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那么, 什么疾病会因为发烧导致腹泻呢?

要是这个问题放在临床医学的考卷上,今越相信她能答满分,这压根没有任何难度, 但现在这个问题实实际际的变成一个四岁的儿童摆在她面前,她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一般来说,单纯的发烧是很难引起腹泻的,下午龙公安已经带孩子去医院检查过, 初步肯定她说的内分泌是排除了,那么继续排除细菌感染导致的各种急慢性肠炎、痢疾、伤寒、疟疾, 以及食物中毒、食物过敏, 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什么,你说小龙可能是病毒感染?却又不知道是什么病毒?”

“对, 不然我实在想不出来, 他的高烧不退和腹泻不止的原因。”舒今越简单地给他们解释了临床医学上能导致高烧和腹泻的几大原因, 再说下去就要到肿瘤了。

但这么小的孩子, 肿瘤的可能性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在临床医学上,能引起腹泻的病毒有很多, 常见的有轮状病毒、柯萨奇病毒、诺如病毒、星状病毒以及腺病毒等, 我建议你们还是上医院做一下检测, 确诊一下。”

龙公安点头说是, 他爱人有点担心, “可我们孩子现在实在是难受, 舒医生要不先开点中药,让他先缓解一下,可以吗?”

今越没做过母亲,但小龙妈妈的心情她完全能理解,但止泻和退烧的方剂, 前几天他们已经在别的中医那里开过,吃了也没用。

今越不知道还能给他们开什么方子。

这时候,赵婉秋刚好把上一个病人的药抓好,输液的针水也打完了,针拔掉暂时没什么事了,她走过来,温声道:“孩子拉的大便是臭浊的,肛门也红肿,还有发热,虽然把不出脉,但这不就是典型的表里俱热吗?”

舒今越一愣,忽然如醍醐灌顶,对啊!

她在学校待久了,一直纠结要找病因,要对因下药,却忘了其实很多时候找不到病因的时候,就对症下药。

中医所谓的对症下药不是狭隘的见咳止咳,见痛止痛,不然前面别的中医见热清热、见泄止泻的方法为什么没用?按照八纲辨证来说,先辨表里,小龙是表里俱病;再辨寒热,小龙是实打实的热证,那就是一个表里俱热!

“用葛根芩连汤!”

赵婉秋笑起来,“我也就是根据我的想法说的,你自己看,这种疑难杂症我可没本事看。”

但往往就是这种初学者的思路更直接,更表浅,舒今越学中医的年限长了,又接受过科班教育之后,思路被固定在“中西医结合”这条轨道上太久了。

其实,就按中医的辨证思路来,说不定效果更快,更节省时间!

她提笔开出一个方子,葛根芩连汤,顾名思义,方子的组成就在方名里面,葛根、黄芩、黄连,再加一个甘草,一共四味药,非常简单。

龙公安接过方子看了看,每味药的剂量都非常非常少,五六克,八九克的样子,他看了两遍,“会不会有点少?”

“这个方子的玄妙之处就在于用轻微的药量,拨动沉重的病情,咱们有句行话叫四两拨千斤。”

龙公安想了想,和妻子对视一眼,决定还是相信舒今越,毕竟他们已经没办法了,再这么下去,孩子都要拉脱水了。

正好,这几味药诊所里就有,今越跟他们聊着,赵婉秋接过处方就去抓药,她以前没干过抓药的活,略显生疏,药在哪里也不熟,需要慢慢找。

徐文丽就在旁边跟着一起找,舒文明则戴上手套把刚才拔下来没来得及扔的吊针瓶子,扔进统一的特殊垃圾桶里,这些带有药物残留和病人血液,不能直接扔胡同的垃圾桶。

他自己不学医,但天天听赵婉秋念叨,就是不懂也记下来了。

等龙家三口拎着药包离开,舒立农也把诊所打扫干净了,大家锁上门,一起往家走。

春天的风还带着凉意,但大家脸上都是幸福的喜悦,都是对未来的期待,家里有了远在深市的贸易公司,有了家门口的制衣厂,还有了诊所,虽然都还没正式开始挣钱,但真的不一样了。

一家子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果然,回到家就收到一个好消息,徐端打电话回来,他前几天正在磨的一个大单子下来了,能赚一万多块,刚好能完全覆盖最近两年的所有人工、租金成本。

这代表他的公司真的开始走上正轨了!

俩人虽然都还不想要孩子,但年轻小夫妻总分居两地也不好,他决定以后每周星期五晚上坐火车回书城,星期天晚上再回书城。

“那你大部分时间都在路上,多浪费啊。”

“不浪费。”见自己的爱人,怎么会是浪费呢。

今越想了想,不让他恋爱脑上头,“理智一点,你不如一个月回来一次,每次回来待一个星期,这样平时周末加加班把工作给做了,集中休息多好。”

“嗯,当然,如果我有时间的话,我也可以去看你。”虽然可能性不大,以前没开诊所都走不开,现在诊所一开,她连晚上都得加班了。

但拼事业嘛,累点也是正常的。趁着现在年轻,拼搏几年,等老了才不后悔。

“对了,你说我的鼻炎药,要不要答应小林独家代理?”诉完衷肠,今越开始琢磨自己鼻炎药的事,白天忙着有个想法一晃而过,现在正好有时间好好理理思路。

“你是怎么想的?”

“跟小林这种小人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胃升液卖给他无所谓,反正技术含量不高,即使真被破解了,损失也不大,但鼻炎药,我想保住。”

徐端笑起来,“既然不想让他代理,那就你自己卖吧。”

“可我这么忙,也没时间再折腾了呀。”

“你可以找人帮你干,别忘了我就是开贸易公司的。”

对啊,舒今越这才反应过来,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她一直以为徐端会做汽车研发相关的生意,但现在他还在资金积累阶段,他现在有贸易公司啊。

“那你帮我卖吧,你帮我想办法,药物的资质和临床数据我找莫书逸,至于生产的话……嗯,你说我要是自己开个药厂,自己买设备来生产怎么样?”

请市中药厂可以是可以,但现在是那边的领导跟自己有两分交情在,以后新领导上任,或者政策有变的话,她就彻底被动了。

“我手里目前有几个疗效确切的方子,以后也想走胃升液和鼻炎药的路子,太依赖别人确实没安全感。”

徐端赞成,“药厂的事等我回来,我去帮你办,目前就先用着以前的法子,我让人给你卖。”

他的贸易公司现在能多养几个人了,他还专门招到几名刚从外语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这些可都是难得的人才,他要打造自己的团队,以后不能再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了。

俩人说好,终于恋恋不舍的挂断电话。

听见她们家客厅关门的声音,后院的李大妈哼一声,“败家玩意儿,一个月电话费哗啦啦的,不知道有啥好讲的。”

舒家这部电话机目前成了整个柳叶胡同公用的,就跟街道办那部一样,只要有一个人来打,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后续再不给人用就说不过去了。而舒文明提出要收费,按照邮政所和街道办的价格来,本以为会吓退街坊们,谁知他们还更乐意来舒家了。

眼看着一个月要打四五百甚至破六百的话费,李大妈真是牙疼,六百多块是啥概念啊,这舒家真是发达咯。

想着想着,她就失眠了,她想起中院的范秋月,这小媳妇儿刚搬来的时候多穷啊,全家四口人凑不出一套完整的衣服,俩孩子天天光屁股躲家里不敢出门,现在可好,人新衣服穿上了,小学上了,家里今天吃白米饭,明天吃馒头,全是细粮……

再看赵大妈家,冯大妈家,刘大妈家……就连垫底的钱大妈家眼见着也翻身了。

得,整个16号院现在就她最寒碜,寒碜死了。

李大妈彻底睡不着了,翻身坐起来,心说你们都做生意,都搞个体是吧,那我也搞,我还要比你们搞得更好!

舒今越看了会儿书,睡得晚,迷迷糊糊院子里的公鸡打鸣的时候,她听见隔壁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她以为是二哥二嫂干嘛呢。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看着哈欠连天的小两口,她幸灾乐祸,“你们大半夜干啥去了?”

“别提了,李大妈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对,大半夜的瞎折腾,蒸馒头。”

“她一个人,能吃几个馒头,至于这么早就起来?”舒立农为了赵婉秋多睡会儿,都是他自己做的早饭,也就那样吧,不好吃但也并不算难吃。

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所以还额外煮了几个水煮蛋,“你们带着吃。”

关于李大妈大半夜起来蒸馒头的事,大家只当闲话一晃而过,压根没人注意。

这几天处于不用去学校上课,但又没到实习单位报到时间,今越也没去上班,在家享受难得的闲暇时光。诊所还没正式营业,只是试营业呢,赵婉秋总觉得这里差点东西那里差点火候,为了一件件小东西忙得不可开交。

今越难得在家打开收音机,听了会儿广播。正听着,门口传来一阵小孩的吵嚷声,她打开门一看,居然是鸡米花带着几个小姑娘,正在那里玩过家家。

鸡米花现在已经是十岁的小少年了,很有责任心,也很会照顾妹妹,李玉兰和尚光明忙工作的时候,小珍珍都是他带的。

这不,现在他还带小珍珠来找小妞妞玩了。

“今越姐姐,你在家呀?”他礼貌打招呼,然后弯腰给妹妹擦口水。

“进来玩吧,对了今天不是星期二吗,你怎么不去上学?”

鸡米花唉声叹气,“我同桌发烧了,我妈说让我先在家待两天,等同桌好了我再去。”

李大妈在旁边听见,阴阳怪气道:“果然是后妈,不让你上学是怕你真学出点名堂来,到时候她可就拿捏不住你了,你知道吗,她不让你上学就想让你帮忙带孩子呢。”

鸡米花反驳:“不是,是因为我同学病得挺严重的,我妈说我这几天感冒了,抵抗力不好,省得被传染,是吧今越姐姐?”

鸡米花这孩子,长大是长大了,但胆子小,吃得也不多,总感觉弱弱的,李玉兰也没少锻炼他,让他适当的干点体力活,做点体育运动,也找今越给开过调理药,但依然比同龄孩子弱着点。

舒今越点点头,李玉兰的做法很对,鸡米花要是好好的倒没啥,但他自己都在感冒,就别去交叉感染了。

“你吃过药没?”

“吃了,我妈带我来找婉秋奶奶开的,有点苦,但我每顿都喝光的。”

舒今越笑起来,正好电话响,就让他们自己玩,她进屋接电话。

没想到居然是舒文韵打回来的,自从去上大学后,她和家里的联系就不多,第一年过年还没回家,后来倒是每一年都回来待一个星期,也给父母钱,平均每半个月打一个电话回家。

而自从年前毕业升入研究生后,她就彻底的留在了京市。

“姐最近好吗?”

“好,爸和赵阿姨呢?”

“他们去诊所了。”

诊所的事她回家过年的时候就知道,舒文韵顿了顿,“那你还好吗?”

“挺好的,大家都好,你什么时候有空就回来吧,大家都挺想你的。”

舒文韵沉默良久,似乎是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我打算去港城,那边发展比较好,我的专业去到那边可能不太实用,可能需要从头开始学那边的法律系。”

舒今越张了张嘴,她没想到舒文韵这辈子走了跟上辈子完全不一样的路,上辈子她一直在医院工作,没上大学,嫁给徐思齐后就走上人生巅峰,但她这辈子却早早的考上大学,将来看来也不打算进入体制内。

她怎么有种想要远走高飞的感觉,今越狐疑,舒文韵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要说对舒家人的态度吧,她历来都是淡淡的,没有跟谁特别亲近,也就无所谓疏远,父亲该赡养她也没推辞,寄钱、买东西一样不落,同样的赵婉秋这里也是一样的待遇。

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其实跟任何朋友关系都一样,要勤走动,不走动慢慢也就淡了,舒文韵不爱跟兄弟姐妹走动,关系自然也就淡了。平时大家偶尔也会想到她,但终究是没以前那么亲热。

但今越这句话,还是让舒文韵动容了,她有一瞬间的迟疑,但想到自己将来要走的路,她还是忍住那股情绪,“我导师在港城的几大律所都有合作关系,我想跟过去多学学,以后可能需要长期在那边,你们有什么需要的,我给你们买了寄回去。”

“或者,我送到深市,让徐端带回去也行。”

舒今越目前没什么需要她买的,“你保重好自己就行,家里不用挂念,大家都好。”

说出自己的选择后,舒文韵长长的舒口气,想要长居港城的事,身边人其实都不太能理解她,昨天徐思齐知道后又跟她大吵一架,他觉得她没把他们的感情当回事,为什么要去那么远,他等了她四年马上又是三年,结果她说要去港城就要去,他算什么。

那一瞬间,舒文韵是愧疚的,难过的。

她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她只是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已,她没有伤害任何人,以前让今越下乡是她做错了,她也为此失去了和兄弟姐妹之间的亲情。

现在她以为去港城没伤害任何人,却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伤害了徐思齐。

舒文韵收回心神,“今越告诉爸和赵阿姨一声,我以后会经常给他们打电话的,让他们别挂念。”

话是这么说,可等下午舒立农回来,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惆怅了很久,他失落,但他尊重女儿的选择。

“飞吧飞吧,哪天要是累了,记得回头,我们一直在她身后。”

舒今越把这句话转达舒文韵的时候,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舒今越只好劝她,按照这个趋势,以后交通会更发达,现在觉得去港城就是出国,可等十几年后,港城回归之后,两地来往就方便很多,甚至两地通勤上班的都有,真不是多大的事。

至于什么港城回归的话,她也没说,但舒文韵可能知道,她会懂的。

因为这件事,晚饭一家子都吃得没滋没味,尤其舒立农,一个劲唉声叹气,搞得舒文明都烦了,“爸你要实在闲得慌,就去把诊所再打扫一遍吧。”

舒老师被他一句话堵得,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只能垂头吃饭,徐文丽冲今越眨巴眨巴眼,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隔着帘子问:“舒医生在家吗?”

是龙公安来了,他拎着两个罐头一盒饼干,见舒家人正在吃饭也没进门,只是站在门口说话:“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

他激动得脸都红了:“我儿子喝了你开的药,我们想着快点好,昨晚回家连夜就给他熬了,到今天中午一共喝了三次,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肚子就不拉了,只下午解了一次……嗯,不好意思,你们正在吃饭。”

今越叫他进来,“没事,这是好事。”

“下午就没有了,烧也没有再发了,拉肚子应该是好了吧?药还要接着吃吗?”

舒今越平时其实很少使用葛根芩连汤,这是张仲景的众多经方之一,她知道是知道,但使用的机会并不多。

她略微思索片刻,因为是第一次使用这个方子,不是很肯定,“这样吧,晚上你们有空的话把孩子带来诊所,我先看看。”

龙公安连忙高兴的答应,把东西塞舒文明手里,拍拍他肩膀大步离开。

“这怎么好意思收人家东西,还送这么多。”舒家现在是不缺这些东西了,但放普通人家,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没事,他给咱们就收着吧,晚上如果还要再开药的话咱们别收他们钱就行了。”昨晚只收了药钱,没收挂号费。

说起这个,舒文明连忙问今越:“想好没,以后挂号费要收多少?”

在公立医院,挂号费是固定的,什么样的等级医院什么职称收什么样的挂号费,除非是特殊专家能有一定程度定价的权利,不然全部都在物价局的文件里固定好了;但私人诊所不一样,只要不夸张,个人可以在一定范围内稍微浮动,今越上辈子就见过挂号费四位数的老中医。

当然,那都是年纪很大,专长很明确,疗效很显著,经验很丰富的专家了,自己这样年纪的,不敢想。

“我寻思着,要不三毛钱一个号?”

赵婉秋咋舌,“你在防疫站都才一毛,现在一下收取三毛,会不会太贵了?”

舒文明也是对家里这俩老人无语了,怎么这么死脑筋,他从炕桌底下抽出一张今越白天看过的文件,“喏,省里卫生厅、物价委员会和财政局都联合出文件了,关于对部分医疗费用进行调整的通知,个人开诊一次收费二毛五,坐堂三毛,但最后也说了,如有特殊情况可自行调整。”

舒今越治收三毛,确实是符合规定的,而不是漫天要价。

“赵阿姨,您的思想要改变一下了,以后啊,今越这样的人才叫特殊紧缺人才,你说她能把人的病看好,是她的技术好,还是药材好?”

“当然是她的技术,药材全国用的大差不差。”

“既然这样,病人也愿意为她的技术买单,为什么不设置得高一些呢?这是对医生技术的肯定,是他们付出辛苦劳动该得的。”舒文明说起这个“生意经”那叫一个头头是道,“稀缺的东西都值钱,技术也一样,既然要肯定今越的技术,就应该把诊金定高一些。”

他看向远处,“现在不定高点,将来想要涨上去可不简单,总不能从别的地方找补回来吧?什么药费啊检查费的,这些东西其实全国去到哪儿都差不多,体现不出咱们的独一无二。”

舒今越竖起大拇指,二哥的脑子,就该做生意!

赵婉秋被说动了,最后相约定到四毛一个号,保险起见,她还专门去卫生局备个案,带着文件去,证明不是她们乱定价,而是政策允许的。

她自己的,则是最初级的一毛五一个号,这是她自己深思熟虑决定的,至于给人输液,则是一毛一次,也是物价委员会规定的,她真是一分不敢多收。

舒今越都被她的固执给逗笑了,“妈你这样的,以后肯定赚不了大钱。”

“我都这把年纪了,赚啥大钱哟,能找点事做着就成。”

跟老妈的咸鱼不一样,舒今越未来是想把今越诊所打造成高端私人医院的,而她想赚钱的大头还是得靠人,而不是靠机器。

晚上,一家子又去诊所收拾,今越本来是去等龙公安一家过来,谁知道一直等到十点钟他们都没来,反倒是看见灯亮着,走进来两三个人,收获了几个新病人。

她有点奇怪,龙公安按理来说不是不讲信用的人啊,但她不知道龙家住哪里,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私事耽误了,自己也不好莽撞的找过去,她安慰自己,既然没来,那应该就是好了吧。

第二天今越正式到防疫站上班,这是属于她的大学五年级。

“在防疫站待久了,还是咱们这里舒服,安心。”看着熟悉的一桌一椅,今越感慨道。

刘进步笑哈哈地进来,“拉倒吧你,我可听说了,你诊所都开起来了,准备单干了吧?”

今越也不瞒他,反正诊所就在辖区内,想瞒也瞒不住,“想多出去锻炼锻炼。”

朱大强听见,叹息一声,今越一直不愿升职接他的班,也不愿调去区里甚至市里,他挺想不通的,他要不是年纪大了,学历不够,他做梦都想去更大的单位。

舒今越摊手,临近实习这段时间她已经解释过太多次这个问题了,只能说人各有志,她的志向不在大单位。

“今越,外头有人找你,说是认识你,有事儿。”李大爷在门口喊了一声。

今越连忙走出去,心说谁啊这,到门口一看是个挺眼生的大妈,她确认自己没见过,大妈怎么说认识她呢?

大妈走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小姑娘不认识我不奇怪,我儿子是废品收购站的张德胜,他让我来的。”

说名字今越没印象,但一说废品收购站,一说姓张,她就知道是王大姐的同事。平时她都叫他张哥,年纪不大,四十不到,家里挺困难的,这工作还是他爸因公殉职,组织上补偿他家的。

今越对他的印象不够深刻,因为他不像王大姐一样边干活边说话,他干啥都是默默的,不争不抢,所以在废品收购站的几名员工里,他的存在感是最弱的。

“大妈您好,来屋里说吧。”

张大妈挺拘谨的,进了诊室也不敢坐,连忙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我儿子说,你以前跟他们说过,要是收到医书或者跟中医相关的东西,都可以来找你,他最近正好收到几本,让我来问问你。”

几本?!

舒今越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表情,她克制住内心的欢喜,“大妈带来没?”

“带来的,你看看,我也不识字,我儿子认字,他说是医书,就是不知道哪个年代的。”

这时候可没手机,看到个作者名随便一搜就知道他的生平简介,对于没有文学基础或者医古文献基础的普通人来说,即使作者的名字就明晃晃在封面上写着,也没用。

“我们只知道是繁体字,竖排版,应该是古书,他怕惹麻烦,也没拿出去问人,就让我悄悄拿来给你看看。”

张大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兜,外层用一件干净的旧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压成整齐的长方形。

今越发现,张大妈虽然头发花白,神情憔悴,衣着也很朴素,但周身很干净,不像上次去王大姐家,这老太太给人一种很干净的感觉。这不,连书她都保存得很好,除了纸张泛黄,有些潮湿被腐蚀的地方之外,一点脏东西都没有。

要知道,这些都是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东西啊。

舒今越对她逐渐有了好感,但她没表现出来,主要是她这几年吃的亏已经够多了,她不想再给人“我人傻好欺负”的印象,所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依次把三本书排开放在桌上。

第一本,是《竹林寺女科》,清代的医书,不算什么珍本孤本,后世在网上二十块钱就能买到一本。

第二本,是《外科证要》,作者是明代的,看着比较旧了,有些地方还被虫蛀了,应该是有点年头的,价值待定。

第三本,是石兰省当地名医齐焕新老先生的医案集,跟胡奶奶家那本差不多,今越翻了几下,觉得这倒是比前两本更有价值,看前面的序,很明显是他本人亲笔所写,并非他的门人弟子后人之类的整理,这样的研究价值倒是更高一些。

而齐焕新是谁呢,今越没见过,但她见过他的后人,在石兰省很有名的一号难求、专门给各大领导看病的齐老中医,当初给胡桂枝看病见过那花白胡子的老头,后面他还给马淑惠那渣渣前夫看过拉肚子,结果也没发现他的真正问题所在……嗯,怎么说呢,今越觉得,齐焕新的医术,他的后人并未学到多少。

想想老先生一辈子的绝学就这么失传,实在是可惜,今越决定,要好好研究一下他的著作,将来有机会要传承下去才行。

前三本她都很满意,放到了一边,最后一本……今越一开始看不懂,因为那上面压根就不是什么汉字,而是……嗯,也不对,往后翻居然夹杂很多汉字,应该是日文。

“这个我儿子说是什么日文的,他大致能看出来一些,封面被我家小孙子撕掉了,没撕之前他说叫皇什么汉什么学,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么说,他说让我拿来问问你,你应该会知道。”

舒今越眼球震动,“皇汉医学?”

“对对对,就是这四个字,被孩子撕了,我也拿不准。”

舒今越心头震动,差点要笑出来,她何止是知道,她非常知道,但凡是对日国的中医有一定了解的人都知道《皇汉医学》!

这可是被后世日国中医界奉为国宝级著作的东西,每一个日国中医人都学过且需要全文熟读最好背诵的东西。

别看作者汤本求真是个日国人,《皇汉医学》听着也像日国名字,其实这是一本彻头彻尾的中医学著作,就连名字“皇汉”也是对龙国人的尊称,二战战败后为了革除龙国元素对日国的影响,不得不改名《汉方医学》,《皇汉医学》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而舒今越手里这本,是货真价实的《皇汉》,是对龙国的敬称,是崇拜,而不是毫无感情色彩的《汉方》!

这本著作被后世日国医学界奉为明治维新时期日国中医界的最高水平,而作者本人汤本求真也被公认为是“西学中”的最佳典范,是日国汉方医学古方派的一代宗师,这些评价都是在公开媒体上报道的。而没报道过的是,第一版出版时间是1927年,汤本求真本人的手稿却曾经在半年前丢失过一次。

舒今越看着手里这本修修改改有很多错处、错字,明显是临时装订起来的“书”,笑了,发自真心的笑了。

出版本的,第一卷后半部分有另一位同为当时日国名医的奥田撰写过跋文,而舒今越这一本里没有!

她不认识日文,但她大致能连蒙带猜的看出来,自己手里这本应该就是当年丢失的手稿,或者是照着手稿誊抄的,毕竟她没见过汤本求真的字迹,不确定中手里这本是不是他本人写的,但至少从书名叫《皇汉》和缺乏奥田跋文这两点来看,这本不是公开发行出版的。

不管它是怎么漂洋过海来到龙国,来到内陆的石兰省,又是怎么沦落到垃圾站,怎么被人捡到,反正现在这本书就是她舒今越的了!

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日国人的国宝级“伤寒杂病论”在她手里呀!

舒今越笑起来,张大妈一脸疑惑,“是上面写了什么吗?”

“如果你不喜欢就算了,我拿回去引火烧了吧。”

舒今越爆笑,张大妈真是越看越可爱,她不比王大姐老奸巨猾,张大妈就是个跟自家老妈差不多的人。

她紧张地搓手,“我家德胜没啥本事,就在收购站里挣点工资,我寻思着多拿几本来,让你挑挑,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你要是不喜欢也没啥,我们不强求的。”

舒今越也不跟她兜圈子,直接以二百块高价买下了四本书。

平均每本五十块?!张大妈感恩戴德,她没觉得儿子在垃圾堆里刨出来的东西这么值钱,反倒觉得眼前这姑娘心善,是在特意照顾他们孤儿寡母。

“小姑娘真是个大善人,等我回去再找找,以后我家德胜找到凡是带字儿的,都让你先过目,好不好?”

舒今越当然答应,垃圾堆是个好东西啊。

送走张大妈,今越也顾不上上班了,跟刘进步招呼一声,先把书拿回去藏进耗子洞。这本书要是汤本求真真迹的话,都不用说它有多值钱,今越做了一些防潮防虫的特殊处理,藏好之后又检查了两遍,确保不会有人知道。

小林想买龙国的验方,回去冒充原创专利?不好意思哟,你们的老祖宗已经在我手里了。

舒今越得意的眯眼,要不说爱上班的人运气不会太差呢,她今天本来是还想休息的,却被老妈从被窝里挖出来,让她快去上班,病人等不及了。谁知去到单位,病人没看见,倒是先“捡”到一本书。

她哼着小曲儿,感觉天空都更蓝了,这样的好天气,等休息了一定要去打野。

她们家在西山脚下的秘密基地,好些东西应该成熟了。

正想着,忽然听见电话响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这电话铃声好像很急促似的。

她一把抓起听筒,里头传来龙公安的声音:“舒医生在吗?我是……”

“龙公安,怎么了,我在家。”

“我家孩子昨晚又喝了两次药后,今早忽然浑身冒出密密麻麻的红点子,细细小小的,像是一层红色的沙子覆盖在皮肤上,孩子一直叫痒,要不是我们按着,都挠破好些地方了。”龙公安说得很急,说完连忙问,“这是不是药物过敏了啊?”

舒今越一听这话,忽然就脑袋中灵光一闪,“你们仔细回想一下,疹子是不是前天半夜或者昨天早上就出的?”

龙公安回头问身边的妻子,他昨天上班去了,还真不知道白天的情况。

“对,但不多,只是脖子上有几个零星的红点,我爱人就没在意。”

舒今越继续问:“是不是疹子一出,烧就退了,肚子也不拉了?”

龙公安的妻子连忙说是的。

舒今越笑起来,“原来如此。”

小龙这是麻疹,从头到尾就是麻疹,而包括她在内的所有医生都只是把他当成简单的腹泻和高烧治疗,主要是她也没想到小龙的麻疹潜伏期居然这么久,都快二十天了!

而这二十天里,他们做过那么多治疗,无论是中医西医还是物理疗法,都在竭力给孩子降温,体温被强行按压下去又浮起来,压下去又浮起来,是因为他们完全弄错了方向——

麻不厌透!

麻疹就该让它透出来、发出来,因为发不出来,所以体内的邪气自然要想办法,从别的渠道出来,例如拉肚子。

而偏偏所有医生都在给他止泻,想要堵住这个出口,可不就是越治越严重了吗?

而舒今越使用的葛根芩连汤,恰好歪打正着,这就是个发透麻疹的方子!

舒今越本该高兴的,可她没有,她的心反而悬到了嗓子眼,她想起昨天在大院里碰见的鸡米花,“龙公安,最近你们家小龙的班级里,有多少孩子生病,尤其是发烧咳嗽出疹子这些症状。”

“不多,就小龙和他同桌,他同桌天生有心脏病,最开始就是发烧咳嗽,昨天听说已经心衰了,我……等等。”龙公安握紧话筒,“你的意思是,这是传染病?”

舒今越沉重地“嗯”了一声,不仅是传染病,还是变异型麻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