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了飞机, 今越还觉得整个人飘飘的,似乎是晕机的后遗症。
他说他回家才听徐平说她出差的事。
他说不能让她一个人去海城。
而他知道她心里在琢磨病情的事,整个飞行过程中只跟她说过这两句话, 让她别分心,好好想,慢慢想。
来接机的人是徐平联系的,也认识徐端, 看见他在人群中护着一个小姑娘往闸口走出来,当时差点惊掉了下巴, 她完全没想到人居然是这位亲自送过来的, 三个小时前徐平在电话里交代了好几遍,说这小姑娘胆子小, 第一次出远门, 希望她把她当家里的晚辈多加照顾。
这位就这么给照顾上了?
徐瑞雪看着徐端, 内心有些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慨。她第一次见徐端是在一个下雪天, 她跟着父亲去给徐老爷子拜年,虽名为亲戚, 族亲, 但她们家只是徐家旁支的旁支, 依靠着徐家的名气, 他们在海城开了一间点心铺子维持生计。
去之前父亲再三交代, 见了徐家人要懂礼貌, 要全程低头,不要偷看老爷和太太,不要嘴馋,老爷太太赏的东西可以当场吃,但不能吃太快吃太多, 要小口小口的,据说徐太太是一位很看重教养的人……可真到了金碧辉煌的徐家,她已经记不清父亲说的话了,她只记得自己看见一位很漂亮的小少爷站在太太身后,扶着太太。
太太要坐,他就给她腰后垫个垫子;太太口渴,他便送上水温正好合适的水;太太要喝药,他便自己去屋檐下熬药,熬好尝了温度再送进来……她觉得,他一点也不像小少爷,反而像她在弄堂里见过的那些没什么家底却派头端得十足的人家里请的帮佣。
后来,听父亲奉承讨好徐老爷实在没意思,她悄悄来到屋檐下透气,看见大雪天里那个小少爷跪在院子里,似乎是做错了什么事,屋里的徐太太眼皮都不抬一下。
她当时就想,那么厚的雪,膝盖跪在上面得多疼啊。
可那个小少爷却一滴眼泪没掉,一声求饶都没有,像根木头。
又过了几年,徐家老两口相继去世,她跟着父亲来奔丧,再一次见到小少爷,不过那次的他似乎瘦了很多,苍白了很多,跪在徐平身后,跟着人叫她“十三姐”。
按照族里的排序,她是他的十三堂姐,其实却一句话都没说过。很奇怪,人生中就是有一些人,明明没说过话,没有交集,也没有任何私情或者渊源,但在此后的很多年里,她总是会在冷天里想到这个跪在雪地里的小少爷。
他当时应该很冷吧。
“十三姐,多年不见,风采依旧。”男声有种温和感,当年她曾幻想过,这个跪在雪地里的小少爷,他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的,清冷,矜贵,还是直接就不会说话,因为她在徐家住了三天,从没听见他说过一个字。
“十三姐,辛苦了。”徐端淡淡地笑着,将今越带离人潮拥挤的地方,“我们现在就去海城饭店吧。”
徐瑞雪回过神来,连忙带他们到车子旁,这是接到徐平电话之后,她找单位调的车辆,这趟确实是公差。
车上,两个多年不见的远亲也不好聊以前的老黄历,毕竟俩人都是徐家这棵参天大树下的边缘人物,干脆就聊彼此的工作状况吧。
今越这才知道,徐瑞雪是一个很优秀的女同志,在领导身边当秘书,很能说得上话,难怪刚才看着就有派头。
“大哥让我好好照顾小舒医生,你们看是先吃饭还是……”
“先去办正事吧,吃饭就不麻烦十三姐了,我们待会儿自行解决。”徐端顿了顿,笑着说,“明天我们再登门叨扰,大哥一直念叨您手艺好,不知道我们这趟有没有这个口福。”
徐瑞雪刚因被他拒绝而低落的心情立马就多云转晴,“那肯定的,自家人不说两家话,今天你们先办正事,明天我们再好好聚聚。”
将人送到,尚书明已经等在饭店门口。
今越再见到他,发现他比二十多天前憔悴了很多,俩人打了招呼,徐端似乎是认识他,俩人有来有往的聊了几句。
“我哥安排我要尽量将人留下,但现在看来是留不下了,她脚痒的状况反弹严重,已经两三天没能好好睡觉了。”
大小姐睡不好,心情更差,有两个多嘴多舌的老家伙已经被她骂得狗血淋头,他是一个字不敢多说的,将装死进行到底。
今越点点头,“幸子小姐这段时间,到底是为什么病情反复?”
尚书明摇头,“我不知道,自从回来之后我一直在忙项目的事,很少见她,听说她好像是被老社长责骂还是怎么回事,心情不好,没人敢去触霉头。”
心情不好,今越抓到一个点,会不会是肝气郁结加重了病情?要说的话勉强也能说得过去,但顶多只会反弹,不会加重。
应该是比这个更严重的因素出现了。
徐瑞雪那边帮他们安排了房间,但以为只有今越一个人,所以只安排了一间,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先把行李放好,今越就直奔山口幸子的房间。
她只给她一个晚上的时间,她必须把握住每一分每一秒,这不仅是为了提高自己的临床技能和经验,更是为了心里那口气,为了徐家。
敲门之后,又是长久的等待,大概三分钟,门才打开,而徐端则自觉地站到离门很远的地方,今越看见山口幸子这次的着装是完整的,这才叫他过来。
“你来了,有什么就快看,我明天上午十点半的飞机。”山口幸子很不耐烦。
她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身上,他的身高在日国更是少有的高个子,加上比他们深邃的眼窝,英挺的鼻子,厚薄适中的嘴唇,浑身散发出迷人的气质……山口幸子的眼神很快迷离起来,有那么点媚眼如丝的感觉。
她有预感,这个龙国男人那么大的鼻子,在床上一定很厉害,比她谈过的所有男朋友都厉害。
那种直勾勾的暗示意味都快溢出来的眼神,今越感觉只在电影里看过……龙国人还是太淳朴了。
今越有点生气,你们那么多男鬼子不够你谈的吗,哼!
她一把抓住幸子的手腕,“把脉。”
她气呼呼的样子真像小孩闹脾气,山口幸子被这一带,故意扭着腰,留给门前两位男士一个风情万种的侧影,“小姑娘脾气真大。”
这句跟看病无关又不那么友好的话,尚书明翻译不是,不翻译也不是。
徐端却是自己给今越翻译起来,“她说你脾气真大。”
今越脸一红,“那你警告她,要是不好好配合,我就……就……让她变成大丑八怪……哎呀算了,还是别节外生枝了,你就用美男计,夸夸她,夸她很有魅力,这么有魅力的大美人肯定会配合我的诊治,跟我说实话的,对吧?”
徐端无奈的看着她,“胡说,好好工作。”
山口幸子本来就对徐端有意思,现在看他俩旁若无人的聊天,自己却听不懂他们说什么,顿时瞪了尚书明一眼,“他们说什么?”
尚书明抹了把额头的汗,“说您是一位非常有魅力的女士。”
山口幸子这才高兴起来,用另一只手撩了撩头发,眼神放电,甚至伸出舌尖舔了舔大红唇。
舒今越心说,还好她不是男人,不然差点把持不住。不过她偷偷瞄着徐端呢,他神色正常,视线一点也没在幸子身上停留,就是看过去也像在看一块木头,看一棵树。
哼,最好如此,要是让她发现他表里不一假正经的话,她可不会放过他。
不过,今越有脾气的时候很符合她的年龄,一旦进入工作状态,那种专注和专业就像换了个人。
她收拢心思,开始给幸子仔细把脉。
很快,她的眉头皱起来。
“怎么了,是哪里不好吗?”尚书明紧张起来。
今越看了看山口幸子的肤色,她脸上应该没擦什么,已经卸了妆,口红是开门之前临时补上的,这应该是她的习惯。她不知道是口红太红,衬得脸色有点偏黄,又或者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她最近就是这样的脸色。
于是拉着她来到白炽灯下——确实是有点黄的。
今越清楚的记得,上次在书城的时候,她的肤色很白,是那种贫血的病态白。
“尚书明先生,我想问一下,幸子小姐最近的脸色怎么样?”
“最近,我没怎么看见她,但她不是一直这个样子吗?”
不怪他直男,而是幸子真的很少以素颜见人,要么不出门,但凡出门都是全妆,在直男眼里,只要擦了口红那就是化妆了,哪里分得清原来的真正的肤色。
幸好,徐端是今越肚子里的蛔虫,“幸子小姐最近是不是气色不太好?”
他直接用日语问的,山口幸子有点点尴尬,被一个极具魅力的自己看上的男人问这种话,她就是再厚的脸皮也有点松动,但眼前这个龙国男人实在太好看了,她真的很想跟他在床上试试……她舔了舔嘴角,“是不太好,有点黄。”
今越听见徐端的翻译,连忙又让她张开嘴巴,伸出舌头。
山口幸子听见这个要求,有点傻眼,她怀疑这个龙国女孩在故意报复,不就是对她身边的男人放点电嘛,她就这么小心眼,让她当众出丑是吧?
那她可就错了,在日国的八卦媒体上,还从没有她山口幸子撬不走的男人,只是她不屑于去找那些有女朋友和妻子的男人而已。
今越一看她那个眼神就知道她想干什么,立马在她手上某个穴位捏了一下——
“啊!痛!”
“幸子小姐,希望您能配合医生的诊疗,她今天还在工作日,听闻您身体不适,她连忙放下重要工作从一千多公里外飞过来,就为了给您看病,希望您能尊重一下舒医生。”徐端冷着声音说。
这话一出,当场沉默,尚书明在心里哀嚎,心说徐端这脾气怎么还是这么冷硬,大小姐的脾气要是听了这话还不得当场暴走赶人?到时候别说项目,别说什么技术支持,她怕是永生不会再踏入龙国境内一步。
徐厂长也是,好好的派人来就来吧,怎么把徐端叫来。
唉,徐端以前的脾气也不这样啊,今天是怎么了?
然而,他就差闭上眼睛等着大小姐的雷霆之怒的时候,山口幸子却没出声。
她沉默地看了看徐端,又看了看今越,继而露出一个了然的笑,瞬间收起刚才的烟视媚行,“那是我对不住舒医生了。”
尚书明咽了口唾沫,大小姐这是干嘛,暴风雨前的宁静吗??
然而,山口幸子却是真的没有再变身开屏孔雀,自己邀请今越坐到会客室的沙发上,“刚才要我伸舌头吗?”
她伸出舌头,两个男士自觉地别开视线。
今越指导她再伸长一点,调整角度对着白炽灯,上面果然有厚厚一层黄色的舌苔,这在中医上叫黄腻苔。
“最后一餐是什么时候吃的?”
“五个小时前。”
“有没有吃过什么黄色的水果,喝过咖啡之类?”
“没有。”
那就排除了食物染色的可能,今越又问:“最近一次刷牙呢?”
“六个小时前。”
这样的话,也不会是刷牙的影响,说明黄腻苔就是她目前身体最真实的反应。而今越记得,上一次她的舌苔是薄白苔,舌质淡,可没有厚厚这一层。
在中医理论里,黄腻苔主的是湿热、痰饮、食滞,说明身体内除了湿浊,还有明显的化热之象。今越想起把脉的时候,她的脉象也有点浮,上次还是沉的,似乎是有点外感,受风了?
她思索片刻,继续一个一个的排除,“最近有没有吃过什么不消化的食物,会不会觉得胃脘胀闷?”
“没有。”
那就排除了食积化热,而她口气也不重,说明确实没有这个因素。
“平时会不会觉得喉咙里有痰,吃饱饭之后胸口会不会闷胀?”
“不会。”
如果她没说谎的话,今越觉得,现在山口幸子的舌脉就是典型的湿热蕴结还夹了点风热的表现,这样的话,她的脚痒应该会更严重。
因为中医辨别虚实的时候有一个原则,虚症的痒痛绵长缓慢,实证的痒痛要更剧烈。
果然——
“我脚痒的问题这几天更严重了,还出了很多脚汗,小林医生给我配了泡脚的药水,泡过之后会缓解一些,但夜里又痒起来。”
今越连忙要求看看药包是什么样的,徐端的习惯来到任何一个环境都是先观察,他早就发现浴室门口放着几个纱布袋子,询问过幸子,确认就是这种药包,他递给今越。
今越闻了闻,又打开一样一样的翻看,倒也没什么,就是一些简单的止痒中药材。
“小林医生是……”
“他是我父亲的保健医生之一,他跟你是同行,在我们国家是非常有名的研究中医汉方的专家。”
哦,原来是日国人的“小林”姓啊,今越还以为是一名姓林的年轻医生。不过看得出来,这位小林医生应该是有两把刷子的,因为他的泡脚包里不仅仅是单纯的止痒药,还配伍了养心药,说明他知道并且熟读古代中医经典《黄帝内经》,并信奉里面一个重要观点——“诸痛痒疮,皆属于心”。
在古人看来,所有涉及痒、痛和疮疡类疾病,都跟心有关。但在真正遇到这类型疾病的时候,很少有医生还能想起这句话,大部分人只会见痒止痒,见热清热。
他一个日国人,却能在泡脚方里加两味养心药,说明他熟读中医经典,而在中医届有句行话:经典能力决定了临床能力。
小林医生的医术不错,甚至可能不在她舒今越之下。
这样的人才,她倒是有点好奇了,要是有机会得跟他认识认识。
说曹操曹操到,正想着呢,门铃响了,门外传来一把一板一眼的声音:“幸子小姐,您现在睡了吗,方不方便跟您聊聊?”
尚书明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干瘦,山羊胡,米白色竖条纹西装,圆眼镜……跟抗日剧里的日国人简直一模一样。
今越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心说这些五六十岁的日国人的审美这么统一的吗?但下一秒,想到他跟那些来龙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日军确实就是同龄人,甚至很有可能他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或者是他们的同学、朋友、亲人……今越顿时就不好了。
这种人,不值得她给一个眼神。
“小林医生你来了,我正和舒医生说起你,她夸赞你做的药包很好。”
小林顿时笑起来,跟今越握手,依次和徐端、尚书明打招呼,眼神倒是很诚恳,听说舒今越是中医,顿时愈发客气和谦虚,说要向她请教,请她指点,一点没有权威老专家的傲慢与偏见。
“正好,你们可以交流一下,上次小林医生不是问我是谁诊出我血虚吗,就是这位舒医生。”
小林医生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崇拜,认真且谦虚的跟今越讨教上次诊脉的事,有不懂的都会仔细询问,甚至请教她如果上次喝中药的话,她会开哪些药,药量分别是多少……今越难得遇到这么个聊得来的、不以貌取人的同行前辈,自然也乐得分享。
最关键的是,这家伙居然还是个龙国通!不仅龙国话流利,能进行无障碍交流,他对很多中医经典也是熟读了很多遍,信手拈来,今越起个头,他立马就能接住尾巴,比她目前接触过的很多龙国中医都更厉害!
这是个很厉害的中医,可惜是日国人。
今越有点遗憾地想,这样的医生要是龙国人,并愿意为中医事业做贡献的话,将是行业的福音。
带着这点淡淡的遗憾,聊完上次的事,今越开始说起今天的脉象,“我怀疑幸子目前是湿热夹风,下注于足面,实证导致的瘙痒比虚症更甚,所以幸子小姐会有病情反弹并加重的感觉。”
小林医生把脉,连忙点头,“我前两天把脉也是这样认为的,但奇怪的是,我并未找到湿热的原因。”
日国因为地理位置的特殊性,他们对寒湿的耐受度很高,今越记得看过的很多岛国影视作品里,女学生从小到大都穿短裙,关键还是裸腿,顶多穿一双及膝袜,连大冬天也不例外。至于老年期风湿骨病患病率高不高不重要,反正人家又不怕冷。
“难道是因为海城的气候湿热吗?”今越喃喃自语,海城气候确实比东京湿热,这是事实,但又不足以成致病因素。
因为山口幸子来到海城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多月,还不至于沾染这么多湿气。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又觉得时间太短,应该不足以致病。”小林医生看着舒今越,觉得这个年轻中医真的很了不起,她的很多想法和自己不谋而合,甚至诊脉的技术比自己还要高超一些。
而徐端自打见到小林之后一直没说话,军人的职业习惯,他在观察小林,包括他的神情和肢体语言,这个人果真如他表现得这么谦和有礼吗?
倒是尚书明对小林言语间很是推崇,“小林医生很厉害的,去年我莫名的偏头痛一个月,什么检查都做了愣是查不出病因,最后西医给我下了个神经性头痛的诊断,后来经同事介绍认识小林医生,吃了他开的药三天就好了。”
小林医生笑笑,“书明君的头痛要是舒医生来治的话,或许不用三天就能好。”
今越没想到他这么抬举自己,虽然内心还是对他们这个地方的人不喜,但至少也不好带着偏见,转而聊起最近幸子小姐的生活有没有什么变化,或者吃过什么东西。
“海鲜生食我们在国内经常吃,到了龙国还没吃过,应该不是发物的影响。”
哟呵,小林医生还知道“发物”,真真是个龙国通!
就是莫书逸在日国待了那么长时间,跟着日国导师学习身边都是日国同学,也没做过日国通……诶对了!
莫书逸上次还说,山口幸子在他进修的医院做过手术,是出车祸,她的初恋情人和肚子里四个多月的孩子都丧生于那场车祸,车祸发生在什么时候来着?
这时候超群的记忆力开始发挥重要作用,莫书逸说那位师姐说的是七夕节后一个月,日国的七夕节跟龙国不一样,他们好像是过新历,对了,那不就是上个月月底的事?!
会不会湿热就跟这个日子有关?这个日子对她来说是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天,而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她会不会做一些特殊的事情来表达自己的伤痛或者祭奠男友孩子?
“幸子小姐,上个月月底是不是没怎么出过门?”
“你怎么知道?”尚书明问完觉得自己糊涂了,他不记得刚才自己有没有跟今越提过。
“月底那几天,她有没有找服务员点过酒水,而且是大量酒水?”
尚书明不知道,问山口幸子。
她眸光微动,脸上有片刻的不自在,但还是承认了,“我确实喝过酒,你们龙国的酒太难喝了,喝完第二天头疼得厉害。”
舒今越笑起来,怎么可能不头疼呢,她喝惯了日国的清酒,那种酒是酿造酒,酒精度数普遍十五六度,可她找服务员点的酒,服务员肯定给她找的是白酒,白酒那是蒸馏酒,度数非常高,按照花边小报上写的,她在日国天天深夜买醉,买的也是清酒醉,喝的量肯定不小,但这样的量用来喝白酒,那不醉才怪。
“你还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吗?”
山口幸子摇头,徐端很快下去找服务员要来她的消费单子,好家伙,连续一个星期,每天都要喝七八两之多!
这数字,今越一个不会喝酒的人看了都肝疼,没把她自己喝进医院,真的是感谢老天爷保佑,感谢她的心肝脾肺肾如此坚强!
“幸子小姐的饮酒量太大了,我建议做一个肝脏检查。”小林医生也很不赞成,但他知道山口幸子的脾气,不好把话说得太强硬。
“我不做,既然舒医生知道我喝酒了,那就帮我看看,我的病是不是跟喝酒有关?”
今越都不用看,百分之百的有关啊,那舌苔都黄厚成那样了,整个身体都被酒精浸透了,怎么可能还没关系。
“我记得上次跟你说过,你足痒的话是需要忌酒的。”
山口幸子别开视线,沉默片刻:“我忘了。”
今越不信,但她也不想深究原因,很明显在场的除了她,应该没人知道她当年那场车祸。
“你知不知道,酒,尤其是高度酒在中医里是会导致湿热蓄积的一个重要因素,你在短时间内摄入那么多酒精,且是气候湿热的海城,又是夏天最热的时候,内外两个环境都湿热的时候,无异于自杀?”
山口幸子沉默。
“你这就是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自己作的。
虽然她真的情有可原,也挺可怜的,但站在今越的立场上,这种不听话的病人很麻烦,因为他们的不遵医嘱,多少医护人员要被他们连累?更别说他们一会儿走一会儿留的,给龙国造成多大的影响。
山口幸子沉默片刻,抬起头来,“你有一个爱你的人,你不会理解的。”
她又不是瞎子,她看得出来,旁边那个极具魅力的龙国男人深爱着这个女孩,因为有人爱,有人关心,她当然不孤单。
“给我开药吧,我再留三天,你要是能让我的病有起色,我会重新考虑技术支持的事。”
谁知舒今越却冷笑一声,“不必了。”
“你什么意思?你们贫穷落后的龙国不是最渴望我们的投资和技术吗,你们的官员对我可是非常殷勤的,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他们挽留我的一件工具。”
今越再次冷笑,“可是我不喜欢不听话的病人,既然要找我看病,就要遵医嘱。”
“有些事你不懂的。”
“我不懂,但我知道什么叫一诺千金,什么叫诚信,你们答应好的事,我们国家为了配合你们的决定,又是更换厂址,又是花重金购买你们指定的设备,现在你因为自己不遵医嘱导致疾病反复也就罢了,还把这种自己的失误怪罪到我们龙国人身上,说变就变,说撤走就撤走,这种就是典型的背信弃义的小人行径,我鄙视你。”
女孩的声音很清脆,铿锵有力,山口幸子虽然听不懂她说什么,但她知道她一定是很生气。
果然,等尚书明翻译完,她也羞愧的低下了头。
“老实说,你们日国是害怕我们龙国学习了你们的技术会超过你们吗?那肯定的,我们地大物博,我们全民团结一心一意建设自己的家园,跟那些烧杀抢掠的强盗、战争贩子是不一样的。”
尚书明大惊,心说这姑娘是哪根筋没搭对,怎么能提这么敏感的话题!这次谈合作,双方都知道哪些敏感话题是不能提的,这是双方能进行合作的前提,她这么一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以山口幸子的暴脾气,怕是当场就得走人。
他在犹豫怎么翻译把敏感度降到最低的时候,那边徐端已经译上了,而且某些用词比今越的原话更强硬,更难听。
尚书明一脸“就这么玩死了”的表情,心想山口幸子这就要走的话,自己能不能来得及给堂哥打个电话,他们结婚他都没去,新婚礼物还没送上呢。
然而,他等了半晌,也没听见山口幸子大发雷霆,相反,她脸色有点红,又有点白,怎么说呢,像是愧疚,又不太像。
今越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她不一定是真的在忏悔,而是——她的脚痒病开始犯了!
嘿嘿,就不给你治,痒死你,别说犯错的人不是你,你在日国心安理得享受的安逸生活都是你们国家的军人在外换来的,而你们的军人干的是什么事你们在国内没点数吗,别装无辜了,你为你的国家交的每一分税都有可能用在对龙国人的烧杀抢掠上,说真的要不是徐平开这个口,今越真不想给她治。
山口幸子一张脸憋得通红,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挠,两只脚下意识就想交叠摩擦,但看见还有这么多男人在场,还是忍住了。
可鬼知道她忍得多难受啊,脚上就跟有一千只猫爪子在挠——痒痒痒!
她越痒,今越越高兴,倒不是说她多恶趣味,而是意味着她成功的概率更高。
只见她坐到沙发上,“幸子小姐的病其实也不算什么难治的怪病,小林医生你说对吗?”
小林有点尴尬,他不敢说是,因为他这么多天都没诊断出来,而能用一点养心药已经是他的极限,不得不承认,他的水平还是低于这个年轻龙国女孩的。
这时候,尚书明开始上道了,急忙追问:“要是舒医生来治疗的话,你觉得多久能治好?”
“给我三个小时,只要喝了我的药,就今晚,睡前就能止痒,至少能减轻三分之二,要是连喝三天的话,绝对断根。”
今越在看病的时候很少说“绝对”“至少”这样肯定而武断的用词,但山口幸子不一样,她必须在她最痒的时候,给她一块大肥肉,让她只能看不能吃,最后才会忍不住自己来咬钩。
她打个哈欠,徐端立马温声说:“先送你回房间休息吧。”
“好。”
尚书明急得就快嗷嗷叫了,小林医生也有点想说什么但忍住了,而山口幸子则是脸色涨红,身体扭曲,眼泪都快出来了。
眼看他们起身,走到门后,打开门,徐端就要护着今越跨出门槛……
“桥豆麻袋!”
拜某站的鬼畜视频所赐,今越知道这是啥意思,她差点就顿住了,可徐端在身后护着她,让后面的人没看出她犹豫那一下。
而这种“坚决不回头”的架势,彻底成了压垮山口幸子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大声让尚书明快点翻译。
“舒医生,稍等一下。”
“请您帮幸子小姐看看吧。”
今越回头,说话的是尚书明和小林,山口幸子叽里咕噜还在说着什么,眼睛水汪汪的,这是痒得耐不住了。
“舒医生,幸子小姐问,您怎样才肯帮她治病?”尚书明大声道。
舒今越终于正眼看向那个女人,“你真能满足我的条件吗?”
“能,她说您要钱还是要出国,她都可以满足您。”
今越哼笑一声,对不起,自己的家再穷那也是自己家,她去别人家干嘛。
见她摇头,一副“就这样?”的样子,山口幸子再也忍不住,吼出一句。
徐端替她说:“她问你不要钱的话要什么。”
“我要什么你都能满足吗?”
山口幸子猛点头。
“我要让你把项目搬到石兰省去。”
山口幸子一噎,顿时不说话了。
今越就知道,国内齐心协力排除万难的奔走,结果山口家其实压根就不诚心,她当时就觉得太过儿戏,这么大的项目她一个二代说暂停就暂停,说撤就撤,现在好了,搞不好他们这是把大家都当驴耍了。
想到这里,今越更是来气,心说痒死你!
“舒医生,幸子小姐说可以。”
今越笑了笑,“好啊,那我先给你吃一副药,先减轻大部分吧,后天跟我回石兰省签合同,资金和技术到位,合同正式生效那天我自然会把你治好。”
要是想反悔,那就痒着吧,谁治得好你找谁去,她还真不想伺候。
山口幸子一听这几句,果然慎重起来,“我需要商量一下。”
估摸着不是和她带过来这些人,而是老山口。
舒今越抬手看了看表,“行,我给你一个小时,过时不候。”
徐端搂着她的肩膀,走出幸子房间的一瞬间,他明显感觉到她一直挺着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肚子饿了吧?”
“有点。”
“想吃什么?”
今越脑海里冒出一串海城美食的名字,“生煎包,小笼包,小馄饨,蟹黄面……但咱们没票,也买不到。”手机上看过的还有印象的就这些。
“没事,想吃就走。”其实在饭店也能吃,但今越就想出去走走。
俩人出门,悄悄在人少的地方牵着手,他的手很大,也很干燥,暖暖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今越一会儿拉住一根捏捏,一会儿换一根,很快将五根手指头全捏了一遍。
“检查结果怎么样,还满意吗?”
今越翘着嘴角,“满意,太满意了,不仅我满意,别人也满意你。”的身体。
哼,别以为她不知道,山口幸子的眼神可一直在他身上打转呢。
他伸手揉了揉她脑袋,“想什么,我只要你满意。”
于是,他看见身旁的女孩笑得像只得逞的小松鼠,不知道这句话哪里取悦了她。
没办法,满脑子黄色废料的舒今越现在想的满意可不是这个满意。
徐端以前出差的时候来过几次海城,径直带她去他吃过的国营食堂,找到一家人多的,人的潜意识都会觉得,人多的应该就要好吃一些。
他带着全国粮票,直接来了两笼小笼包,又点了几样特色小吃,都是现成的固定样式,想吃别的也来不及现做了。
这些包子一个个小巧精致得厉害,筷子一碰就想破皮似的,但却不会真破,翻个身,底下也是晶莹剔透吹弹可破,但又不会真漏底,咬一嘴,鲜香满嘴。
今越被烫得“斯哈斯哈”的,徐端连忙给她递过来一碗面汤。
一个包子,一口汤,一笼吃完不够,他推过来,她就把他那笼也吃了好几个。
终于,四十分钟后,今越吃得像只满足的小猫咪,就差露着肚皮打呼噜了。
徐端却吃得比较慢,一下给她递汤递水,一下给她擦嘴,一会儿又给她擦手,等今越放下筷子,他又把剩下的所有东西吃完,擦擦嘴,“你说的蟹黄面暂时没有,明天问问酒店。”
今越现在已经进入贤者时间,“嗯,好。”
俩人慢慢的往回走,“明天想去逛逛吗?”
“想。”今越得意的拍了拍胸前的口袋,“我带了钱出来的。”
毕竟是第一次来海城,大城市嘛,回去够她吹几年的,自然是要买点东西,她现在手里有五百块存款,可以稍微放纵一下自己的物欲了。
五百块呀,添点能再买份工作,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能在城里买两间平房,要是有人生病的话,也足够救命或者维生很长时间……有时候睡醒,她会习惯性摸一下枕头底下藏着的巧克力,忍住不吃,但她得找点事情安抚一下自己,摸摸存折,看看上面的数字,安全感就能让她周身暖暖的。
徐端好奇,“带了多少?”
“不告诉你。”今越蹦跶两步,“谁让你要来陪我也不说一声,搞突袭。”
他笑起来,眉眼仿佛会发光,“我也是临时知道你一个人来,不然我不会瞒着你。”
“你知道的,我不会瞒你任何事。”
“我不信。”现在路上已经没几个行人了,道路又很宽敞,今越倒退着,看着他的眼睛。
徐端一面拉着她,护着她,防止她撞到人或者被人撞到,“说说看,想知道什么。”
“比如……你有多少存款,要是不能说的话也没关系,我就是问……”
“大概三千块,很久没看了。”
舒今越“啊”一声,他连忙将他拉过来,摸摸脑袋,“撞到了吗?”
“是被你装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