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这个点正是下班时间, 王老五说话声音又大,本来就够引人注目的,他这一跪, 更是直接让周围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幸好今越反应快给让开了,他这一跪,她可受不起。

“你站起来,好好说话。”

“就是, 不知道的还以为舒医生怎么你了,你别给人家惹麻烦。”

“你是来害舒医生的吧, 你这是求人的态度吗?”

……

众人七嘴八舌, 王老五觉得大家说得有道理,连忙站起来, “不是, 我不是害你, 我是来……我嘴笨, 说不清楚。舒医生,那年的事确实是我们不对, 我们自己家人犯的错却怪到你二哥头上, 我们不是东西, 而我妹子, 她现在也遭到报应了。”

当时, 赵大妈因为他们打了舒文明的事, 还跟他们家绝交了,至今也没恢复走动,回老家走亲戚的时候看见他们家人扭头就走,怨他们犹如怨瘟神。

虽然舒家没有刻意传播王晓红未婚先孕的事,但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方圆十里都说晓红是活该,“你二哥多好个人啊,要是当初找了你哥,晓红也不用过现在的日子。”

赵大妈虽然不跟他们家走动,但没少说舒家的事,什么舒文明宠媳妇儿啊,给媳妇儿买这买那啊,而与之相对的王晓红,那日子却是在苦水里泡着的。

当时造纸厂那工人因为他们闹到厂领导那里去,不得不妥协,捏着鼻子娶了王晓红,可差点把他当乘龙快婿的车间主任却彻底恨上他了,一天到晚给他小鞋穿,他在单位受了气,回家就拿王晓红出气。

“那畜生,晓红当年那孩子,就是让他醉酒后打没了的。”

当初用来逼宫的孩子,也掉了,而王晓红小月子没做好,还伤了身子,这几年一直怀不上,求医问药好不艰难,别人说个什么偏方她都愿意吃。

大家一听,下意识以为他是来找舒今越看不孕不育的,连忙劝,“你妹子身体这是坏了啊,最好去检查一下,怀不上孩子的原因很多,不是所有情况都适合吃中药,有些还需要做手术。”

“就是,要不上孩子也得分情况,伤了根子不好治啊。”

“嗐,怪我没说清楚,我妹子年后怀上了,但才七个多月,俩人又闹起来,他推了我妹子一把,早产了。”

众人:“……”

七个多月的孕妇都能下手,他这妹婿可真不是人!

乔大姐义愤填膺,“那孩子呢,孩子没事吧?”

王老五一脸愁苦,“太小了,还没一只猫儿大,在医院抢救了半个月,最终也没保住。”

出事那天,还是他妈不放心闺女,进城来看才知道她一个人在家肚子疼,还流血,妹婿压根不管晓红,还没事人似的上班呢。他妈把晓红送医院,医生说保胎保不住了,早产也必须生下来,不然可能一尸两命,结果生孩子、抢救孩子的费用那男人一分不掏,都是他们哥几个凑出来的,为此媳妇儿也跟他们闹了好几架。

“孩子没了,晓红的身体也彻底垮了,说是治不好了,现在医生让拉回家,我想起以前赵大妈说你看病很厉害,就想着来求你。”

别说,王家几个哥哥虽然逞凶斗狠,虽然不讲理,但至少对这个妹妹是真心疼爱的,王晓红拥有了这个时代很多女孩都没有的来自全家的宠爱,长得又漂亮,高低是个初中文凭,在村小学当代课老师……结果却把自己一把好牌打到稀巴烂,今越都不知怎么形容了。

她想起当初二哥说的一句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是真不想沾惹这一家子,诚心建议道:“要是小医院治不好,你们就去大医院试试吧。”

王老五的嘴角下垂着,臊眉耷眼的:“不瞒你说,我们现在实在是没办法了,一来晓红现在已经在市医院了,这算是大医院了吧,人家都说没办法,我们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二来,二来……家……家里也没钱了。”

本来当时晓红送医院也花了不少钱,后来又抢救那个七个月的早产儿,他们兄弟几个都快把家底儿掏干了,他们也有自己的老婆和孩子,总不能真为了妹子连家里的猪鸡鸭都卖掉吧?

那他们自己的老婆孩子,可真倒霉,这个小姑姑自己作死就算了,关键还占尽了家里所有资源,极限挤压他们的生存空间,最后还拆得他们妻离子散啊。

在某些文学作品里中,王晓红就是传说中的团宠小姑姑,可在今越看来,她是在吸哥哥们的血不够,还要把嫂子和侄子也吸干啊!

还是那句话,她要是不幸意外生病,今越肯定会尽力一试,但她自己作死的,那她只能尊重他人命运,勿入他人因果。

当然,她不想沾惹,也是对王家人心有余悸——这几个宠妹狂魔,极端妹控,万一王晓红有个好歹,无论是不是她治的,只要她沾手,这事就脱不了干系。

自家一家子都是讲道理的文明人,跟他们恐怕是秀才遇上兵。

舒今越一想到那画面,果断摇头,“我真的治不了,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接下来,无论王老五再怎么哀求,她都无动于衷。

王老五带着失望离去,街道办的同事们倒是好奇起来,今越平时不是这么“冷血无情”的人啊,但凡是找到她这里,甭管会不会治,她都会尽力尝试,为人也是全街道出了名的热心肠,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倒是刘干事知道一些,当年那场双方集体斗殴就是他带着人去调解的,于是绘声绘色的把事情说了,最后加上一句:“今越她二哥被他们打得可惨了,还有他们大院好几个邻居都挂了彩,也就是咱们城里人不计较,不然这些泥腿子全都得进去吃牢饭。”

“呸,这一家子可真不是东西。”

“是啊,你二哥平白无故被他们冤枉一场,还维护了他们家闺女的名声,结果他们家到现在连句道歉都没有。”

“这样的人家,没成也好,你看你二哥对现在的二嫂多好啊。”

舒今越只是笑笑,要是没有这场刺激,二哥还不一定能追上二嫂呢。

中午回到家,今越把这事一说,家里人也是感慨不已,“那姑娘啊,明明长着那么大一双眼睛,也不知道怎么看的人。”

“那么好的条件,全家都疼她,找个老实本分的好好过日子不行吗?”

说实话,虽然文明是这七大金刚的受害者,但作为女孩,徐文丽还是挺羡慕王晓红的,她拥有这么多关怀与疼爱,天生就已经赢了很多同时代的女孩子。

“可惜啊,她要是没跟那谁在一起,现在你二嫂就要换人做咯。”徐文丽冲今越眨眼说。

舒文明给她脑门上弹了一下,“胡说什么。”

“怎么,要不是她心有所属,你敢保证你不会喜欢她?她那么漂亮,听说你们第一次见面,她还挺客气的。”

舒文明瞪舒今越,“你跟她胡说八道什么。”

今越哈哈大笑,她今天完美演绎了啥叫搅家精小姑子。

不过,徐文丽的小别扭也就那么几秒钟,很快就被吃的引走了,今越坐了一会儿,赶紧回屋复习去。

她现在,就是一台无情的学、习、机、器。

下午,今越居然接到王红萍打来的电话,“今越,我有个不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舒今越心头一紧,“你说,我听着。”

“我回不了家了,我爸打电话来委婉的告诉我没住处,我嫂子的母亲生病了,需要人照顾,而他们家又只有我嫂子一个孩子,她责无旁贷。老太太来了住在我原来的房间里,我要是回去的话,住处很不方便。”

她们家是海城的,住在弄堂里,七八口人只有三十个平方的住房面积,她以前是在阁楼上搭了一张小床,勉强有个睡觉的地方,但现在那里躺着一位瘫痪在床的老人,她总不能把老人撵走吧?毕竟,嫂子对他们也挺好的,她不想让哥哥嫂子难做人。

为了治病,老太太唯一一个格子间小房子也卖了,她连最后的退路也没了。

为了给外婆腾出吃饭的地方,两个很大的侄女侄儿都是迫不得已跟父母挤在一起睡,她父母睡觉的地方一抬头就是灶台,她回去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更别说睡觉。

“我想了想,还是暂时先不回去吧,等两年再说。”

舒今越松口气,太好了!

只要不在高考前回去,她应该就能避开上辈子的厄运了。

“红萍姐,有时间赶紧看高中课本吧,我听人说……”她小声地,提了一句,现在已经是九月底,再有一个月不到,恢复高考的消息就要传遍祖国大江南北,而现在,民间也有一些声音,属于“春江水暖鸭先知”。

“上次你说过我就开始看了,不过我觉得不大可能恢复,就当没事做打发时间吧。”

王红萍性格喜静,不爱出门,每天下了工就是自己一个人待着,也不爱串门,不八卦,不像今越以前还会去山上转转,她是真的能在知青屋静得下来。

今越听说她把看高中课本当成是“打发时间”的消遣,羡慕极了,这样的性格难怪是学霸呢。

“我这消息基本还是准的,你赶紧把书看起来。”

果然,到了十月份,报纸上刊登恢复高考的消息后,王红萍又来了一个电话,说真被她说中了,她在乡下也看到了报纸,还在大队部的广播里听到消息,正式考试在两个月之后,而她因为今越的提醒,居然比大家都早复习了两个月!

在所有知青既兴奋又紧张的呼声中,她居然悄悄的把课本都复习了一大半!

“谢谢你今越,你对我太好了。”

舒今越笑笑,王红萍比她大几岁,也比她早插队,她刚下去的时候,还是她一直在暗中帮助才十六岁的她,给她铺床,教她用乡下土灶做饭,借她粮食,生病去给她找老中医……她不敢明目张胆的对她好,却总在暗中照顾她。

这份情,今越记了两辈子。

“我也就是听说一耳朵,不知真假,好在现在确定是好消息了,红萍姐一定要抓紧时间复习,任何事情都没有高考重要。”

王红萍家经济困难,没有多余的工作岗位,等知青大批回城的时候,他们家更没有门路给她招工回城,她不得不在乡下又待了一年。

看着比自己晚来几年的知青都回城了,自己却依然每天早出晚归的当老黄牛,对同伴的羡慕,对未来的迷茫、惶恐、无助,以及为了回家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那一年里,她的内心该是多么的煎熬。

而就是在这样的负面情绪中,她还能考上名牌大学,这说明她真的是一个很适合读书,很棒的女孩子!

“好,你放心,别说家里没住的地方,就是有,为了复习,我也不会回去,国家和社会给了我们这个机会,我一定会把握住。”

两个女孩声音都哽咽起来。

“红萍姐,加油。”

“今越,大学见。”

挂掉电话,舒今越浑身充满了力量,有种闷头能学五个小时的干劲,她不知道徐端在中间怎么使力,一切看似都是很随意的小事,情理之中的,非常自然的小事,却能让王红萍毫不怀疑的打消回家的念头。

她想起一部电影,里面的主角就是很擅长制造一切看起来自然无比的意外,通过这些“意外”事件来达到杀人的目的。

徐端会不会就是这种人,能把自己的意图加在一些丝毫不起眼的小事中?

唉,算了算了,她现在的第一要务是学习!

下班后,今越也没回家,就在单位复习,差不多十二点四十左右,徐端给她送饭过来。

为了节省来回来上的几分钟,她现在基本都不回家吃饭了,要么家里人给送过来,要么徐端送,姚青青偶尔也会来给她送点好吃的补补脑子。

“今天吃啥?”

徐端把铝皮饭盒放桌上,洗了手,才将饭盒打开,一股甜香软糯的肉味钻进今越鼻子。

“红烧肉?你们食堂的大师傅手艺真好!”

今越把卷子合拢,手洗干净,他已经把米饭分成一大一小两份,筷子摆好,“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今越看着还在冒热气的饭盒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送到新桥街道还是热乎乎的,不过等天冷之后,这盒饭就不好带了吧,“到时候让我妈送吧,她离这儿近,省得你那么冷的天还骑车。”

徐端没说话,把红烧肉夹给她,自己捡着土豆吃。

“太累的话就先把门诊关停一段时间,等高考完再开。”

“不行,来找我的都是比较严重的疾病,拖不了。”她能闭关两个月,可有的病人却等不了两个月。

正说着,门口一阵吵嚷,似乎是门卫李大爷跟谁说话,还说生气了。

徐端耳力好,听见“舒医生”三个字,“找你的,要不要去看看?”

正好饭也吃好了,今天把最后一粒米扒拉进嘴里,那边李大爷已经跟人吵到门口了。

“都说舒医生看不了,你们怎么又来了,这找人看病还能强行让人去啊,你们是听不懂人话还是咋的?”

李大爷平时多好的脾气呐,见谁都笑眯眯的,现在都快被王家人烦透了,“你们再这样我可叫武装专干了啊,别怪我不客气。”

“大叔,我们不是来闹事的,就是想请舒医生帮我妹子看病。”

说话的还是王老五,不过这次还有另外两个王家人,都长着一张差不多的凶神恶煞的脸,“你跟这老头客气啥,直接叫人,叫舒医生出来,我们……”

话未说完,就见一道冷峻的视线落在他们脸上,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同志,平头,精神,眼神里暗含警告。

王老五心里一突,踢了自己弟弟一脚,“不会说话就给我闭嘴,这位同志是……嘿嘿,我们找舒医生,她在吗?”

舒今越站在徐端身后,“你们来干嘛,我都说了,我不会治她的病,万一耽误了病情你们全家都怪我,我可当不起。”

“不会不会,舒医生你放心,这次是我们全家来求你,跟你没关系,即使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自己担着,绝对不会怪你,我对天发誓,要是以后来找你麻烦,我王老五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其他两人也连忙说:“真的,我们也是一样的,那年的事是我们猪油蒙了心,跟你二哥没关系,是我们对不住他。”

他们当年来的时候有多气愤,走的时候就有多灰溜溜,明明舒文明是在为他们妹妹保全名声,他们却不识好歹……那明明就是一个很有担当的男同志,要是当初选择嫁给他,就不会有今天这么多事了。

几人不停道歉,就是不走。

舒今越被烦得没办法,拉住想要赶人的徐端,算了吧,随便听听他们怎么说,她敷衍一下,不然今天赶走了,他们明天后天大后天还会来,就跟狗皮膏药似的撕都撕不下来,到时候她连看书都看不了,损失更大。

让他们死心也好。

“给你们五分钟,先说说王晓红的情况。”

距离高考只有两个月了,她现在的每一分钟都很珍贵!

徐端不让他们进屋,就站在门口,王老五大声说起王晓红的情况:自从送到医院抢救后,她刚开始一切正常,后来听说孩子没救回来,她就没了求生的意志,针水打不进去,药吃不进去,即使喂进去也会吐出来,医院只能靠营养针给她吊着。

“医生说她生产的时候大出血,现在四十天了,可还在继续出血,还贫血,但用了很多药也没效果,只能靠输血养着,但那狗东西不管她,光靠我们一家子,也养不起……医生建议我们考虑清楚,如果不打算再输血的话,回家可能就……”没多久人就没了。

毕竟,孩子抢救了十五天,她自己住了四十天,这么大的花销对农村家庭来说真的很多了。

另一人没有这么清晰的条理,只会哭着附和。

舒今越本来只想随便听听,但听到医生说出院就要准备后事,也不得不认真起来,她更关注专业问题:“出血不止查过凝血功能没有,分别是哪些指标不正常?用过什么药,除了输血有没有用过哪些补血药?”

这是四个问题,可王家兄弟一个也回答不出来,“我们也……也不知道,我们不识字啊。”

舒今越:“……”得,她这张破嘴干嘛问,一问她心里就放不下了,怎么也得搞清楚这几个疑问才行。

她真想扇自己两下:“走吧,带路,最多两个小时我就要回来。”

王家兄弟三个大喜,连忙跟在她后面,徐端骑着车载着今越,他们就在后面跑着追,徐端的速度很快,很稳,他们累得气喘吁吁还是跟不上。

“五哥,前面那大兄弟咋回事,咋这么能跑?咱们村打猎的老刘都没他快。”要知道他们已经是他们村最能干最能跑的壮劳力了,但凡是跟体力沾点边的活计,他们都是全员满工分。

“他看着还没咱们壮,体力倒是不差。”

怎么说呢,王家这群莽汉虽然是有逞凶斗狠的嫌疑,但也最是信服在武力值上能胜过他们的人,他们对徐端是发自内心的钦佩,等跑到市医院的时候,已经热得满头大汗,屁颠屁颠的一口一个“大兄弟”。

徐端依然冷冷的,没故意晾着他们,但也没接茬。

王晓红住在内科病房,今越刚走到护士站,就被人认出来。

“金主任。”

金主任走过来,“我就说看着像你,你是来看王晓红的吧,今天听他们说要去请个中医来看看,我就猜到是你,还真是啊。”

王晓红的管床医生也不是别人,正是前年负责给宋莹莹接生,结果却因为双胞胎消失综合征而被牵连的那位,因为今越帮她解围,她现在看见今越还很高兴,“舒医生来了。”

王家人见她一路走一路打招呼,居然连平时高高在上的金主任都对她这么热情客气,看不出来一个小小的防疫站医生居然有这样的能耐,这病还没开始看呢,他们已经莫名的有了两分信心。

金主任和管床医生跟着来到病房,两年不见的王晓红躺在床上,一脸的生无可恋,听见声音头也不回,又或许她压根没听见。

今越没先跟她说话,而是拿过她的病历看起来,孕29周产后四十天,阴道流血不净,重度贫血,还有什么痔疮之类的暂时可以忽略不计。

病历上明明白白写着,产后二十四小时出血量达到800毫升,相当于失去了她身体内五分之一的血容量,这已经算很严重的产后出血了,再加上分娩过程中出的,确实很严重。

“当时出现失血性休克,抢救回来后我们立刻进行输血和补液,但效果不太理想,断断续续持续了半个多月,直到孩子没抢救回来,她就开始抗拒治疗,贫血状况越发严重。”

而更严重的是,她这四十天还是一直在出血,一边治一边出,一边出一边补,补进去的还不够流的。

一般来说,产后这么长时间,大部分恶露已经逐渐干净了,持续三周以上就叫恶露不绝。但她四十天了一直还在出血,还是鲜血,就像一个关不紧的水龙头,一直滴滴答答往外滴水,时间长了肯定会贫血,偏偏她输血和补血药的效果都不太理想,中西补血药都试过了。

金主任唉声叹气,补进去的还不如漏出来的多,这就难办了。这个病人目前不算他们科里最严重的,其他的心衰的,脑出血的,听起来比这严重多了,她属于一时半会儿不至于立马死亡,但预后确实不好,结局已经注定那种。

他愁啊。

除了家属,这世上最不希望病人死亡的,就是医生了。

“目前我们采取的是补血输血和止血同时进行,但血色素还是一直上不去,阴道流血也没止住。”

这段时间治疗太频繁,王晓红的两只胳膊已经扎不进针了,总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今越想了想,问题还是得分开解决,要么先止血,要么先补血。

而止血的话,恶露不绝的原因就那么几个,她刚想到,主管医生就堵住她的思路:“子宫复旧良好,应该不是复旧不全的问题。”

她依次递过来检查单子,今越仔细查看,确实没有这个问题,也没有胎盘、胎膜等宫内残留,更没有子宫内膜炎、子宫肌炎等感染的因素,最大最常见的三个原因也排除了,更离奇的是居然连凝血功能也是正常的!

“这是不明原因的出血啊。”金主任在旁边嘀咕一句,“依舒医生高见,这该如何处置?”

舒今越没说话,她把这段时间的所有病历和检查单子全看完,包括体温、血压、心率、大小便记录等,确保没有任何异常,这才看向王晓红。

“你还记得我吗?”

王晓红摇头,不知道是说不记得,还是表示不想回答问题。

舒今越在她床边坐下,“我来告诉你吧,我还记得你,我二哥叫舒文明,柳叶胡同赵大妈介绍的,曾经跟你在人民公园相过亲,但你没相上他,后来你又主动要求见一面,用他给你打掩护……”

“别说了。”王晓红红着眼,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嘴唇苍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

“你说那个时候,你如果没有让他帮你打掩护,你如果没有跟那个造纸厂工人见面,是不是现在也不会躺在这里,不会失去你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

王晓红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这个“如果”她不敢想,这天天吵架,毫无幸福感可言的两年婚姻里,她一点也不敢想,一想就后悔,要是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一定会打死当年那个恋爱脑的自己。

就像王家其他人想的一样,要是她当初选择的是舒文明,现在过的是不是就是另一种生活?

“你二哥会打人吗?”

“会,他打过他们那耍流氓的领导,但他从不打女人,更不会打自己的妻子。”

王晓红惨淡一笑,是啊,这多好一个男人啊。

“我还可以告诉你,我二哥不仅不打我二嫂,还对我二嫂特别好,我二嫂曾经生过很严重的病,他拿出自己全部积蓄帮她治疗,所有人都劝他,那是治不好的病,放弃吧,免得以后人财两空,毕竟那时候他们还没结婚,只是普通对象关系。”

“可是我二哥不仅没听,还到处借钱,让我二嫂用上最好的进口药,最好的护理,每天早起就为了给我二嫂煮一锅白粥。”

王晓红被调起好奇心,“那你二嫂真幸福,她后来病好了吗?”

“没有,虽然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但依然恶化了,可就在知道疾病恶化的时候,年后民政局第一天开门上班的时候,他就跟我二嫂领证结婚了,他想,如果二嫂的病治不好的话,那他将以爱人的身份陪伴她走过最后一段路程。”

今越以前没觉得有什么,但现在一边回忆一边说,居然觉得有点子感动,可能人总是容易忽略身边小小的闪光点。

二哥虽然有很多缺点,甚至某些时候很招人讨厌,她刚重生回来的时候真的不想搭理他,但他用自己的行动证明,他也不孬。

更何况她没说的是,为了维持二嫂的病情稳定,他坚决不要孩子,偷偷去做了结扎手术。在这个时代,几乎很少有男人能做到这个份上。

当然,这事还是不跟王家人说了,万一他们说漏嘴让赵大妈知道,搞不好整个柳叶胡同就知道了,二哥自尊心那么强的人,怕他会疯。

可饶是如此,王晓红已经哭了,“我真的后悔,为什么当初,当初……”

“其实我跟你说实话吧,当初就算你选择了我二哥,他也不会选你,你们不合适,但你至少不用嫁给你现在的丈夫,不用受这么多罪。”今越看向窗外,“你在父母兄嫂的保护下,会挑到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过着不算富裕但却温馨的日子,你们会拥有一两个孩子,孩子们会有七个疼爱他们的舅舅。”

“别说了……呜呜……”

王母哭成泪人,抱着哭的不能自已的闺女,“红妮儿啊,你咋就,咋就……红妮儿啊,你是要娘的命啊!”

舒今越没说话,等她们母女俩哭完,逐渐冷静下来,才道:“但你要是后悔的话,现在回头也还来得及,男人如衣服,这件不好看就不穿,扔掉也行,再换一件,总有一件适合你。”

她是真这么想的,所以青青被小三她只是心疼她命途多舛,却并不觉得对这件事本身有多难过,谈恋爱多简单个事啊,这个不行换一个就可以了。

王晓红其实这几天没少被家里人安慰这样的话,但“男人如衣服”这个比喻,她确实是第一次听,有点发愣。

“你想想,在你嫁给他之前,你是不是有很多衣服,要是遇到不喜欢的,你怎么处理?”

“我会送人,然后重新买一件。”自小家里人就疼她,她是他们村唯一一个年年有新衣服穿的女孩子,七个哥哥的衣服加起来还没她一个人的多。

“那你想要回到结婚前的日子吗?想的话,你什么都不用做,你的父母,你的哥哥们就会帮你,你只需要扔掉一件不喜欢的衣服就好了。”

最好别送人,这种破烂玩意儿,千万别在相亲市场上流通。

王家人眼睛一亮,这话简单明了啊,离婚的话他们早劝过八百回了,但晓红一个字听不进去,可现在他们忽然发现,晓红的眼睛里有了亮光!

点到即止,剩下的就由她自己想吧,舒今越还是那句话,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她要真不想活了,自己说再多也没用。

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开始把脉。

其实刚才她在聊天的时候就观察过,王晓红是典型的贫血貌,气血两虚,但好在是没有瘀象,脉象上也还好。在中医理论中,恶露不尽的情况就分三种:气虚、血热和血瘀,目前来看她应该算是第一种。

而这种情况除了补气摄血之外,还要加点止血效果好且不留瘀的药物,临床上常用的生化汤、补中益气汤、保阴煎都用过,没用。

当然,这三个方子也是今越留给金主任的,想的就是万一自己哪天不在,他们能派上用场。

而用法用量也是对的,今越觉得自己就不用再在复方上琢磨了,倒是有个东西可以一试——“你们山里有荆芥吗?”

见王家人一脸懵,今越简单描述了一下荆芥的外观和气味,王母反应过来,“有有有,咱乡下人叫假苏草,感冒的时候煮水吃,好得快。”

今越点点头,是了,以前赵婉秋也问过她,就是叫假苏草,“这个东西,你们采一点晒干,把锅洗干净,把它炒黑炒焦,捣碎之后冲水喝,每次吃指甲盖大一点,一天吃三次。”

荆芥炭止血效果好,且取材方便,几乎零成本,“金主任你们这边该怎么治还怎么治,双管齐下,您看怎么样?”

金主任听了这么久,正佩服舒今越敢这么刺激病人,忽然被点到名,自然是同意,“吃这个荆芥炭和咱们的输血补液不冲突吧?”

“不冲突。”

金主任这才彻底放心,看王晓红也不抗拒了,连忙让送血上来。

“舒医生,不需要开药了吗?”王老五还是不放心。

“不需要,她要真想活下来,自己就能活,不想活的话,天天给她人参吊着也没用。”舒今越起身,准备离开。

“可,可是……我……她……”

舒今越没回头,对于一心求死的人,譬如当初的康玉琼和后来的马小梅,她确实需要想办法把她们的想法纠正过来,无论是装神弄鬼还是激将法,但王晓红,其实不用她做什么。

她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不了的缺陷,康玉琼一辈子生活在轮椅上大小便不能自理,毫无尊严;马小梅没上过一天学被人叫小傻子,连亲生父亲都嫌弃。她们的缺陷是身体上客观存在的,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从事实上消除或者改变,但王晓红这算什么?

不就是一个渣男吗,她要是连这点打击都受不了,那以后要是遇到再大的打击,她照样还会寻死觅活。

救得了她一次,救不了第二次第三次。

说难听的,她跟康玉琼和马晓梅比起来,压根屁都不算,不值得同情。

接下来半个月,今越觉得她二哥越看越顺眼,以前觉得他个子矮,脸长,嘴毒,现在这些缺点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跟那个造纸厂工人比起来,他二哥简直都帅死了!

“看我干嘛,我脸上又没花。”舒文明摸摸下巴,忽然凑过来,“我们今天去看房子了。”

“金鱼胡同?”

他看见舒文韵进来,就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舒文韵见他们又当着自己的面打哑谜,苦笑一声,自己识趣的走开了,她有今天都是自找的。

“咋样,看上没?”

“嗯,你二嫂喜欢,我嫌小,但没办法,那家人工作调到京市去了,以后都不再回来,急着卖,我说先回来考虑考虑,他立马又给我让了五十块。”

今越大喜,这就是买成了呀!

“二哥你出息了啊,现在你也是有四合院的人了,还在金鱼胡同。”

舒文明翘起二郎腿,“我这一天天的,累得老黄牛似的,你有医术,文韵会读书,大哥会写文章,就我干啥啥不行。”

“不啊,你吃饭第一名呀。”

“阴阳怪气,懒得跟你计较。”

今越也没跟他唠,自己事情还没忙完呢,今天去医院耽搁了一会儿,她得赶紧看书。

老屋的炕早早的烧上,她也没回自己屋里,就在炕上看自己的,舒文明倒也识趣,没打扰她,跟徐文丽拿着本小说在旁边看得津津有味,徐文丽负责嗑瓜子,他负责一页页的翻书,翻快了或者慢了都要被文丽掐一下。

舒老师和赵婉秋则是在厨房,说要熬麦芽糖。

麦芽是前几天就泡好的,前天和糯米饭放一起,已经杀出满满一盆的糖水,乳白色的,甜甜的。

赵婉秋给灶膛里加了点柴,舒老师将一大盆糖水倒进大铁锅里,慢慢的搅拌着。

“手酸了吧,让我来吧。”

舒老师摇头,“没事,你歇一会儿,白天你看病也累。”

现在今越忙着复习,大家听说她要考大学,也都自觉的有什么病就去找赵婉秋,她解决不了再找她。

“嗐,习惯了,前几年闲还闲得腰酸背痛,这两年忙起来,浑身舒爽。”赵婉秋感慨道,“我这就是苦命,享受不了一天。”

舒立农拍拍她的肩膀,“瞧你说的。”

半路夫妻要说什么情情爱爱肯定是比不上原配,但互相照顾,彼此搀扶,也是一种情分。

赵婉秋记得,今越小时候,她经常值班,工作忙得不行,每天都是舒立农在照顾孩子,给她做饭洗衣服教写作业,给她洗头扎小辫子,这也是当初看上跟他过日子的原因。

今越需要一个会照顾她的父亲。

俩人絮絮叨叨的聊着,不知不觉过去两个多小时,天黑大半天了,院里飘荡着一股浓浓的麦芽糖香味。

“舒大妈,你家又又又做啥好吃的啦?”

“麦芽糖。”

“哇,糖哟!”

“我闻闻,我闻闻,嗯真甜!”

麦子其实是王家送来给舒文明赔礼道歉的,赵婉秋不想收,舒文明却说就要收,他那年背了黑锅还被捣了一拳,收他们二十几斤麦子算啥,他们早就该赔了。

慢慢冷却之后,在洗干净擦干水分的砧板上撒一点糯米粉,将熬得特别稠的麦芽糖倒上去,不停的搓、揉成长条,老两口一人拉一头,开始用劲拽。

孩子们看得津津有味……流着口水。

不过,等冷却凝固之后,赵婉秋用菜刀切成拇指尖大的小块,一人发了一块。

孩子们不舍得直接嚼吧,都是含在嘴里,慢慢的抿着吃。

“真甜!”

“谢谢舒大妈!”

“舒奶奶人真好!”

今越兄妹几个也在屋里吃上了,麦芽糖的甜跟上商店买的水果糖和大白兔都不一样,是那种真正的带着麦子清香的纯甜,一点杂质也没有的甜。

舒家的生活,就像这一罐子麦芽糖,熬的时候虽然苦,虽然累,但最后总是甜的,不是吗?

而舒今越,也在这罐麦芽糖吃完的时候,走进了1977年的高考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