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看见舒今越的表情, 安娜的心更是沉到谷底,“我妈是……是真的不好了吗?”

“还不确定,但光看你说的这些症状, 我怀疑是急性胰腺炎,咱们动作快点。”

急性胰腺炎,不用说,但凡是在临床急诊和普外科待过的都害怕, 尤其过年这几天,大鱼大肉高蛋白、饮酒、暴饮暴食, 不发则已, 一发都是外科急腹症。

幸好安娜自己也是骑车过来的,徐端载着今越在前, 她在后面追, 边走边说。

今越不跟她解释还好, 一解释她就着急, 抽抽噎噎,就跟安母真出事了一样, 今越后悔自己刚才又没忍住面部表情, 该打, 安母要是及时送医的话不一定有事, 但她眼泪糊住眼睛, 看不见路倒是更危险。

唉, 今越心里叹口气,她倒是挺同情也挺喜欢安娜的,这个女孩子虽然遭遇过不幸 ,但她依然阳光开朗,做事也很果断, 她值得更好的男人,而不是刘东那种垃圾。

原书和上辈子她都没注意到,这个女孩最后的结局是什么,这辈子,希望她能好好的吧。

幸好,还没到安家,在胡同口遇到安家的邻居,邻居说安娜嫂子已经把安母送医院去了,叫平板车拉走的,送的还是市医院,他们这里离市医院也近,三人又直奔市医院。

住的还是内科病房,跟今越料想的差不多,金主任他们也怀疑安母是急性胰腺炎,让她转到外科去,徐端的嫂子张珍就在外科,要转过去倒也方便。

安娜询问母亲的意见,安母满头大汗,头发被汗水打湿,黏黏的腻在皮肤上,今越细心的发现她连棉衣都湿透了。

她走过去,轻声问安母:“阿姨您现在很疼吗?”

她本来想的是,实在不行给她扎两针缓解一下,暂时的针灸应该不影响待会儿的治疗。

谁知安母却摇头,“不是很疼了,就疼那么一会会。”

那怎么会出这么多汗?

今越心里奇怪,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把手指搭安母桡动脉上,细细的感受起来,确实不是剧痛的脉象,依然是上次的弦细无力的脉象。

收回手指,今越打量病房内众人穿着,现在还在倒春寒,大家穿得都很厚,动起来还好,要是不动的话,依然冷得跺脚,可安母却还在流汗,明显不可能是热的。

她找刚给安母测量生命体征的护士询问,“病人是不是体温高?”

“不高,37.1度,心率倒是挺快的,135次每分,呼吸还行。”

舒今越愈发奇怪——既然不是剧痛,也不是热,体温也不高,那她这些汗是从哪儿来的。

莫非是紧张?可今天看她神情和说话的语气,也不像是非常紧张的样子,安娜比她本人还紧张,她想再去问问,结果护士说其他人把安母推下去做超声检查去了。

急性胰腺炎的诊断,除了腹痛、呕吐、油腻高蛋白暴饮暴食之外,还非常依赖血生化和超声检查,不然很难与其它疾病鉴别开来。

“坐会儿,如果需要做手术,我去跟嫂子说。”徐端让她坐在板凳上,自己则是站着。

“她今天也要上班吗?”

“嗯,说是有台急症手术。”

张珍真不愧是市医院的女一刀,遇到难做的手术大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而她也是从不推辞,除了上自己的班,临时被拉来加班也是随叫随到,毫无怨言。

“我们家男同志会做饭是有原因的。”

今越笑起来,她确实没想到徐家的男人都会做饭,这一点在她心里很加分,再加个情绪稳定,长得好看,这样的男人即使没工作,身无分文,她都愿意养着他。

真的,只要帮她做饭,给她提供情绪价值就行。

“想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我马上就能上大学了,开心。”

徐端也笑起来,“想好没,大学是要住校还是走读。”

“当然是走读,前几天马主任还找我谈话,希望我能在没课的时候继续在防疫站里坐诊,很多患者也反应希望我能留下,不要辞职。”

没两年,很多体制内职工就会办理停薪留职,今越其实现在就想这么干了,但老病号和马主任同事们的呼声很高,她思考半天还是同意了。

中医是一门实践性科学,要是全天待学校里读书,很多东西得不到检验,慢慢就忘了,她不想毕业后从头再来,所以还是坚持半工半读吧。

就当是为了挣工资,也要这么干。

很快,抽血化验结果出来了,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血液中淀粉酶不高,反倒是白细胞高一些。而做完超声检查的安家母女俩也回来了,说胰腺部位未见明显异常,倒是怀疑急性肠胃炎的可能更大。

金主任推了推眼镜,“敢情这还真是肠胃炎啊。”

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怎么着,大过年的他忽然被叫来医院,一看是胰腺炎他还有点松口气的感觉,想着只要把病人转到外科就跟他没关系了,他也能回家休息了,谁知道又转不出去……他自然会有点情绪。

倒是其他医护没什么想法,毕竟他们本来就排到过年值班,多一个病人少一个病人对他们影响并不大,大家有条不紊的开医嘱,配针水,忙碌起来。

安娜也松口气,“谢谢你啊,舒医生,大过年的麻烦你跑一趟,实在抱歉。”

“没什么,虚惊一场也是好事。”今越起身,甩甩腿儿,手上戴着徐端的大手套倒是不冷,就是腿上冷,出来急,忘记穿秋裤了。

安娜很不好意思,心想等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她应该上门去感谢一下。

至于上门可能会遇到前夫的前女友,她倒是无所谓,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人家舒今越都不跟她计较,她也没必要放心上不是?

她想送今越下楼,今越却不急着走,“安娜姐,我有个事想问问你,阿姨平时很容易出汗吗?”

“对,这两年她出汗特别多,去看过医生,说是更年期症状,吃点药会好点,但不吃的话还会继续出,果然这一年多来就慢慢的减少了,今天看着多估计是紧张,我妈一紧张就有这毛病,以前我爸还说过她。”

原来如此,安母的年纪这个解释也说得过去,“那行,那你先回去照顾阿姨吧,不用送了,我们自己下去。”

来到医院门口,今越想起跟徐端和好的时候,就是吃不远处那家红糖饼,“我想吃红糖饼。”

“走吧,一起过去。”他推着车,走在外侧,护着她走在内侧,隔绝了人流和车流。

今越一蹦一跳的,“多买两个,给我爸妈也带两个回去。”

谁知走到才发现,居然没开门!

“我怎么糊涂了,今天才正月初二呀,很多商店都不开门的。”正式单位都还不上班,她是被人临时喊来,把时间都忘了。

“想吃我们就去青青家做吧,正好陪陪她。”

这个提议得到舒今越的高度赞成,“好!”

今年过年姚青青没去舒家,说是想自己一个人过,今越也就没勉强。

俩人来到金鱼胡同,徐端回家拎面粉和红糖,今越就去自己买的房子门口溜达一圈,因为不想声张,今年连春联都没过来贴,房款她在高考前就全部付清了,张表姐去公安局注销前夫户口,带着儿子调回老家,彻底跟抛妻弃子的男人没了关系。

得益于小林医生在日国大力推广胃升液,收获了不少忠实铁粉,销量大增,所以今年今越的分红除了去年剩下的五千块,又增加了一些,即使付清房款,她手里也还有钱。

她现在琢磨,这点钱干点啥好?

“别看了,外头冷。”徐端来叫她,俩人来到青青家,她正睡得香,是豆包听见今越的声音,去床上硬生生把她叫醒的。

她顶着一头乱发,看见他俩的一瞬间,哈欠都忘了打,“今越,徐二哥你们这是……”

“你啊,这都几点了还睡,走,做好吃的去。”

今越把她推去洗漱,结果发现水是凉的,一看剩下的菜也很随便,就一点熟食和几个花生米……今越和徐端对视一眼,有点心酸。

青青真不听话,舒家和徐家都叫她了,但她嘴硬要一个人过,还说什么一个人也能吃好喝好,结果就这?

舒今越真想打她狗头,“明年我绑也要把她绑到我家去。”

徐端没说话,默默地去烧水,揉面,面团醒发的时候,他就把红糖切成细末,又加了两把芝麻进去。

今越和青青跟在后面看,“加芝麻不用炒一下吗?”

“烙饼的时候温度太高,芝麻自己会熟,现在炒过待会儿容易焦。”

好吧,她俩都是厨房废物,只会吃不会做,他说啥就是啥,有没有道理她们待会儿会检验。

饼做好,锅里放少少猪油,把锅抹了一圈,油亮油亮的,饼子下去,就见他一个个下,一个个翻,一个个出锅……白面团在他不断翻动中成了金黄焦香的圆饼。

徐端铲出来,一人分了一个给她们,“当心烫。”

女孩们才不管呢,埋头就是一个斯哈斯哈,今越刚开始确实被烫了一下,等不太烫了,把自己咬过的饼子递过去,“来,徐大厨辛苦了。”

于是,徐端就在姚青青震惊的目光中,咬了一大口。

姚青青拐拐今越,“徐二哥还真吃啊?”

“我们是男女朋友,咋了,不能吃?”

姚青青做出一副恶心到的样子,“好啊,你们就故意气我吧,我明年,哦不,今年,我今年也要谈对象,谈一个比徐二哥还好的对象,哼!”

“那你注定要失望了,这世上就没有比他还好的男人。”

姚青青捧着心口,这回是真被恶心到了,“你俩腻歪死了,我不行,受不了,我要出去透透气。”

舒今越得意洋洋,她的对象肯定是最好的呀!她要做世界上最棒的中医,睡最帅的男人!

两个目标,她都在稳步推进。

“老实交代,我的工作是不是你安排的,不说实话的话我就直接出去问青青了。”

徐端有条不紊的翻着锅里的饼,“不是我安排的,是你自己争取的。”

眼看女孩就要急眼,他继续道:“不信的话你仔细回想,救下青青是你善良,而她正好有一份工作是因为姚飞扬的牺牲,你又正好学到了医术,有足够的能力去接这份工作,这么多步,都是偶然事件的集合,而你恰好努力了一把,就争取过来了。”

“如果非要说我在中间做过什么,那就是我评估过你的能力,觉得你想走专业技术路线的话也行。”本来,徐思齐找到他帮忙的时候,他是想把她安排进学校,那天打球就是为了跟蒋卫军聊这事,他能帮上忙。

谁知正好听说她给杨正康母亲看病的事,当即顾不上其它,先提醒她远离杨家人再说。

“你的意思是,我差点成了一名老师?”

徐端点点头,他确实是这么想的,给她安排进机关幼儿园,工作量不要太大,接触的人员不要太复杂就行,等她慢慢的学出本事了,再往中小学去。

“你这家伙,怎么不早说,那段时间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烦你,正是忙着找工作的时候,徐思齐又帮不上忙,你一会儿露个面,一会儿又消失的,我还不如去求杨正康呢。”

徐端递过来一个饼子,“是我不好,那时候我内心也很犹豫。”

“你把我忘了,我有点……嗯,失望吧。”

今越正打算咬饼子的嘴,收住了,“什么把你忘了,你到底在说什么?”

徐端洗洗手,坐到她面前,看着她的眼睛,“你以前问过我三次,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现在告诉你,是的。”

1970年冬天,那是一个雪夜,他所在的连队在追击两名境外逃犯的时候,发生了一场意外。

那样几年难得一遇的极端天气里,大雪封了山,山路全被皑皑白雪覆盖,他们三人小分队里,有一名战友摔下山崖,一名被严重冻伤,他是最后一个还活着且有战斗力的人。要是平时,以一敌二他不在话下,但那天雪太大了,他的眼睛出现短暂性失明,敌人又太狡猾,他掉进山上猎户设的陷阱内,左侧大腿的血管被割破,出了很多血。

陷阱不算深,要是平时他很轻松就出来了,可那是一个雪夜,低温、雪盲、受伤、失温……他已经在里面困了两个小时,再出不去就要被冻死在里面了。

他盯着那片天空,不知道盯了多久,他听见狼嚎,也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

渐渐的,他开始出现幻觉,亲生母亲出现在他头顶,把他搂在怀里,问他为什么这么晚了还不回家。这个女人他其实只在十几岁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时她跟她的家人要举家迁往港城,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母亲长什么样,却也是最后一次,唯一一次见她。

然后,生母不见了,换成父亲那张古板的脸,他时而温文尔雅,时而暴跳如雷,时而又如受伤的野狼,静静地趴在书桌上,舔舐自己的伤口,而他知道,每次这样的时候,他应该马上离开书房。

小时候不知道要离开,然后他背上就多了几道血肉模糊的鞭痕。

长大后,很多人都说他的父亲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宁愿牺牲掉六个子女也不向日国人屈服,他也说是的,他牺牲了很多,而他跟那么多或死或失踪的哥哥姐姐比起来,他算幸运的,只是一点冷暴力和鞭子而已。

然后,那个阴晴不定的父亲不见了,又换成横眉冷对的徐夫人,她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冷冷地看着蚊帐顶,或者冷冷地瞥什么人一眼,但他知道,她的眼神从不会落在他身上,哪怕是厌恶、生气或者愤怒,从来不会落在他身上。

他长大后才知道,原来这就叫彻头彻尾的漠视。

他学走路的时候,摔了一跤又一跤,他冲着她张手,叫“娘”,希望她能来抱抱自己……吃樱桃的时候不小心一整颗吞下去,卡在嗓子眼,一张脸憋得青紫,他迷迷糊糊想要她的怀抱,可她只是冷着脸静静地看着。

徐夫人没有真正的打过他,或者骂过他,更没有像其它高门大户的主母一样想要弄死他,她只是漠视他,当他不存在而已。

可就在那个陷阱里的时候,他听见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她在叫他“小八”。

是啊,他是徐家的第八子,他是小八。

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小八”,像是夏天青石板上流淌的泉水,甘甜,温暖,欢快。

徐端从回忆里收回心神,看着今越的眼睛,笑着说:“我以为是幻觉,但确实是有人在叫‘小八’。”

舒今越要是还联想不到自己身上,就是真的大笨蛋小草包了,她一拍脑门,“你说的时间正好是那年我出去找牛的时候,而生产队那些牛,我给它们取了名字,丢的那头排号第八。”

所以,“小八”是叫牛,她一路跌跌撞撞的找牛,以为自己找不到牛就死定了,完蛋了,她一声又一声的呼唤,却恰好如九天仙女一般出现在他头顶那片天空。

十七岁的舒今越想要救他,可是他太重了,伤了腿又使不上力,幸好她自己带着镰刀,“大哥哥你等着,等我去砍几根藤条过来,我拉你上来哦,你别害怕,我一定会救你。”

那一刻,他是真的害怕这个九天仙女会走,她是他唯一的生存希望,甚至哪怕要死,他也不想一个人静悄悄的死去,他必须把消息带出去,“你能帮我带个话吗,去你们县的武装部?”

少女的声音从旁边的小树林里传来,在寂静的雪地里显得特别清脆:“不带,你有啥话自己去说!”

徐端笑起来,“那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说什么?”

“什么都行,你叫什么名字?”

“舒今越,不对,我叫苏今越,我爸爸姓苏。”然后,她又“消失”了,她往树林深处走,他喊了好几声苏今越,她都没有回答他。

于是,在她去砍藤条的半小时里,冻得浑身麻木的他,用手指甲在陷阱里写她的名字,“苏”应该是草字头的苏,但名是哪两个字呢?

是“金悦”,“金月”,“金越”,“今月”,还是“衿月”?

他尝试了很多个很像女孩子的名字,但到底是哪两个字,真的很头疼。

头一疼,似乎连腿上的伤也更疼了,他觉得哪怕是能侥幸活下来,自己的左腿也应该是废了。

而徐家的第八子成了个废人,父亲应该会很失望吧,徐夫人也许还是漠然,而他的亲生母亲……哦不,她不会在意的。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在意他。

然后,他听见一声雀跃的呼喊:“喂,我回来啦!”

“你还好吗?”她问。

“你的名字怎么写?”他问。

俩人同时开口,她笑起来,就是个单纯善良但又有点笨笨的女孩子,“我本来姓苏,‘今越’出自伟人的诗,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原来这两个字,父母应该是有点文化的才对,怎么会在乡下,“你几岁了,怎么会在这里?”

“十七岁,我是书城人,来这边插队的,今天是来找牛,啊对,牛!我的牛丢了,石队长肯定不会放过我,牛丢了怎么办呜呜……”

“你先别哭,听我说,牛一定会找到的,找不到的话,我赔你一头,你赔给生产队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我总是很笨,总是把事情搞砸,我从小到大就没真正做成过一件事,小时候总是弄丢红领巾,总是被老师体罚,大家都叫我小草包,其实我不笨的,我只是没机会做很多事……”她的大哥有一手好文笔,三姐又美又优秀,全家只有她和二哥是普通人,可普通人也没有表现机会。

“我和二哥还不一样,他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我不能。”

青年笑起来,“你一定会靠自己成功一次,最少一次,因为你可是苏今越,你叫今越,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记得吗?”

女孩又哭又笑,吹出一个鼻涕泡,生怕被人看见,悄悄吐吐舌头。

青年也确实没看见,“而你以后要做的就是相信自己,不要说自己笨,说自己草包,不要说‘总是’,反复强调自己的失败,你会陷入恶性循环。”

少女笑着夸他:“大哥哥你真厉害,说话跟我爸一样。”

青年哭笑不得,这算哪门子夸奖。

为了不让她陷入负面情绪中,他转移话题,“那我们来一起想办法,把我拉上去吧,等上去之后你想要什么,我送你。”

这是一种对小孩子的承诺,就像诱哄一个小孩替自己干活,为了保证她中途不撂挑子,他只能问她想要什么。

“我想吃东西。”她总是吃不饱,自打插队没有一顿是吃饱的。

“吃什么?”徐端一面问着,一面让她把藤条举起来,他看看什么样子,该怎么把他拉上去。

“吃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今越先是想到那头丢失的名叫小八的牛,“我想喝牛奶,上次我偷偷尝了一点,太腥了,好难喝呀,可他们说牛奶是要卖进牛奶厂,再卖给城里小孩喝的,那么难喝,城里小孩真傻。”

她忘了,她曾经也是个城里小孩。

“不难喝,牛奶厂会进行消毒杀菌处理。”

“真的吗?”

“我以后请你喝你就知道了。”

小姑娘高兴起来,反正她也不指望一个陌生人真的会请她吃这么好的东西,就是无聊,随便打发时间聊聊罢了。

“你把镰刀扔下来,我来削,用两根藤条拧在一起,就能做成一根绳子。”

小姑娘照办,可却没听见他的声音,“你怎么了,睡着了吗?不能睡的喔,会冻死的。”

徐端稍微动一下就疼得脸上直冒汗,“我没事,你继续说,还想吃什么。”

“巧克力,你吃过吗?我听海城来的知青姐姐说,巧克力是丝滑的,真的会滑吗?”

“也就那样吧,还有吗?”

“那就点心吧,吃点心,要很多油很酥很脆的桃酥,我们家只过年的时候买一点点,每人分两块,我妈会把她的留给我,我爸也会悄悄多分我一片……对了,不是亲爸。”

青年大概知道她的家庭情况了,也没多问,继续问她还想吃什么。

“想吃北京烤鸭,我姐她们班有个同学的爸爸去北京出差,说北京烤鸭是他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我不信,除非让我也吃吃看。”

青年“噗嗤”一声笑出来。

小姑娘不乐意了,跺脚,“你是在笑我没见过世面吗,还是在笑我嘴巴馋?我本来就没吃过啊,还不许说吗,你怎么跟我二哥一样讨厌!”

“没有,如果这是你的梦想,我觉得任何人的梦想都不该被嘲笑,我只是觉得你说得很有趣。”

“好吧,那我原谅你了,你冷吗?”她是个善良的小姑娘,很会关心人,“你要是还能动的话,使劲动动脚吧,阳城的冬天最冷的就是脚,不小心会把脚趾头冻掉的喔。”

青年正在费劲的削着藤条,就快连接到一起了,“没事,我穿着皮鞋,不冷。”

“穿皮鞋就不怕冻了吗?”她有点好奇地探头往下看,吓得他连忙提醒,“当心,往后退。”

“我没穿过皮鞋,不知道皮鞋暖不暖,反正我现在这双鞋子一点也不暖,我感觉脚趾头已经麻了,待会儿走不回去怎么办……”

“我背你。”

等他指导着她把藤条一头牢牢的拴在最近一棵树上,他拉着藤条另一头艰难地爬上来后,果真背着她走了一路,边走边问她还想吃什么。

小姑娘已经冻坏了,身上的旧棉衣里装的是稻草,他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裹住,可这依然暖不了她。

二十三岁的他,背着她,在雪地里稀里糊涂走了很远很远,后来被山上的猎户看见,救了他们。

舒今越听到这里,恍然大悟,难怪,他总是知道她想吃什么,从一开始的巧克力到牛奶,到桃酥,到小皮鞋,后来的荔枝罐头,不是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虫,而是她真的跟人家说过。

他是他的许愿机,因为他知道她的全部愿望。

除了吃的,她自己都不知道最大的愿望其实是彻头彻尾的靠自己成功一次,哪怕只是一次,所以他真的帮她实现了。

他只是轻轻推了一把,她顺利留城了,并为此高兴了这么多年,正是那一次成功,让她找回自信,让她知道自己虽然双商样貌都很普通,但同样能靠努力获得成功。

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顺遂,越来越美好的生活。

而他一直执着于她的名字叫苏今越,也是因为那个雪夜。

那一晚,她觉得他们是永远不可能再见第二面的陌生人,所以敞开胸怀什么都跟他说,把他当成树洞倾诉,包括她从小的挫败感,她与兄姐的矛盾,跟继父闹的矛盾,发的断绝信,所以在他心目中,他认识的一直都是苏今越,而不是舒今越。

今越低头,擦了擦眼角,“难怪,我就说总记不起来自己那天夜里是怎么走回生产队的,原来是被你背到猎户那里,由猎户送回去的啊。”

“那你后来呢?”

“天亮之后,我又回去找我的战友。”

“摔下山崖那个吗?”

徐端点头,“他牺牲了,我只找到包文贵,他最终被冻成重伤,为了保命做了很大的截肢手术,彻底丧失劳动能力。”

舒今越知道了,“所以,包大姐是他爱人?”

徐端点点头,这也是他一直很包容包大姐的缘故,如果包大姐丢了这份工作,他们家就彻底没有经济来源了。现在包大姐虽然回家了,但他逢年过节还是会去看望一下他们,给孩子买点新衣服和学习用品。

舒今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个雪夜,很多人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譬如生命,譬如后半生,她也因为冻伤失去了一根脚趾头……那场雪真是讨厌啊。

“后来我常想,那场雪让我遇到了你,或许我的人生也没那么糟糕。”

舒今越从身后抱住他,“你很好,没必要因为那些不爱你的人而内耗。”

徐端笑了笑,“这话放你身上同样适用。”

“那你后来怎么不回去找我这个救命恩人?”她说这话是带着气的,上辈子她也救过他,可是为什么他没回去找她,后来她都死了,他也没回去。

“我回去找过,但当时你没说自己是哪个生产队的,那个猎户也搬走了,我只知道你的名字,我让他们去你们县知青办打听,他们告诉我没这个人,是不是我记错了……”

“哼,那你肯定是被姓石的一家子骗了,他们不想我跟外头的任何人接触,生怕我找到靠山。”就连县里请她去看病,石家也会派一个闺女跟着,美其名曰给她“做伴儿”,其实是监视她。

其实他们想多了,她那时候多笨呐,压根没想到借助外力来摆脱他们。

“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在那个村子里的事?”徐端抚摸她的头顶。

今越不想提,“以后再说吧,你先说说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你和思齐在人民公园相亲那次,我没看到你的脸,只是听见你说喝牛奶的事,我就知道,应该没错了,就是你。”

今越一头雾水,“离那么远你都能听见,肯定也看到我的演技了吧。”

徐端笑笑,“都过去了,我想我真的很幸运,居然在准备转业的时候,找到了你。”可又不够幸运,要是早点找到她,她就能少受两年苦,要是再早一点,能直接找到她是苏立民的女儿,那她连乡下都不用去。

他想,大哥一定会想尽办法,不让她去插队。

可是没有如果,他出现得太迟了。

俩人沉默着,反倒是门外传来一阵抽泣声,“太,太感人了,呜呜……”

“青青?”

姚青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原来你俩早就认识啊,快结婚吧你俩,原地结婚。”

舒今越:“……”

徐端:“……”

不过,被她这么一打趣,今越的心情也好了很多,她就说没人会无缘无故对她好,徐端果然早早就见过她。而她上辈子因为不愿接受相亲回城的方式,一直拖着不愿去跟徐思齐见面,换了见面时间和地点,自然也就不会偶遇徐端。

又因为证件丢失,相完亲就被知青办赶回乡下,也错过了徐家来上门拜访的时间,错过了跟他的见面。

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晚上回到家,老两口就发现,几个孩子似乎心情很好,个个哼着歌儿,走路都带风。

“二哥二嫂你们今天遇到啥好事了?”

徐文丽笑,“我爸让我们常回家看看。”

今越知道,估摸着是看闺女过得这么好这么滋润,老两口对女婿越来越满意,他们对文丽也是真心疼爱过的。

但还有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也想跟女婿处好关系,以后说不定也能拉小舅子一把,毕竟徐家小弟实在太小了,等他长大,徐家老两口都退休一身病痛了,这时候不指望姐姐姐夫,还能指望谁?

出于各种考量,老丈人和丈母娘看舒文明,自然是越看越顺眼。

舒今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二嫂是个单纯的,就是不知道将来娘家人会不会给她拖后腿。

年后没几天,就到了开学时间,先是正月初八,舒文韵率先出门,上京市去了。

她不用人送,自己收好行囊,带上吃的,在火车站跟全家人挥别,进了站,见到等候多时的徐思齐,她的神情也难掩惊喜。

“不是说单位有事吗?”

徐思齐大学毕业后留校,现在是省工业大学一名青年教师,因为他成绩好,很受教研室重视,将来肯定前途无量。

“我要是不来,我们是不是就这样了?”徐思齐难掩憔悴,“文韵,我不知道你这几年为什么总说要慎重考虑我们之间的问题,但我希望你知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

“那如果我曾经犯过很严重的错呢?”

“看能不能尽力弥补。”

舒文韵苦笑,“你不懂,很多错误是无法弥补的,错了就是别人的一辈子。”

很多时候,她也挺厌恶自己的。而这样的她,并不值得他来爱。

徐思齐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他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之间似乎变了,几年前他们还好好的,可自从她妹妹回来,开始上班后,她就似乎变了个人,变得更爱学习。

不是说喜欢学习不好,而是他觉得,她完全可以依赖他 ,他能带她走出柳叶胡同,能给她更好的日子,能让她不用再没日没夜的值班……可她宁愿顶着黑眼圈学习,也要考大学。

他不是很明白,既然都有工作了,考大学的意义在哪里?更何况考的还是跟她工作毫不相关的专业,那她以前那么努力考的资格证,岂不是都白费了?

毕竟,当律师或者法官,并不需要护士证,不需要临床经验。

舒今越却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她现在也正在为自己的开学做准备,学校离柳叶胡同不远,徐端已经带她踩过点,骑车会更快,但雨雪天气就只能坐公交,一个单边要半个小时,来回在路上至少要花一个小时。

不能睡懒觉,今越有点悲伤,尤其冬天的时候,那可真是太痛苦了!

“舒医生在吗?”

今越正在单位交接工作,安娜又来了,这次是带着她母亲一起来的。

“在,你们稍等一下。”今越让她们在诊室稍等,自己继续和刘进步交接,等她开学后,手里的很多工作就交由他负责了,老朱本来工作就挺忙的,还要开会啥的,站里的事也管不了多少。

“行行行,我记住了,你去吧,又不是不回来,反正每周还要来几次的,有什么不懂的我再问你就是。”

今越来到隔壁诊室,安娜直接说明来意:“急性肠胃炎从市医院出院后,我母亲一直在吃舒医生开的药,但不知道为什么,效果好像不太理想。”

今越一愣,她们这么长时间没来,今越以为都已经好了。

安娜很担心:“会不会是跟住院期间使用的抗菌药物有关系?我看金主任给我母亲用了很多针水,我不是怀疑他们的专业技术,而是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刚开始那两天吃着效果很明显,犯了肠胃炎后,忽然就没效了?”

安娜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今越没说是或者不是,“在医院住了几天?”

“三天就没什么症状了,第四天出的院,住院期间为了不影响西药的效果,一直没吃你开的药,回家后两天才开始吃,谁知却忽然没效果了。”

这样看来,不可能是西药的影响,今越没再说话,先把脉。

安母的脉象还是弦细无力,没什么特别的,但据她所说,最近心悸的毛病却是更严重了,以前只是偶尔阵发性的,现在变成了全天大部分时间都会心慌,稍微劳累一些会更明显,必须立马躺下,“不然会有一种心脏要从嗓子眼跳出来的感觉。”

这个形容,形象极了。

舒今越想起上次开的方子,也是比较常规的心悸病的治法,可以说,无论西医还是中医的诊断思路、治法,都是照着教科书来的,标准得无可挑剔,但吃了这么长时间她以为都好了,却是越来越严重。

可脉象没变化,说明病因病机没变,只有一种可能——上次的方不对症。

准确来说,是她一开始就开错方子了!

舒今越敛起心神,不敢马虎,从头到尾重新开始问诊,得到的信息还是跟上次一模一样。

她停下手中的钢笔,“阿姨再好好的回想一下,最近几年,有没有生过什么病?”

她总觉得,心悸这种毛病,除非突然受惊、情绪焦虑等心理因素,不然其实都是慢性病,以前应该会有征兆才对。

“小病也算吗?”

“您先说说看。”

“我以前身体挺好,家里基本不用买药,加上安娜爸爸也比较迁就我,我心情也好,几乎连感冒都不会有,但她爸爸出事后,我那几天心情不好,总是吐,吃啥吐啥……”

好了!呕吐!

舒今越终于知道,她心悸的毛病是怎么回事了,也知道自己看病久了,容易犯教条主义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