯性滑胎的患者保胎,而且成功病例不少,生下的孩子也很健康,这说明他不仅胆子大,下手还特别准,既要保证有效果,又要确保不会对胎儿造成影响,不会滑胎,这个“度”是很多人即使拿到他方子也没法依葫芦画瓢的。
名医就是名医。
而再看他儿子,经典功力明显不足,像是临时抱佛脚学出来的一样,除了不知道的,目前今越已经帮他收拾过两次烂摊子了,胡桂枝和马前夫,都是他没治好,被今越力挽狂澜治好的。
“唉,希望我以后老了,能找到传人,不要像齐焕新一样,一肚子学问他那傻儿子都学不懂,可惜了。”
“好,那我们先生一个,他/她要是喜欢中医就跟你学,不喜欢的话,就让他/她找个媳妇儿或者女婿回来,传承你的衣钵。”
舒今越好笑,“以后的孩子,可不会啥都听父母的,我也不指望了,反正他们爱学就学,不学也别勉强。”
男人眼神暗了暗,“先生吧,生出来我来教育。”
接下来几天,今越都在等李雪梅,她有很大把握能帮她保住孩子,前提是她要来,婆家人要同意。
可让今越失望的是,一连等了三天,她都没来。
想到王曼丽的遭遇,今越有点不放心,去前台问小田:“当时李雪梅来就诊的时候,留下她的住址和联系方式没有?”
这是今越诊所的习惯,让患者留下一个大概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并不是刺探隐私,而是为了以后更好的服务,比如说有的时候万一找错钱发错药的情况,就能在最短时间内找到人,尽量将损失危害降到最低。
小田翻了两下,“喏,这里,住在新桥小学教职工宿舍区。”
舒今越记下门牌号,就在辖区范围内,她也不需要人陪,自己拎着医药箱就去了。
新桥小学就是当年大哥舒文晏上班的地方,家属区就在学校背后,通过学校后门上下班,非常方便。
今越按着门牌号找到二楼,敲了两下,门开了,却露出一张有点熟悉又挺讨厌的脸——
居然是很多年没见过的李素芬!
自从那年举报舒文晏之后,舒家人都很讨厌她,但因为后来一直没出来蹦跶,大家也忙,就忘了这么号人。可现在再见,依然讨厌,更何况这个李老师因为曾经追求舒老师不成,把怨恨发泄到小今越身上,带头怂恿学生孤立、排挤小今越……今越只是长大了,不是忘了。
很显然,李素芬没认出现在的舒今越,“你找谁?”
“这里是李雪梅家吗?”
“对,她是我儿媳妇,你找她什么事?”
原来如此,李雪梅那个传说中的人嫌狗厌的恶婆婆居然是她,舒今越倒是一点也不意外。
今越都懒得搭理她了,转身就想走,倒是李雪梅的丈夫看见她,喊了一声:“舒医生,等一下!”
“舒医生今天来我家是……”
今越讨厌李素芬,但并不讨厌李雪梅,“我来问问,李雪梅现在什么情况,她如果想治疗的话,最好是尽快,时间拖得越久,对她和胎儿都越不利。”
“呸!你胡说八道啥呢,我家孙子好端端的,李雪梅的病早就好了,你别诅咒我孙子!”李素芬不干了,直接大声嚷嚷起来。
今越一愣,看向男人:“好了?”
男人也是喜上眉梢,早就没了前两天的焦虑,笑着说:“好了,都好了,是我妈介绍去乡下的一位老中医那儿看好的!”
舒今越有点迟疑,她不是不信世界上有能治好李雪梅病的医生,而是不信李素芬会有这么好的心对她儿媳妇,出于谨慎,她多问一句:“是真治好了吗,有没有去医院检查过?”
“检查过啦,跟你把的一样,那位老中医也把出我媳妇儿的双胞胎了,去医院一检查还真是,我媳妇就说懒得来回跑折腾,就吃她的药吧,结果才吃了三次,这呃逆就止住了,现在好端端的在家休息呢。”
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可惜就是药钱挺贵的,整整一百块呢。”
一百块?!三次药,也就是一天的药居然花掉一个普通工人两个月工资?某田系也没这么黑的。
舒今越看向洋洋得意又肉疼无比的李素芬,严重怀疑——这李家怕是遇到传说中的“骗子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