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麻疹是什么?

在石兰省, 麻疹有个通俗易懂的名字——□□瘟。

早在古代,老百姓就知道麻疹是一种传染病,而在六十年代中期普遍接种麻疹疫苗, 1978年纳入免疫计划之前,这个病在龙国一直是最流行的急性呼吸道传染疾病。

“麻疹最常见的症状是发热、上呼吸道炎症、结膜炎、全身斑丘疹,但你家小龙只有一个发热,口腔黏膜也没有柯氏斑, 所以被人忽略了。”

要是症状典型一些,其实早就按照麻疹的规范化治疗, 说不定都好了。

“当然, 麻疹也没什么特效药,只能对症治疗, 发烧就退烧, 咳嗽就止咳, 有炎症就消炎, 很多体质好的儿童甚至能自愈,不吃药不打针也没关系。”

龙公安深吸一口气, “什么是变异型麻疹?小龙的状况棘手吗?”

“就是一种不典型的麻疹, 严重程度有可能比普通麻疹轻, 有可能重, 因人而异。不过这病最终关键就是要透疹, 疹子一发出来, 基本就没什么问题了,小龙的药可以不用吃了,注意这几天多喝温开水,好好休息,饮食清淡易消化就行。”

龙公安的气却只松了一半。

舒今越以为他还是不放心, 于是宽慰道:“你们放心,我会立马上报区级防疫站,按照规定会有专业的工作人员与你们联系。”

麻疹是乙类传染病,按照防疫站的工作守则,他们必须第一时间上报区级主管单位,虽说时限是二十四小时内,但所有传染病都是越快越好,没条件就是跑步也要去汇报。

接下来怎么逐级上报就是他们的事了,而舒今越现在要做的,是填写传染病报告卡,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她必须知道这段时间内,小龙接触过哪些人,需要采取处置措施,来把传播范围降到最小,危害降到最低。

她刚才心里那不祥的预感,看来是非常准确的——又有忙的了!

挂掉电话,舒今越立马戴上口罩去找朱大强,他家没电话,得靠腿跑去送信才行。她已经接触过小龙,目前不适宜再接触其他人,即使是成年人也一样。

朱大强听说之后,立马眉头紧皱,事情棘手了,又是传染病。

按照玄学一点的说法,他甚至怀疑舒今越身上是不是有点“什么”,她不来的时候,他在新桥站待了这么多年,什么传染病都没遇到过,就跟在区站后面打打酱油,跑跑腿,结果她一来,什么血吸虫病、肺结核、脑膜炎、阿米巴病……现在连变异型麻疹都来了。

舒今越可没时间猜他怎么想,上报之后她赶紧回家,去找小鸡米花。

鸡米花昨天说,他同桌生病了,他没去上学,小龙那么壮的孩子都折腾这么多天,鸡米花那小身板,要真转染上,那可够呛。

不过,幸好,鸡米花什么症状都没有,脉象也还好。

“你们班病了几个?”

“我们班就只有一个人生病。”他很肯定地说。

“那其它班级呢,你们学校里还有没有人生病?”

“没有,我们学校的人我都认识哦,没有人生病。”都是住这一带的街坊的孩子,即使大几届也认识,这就是街道小学的好,转来转去都是熟人。

“而且,我爸爸说了,我和哥哥都打过疫苗的,不会生病。”

舒今越大概放心了,看来他们学校还没被传染到,目前应该还只局限于小龙所在的学校,但他们回家有没有传给邻居的孩子,邻居的孩子出去玩有没有又传给别人,这就不知道了。

但这一夜注定是不眠之夜,马淑惠那边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带人去了小龙所在的学校,先是对全校学生进行排查,发现目前生病的就只有小龙所在的班级里的两个人,小龙和他的同桌。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到底有没有传染出去,还有没有处于潜伏期的孩子,马淑惠也不敢大意,让学校非毕业班先停课,孩子们回家别乱跑,家长先观察几天看看。

这样的情况大家都感到庆幸,徐文丽摸着自己耳朵说:“原本以为会是一个大流行,幸好发现得早,还能控制。”

“我小时候就得过这个病,我们班全班都得了,有的同学病了半个月才来上课,隔壁班还有一个学生感染这个病,后来留下后遗症,耳朵聋了。”

是这样的,麻疹听起来不像血吸虫病肺结核那么吓人,甚至后世都给当成自限性疾病了,但现在的医疗条件和卫生状况,麻疹病毒侵袭全身多脏器,如果治疗不及时,或者症状严重的话,是会产生很多后遗症的。

舒今越戴着口罩,离二嫂远远的,她是家里基础疾病最严重的人,属于最需要被保护的人群。

“现在跟你们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全靠自身免疫力,六五年的时候咱们就开始打麻疹疫苗了,几年前更是全部小孩都要打,以后很难再出现大流行的现象了。”赵婉秋说着,把报纸放下,又去厨房看舒立农,最近都是他做饭。

“你这盐巴少点儿,少点儿,本来就高血压,少吃点盐。”

“还有你这是土豆丝吗,也太粗了,下次切细点。”

舒立农默默记下,他毛病不少,但有一点好,就是不顶嘴,老伴儿说啥就是啥,所以俩人这么些年很少有红脸的时候,基本都是赵婉秋单方面吵吵他。

难怪被自家儿子说窝囊,他确实是有那么点……嗯。

今越看着他笑,心里开始琢磨小龙的病情,其实经过流行病学调查发现,在他接触过的人里,他是唯二发病的,大家都有点拿不准,他到底是从哪儿感染上的麻疹病毒。

当然,因为这个缘故,舒今越也不好再往外跑,防疫站放了她五天假,一般发疹后五天就没什么传染性了。她决定接下来的日子尽量少出门,实在要出门的话,也要戴口罩,在家吃饭也跟家人分开吃。

而在公安局家属区的某栋小楼里,龙公安却并未因儿子的病情好转而放松,他正愁眉不展的坐在藤椅上,揉着太阳穴,整个人显得很颓丧,又焦虑。

自从接到那个电话后,他心里就非常不是滋味。

那个已经发展成心衰的小孩,是小龙的同桌,一想到那个孩子的情况,龙公安心头的愧疚像潮水一样席卷而来。

爱人坐在他旁边,心情也很不好受,对那个孩子的心疼和愧疚一起涌上来,“要不,你给舒医生打个电话吧,让她来给小平安看看?”

龙公安摇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小平安现在住在重症监护室里,也出不来,这中药对危急重症有没有效果,我也拿不准,万一没用的话……我怎么对得起老赵?”

爱人轻轻搂着他的肩膀,“试试吧,万一有用呢,你看咱们小龙看了那么多医生,愣是只有舒医生给看好,她的医术这么好,说不定有办法呢?”

虽然舒今越觉得自己是歪打正着,可在不懂医的人看来,她就是“医术高超”。

龙公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拨通舒家的电话。

再次接到他的电话,舒今越还有点意外,以为是小龙又发生什么变化了,谁知他却率先说了很长一段话:“我记得小龙是先病起来的,但他只是发烧和拉肚子,我们最开始那几天就没给他请假,他一直在学校上课,跟他同桌玩得也很好,连东西都是分着吃,后来小龙住院之后,那孩子也还好好的,忽然三天前我们在医院遇到他家长,说是头一天晚上发烧咳嗽,浑身长疹子,住进医院就查出心脏衰竭。”

考虑到小平安的身份,他推说是遇到家长,其实是接到上级电话。

很明显,以他的逻辑看来,小龙是最先生病的那个,是他把传染病传给了同桌,而同桌现在重症,在监护室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出来。

想到这个可能,想到那可怜的孩子,龙公安愧疚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小龙肯定不是故意的,甚至他们家长都不知道他生的是传染病,可对方小孩现在正在重症监护室也是事实……谁家的孩子都是心头宝啊,更何况是小平安。

小平安啊,可是老赵唯一的孩子。

“舒医生,你现在方便吗,能否请你去帮那个孩子看看?”像是怕舒今越会拒绝,他连忙解释道:“孩子出生的时候就带有先天性心脏病,平时稍微活动剧烈些就会胸闷气喘、呼吸困难,嘴唇发青发紫,这几年好好护理着也还行,但这次的麻疹病毒造成的高烧和咳嗽他承受不住,昨天医院通知,已经没办法了。”

今越果真坐直身体,“怎么说?”

龙公安叹口气,说小平安的病情,明显比说小龙的病情更让他揪心和难过。“孩子本来心脏就不好,病毒影响导致他现在的心脏超负荷,功能严重受损,心率只有42次每分了。”

今越心头大惊,小孩的心率一般都比成年人快,他这个年纪正常要在80—100次每分钟,而小平安只有42次,约等于正常值里最低限的一半,这已经是严重的心动过缓了!要是再慢下去,直接能引起死亡!

这不是蹚浑水,这是在挽救一个小孩的生命,不管能不能,她都想试试,“但不确定对方家长会不会同意,你先问问看,要是愿意的话你给我电话,我们在他住院部汇合。”

“好。”龙公安可以肯定,对方家长一定会同意,因为他们是同事,他还知道……

他们家住在公安局家属区,而孩子们上的也是同一个幼儿园和小学,大家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了。

很快,舒今越接到电话,让她到胡同口等着,有车子会来接。

车子是一辆桑塔纳轿车,油光锃亮,漂不漂亮什么的今越已经顾不上了,她一上车就开始询问对方家长,孩子的情况。

“这孩子打小就有先天性心脏病,平时抵抗力也比其他孩子弱,连一场小感冒都不敢让他生,这一次他是在四天前忽然开始咳嗽,发烧,我们以为是感冒了,赶紧带到医院,结果医生用了抗感染和退热的药水,效果都不太好,当天晚上开始孩子嘴唇发紫,嘴里叫胸口闷,一查才发现已经心脏衰竭,连忙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过程叙述得很完整,今越静静地听着,原来是这样啊。不过,说话的女人给今越一种感觉,她不是小平安的妈妈。

不是说她不关心孩子,其实她也很关心的,孩子平时身体状况如何,饮食胃口大小便睡眠事无巨细她都很了解,但给人的感觉就像……怎么说呢,就不像龙公安两口子对小龙那样。

她多嘴问了一句,“这位女同志是小平安的……”

龙公安和女人对视一眼,女人笑着说:“我是他班主任,孩子一直住在我家,也是我的孩子。”

这话听着,有点怪怪的,要是她真正的血缘关系上的孩子,应该放在最前面介绍才对,最后才会说到是他班主任,但她这么说,就像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还有什么一直住她家,听着就很怪。

龙公安轻咳一声,“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小平安目前住在赵老师家,是赵老师的孩子。”

舒今越知道,大概是什么不方便说的事,于是连忙闭嘴,不问了。

龙公安稍微落后两步,低声道:“舒医生,这个孩子,拜托你一定要……要……总之,拜托了。”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又极力克制住。

今越觉得他大可不必如此愧疚,因为无论谁,无论身体素质好坏,只要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都有可能把传染病传给别人,或者被别人传染上,上厕所的时候,吃饭的时候,路上迎面遇到的时候,坐公共汽车的时候,买菜的时候……小龙也不是故意知道自己生传染病还去传播的,毕竟连医生都误诊了,把他的情况当成普通的腹泻和发烧治疗,毫无医学背景的家长又怎么会知道严重性呢?

果真是公安,这道德感就是比她高,今越心里这么想。

跟着赵老师,三人来到重症监护室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打过招呼,他们到达的时候,已经有一次性手术衣和口罩帽子准备好,院方同意舒今越一个人进去。

因为物资的匮乏,技术条件的限制,这年代的东西能做到一次性的很少,今越知道自己这一身代价有多大,换的时候还有点紧张,她知道自己要是治不好小平安的话,不仅这身代价高昂的装备白费了,还有那个孩子的生命。

换好衣服,跟着护士来到小平安的床前,那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三岁的样子,很瘦小,脸色苍白,露在外面的手很细很小,今越摸了摸,一点温度都没有。

要不是能看见他的胸膛起伏,今越都要怀疑他还有没有呼吸。而跟他脸色苍白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他青紫的嘴唇,即使吸着氧气,状况也不太好。

今越一看旁边的监护仪,心率只有46次每分,依然是很低。

“孩子做过心电图,显示房室传导阻滞,先天性心脏病,严重肺部感染,目前住了几天之后,肺部感染已控制住,就是心率上不去,用了阿托品后依然没有明显上升。”

舒今越接过医生递来的病历本,仔细地看了一遍,平时孩子心率就比普通人慢一些,但不剧烈运动的话,也还行,这次的麻疹病毒算是给他致命一击,让本就缓慢的心跳愈发不堪重负,似乎下一秒就有可能停跳。

舒今越看了做过的检查,唯一的好消息是肺部感染控制住了,痰液明显减少,要是没有心脏受损的话,他完全能转到普通病房了,可问题就是他现在的心脏……

今越没说什么,坐在孩子身边,给他把脉。

孩子大名叫赵平安,五官清秀,头发虽然偏黄一些,但护理得很好,身上也干净,指甲修剪光滑整洁,他的家里人……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监护人,他的监护人把他照顾得很好。

一个健康的孩子尚且难养育,况且还是这种带有严重先天性疾病的孩子,冷不得,热不得,饿不得,哭不得,也笑不得……简直是易碎的瓷娃娃。

舒今越想着,也没忘记细细感受指尖下的脉象——细缓而结代。

小平安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他双眼迷蒙,似乎是不清楚自己现在在哪里,他看着眼前的漂亮阿姨,细声细气地问:“你是我的妈妈吗?”

舒今越一怔。

“妈妈,赵老师说你去外地出差了,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我要是表现好的话,妈妈就会回来看我,哇哦!赵老师果然没有骗我哟!”

他兴奋极了,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今越看着床头监护仪上上升的心率,升太快也很危险,连忙轻轻按住他:“乖乖躺着,听话。”

于是,小平安改为抱着她的手臂,邀功的说:“小平安很乖哦,每一天都在好好吃饭,乖乖睡觉,也不跟着其他小朋友跑跳,不跟他们玩警察抓小偷……嘻嘻,所以妈妈就回来看我了吗?”

舒今越鼻子有点酸,她点头,“是的小平安,你真乖。”

小平安咧嘴,露出一口洁白的稀稀的牙齿,“那你让护士阿姨给我打针吧,我不哭了,等……等我病好了,我还能看见妈妈吗?”

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明显有点中气不足,说不下去了。

舒今越于是忙哄着他张开嘴巴,舌淡胖,还有齿痕,苔薄白,又问了几句心口的情况,可以肯定应该是心气不足导致的胸痹证。

好不容易把孩子哄睡着,来到监护室门口,龙公安和赵老师连忙迎上来,“怎么样?他在里面还好吗?喝药有没有哭鼻子?”

今越笑起来,“没有,小平安很勇敢。”

“那中药有没有法子?”

今越点头,“在我看来,他是典型的心气不足,要治疗倒是不难。”

龙公安大喜,“那请舒医生快帮他开方子吧,我去药房抓药,有什么要求你只管说。”

舒今越没什么要求,其实小平安的病不算疑难杂症,他的脉象和症状是相符的,唯一的问题是他对阿托品类药物不敏感,心率上不去。

她治倒是能治,可就是心里不太好过,像心脏被人揉成一团的酸涩,明明是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小孩,但她心里真的很不好受。

把方子开好,递给龙公安,龙公安最后看了看方子,什么都没说,抓药去了。

舒今越发现,小平安的情况可能真的有点特殊,一般情况下,要给住在重症监护室里的危重病人使用中药,监护室的医生那关就很不好过,需要做很多工作,签署很多文件,更别说还是一个孩子,可小平安这里,似乎有什么人已经把所有关卡打通,门已经打开,扫清了很多障碍。

有龙公安带着,她只需要做她的本职工作就行,一切都太顺利了。

舒今越心里纳闷,但没问,一直等到药房帮忙熬好药,隔着玻璃看着护士给小平安喂下去,又观察了两个小时,孩子没什么异常,今越才离开医院。

她先去防疫站询问情况,知道马淑惠带人继续进行流行病学调查和排查,依然没有感染者增加,心里稍微松口气。

晚上打电话的时候,今越把小平安的事说了,她觉得奇怪的地方,徐端听完之后只是淡淡的“嗯”一声,“这个孩子,你能帮还是多帮一下吧。”

“这肯定的,就是有些事情,我一个外人能帮是能帮,但还是需要经过家长的同意,但我一直没见过他父母,只跟龙公安和赵老师对接,感觉有点奇怪。”

“他的父母,可能因为特殊原因不在了,他应该是孤儿,而且是烈士遗孤。”

舒今越沉默,她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有点震撼,但又觉得是情理之中,不然无法解释自己这一天离奇的“顺利”,以及龙公安异于常人的愧疚。

“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听你描述,可能性比较大。”徐端说完,安慰她两句,“你尽力就行,别一直想这个事情,把自己抽离出来,找点别的事做。”

别的事,当然是搞清楚到底是从哪儿感染的麻疹病毒啊,小龙已经确诊了,就是麻疹病毒引起的发热和腹泻,但把他前后半个月接触过的人排查了一遍也没找出来。

“我再想想吧,这次好在是很多小孩都接种过疫苗,不然后果不敢想象。”

小平安就是因为先天性心脏病的缘故,当时没打过疫苗,所以症状才会这么严重,其他小孩顺利打过疫苗的,面对这个病毒的侵袭就发个烧出个疹就好了,这算不幸中的万幸。至于跟他们接触过的大人,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要么打过疫苗,要么以前就已经得过麻疹了。

就算有没打过疫苗也没感染过的,其实也不用太担心,因为这个病毒对很多人来说普遍易感,致病力已经不强了,好好对症治疗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疾病。

像小平安这样的,纯属是意外。

但真的是意外吗?

第二天中午,今越抽空又去医院一趟,发现小平安对中药很敏感,心率上升明显,已经达到了64次每分。

“哇哦!妈妈又来看我啦!是因为你知道我昨天也很乖吗?”孩子拉着她的手,不舍得放开。

今越点点头,她一直戴着口罩,连续戴了两天真的很闷,这年代的口罩都是纱布做的,层数多,透气性没有后世纺织布的舒服。

她很想把口罩摘下来,让他看看“妈妈”的模样,又怕他记住她的样子,以后见不到会更难过。

今越鼓励他几句,承诺等他睡着之后才离开,结果刚走到门口,就看见龙公安等在那里,“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想着过来看看小平安好点没。”

龙公安点点头,他也自觉地戴着口罩,“方便聊两句吗?”

俩人来到医院下面的条椅上,那里很空旷,空气相对也流通,周围也没什么可以藏人的地方,就是有谁想偷听也能第一时间被发现。

舒今越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心说他们就简单的聊两句,怎么会担心被人偷听呢?徐端那个猜测真是让她疑神疑鬼。

龙公安沉默片刻,沉声道:“我不敢进去看他,我怕他会认出我。”

舒今越不解。

“两年前我在孤儿院找到他的时候,他把我当成了他的爸爸。”

龙公安叹息一声,视线看向远处,似乎是在看两年前那一天,他刚知道老赵牺牲的消息,按照她生前留下的信息,找到那个孤儿院去,那里有二十多个小孩,全都用一双双期盼的怯生生的眼神看着他。

他在人群里一眼就认出小平安,因为他跟老赵长得太像了,尤其那双秀气的湿漉漉的大眼睛。

小孩见他看过去,最开始不敢与他对视,后来见他态度实在温和,没忍住看了他一眼,又一眼,最后忍不住怯生生的问:“你……你是我爸爸吗?你来接我回家了吗?”

孤儿院的孩子们,几乎全部都是被父母放弃的带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但他不是,他是父母为了保护他,不得不放在那里的,放之前,他们觉得过段时间就能来接他回家了,那时候他才三个多月,还没断奶。

这一放就是一年半,他们再也没能来接他,他也早忘了父母的模样,但院长妈妈说了,他跟其他小朋友都不一样,他的爸爸妈妈会回来接他的,一定会来的。

“那天我没把他接走,后来又过了几天,把老赵两口子的后事处理好才拜托赵老师去接他……从那以后,他就养在赵老师家里,刚好他姓赵,跟赵老师一个姓,这样不熟悉的人也不会怀疑他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而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小平安面前。

孩子的记性有时候似乎很差,但有时候又似乎好得惊人。

“那天园长跟我说,让我不要抱他,不要抱里面的任何一个小朋友,体会过被抱在怀里的感觉,孤儿院的工作人员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了。”

因为孤儿那么多,工作人员却只有那么两三个,每个孩子都想要抱抱,他们分身乏术,而孩子为了得到抱抱会大哭,会撒娇,应付孩子这么多小情绪,无疑是增加了他们的工作量。

“我不用再出现在他视线内,只需要看着他,知道他过得好,健健康康的就行了。”

舒今越心内叹息,虽然龙公安没说那个“老赵”两口子是做什么工作的,但她知道,保护小平安,让他平平安安长大,是所有人的责任。

“没事的,我会经常去看他,后续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做的,我一定配合。”而今天的事,她也会保密。

她不知道老赵他们做了什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牺牲,但她知道,要想让小平安平安长大,就得保守他的身世秘密。

出于工作纪律和对老友的保护,龙公安确实没说老赵的事,老赵其实不是男的,是女人,是他的战友,在七十年代末随着政策的放开,也随着欧美国际市场上毒品疯狂涨价,金三角地带开始大肆种植,其中有一些就通过临近的地缘,传到了龙国滇南省境内。

老赵被派去那边做卧底,走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甚至为了取得对方的信任还吸食了……所以,小平安的先天性心脏病,龙公安一直觉得是在肚子里就受毒害了。

而那些穷凶极恶的人,老赵两口子死了,他们也不一定会放过他们的孩子,这也是他要把孩子送到赵老师家寄养的原因。

接下来一段日子,今越每天都去看小平安,戴着口罩,拎着一些小孩会喜欢的东西,水果和玩具,偶尔能有一些糖果,而他的心率也渐渐升上去,达到了86次每分,这已经是健康人的水平了。

他很快被转到普通病房,肺炎痊愈,心衰也得到明显改善,今越一连看了几天,直到最终他能自己下床活动、吃饭。

这天,是她自觉隔离人群的第六天,“小平安,我明天就要上班了哟。”

正在玩弹弓的小孩顿时手一顿,连忙看向她,紧紧拉着她的手,“那我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妈妈呢?”

“等你表现好,不再生病的时候。”她得打消他装病“见妈妈”的念头。

“好,小平安一定会好好听赵老师的话,好好吃饭,锻炼身体,变得非常非常健康!”

今越摸摸他脑袋,“那我给你讲故事好吗?”

平时哄他睡觉的时候,今越只需要讲一个故事,他就心满意足的睡过去,但今天不一样,她讲了两个,三个,第四个都快讲完了,小平安还是不睡,眼睛都揉红了,就是不睡。

根据这几天的规律,他知道自己一旦睡着,“妈妈”就会离开了。

舒今越的心更是软成一团,直到讲到第六个故事,她的储备已经完全耗干,再也编不出一个完整故事的时候,小平安终于睡着了。

离开病房,今越的心情依然无法平静,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一下,她甚至有过一瞬间的冲动——要不自己和徐端收养小平安吧,真正的给他一个家。

但冲动过后,她很快冷静下来,养孩子不是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的,不是心情好的时候逗一逗,心情不好踢开,不是给他吃饱穿暖就行,还要对他的情绪负责,要培养他,把他养成一个健康快乐的能对自己负责的人……太难了。

舒今越知道自己这几年要做的事太多了,小两口尚且分居两地,再来个孩子,一开始可能会新鲜,等过了新鲜期呢?她要忙事业可孩子需要陪伴的时候,她天天上门诊分身乏术,但孩子需要亲自教导的时候,她知道自己已经兼顾不过来了。

今越很快打消这个念头,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以后有空多去看看他,给赵老师家送点钱和物,让他物质生活不那么拮据而已。

走到楼下,今越忽然想起来,前几天跟覃海洋说要介绍他和莫书逸认识的事,又赶紧返回心血管内科去找人。

莫书逸此时正准备下班,见是她来了,笑起来,“今天又来当编外专家?”

“嗯,这么早就下班?”这在工作狂莫医生,哦不,莫主任身上可不多见。

“青青最近孕反有点大,做不了饭,我回去给她做饭。”

去年腊月里,俩人结婚了,姚青青上个星期刚发现怀孕,现在孕反厉害得很,外面的东西吃不下去,自己做又闻不了油烟味。

今越已经知道了,当时还去看过她,“那行,不耽误你回去照顾青青,我长话短说,给你介绍个朋友认识一下,他刚从M国回来,医学博士,研究方向是试管婴儿辅助生殖技术,听说你们医院正准备精细分科,你要不跟他聊聊?”

莫书逸果然很感兴趣,又问了一些覃海洋的情况,“行,我后天下夜班,你让他上午十点半来我们科室一趟。”

“你都当主任了,还亲自值班呐?”

莫书逸耸肩,“现在缺人,没办法啊,你们学校的实习生来了一些,但还在学习阶段,还不能正式上手。”

俩人聊到医院门口,分别之后,准备各回各家。

忽然,舒今越想起个事,“等一下,我有个事想向你请教一下。”

“嗯,你说。”莫书逸推着自行车走过来,把车子支在路边的花坛边,尽量别挡住路过的车子和行人。

“你说,麻疹病毒除了呼吸道飞沫传播,还有没有别的传播途径?”

莫书逸认真地想了几秒钟,“没有,目前发现的传播途径就这个。”

舒今越就更纳闷了,可马淑惠和朱大强调查这么久,愣是没找到那个所谓的“零号病人”,小龙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感染,到底是谁把病毒传播给小龙的?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能收集到的资料越来越少,甚至开始出现前后矛盾的地方,不是孩子说谎,而是四岁的孩子他的记忆力本身就是有限的。

“不过,麻疹病毒在室温下能存活2个小时,意味着不用直接接触,发生咳嗽、喷嚏等飞沫传播,只要间接的接触过上一个病人留下的呼吸道分泌物,也会感染。”

要这么说,那就更难追溯了,毕竟谁在两个小时之内和小龙待过同一个空间,现在又没有大数据行程卡,要追溯太难了。

“其实这个病已经不算很严重的传染病了,很多人都能自愈,你也没必要太过纠结传播途径和传染源,追究的价值小于你付出的代价,按照资本主义的算法,你这是赔本买卖。”莫书逸开玩笑说。

舒今越其实知道这个道理,外面也没有感染者了,不一定非要找出“零号病人”才算结案,但她想到小平安,总觉得想多用点心。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从头到尾整件事都很正常,很自然,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传染病,但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感染?反倒是小龙,他可是打过疫苗的!

为什么没有传染给别人,而偏偏是体弱多病的小平安?

为什么不是普通麻疹,而是变异型麻疹?

为什么刚好小平安又有严重心脏病?

一切的一切,都可以用偶然来解释,可自从猜到小平安身世后,她就觉得不偶然。

可这几天今越想得脑袋疼也没想出来,干脆先丢一边去,反正这是马淑惠的工作……说不定也是她多心,疑神疑鬼了。

***

过了两天,舒今越在诊所上晚班的事,小龙一家三口又来了,这一次小龙当真恢复了活蹦乱跳,虎头虎脑的,壮得小牛犊子似的,一进诊所就东跑西跑,就差躲厕所里不出来了,他妈妈想抓住他这条泥鳅都难,气得在门口跺脚。

只能使出家长的杀手锏:“臭小子,再乱跑待会儿就不给你买奶糖吃了。”

她冲今越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们答应给他买奶糖,他才愿意跟我们来找你复诊,这孩子都被我们惯坏了。”

舒今越笑笑,这是一个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而小平安,如果他的爸爸妈妈不牺牲的话,此时他也应该有这样的待遇。

“妈妈骗人,妈妈又带我去买水果糖,我不要,我要吃奶糖!”

龙公安的妻子有点脸红,这臭小子,她确实是骗他的,哪有那么多钱买奶糖哟,每次答应得好好的,可到了商店都只买最便宜的水果糖,以为他还小,没吃过几次奶糖,记不住味儿,反正都是花花绿绿的糖纸包着嘛。

谁知道小龙双手叉腰,“哼,我吃过真正的奶糖,那是真的甜,又香又甜,妈妈骗人!”

“谁给你吃的,你别瞎说。”

“商店的阿姨给的,她说那才是真正的奶糖,妈妈一直带我买的都是水果糖,哼,妈妈大骗子!”

龙公安的妻子被孩子当着好些病人的面这么说,脸上尴尬,“你这孩子又胡说,人家阿姨啥时候给你糖吃了?”

“生病那天,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妈妈让我去打酱油,阿姨就给我了,三颗呢,我全吃了!”

其他病人看他虎头虎脑的,嘴巴又厉害,妈妈说一句他顶两三句,都觉得很有趣,笑呵呵的逗他,唯独舒今越和龙公安,他们想到了一处——

奶糖这种好东西,非亲非故的能给别人家孩子吃?偏偏又是生病当天,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小龙是因为吃了阿姨给的奶糖才生病的?毕竟在室温下,麻疹病毒能存活两个小时。

要真这样的话,零号病人,或者说携带麻疹病毒的人找到了,而舒今越却高兴不起来——

麻疹的传染性一般在出疹前后5天,一般如果自己正在生病的成年人,是不会把东西给小孩吃的,无论是什么病,大家都会下意识的保护小孩,“不把病气过给孩子”这是常识,而售货员的行为,很像是明知道自己有病还要传给别人。

但传给小龙,她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小龙这么壮实,被当成腹泻和发烧治了半个月依然生龙活虎,反倒是同桌小平安一下子就被撂倒,还差点没命……好一招隔山打牛!

龙公安和舒今越想到了一处,他太阳穴的血管忽然突突跳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