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越打量山口幸子, 对方也在打量她,不过她说的可不是什么好话:“这就是龙国人给我找的医生?逗我玩呢?”
尚书明连忙解释:“幸子小姐先别着急,这位舒医生很优秀, 能看很多疑难杂症,在石兰省当地是非常有名望的汉方医,就像老社长说的,年轻人虽然经验上有欠缺, 但他们拥有老家伙们没有的勇气与胆量,还有强大的创新能力, 你说对吗?”
山口幸子这才勉强点点头, 尚书明很聪明,拿准了她讨厌公司里那群倚老卖老天天对她私生活指指点点的老家伙, 用这个来激她, 她果然不那么排斥今越了。
他们叽里咕噜的说日语, 其他人也听不懂, 只知道叫进去就进去,徐平和舒文明则站在门外, 他们实在是不知道进去之后眼睛该看哪儿。
在白炽灯下, 今越把山口幸子的脸色看得更分明, 她已经卸了妆, 素颜状态下脸上皮肤很好, 几乎看不见毛孔, 白是很白,非常白,但……没有血色,指甲盖上有甲油倒是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嘴唇泛白也能说明一定问题。
“幸子小姐是不是贫血?”
尚书明一愣, “你怎么知道?”
毕竟,大小姐贫血这个情况对外也是保密的,山口社长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是将来整个山口集团的唯一继承人,她的一切跟生命健康有关的信息,对外都是要保密的。他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前几天在海城的时候,陪她去看病,他是承担翻译工作,海城医生说看她的数值应该是贫血很长时间了,而大小姐当时一点也不意外,说明她自己是知道的。
整个日国,知道这件事的聊聊无几,就连那些八卦媒体都不知道,更何况是“与世隔绝”的龙国人!
尚书明开始重新审视舒今越,要么是她从海城医生那里得到的消息,要么是她真的有点东西。
舒今越心说这你都不信,可真是在资本主义国家待久了啊,“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她的脸色不对劲,大部分人都能看出来。”
如果单说皮肤和嘴唇发白,其实西医也能看出来,但中医辩证思维里还有一个整体观念——除了皮肤病态的白,她的声音也是懒洋洋的,不是疲累那种懒,而是典型的气血不足,不想说话,中气不足的感觉。
一般来说,既然是脾气火爆、进取型人格,那么说话就不会是这样。
“她说了什么?”山口幸子见尚书明的神色,好奇地问。
“舒医生问您是不是贫血,她通过观察您的面色,听您的声音诊断出来的。”
山口幸子有点狐疑的打量今越,见她目光坦然,丝毫不惧,“你们汉方医不是要摸我的手吗,那快给我摸摸,看看我有什么病。”
今越将手搭上去,她的脉象果然是很细的,跳动无力,位置也有点沉,“幸子小姐的脚痒了多长时间?能否让我看一下?”
“一个多月了,自从来到龙国的第三天开始出现,每根脚趾都痒。”
山口幸子把脚翘起来,今越也不嫌弃,弯腰去看——脚趾头很细,很白,很精致,一看就是精心护理过的,不像她这劳动人民的脚,痒了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皮损,没有红肿包块……当然,也没有异味。
今越基本可以排除脚气病了,她洗过手,直接上手触摸,皮肤触感不硬,不粗糙,皮下也没有肿块结节,只微微有点发烫,但不明显。
“是不是脚背皮肤比脚趾痒得更严重?”
听了尚书明的翻译,山口幸子有点意外,但还是点头:“是。”
在海城看过那么多医生,一听说她脚痒,大家就下意识的当她是脚趾头痒,或者脚底板痒,其实不是的,脚背皮肤更痒。
“是不是每次脚痒发作的时候,足底和脚趾皮肤也会有灼烧感?”
山口幸子更意外,她说她有灼烧感,那些医生说她没有红肿热痛,不是炎症,可那种热热的感觉,别人用手摸又确实摸不出来,测温度也是正常的,她真是有苦难言。
“是。”
“是不是白天轻微一些,甚至不怎么痒,晚上,或者夜里痒得最厉害?”
这下,山口幸子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她比较粗心,这一个多月又比较烦躁,今越不问的时候,她其实都没注意到有这个规律,但她一问,她才想起来,确实是每天夜里痒得耐不住,白天就要轻微些。
今越愈发肯定自己的诊断,这就是一个血虚不能荣养肌肤导致的瘙痒症,压根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你的意思是,我是贫血导致的皮肤瘙痒?”
“可以这么说,但这是西医的说法,在中医的理论里,血液就像滋润、灌溉土地的水源,而皮肤就是土地,当水源不足的时候,土地就会干涸,形成麻木、瘙痒、灼热、寒凉等各种感觉异常。”
山口幸子勉强点头,这个道理她能懂,她不懂的是——
“你怎么知道我夜里比白天痒?”
如果说她贫血和瘙痒都可以是海城那边的医生告诉她的,那这个连她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间规律,她又是从何得知?
“在人体中,气为阳,血为阴,阴血不足多是在阴气旺盛的时候发作厉害,而一天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当然是夜里。”知道她还要追问什么,今越继续给她解释了中医的子午流注和阴阳理念。
她倒是说得头头是道,可却把翻译的尚书明坑惨了,“等等,等等,舒医生,你说的什么十二经脉什么十二时辰,专业名词太多,我好像翻译不了。”
这不仅需要大量的专业名词积累,还需要懂点国学常识,这对于一个从小在国外长大的华裔来说太难了。
“对不住,我忘了,你就跟她大致说个意思就行,反正她也不一定感兴趣。”
果然,换了通俗易懂的话后,山口幸子勉强听懂,然后又缠着今越问了一些关于怎么看病的问题,一直聊了一个多小时才放人离开。
徐平和舒文明还在门口等着,听见关门声立马迎上来,“怎么样?”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身边还站了一位戴金丝框眼镜的秘书样的男人。
今越冲他们点点头,“问题不大。”
“你给她开的方子呢?我让人去抓药煎药。”
“没开。”
“没开?”那秘书不高兴了,“舒今越同志,不是我批评你,既然看了,就要开方子,生病不吃药哪能好?这可是关系咱们全省乃至全国的大问题!”
徐平神色有点讪讪的,其实心里也有点意外,难道山口幸子得的是不药自愈的病?那也不至于把这么多海城医生难住吧。
“我问过她的意见,她不愿喝中药,而是选择输血。”
看,这就是典型的外国人思维,你跟她中医基础理论叭叭叭讲一堆,她貌似是听懂了,但最后到了治疗方法选择上,她觉得血虚就是血少,血少那就直接输血就行了,什么少补什么不好吗?干嘛要喝中药。
秘书终于闭嘴,不过,他还是不死心,“这……会有效果吗?或者说,效果跟喝中药一样吗?”
“肯定是会有差距,但应该不大。”今越能答应,是因为她前不久刚治好了一个,康玉琼也有血虚的情况,一输上血,各种指标立竿见影就上来了,都是有效的法子,没必要纠结于什么中医西医,治不好病什么医都没用。
看病也要照顾病人的意愿,她给出几个备选方案,对方有知情权和自主选择权。
所以,在山口幸子的坚持下,今越就没拒绝。
而今越现在更担心另一个问题——“她的血型有点麻烦。”
“怎么麻烦?”
“她的血型是RH阴性血,俗称的大熊猫血。”
秘书不懂,但徐平身为外科医生的家属,是知道点常识的,他沉吟片刻,“是有点难办,但这事上面出面,各大医院应该有这类血型的病人资料,虽然不多,但应该能找到几个。”
“到时候看看有没有身体条件好,又愿意捐血的,对这类热心群众,咱们一定要给足营养费,不能让他们受罪。”
今越点点头,谁知那秘书又说:“嗐,费那劲干啥,咱们部队里那么多身强体壮的年轻人,问问谁是这个熊猫血,拉去化验一下,要真是的话,直接让他们去病房门口等着,给山口小姐输上就是……命令一下,我看谁敢不听。”
今越侧目,她发现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真的讨厌这个秘书。
不管他是什么领导身边的人,说出这种话就挺没水平的,合着山口幸子一个臭鬼子是人,子弟兵就不是人?是移动血包,想抽多少抽多少?
子弟兵也是爹生妈养的!献血是自愿的,可没有强制一说。
见她脸色不好看,徐平终究老练很多,连忙用别的话题岔开,问她和舒文明是要回家还是住这边,房间开好了,而且开了三天,随便他们什么时候来住都行。
今越心头一动,“我们今晚先回家吧。”
徐平的车把他们送到柳叶胡同口,舒文明叨叨那秘书几句,他刚才挺恼火的,但也知道那种场合不是自己这种小人物能插嘴的,所以硬是忍下来。
“呸,子弟兵愿意献血,那叫觉悟高,不愿意那也没犯法吧,他说话怎么那么不中听。”
今越跟着吐槽几句,舒文明忽然又唉声叹气,“你说这房间都开好了,为什么不住啊,咱们至少在里头搓个澡呗?回来大院里想洗澡都得躲自个儿屋里,麻烦。”
“谁说咱们不住的?”
舒文明疑惑,忽然眼睛一亮,“好你个舒今越,你是想把全家都带去享受一把?”
那是必须的呀,反正这是请她去看病的“报酬”,为什么不要。点餐的时候她问过工作人员了,原则上一个房间只能住最多两个人,但对访客数量不设限,停留时间也不设限,餐食则是一个房间有两人份的,一天三顿都提供。
她又不是要把整条胡同的人都带进去,就是带爸妈进去体验一下,也不破坏人家东西,她觉得可行。
舒老师和赵婉秋一听给鬼子看病还能去享受一把,心动是心动,但老实人嘛,总觉得会给人添麻烦,“这不好吧,万一人家宾馆的领导查下来发现怎么办?”
“咱们这一家子去占便宜,是不是有点……”
今越挽住他们的手,“就是带你们去泡个澡,又不是去把人家宾馆搬空,你们道德感别这么高好吧?”
家里的澡票不到年底都舍不得用,今越懒得跟他们解释,回屋就开始收拾搓澡工具,宾馆里有香皂和洗发香波,他们倒是不用再带,只需要带上一套换洗衣物和毛巾就行。
“还得拿块抹布,到时候给他们大澡缸洗干净,桌椅擦擦。”
舒今越:“……”我的亲娘嘞,你是去享受还是去干活的。
于是,大家说好,第一晚由舒文明带舒老师去洗澡,第二晚今越带赵婉秋去,第三晚则是舒文明带徐文丽去享受……嗯,要不是老两口不好意思一起去,今越打算一口气全带去的。
泡澡当然要有泡澡的样子,他们还带着搓澡巾进去,皮都搓薄了一层,紧绷绷的,走的时候工作人员还按惯例送来一盒子点心,打开一看居然跟今越以前拿回来的一个味道,只是包装精致些。
不过,老两口忙着应付八卦群众,也没往深处想。
很快,不出两天,整个柳叶胡同都知道他们家去石兰宾馆泡澡的事了,大家一个劲追着问澡缸有多大,热水从哪里来,又问里头的席梦思大床啥样,是不是真的比家里的炕好睡……
反正,老两口这三天那叫一个满面红光,被邻居们捧得都有点飘了,三句话不离“我在石兰宾馆的时候”。
其他人都瞎起哄,唯独李大妈是真的酸。
嘴巴一张开,就跟鱼吐泡泡似的往外冒酸水,“呸,不就住个招待所嘛,看把他们得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去皇宫住了一趟!”
但她最近受的刺激太多,加上那块被硬生生咬掉的耳垂,给了她教训,轻易不敢再跟人起冲突,谁知道会不会又遇上瘦老太那样的疯狗。
是的,她的耳垂掉了,去到医院的时候,本来是可以缝合上去的,但因为需要打麻药,她不舍得花那钱,心说就一块肉,又不影响耳朵里面,就说别缝了。
医生说不缝的话这么吊着也不是个办法,她立马一把就给撕下来了……当时,她的嚎叫声响彻整个区医院。
“现在我算是想明白了,忍一时风平浪静,身体和钱包都不受罪,我得忍。”她絮絮叨叨的,在她屋后找“子弹”的鸡米花又听得真真的,转头就一字不落的学给婉秋奶奶听。
赵婉秋少不了要刺她几句,这又是一场闹剧。
舒今越是不知道这些事的,她这两天很忙,因为临市有个村子发现肺结核病例,好几户人家全家都被传染上,那边忙不过来,从书城市抽调人手过去帮忙,而朱大强因为主持处置过李家村的事,有经验,就派他过去了。
走之前,他是想让舒今越去的,但今越说这两天她还有事不能离开书城。
她知道朱大强的意思,他快五十岁了,有意培养她做他的接班人,尤其是这两年看到她愈发出众的专业能力,想要把她往上面托举。
但今越是真不想去区里,去了那就是整天跟传染病打交道,想接触其他病种就很难了,搞不好给分到实验室,整天守着试管培养皿,那就更没意思了。
她现在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不像刚开始工作那段时间,觉得只要能留下来就好,什么工作都愿意干。
朱大强见她跟刘进步一样“冥顽不灵”,简直恨铁不成钢。
他一走,今越就得跟着刘进步去做卫生监督,有些单位有化粪池的,还得去看看,不过每次去之前她都会脑洞大开——化粪池里没什么不该出现的东西吧?
“我知道你想啥,别想了,咱们这片治安这么好,啥事没有。”刘进步挤眉弄眼的。
“嘿嘿,那您以前遇到过没?”
“没。”
舒今越失望,想吃瓜都没瓜,没劲,还不如覃海洋呢,覃海洋手里至少还有点刑侦瓜可吃。
想到覃海洋,今越这才想过来,他也是去日国留学,学的还是妇产科,去年给她写过一封信,说在那边一切都好,饮食也基本能吃,面食米饭都不少,就是份量太少,他总吃不饱。
今越当时在忙二嫂的病,想着周末有空就给他回信,结果忘了,等再想起来已经过了回复的时效性,干脆就断了联系吧。
她希望他能学有所成,将来能找到一个志趣相投的女朋友,而她能做的就是不要再回他。
正想着,那边机械厂那位张干事又来了,“舒医生等一下!”
“来我们厂里检查卫生呢?正好,徐厂长还说让我去告诉你一声,山口小姐的病基本好了,脚已经不怎么痒了,他们这几天在计划重启对龙国的技术支持,厂长说要感谢您呢!”
今越对自己的医术还是有自信的,一个小小的血虚证又不是什么重症,“没事,这是我应该做的。”
“厂长说是您的功劳。”
“你们要真想找个人感谢,那就去感谢尚工程师的爱人吧。”今越心说,他们小两口现在还没和好呢。
倒不是李玉兰气性有多大,而是尚光明那家伙自从那天闹掰之后就一直没回家,说是手上有个项目需要临时出差去一趟京市。
他只来得及回家跟李玉兰说一声,人就消失了,把人家那口气留在嗓子眼不上不下的,也就是李玉兰,要是舒今越的话,还不得生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大气?
张干事也听说小两口闹矛盾的事了,其实他俩刚相亲那会儿,厂里就流传尚工程师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事,一留洋博士居然跟一文盲相亲,相亲也就罢了,最后居然还成了,这让大家怎么想?不说本来就喜欢尚工程师的年轻女同志们,就是别的男同志听着,也觉得俩人不合适。
那天李玉兰说那几句气话,他们可是都听到了的。
张干事不知道怎么感谢李玉兰,只能把原话转达徐平,徐平倒还真上了心,在领导班子会议上提出:
“尚工程师手里的项目很重要,按理来说以他的贡献,咱们应该是要给他分房子才对,但厂里住房紧张,条件有限,就只能先委屈他们住在大杂院里,既然解决不了住房,那他家属的工作是不是得……”
另一位一直跟他别苗头的副厂长立马道:“咱们厂里等着安置工作的家属那么多,要是开了这个头,后面的咋办?”
“这不一样嘛,尚工程师的贡献更大,即使是同等条件下,也该按贡献多少来排序。”
副厂长一时不好反驳。
“再说,我可听说海城那边的机械厂还一直想要挖他过去呢,他能在咱们石兰结婚,自然是定在这边的概率更大,但也保不齐……要是咱们能想法子把他家属安置一份工作,他的心也能更安定,更离不开咱们厂。”
众人一听是这个道理,说好听点这叫留住人才,说难听就是捏住他的软肋,留个“人质”。
既然大家都同意,散会后徐平就开始琢磨李玉兰的岗位,在会上他其实是避重就轻,没说李玉兰是文盲的事,要是一说那就炸锅了,文盲不好安置啊,哪怕是个最基础的后勤岗位,你好歹识几个字也行,不然东西发错了都不知道,送个报纸种类都分不清,日期也不会看,这不闹笑话嘛?
工作失误是小,伤了尚工程师的面子,会影响他工作热情和能力发挥的。
一切为了厂里的运营,为了大项目,他头疼大半天,晚上回家看见徐端居然在家,“今天没出去约会?”
舒今越自以为瞒得严实,其实徐平和张珍早就知道他俩谈恋爱的事了,只是徐端交代过,今越面皮薄,在她主动要求公开前,拜托他们装不知道。
当然,他和今越也不是天天见面,毕竟俩人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中午倒是能见,但也不是顿顿下馆子,有时候是今越跟他去吃单位食堂,有时候是吃好了再让他教骑自行车。
晚上不见面也是常有的事,今越心里别扭着,还不敢让父母知道她跟自己谈恋爱的事,每天晚上都要按时回家吃饭。
徐平见他出神,笑起来,“今越倒是厉害,前几天我不是说带她去给山口幸子看病嘛,山口不信任咱们的医疗技术,她爸派了一队日国专家过来,这几天医院传来消息,说血已经输上了,脚痒的症状好了大半,基本快好完了。”
“今越倒是中西贯通,兼收并蓄,这样优秀的姑娘你要好好把握,别像那个尚光明,简直榆木脑袋……”巴拉巴拉,徐平话本来就要比弟弟多点,遇到自己看不惯的事叨叨几句。
说到给李玉兰安排工作不太顺利的事,徐端凝眉,他知道玉兰,这是今越最好的朋友之一,去年还在她们家住过一段时间。
“大哥不如跟人换换。”
“怎么换,我这身边也没有谁需要换的啊。”
徐端看向新桥街道的方向,“上次牛主任不是说他想把他妹妹安排进机械厂,他妹妹是高中毕业,干机械厂的工作应该没问题。”
牛主任这个妹妹是个有事业心的,可惜一直在街道办干七大姑八大姨的事,总觉得不得志,牛主任在一次饭局上还跟徐平套近乎,想让他帮忙把妹妹调到机械厂去。
“当时我自己也不好出手,但要是跟李玉兰换的话,这就好办了。”徐平整体是个刚正不阿的人,李玉兰的工作是领导班子会议上通过的,不算以权谋私。
“行啊,我听说李玉兰不识字,去街道办干点邻里纠纷调解、帮扶孤寡老人的工作,倒也合适。”
“她认识一些的,只是不多。”
第二天上午十点多,今越刚把报告模版写好,李玉兰就兴冲冲跑进她办公室,一张脸通红通红的。
“玉兰姐上哪儿把脸晒得这么红?”
“我这是高兴。”李玉兰在她办公室里转了一圈,“以后啊,我就跟你一起上下班喽。”
不用今越追问,她迫不及待将张干事上家来通知的事说了,“以后啊,我就有工作了,还是正式工,咱一起上下班,有伴儿。”
今越也高兴,“这好啊,我有伴儿是其次,最主要是你有了工作,就不用天天待家里了。”不仅无聊,还容易与社会脱节,逐渐丧失自信。
麦壳和鸡米花已经不怎么需要人照顾了,只要管一日三餐换洗衣物和写作业就行,李玉兰婚后这段时间确实挺无聊的,干完家务就找赵婉秋闲聊,听大爷大妈们吹牛,悠闲倒是悠闲,但对于一个从小干惯农活的姑娘来说真的不习惯。
也没价值。
他俩本来文化层次差距就是天然的鸿沟,要是她再不加强学习,整天只知道围着灶台打转,差距只会越来越大,到时候即使尚光明不嫌弃她,她也会心生自卑,进而影响夫妻感情。
在今越看来,这次的吵架就是她自卑闹的。
一份工作带来的不仅仅是工资,还有因为获得感、满足感、成就感而带来的自信。
这不,中午回家吃饭,赵婉秋听说后也替她高兴,“赶紧打个电话给你妈说一声,让她也高兴高兴。”
李妈妈中午接的电话,下午就让儿子开着拖拉机把她送城里来,还给两个“闺女”送了不少吃的喝的,交代俩人必须互相帮扶照顾云云。
又过了半个月,尚光明出差回来了,看见妻子高高兴兴的每天按时上下班,对他说话也不再动不动就什么文化低什么离婚的,心里松口气,却不知道是什么带来的改变,他毕竟太忙了。
鸡米花过生日,他也只是在饭点赶回来陪孩子吃碗面,人又消失了。
徐文丽忍不住和今越叭叭,“以前我还羡慕玉兰找了个这么好的对象,现在看来,对象太优秀就没时间陪她了。”
“行行行,知道二嫂又要说二哥陪你去看电影的事了。”
徐文丽双颊绯红,“我不是故意提的,你说那叫啥凡尔赛,我不是故意凡的。”
“知道知道,你就是不小心,不经意的让我们知道二哥带你上百货商场买新衣服,陪你看电影,专门买点心跟你吃独食。”舒今越边说边笑,要说身边谈恋爱或者已婚的,最甜的就数这一对。
整个柳叶胡同都知道舒老二疼媳妇儿是出了名的,他媳妇儿身上穿的永远是最时髦的新衣服新裙子,吃得随时是嘴角抹油,他一个大男人洗洗刷刷全给承包了,大到铺盖被褥,小到媳妇儿的袜子……就这么好吃好喝还啥也不用干的,把媳妇儿养得粉雕玉琢、珠圆玉润。
他俩甜到啥程度?胡同里但凡谁家男人惹老婆生气了,就要被数落:“你学学人家舒文明。”
“你看看人舒文明。”
“你给舒文明提鞋都不配。”
……
甜到李大妈都牙酸,实在是找不到可以攻击小两口的把柄,只能每次盯着徐文丽平坦的肚子当人形超声机。
不过,无论她怎么挑拨,舒家老两口对小两口没孩子这事都无动于衷,甚至她多说两句就烦,她觉得在这件事上她可是为舒家好,他们不识好人心,以后要断子绝孙的,哼!
舒今越一边想着这些趣事,一边跟玉兰一起从家门口骑出来,准备一起去上班。玉兰会骑车,也有耐心,在她和徐端耐心的联合教学下,舒今越现在终于学会了骑自行车!
“先别骑上大马路,就在胡同里练练,新手上路看见车多容易紧张。”
“行,那就胡同里这段我骑,上了马路你载我。”
俩人正说着,机械厂的小张干事急慌慌跑过来,“舒医生,等一下,徐厂长请你过去一趟,急事儿!”
今越只得停下,让李玉兰去到单位跟朱大强说一声,她这算公事,不是翘班。
厂长办公室里,徐平急得就快团团转了,“这怎么好好地输着血呢,都快好了,忽然又说没用了,不仅没好,还痒得更严重,现在她的日国专家团队也没办法,说要立马回国,把所有技术人员撤走,出尔反尔,有小节而无大义,实在是荒谬!”
为了配合项目,海城那边从上到下已经动起来,他们嫌弃海城电视机厂的现有设备老旧,场地狭窄,现在上面已经批下来了,重新批了一块无论交通、自然环境还是面积都很大的场地,用来新建电视机厂,设备也从他们指定的日国厂家那里进货了,现在忽然撒手说要撤走,纯属故意!
今越听得心头火起,龙国人为此做了这么多前期工作,怎么能出尔反尔?不过,她更奇怪的是,明明山口幸子就是血虚不荣导致的皮肤瘙痒,前期的输血疗法证明也是有效的,为什么忽然又没用了?
别的不说,就她输的血都是熊猫血,很珍贵的呀,就这么浪费了吗?
“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也不清楚,日方专家团队坚持让她回国治疗,而她一走,项目也就黄了。”徐平叹口气,自从恢复工作后,他很少有这么沮丧的时候。
排除万难,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忽然又没戏了。
面对这些人,他每时每刻都能想到自己那或惨死或失踪的六个弟弟妹妹,想起到死也没法闭上眼的母亲,他告诉自己落后就要挨打,他要师夷长技以制夷,可似乎连这个机会都没有……他连续熬了多夜的眼睛愈发红了。
今越有心安慰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整个项目虽然跟书城机械厂无关,更与他本人没一毛钱关系,但他付出的心血并不比别人少。
这种血海深仇,任何人都无法与徐家人感同身受。
徐端虽不受徐老爷和徐夫人待见,但徐平和张珍待他不薄,虽名为兄弟,却情胜父子。
“徐伯伯,如果您愿意相信我的话,我想再给她看一下,哪怕只是一次,再给我一次机会。”
今越觉得自己的诊断不可能有错,不可能越治越严重,她得搞清楚怎么回事。
要是能真正的彻底治好山口幸子,证明她能不断提高技术,精益求精;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徐家人。
他们忍辱负重这么多年,不该是白忙活一场。
徐平沉默,片刻后看着她的眼睛,“如果再看一次,你有几分把握?”
“至少八分,前提是她对我说实话。”她的功底在那儿摆着,加上输血疗法有效,足以证明她的诊断是没错的,至少在二十天前没错,现在却无效,甚至反弹更严重了,说明要么是中途有什么变数,要么是病人从一开始就没说实话,对她隐瞒了什么。
徐平踱步,“让我想想。”
今越也不催促,正好出去透透气,机械厂她小时候跟着大院里的大孩子来过几次。她太小了,又笨笨的,大孩子们嫌她笨手笨脚,又怕她大嘴巴会坏事儿,都不爱带她玩,她就悄咪咪的跟在他们身后,像根小尾巴一样。
徐端说过,他小时候也喜欢当徐平的小尾巴,这是整个徐家唯一对他有耐心的人。
徐平大多数时候在外面上学,放假回家的时候会给他带些小孩子喜欢的礼物,他过生日的时候会在全家人都遗忘的时候,悄悄给他准备一碗长寿面,偷偷卧着鸡腿和荷包蛋。
在徐家,徐端的生日似乎是个很大的忌讳,男女主人都不喜欢,下人也不敢提,唯有大哥记着。
今越心说,只要是对徐端好的人,就像对她好,而她的朋友就像徐端的朋友。
他们在“共享”亲人和朋友,在慢慢融入彼此的生活。
机械厂的场地很宽敞,办公区域是单独一栋红色的三层小楼,墙上刷着“领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今越一笔一划的把标语看了三遍,连标点符号也没放过。
徐平的电话依然没打完。
这个电话似乎打得很艰难,足足聊了四十多分钟,挂掉之后沉默很久,又依次拨了好几个电话,隐约能听见是在做各方协调,请人出面做说客。
今越在外面听见一些领导称谓,又听到他的小心翼翼和客气,心说即使是当到这样一个大厂的厂长,还是有人际关系上的烦恼,更何况她一个小小的医生,平时有什么好埋怨的呢?
电话实在是打得太久了,舒今越腿都站酸了,只能找个长凳坐下。
中途张干事邀请她进他们办公室坐会儿,今越不擅长跟陌生人聊天,觉得绞尽脑汁在人群中寻找共同话题挺难的,拒绝了,张干事于是给她送来一杯温水。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徐厂长的电话终于打完,叫她进去。“协调好了,她愿意再给你看一次,但她不愿再来书城市,需要你亲自去一趟海城。”
今越心说,大小姐的脾气果真不小,越是这样她越是要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病情反复。
“行。”
“我会帮你向你单位请假,你这次算出公差,接到我们发函后,不仅不影响你的上班考勤,该有的津贴和待遇也一分不会少。”徐平想得还挺周到。
“行,您放心,她现在不愿来书城,那我就去就她。”徐平堂堂大厂厂长,连那样的血海深仇都能忍,她这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我厂里实在是走不开,无法陪你去。”
“没事的徐伯伯,我能照顾好自己。”
在手机上,她“去”过的地方可不少,京市海城大大小小的景点、苍蝇馆子、胡同弄堂,嘿嘿,刷过就等于去过。
因为事情紧急,明天一早山口幸子一行就要回国,只给今越这一个晚上的时间,徐平帮她买了机票,确定好那边对接的人,今越匆忙回家跟父母说一声,连换洗衣物都来不及收就直奔机场。
现在书城市的飞机场很小很简陋,一天也只有三趟飞机,上午那趟是飞京市的,中午羊城,下午飞海城。徐平的人把今越送到简陋登机口,今越道别之后,径直往里走。
她两辈子都没坐过飞机,但没关系,反正这年代坐过飞机的人也没几个,很幸运她成为其中之一。
等到上了飞机,刚把行李放好,机舱门即将关上的时候,门口传来一阵说话声,似乎是有一名旅客来迟了,有人正在帮忙做协调。
今越正想着山口幸子的病情,来不及好好体验第一次坐飞机的感觉,更没空关注这些,她闭着眼睛。
这次的病例跟以前任何一次都不一样,以前大多数她从一开始就不确定是什么病,中间会有一些弯路,到最后总能茅塞顿开找到突破口;但山口幸子,她很确定自己一开始的诊断不会错,也自信她真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
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二十多天后输血忽然无效甚至反弹?
这才是她治病的关键。
今越想着,一抬头,就看见一头短发的徐端,越过稀稀落落的七八名乘客,视线准确无误地落在她身上。
是的,他朝她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