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听见熟悉的“角弓反张”这四个字, 所有医学生都会虎躯一震。

顾名思义,就是人的身体像一张拉反了的弓,刘罗锅大家都知道, 而角弓反张就是跟刘罗锅相反,颈背部强直、腰背部反折、身体向后仰的样子,主要见于破伤风和某些中枢神经疾病。

老汉上山下田的干农活,每天都在和土壤、铁器接触, 相信每一个医生首先怀疑的就是破伤风感染。

“对,我一开始也是怀疑破伤风, 但家属说他们父亲没被铁器割伤过, 最近一次也是几年前生产队干农活的时候,被镰刀割了个口子, 但伤口并不深, 加之镰刀也是天天使用的, 没生锈……对了, 近期也没做过手术。”

感染破伤风的原因无非就这几个,可他都没有。

今越点点头, 这样看来, 确实是基本能排除破伤风了, 因为这个病潜伏期压根不长, 也不是说不可能有几年的, 只是非常非常少。

排除了破伤风, 那莫非是中枢神经疾病?例如各种脑膜炎?

俩人一面说着,来到街道办,几个年轻人正扶着一名黑瘦老汉从平板车上下来,刘进步带他们到药具间休息。

那身体姿势,完全就是“角弓反张”四个字的真实写照。

老汉名叫孙玉犁, 跟孙铁牛是同村人,今越没去过他们村,但在他们村却很有名。

自去年治好孙铁牛的病后,一家子回去就到处说是被一个年轻的小舒医生治好的,大家没有娱乐消遣,就反反复复将舒医生怎么结识他们,防疫站怎么排查血吸虫病,区医院怎么下诊断肝病,怎么让他们回家准备后事,防疫站怎么开会讨论,而小舒医生又是怎么力排众议仗义执言挺身而出……反正,上至八旬老头,下至八岁小儿都知道,新桥街道办有个小舒医生特厉害,擅长治传染病和疑难杂症。

平时的伤风感冒大家不至于来麻烦她,但孙玉犁的病,大家见所未见,肯定归属“怪病”行列,就让他赶紧来找舒今越。

“我爸昨天傍晚下工回来就变成这个样子,脖颈僵直,以为是伤了脖颈,寻思睡一觉就能好,谁知今天起来不仅没好,还更严重,只说头疼。”孙玉犁的大儿子说。

“除了头疼,发烧没?”

“我们也不知道烧没烧。”毕竟农村也没啥体温计,都是随便用手一摸,感觉一下。

刘进步从他咯吱窝底下拿出体温计,读了一下,“稍微有点低烧,但可能是身体的应激反应。”

今越点点头,让他过一会儿换一边再量一下。

“有没有恶心,呕吐过?”

孙家儿子们齐声说没有。

今越又简单的做了几个小检查——脑膜刺激征阴性。

“我觉得,脑膜炎的可能性不高。”

一般脑膜炎多是感染造成的,有感染,很大概率就有发烧,脑膜刺激征阳性、呕吐这几个很典型的,难以忽略的症状。

朱大强松口气,不是脑膜炎就好,不然事情还挺麻烦,“那现在这个情况,让他们送去区医院?”

今越摇头,她抓住病人的左手,开始把脉,因为角弓反张,孙玉犁只能侧着躺在桌子上,几个儿子分别扶住他。

两只手的脉象都是弦而紧,就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今越心说不会真是破伤风吧?可破伤风他最近又没受伤没手术,不可能形成厌氧环境。

今越不信邪,让孙家几个儿子把他衣服裤子脱得只剩内裤,她仔细检查,身上愣是一个伤口都没有。

可能是动来动去的折腾坏了,孙玉犁紧咬牙关,“哎哟哎哟”的呻吟,看着实在是可怜。

小儿子连忙劝他,“爸你别强撑着,也别苦笑了,想哭就哭出来吧。”

孩子才十二三岁,还半懂事半不懂事的年纪,说的话也孩子气,朱大强和刘进步没忍住笑了笑,今越却眉头一皱。

“孙大叔一直这样苦笑吗?”

“对,从今早起来就是一副苦笑样子,我形容不来,反正就像作文里写的那样。”

舒今越刚才一直以为他是在强撑着苦笑,可现在仔细一看,他的面容不对劲,这哪是有意识的苦笑,分明是控制不住的苦笑面容!

而他嘴巴也闭得紧紧的,牙关紧咬,整张嘴像是从里头被反锁起来!

朱大强和刘进步看她神色不对,也连忙回过神来,“对啊,角弓反张,牙关紧闭,张口困难,苦笑面容,这是典型的破伤风啊!”

舒今越点头,这分明就是教科书式的破伤风发作,要是给教科书里添加一幅插画,那绝对就是孙玉犁的样子。

“可他没受过伤,怎么会得破伤风?”

全身上下连脚趾头手指头都检查过了,没有任何伤口,到底是怎么感染的,这就是个谜!也正是找不到伤口,所以让今越不敢下这个诊断。

“算了,找不到就算了,咱们先按照破伤风处理,给他打抗毒血清吧。”

不管是不是,先打上再说。

而防疫站里是没有破伤风抗毒血清的,得去区防疫站,朱大强带着他们,用平板车把孙玉犁拉到区里去,今越用肥皂洗洗手,开始琢磨病情。

刘进步也觉得不对劲,“我以前也遇到过几例破伤风,但那都是要么被生锈的镰刀锄头割伤,要么是生锈的钉子扎到,他这个……一般的破伤风梭菌毒素不能侵入正常的皮肤和粘膜吧,他浑身上下没有伤口,也没做过手术,到底是怎么感染的?”

舒今越仔细回忆刚才检查的地方,别说新近伤口,连已经好了的旧伤都没有。

“你们在里面给他检查,外阴生殖器一带也没有伤口吗?”

刘进步很肯定的摇头。

那就奇了怪了,今越心里把可能的疾病想了一遍,都能很快排除,唯有破伤风最符合,唯一符合。

“算了,等消息吧。”刘进步打个哈欠,掏出一把卤过的花生,今越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想孙玉犁的病。

她就是这样,一旦遇到病人找上她,她就是不吃不睡也得琢磨一下,不然心里不好受。

“今越,你们刚才忙啥呢,听着闹哄哄的。”乔大姐自顾自进来,抢了几颗卤花生。

刘进步撇嘴。

“没事,就有个人来看病。”

看出今越似乎不大想搭理自己,乔大姐脸色有点讪讪的,“今越还跟我生气呐?我其实也挺难做人的,我家那口子,他的那些什么三亲六戚的有啥事都爱找我,嫂子长嫂子短的,忙活半天,这一点好处没有还落埋怨,你知道沈和平昨儿怎么跟我说的吗?”

舒今越哼一声,她才不稀罕听这种捞男的事儿。

“他说你被你家那个什么徐叔叔骗了,他觉得你年纪小,会上当很正常,他们单位好几个女同志就这么被骗的,他不怪你,还说会引导你走出他的骗局。”

舒今越一副看傻子的样子,不是,这捞男他有毛病吧?!

“他这是把自己做过的事套徐端身上,可把他牛的。”自己当初真是瞎了哪只眼,居然觉得他还不错。

难怪徐端一直让她看人不能看表面,她都那么小心了,躲过了李大姐和杨正康,偏偏被他盯上,晦气!

于是,她也不介意把他们沈家干的“好事”宣扬一下,“刘哥你还不知道吧,咱们乔大姐家这亲戚可了不得,他一直号称自己只有一个姐姐,敢情送出去那三个不是他姐,他要真这么有骨气就好了,谁知道听说人家嫁得好,马上就扒上去认亲,你说可笑不可笑?”

刘进步本来就八卦,连忙追问具体情况,还故意吆喝几声。

没一会儿,其它科室的人也来了,一个个听得咋舌,纷纷指责乔大姐办事不行,“咱们今越这么好的姑娘,你给介绍的啥人?”

“今越没得罪你吧老乔,我记得好几次今越都下班了还给你家亲戚看病,你咋能这样?”

“就是,乔大姐忒不厚道。”

“你咋还帮他带话给今越,这纯属骚扰了!”

乔大姐一张脸红成大公鸡,她知道理亏,可她对天发誓,她真不是故意坑今越啊,她只是觉得用沈家亲戚的眼光看,这些不算啥大的错事,可要是跟他们没有利益关系的旁观者看来,这也确实不做人。

乔大姐不敢多说什么,“打死我也不会再给他带话,这次是他扯七扯八的一堆,我就寻思着先这样吧,最后一次,以后我就跟他断绝关系,我家那口子也不许再跟他来往。”

今越对她的赌咒发誓不感兴趣,她当然知道,乔大姐明知沈和平家的情况还极力促成他俩,说明在她心目中,她舒今越也就只配得上那样的。

“行,以后我不想再听见他的任何事。”

乔大姐看着她毫不留情离开的背影,气得跺脚,恨死了沈和平,跟随时能帮自己忙的舒今越比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什么堂弟算个屁呀!

中午,今越回家吃饭,刚走到大门口,听见自家屋里热热闹闹的,原来是来找老妈看病的邻居。

是的,从上个月开始,赵婉秋也能自己诊治一些简单的常见病了,像什么感冒咳嗽拉肚子,她把那几个方子背诵得滚瓜烂熟,试了好几次都屡见奇效。

主要是舒今越太忙,街坊们也不好像以前一样,屁大点事都找她,听说赵婉秋跟着闺女学了一段时间的中医,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找她。

别说,好几个人吃了都有效,一传十,十传百,小毛病大家就都来找她看了。

她看不了或者没把握的,则进一步“转诊”到舒今越这里来。

“今越下班了,你妈现在可厉害咯,前几天你牛大妈心慌胸闷,她两副药下去就好咯!”

“还有上次我家老头子腿脚疼,多少年的老毛病了,吃了她的药,已经两个多月没再疼了。”

大家七嘴八舌的,把赵婉秋都夸得不好意思,“瞧你们说的,我又不是神医,吃药能好说明你们本来身体底子就不差,药物只是稍微拨一下。”

赵婉秋的专业能力历来都强,无论是当护士还是当中医,大家又夸了几句,各回各家准备做饭。

而在舒家的饭桌上,今越终于看见几天不见的小鸡米花,“住石兰宾馆感觉咋样,给咱分享分享?”

小孩扒拉着手指头,“有饼干,有冰淇淋,还有牛排。”

“哎哟喂,那可是小洋鬼子才能享的福,接你们去享福的是你们家啥亲戚来着?”舒文明也好奇起来。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叫他叔叔,不过我不喜欢吃牛排,一点也不好吃。”似乎是为了证明婉秋奶奶做的饭更好吃,他低头猛刨。

众人大笑,心说这孩子真实诚。

舒老师从报纸上看到,这次日国来的考察团,据说是要对龙国投资,人家带着技术来,准备在石兰省建一个电视机厂,而鸡米花那位叔叔据说是日国的华裔工程师,做的就是日用电器这一块。

“叔叔说啦,过几天给我们送一台电视机来,是彩色那种喔!”

舒家人大为震惊,电!视!机!

彩!色!的!

今越也只在金鱼胡同徐家见过,柳叶胡同倒是有两户人家有,但不在他们16号院,其中一家就是柳叶胡同第一阔绰的牛大妈家。听说胡同里这些小孩子,去人家里看电视还要交钱呢,每个月三毛钱,搬着小板凳去坐一晚上,至于位置那是先到先得,愿赌服输。

小鸡米花很满意大家的震惊,立马挺着胸膛,大声说:“爷爷奶奶,姐姐哥哥嫂子你们放心吧,我家的大彩电不收钱喔,你们只管来看,我哥哥说啦,你们想看多久看多久。”

众人大笑,心说这孩子甜言蜜语还一套一套的。

不过,舒文明是真感兴趣,这年头谁家不稀罕电视机?又是在他隔壁,到时候近水楼台,嘿嘿。

今越看了一圈,没看见麦壳,他今年上三年级,中午也是要回家吃饭的,“你哥呢?”

“他忙得很,非常忙喔。”中午饭是昨天剩的鸡汤,赵婉秋往里下了点白菜和粉条,炖得软烂极了,非常入味,她还给胡奶奶送了一份过去。

小鸡米花也喜欢吃这种香香的软软的东西,呲溜呲溜埋头苦干,偶尔抬头看一眼今越姐姐,今越一看过去,他立马又受惊小鹿似的低下头,过不了两秒又偷偷看她。

“嘿,你这小子,怎么回事,去跟着你家亲戚玩两天还玩害羞了?”舒文明在他脑门上崩了一下,疼得他“哎哟”一声,抱着脑袋继续偷看今越姐姐。

舒今越实在好奇,“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要告诉我呀?”

小家伙立马捂住嘴,“姐姐怎么知道?”

“嘿嘿,姐姐我聪明!”

“现在人太多啦,哥哥说这个秘密不能让人知道,我只能跟姐姐一个人说喔。”

舒今越好笑,小家伙还知道保密协议,然而下一秒——

“我哥哥要给我们找个妈妈喔!”

舒家人:“……”

舒今越张了张嘴,心说小鸡米花是有点点憨气在身上的,“哪有自己找妈妈的,又不是小蝌蚪。”

“是真的哟,我哥哥说要找一个好妈妈,不要坏妈妈!”被今越姐姐怀疑,他小小男子汉的自尊心受不了,立马放下碗筷,站起来大声说,双手叉腰,“一定要是好妈妈才行哟!”

赵婉秋被逗得不行,“哈哈哈,那你告诉奶奶,谁才是好妈妈。”

“玉兰阿姨就是!”

舒家人:“……”

舒今越惊讶得碗都端不住,“你哥哥是想让玉兰阿姨当你们妈妈?”

“对鸭,玉兰阿姨很厉害哟,她能打败坏奶奶,坏阿姨。”

坏奶奶是李大妈,坏阿姨是李老五,这大家倒是知道,可他们居然要让李玉兰当后妈,这就很让人意外和……费解。

徐文丽眼睛一亮,她喜欢李玉兰,想法也单纯,只知道要是能跟玉兰成为邻居那就太好啦,拍着手说:“好好好,你爸爸长得俊,你们玉兰阿姨也漂亮,天造地设的一对。”

赵婉秋轻咳一声,显然是不太赞同。

说真的,舒今越也不赞同,她觉得尚光明配不上李玉兰。虽说在外人看来尚光明就跟他的名字一样,前途光明,未来可期,等到改开后他这种技术人才会更吃香,到时候有海外亲戚也不算什么坏事,相反还能带来外资和国外技术,更加吃香,但……他是带娃鳏夫。

“一个鳏夫,这不合适吧。”舒文明也说。

“什么是官服呀?”

“去去去,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赵婉秋叹口气,后妈哪是那么好当的?她自己当过就知道,掏心掏肺这么多年了,文晏三兄妹还叫她“赵阿姨”呢,虽然她也不是说一定要让他们改口,毕竟她改嫁过来的时候他们都很大了,但有时候想想还是会有点想法。

这大概就是意难平,不甘心。

她自己带着孩子算“扯平”,都会有这种想法,那李玉兰呢?人家可是黄花大闺女,父母哥嫂疼爱长大的孩子,除非日子过不下去的人家,不然谁会愿意让闺女(妹子)给人当后妈?

见大家脸色似乎不太好看,鸡米花心里忐忑,“姐姐你们生气了吗?”

今越笑着摇摇头,心说这就是孩子异想天开罢了,李玉兰愿不愿意,尚光明愿不愿意,李家人同不同意还未知呢。

“难怪……”

“难怪啥,爸你倒是快说呀。”

“小李这几天来找过我,问我尚工程师的情况,我还奇怪,以为他俩认识。”小李就是李玉兰的表哥,当时介绍玉兰和舒文明认识的中间人。

今越有点点郁闷,为李玉兰这么好的女孩子,但转瞬一想,李妈妈肯定第一个不乐意自家闺女给人当后妈呢,这事保准成不了。

因为心里记挂着这事,第二天到单位今越情绪都有点提不起来,寻思晚上给李家村打个电话,问问有没有这回事。可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这行为似乎太没边界感了,要是李玉兰其实是喜欢尚光明的,那她的劝阻就更加不合时宜。

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先静观其变,暂时不要插手。

朱大强已经回来了,“昨天给打了破伤风抗血清毒素,效果怎么样还不知道,需要再观察一下,目前只能给予对症治疗。”

“可惜找不到伤口,也无法做清创清除游离毒素,只能先对症治着看。”

孙玉犁的主要症状都是神经肌肉痉挛造成的,西药的话就使用缓解痉挛的药物,比如镇静剂和肌肉松弛剂,这些是常规疗法,任何一个年代都是这么治的,今越也只能点头。

“希望能有用吧。”

她想给李玉兰打电话,谁知中午下班到家就看见李玉兰在家里坐着,还有精神抖擞的李妈妈。

“今越下班了,快过来我看看,怎么这么久不去看看我们。”李妈妈拉过今越的手,捏了捏,“嗯,几个月不见,又漂亮了,不像我家这黑丫头。”

舒今越倒是想去看她,但周一到周六工作都忙,周天好容易能休息一下,又要耗子存粮式的装修房子,打扫个人卫生,帮着妈妈干点家务,其实比上班还累还忙。

“你们年轻人忙,我知道,你不去我这不就来了嘛。”李大妈哈哈笑着,屋里摆着一些她们从乡下带来的特产,“本来说带小炮仗来给你看看,但他姥姥这几天不太好,跟她妈回去看姥姥了。”

赵婉秋小声叹口气。

“说可能就是这几天上了。”老太太去年查出肝癌晚期,能坚持到现在实属奇迹,“还得多亏了今越,要不是她帮老三媳妇保住孩子,可能她妈也……唉。”

为了看小外孙一眼,再一眼,她愣是撑到现在。

“从春种那几天就开始不好,大多数时候已经不清醒了,但还能认出小炮仗,我就让她把孩子带回去,多陪陪姥姥,想住几天住几天。”李妈妈哼一声,“就为这事,其他几个儿媳妇还不乐意,说家里那么忙凭啥老三媳妇能回去,不提还好,一提大家都有意见,家里闹得不安生啊。”

“以前人说儿子多好,你看看这好在哪里?一天天的尽给我找事儿!”

赵婉秋笑着宽慰几句,谁家日子都不是一帆风顺,有点摩擦很正常云云,又举例大院里谁家也是这样,三天大吵两天小吵的。

今越耳朵起茧子,“对了李妈妈,三嫂最近复查没,没什么问题吧?”

“好着呢,医生说她的肺结核早就好了,我们也开始同吃同住了,啥事没有。”

聊了一会儿,她从炕上下来,猫到窗边看了一圈,见没人才小声说起正事:“我们今天来,是想着有个事,想找你们扫听扫听。”

舒今越和老妈对视一眼,知道是什么事,而且看李妈妈的样子,倒是不反感,李玉兰脸红红的,似乎也不排斥。

“就是你们后院那个尚工程师,你们天天见着,觉着怎么样?”

赵婉秋实话实说,“他工作忙,有俩孩子,孩子倒是教育得挺好,懂礼貌,也勤快,就是他本人忙,经常见不着人,孩子一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我们家吃,他给了生活费的。”

李妈妈一拍膝盖,“那正好,你们跟我细细的说说,他人怎么样。”

“这……仅凭几次简单的接触,也看不出什么,只感觉人比较有礼貌,客气,话不多,虽然不会做饭,但爱卫生,父子仨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妈妈连连点头,“这么大年纪,又是工程师,身边有没有女同事或者女性朋友啥的……”

“这个我们不知道,反正眼皮子底下看着是没有。”李老五献了好几次殷勤他都不带正眼看的,但也不能说绝对没有,毕竟人家在厂里的事她们不知道,更别说回到厂里之前的事,那更是知之甚少。

“他有没有不好的嗜好,像啥打牌啊,乱花钱啊这些?”

“目前看着是没有。”

李妈妈彻底放心,“那就好,本来这事我是不同意的,玉兰她表哥一提我就不乐意,咱们家玉兰年纪是稍微大了点,但也没多大,不至于要找个鳏夫,还有俩孩子,但小尚亲自上门来,也诚心诚意,我就有点犹豫。”

原来是麦壳劝说尚光明,让他亲自上门说亲去了。

尚光明那样一个绅士的一个人,穿着西装打着领带,亲自上门求娶,那画面今越想象不出来。虽然他们做邻居几个月了,但今越只跟他说过两次话。

一次是“上班去啊”,一次是“吃了吗”。

这样冷情冷性的人,一般人也捂不热吧?舒今越看了李玉兰一眼,她却是红着脸冲她眨眼。

“我知道你们可能会觉得不合适,但我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表面看着一团和气,但几个儿子儿媳也有自己的小心思,树大分枝是肯定的事,这一分,玉兰的嫁妆就少了,我想趁现在给她成家也好……况且,小尚除了是鳏夫和带娃,无论学历、样貌还是工作能力,都是顶好的。”

“人无完人,要是这样好的条件还是个未婚小伙子,那也轮不着咱们庄稼人不是?”

“再说了,玉兰最大的硬伤在这儿摆着,想找个城里对象基本是不可能的。”

李玉兰虽说会认几个简单的字,但在大家眼里,她就是一天学也没上过的文盲,货真价实的文盲啊。

今越想反驳,玉兰姐其实能认字,还能看小说呢,但被李玉兰拐了一下,把话憋回去。

反倒是李妈妈这么一说,赵婉秋都开始觉得尚光明是良配了。

她们在老屋聊着,今越把李玉兰拉到自己新房子那边,“玉兰姐,咋说,你心里也觉得他可以吗?”

李玉兰红着脸点点头,“嗯。”

“上次我来你家的时候,正好在路上崴了脚,是他扶着我回来的,他人很好,话少点,但很礼貌,也很周到,鸡米说他还会唱歌,就是那种苏国人唱的歌。”

外文歌?搁五十年后,谁都会几句,可现在却是实打实的“特长”,能撩到妹的。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他太怂了,连李大妈那样的人都能拿捏他,父子三个看着怪可怜的。”

完了,一个女人一旦开始心疼男人,那就是真喜欢上他了!

“可他是鳏夫啊,还有俩孩子,他压根配不上你。”

“也没啥配不配得上的,反正我也是文盲,年纪也大了,高不成低不就的。”

舒今越:“……”

“你不能妄自菲薄,反正他就是配不上你。”

李玉兰红着脸,“他说了,结婚不是考职称,不看学历,只看喜不喜欢。”

“那他也不喜欢你啊,他顶多觉得你就是比较适合给他当免费保姆而已。”话一出口,今越就觉得自己说重了,连忙道歉,“你别多心,我就是话赶话这么说的。”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才这么说,但你放心吧,他其实也有点……喜欢我的。”

啊,这……

舒今越一肚子的话最后只能憋回去,但她还是不死心——“你先别急,等我帮你观察几天,到时候给你消息。”

“还有一件事,鸡米的妈妈是真的在乡下病逝的吗,我们也要弄清楚这个事,顺便打探一下,鸡米姥姥姥爷家的情况。”后妈难当,要是遇到前妻的娘家人强势不讲理的话,这后妈就更难了。

“好,谢谢你,今越,你真好,乡下人都说我能嫁进城里,嫁给工程师是走了大运,只有你是真正的在为我考虑。”李玉兰抱着她的胳膊,眼圈红红的说。

尤其家里几个嫂子,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她们就先把大话说出去了,什么她们小姑子马上就要嫁进城里享福去了,什么尚工程师一个月幺幺八的工资,什么以后让她别忘了娘家人……虽然说这些是人之常情,但她就是不太舒服。

她干劳动积极又主动,能拿九个工分,下了工还能抽空给全家做鞋子,缝鞋垫,给家里做了不小的贡献,一直觉得自己是李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但现在嫂子们的表现让她意识到,或许她们早就巴不得把她嫁出去了。

今越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李家人其实整体是不错的,但人口太多了,一个屋檐下没有摩擦是不可能的,也许某一天无意间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让对方留下不太好的感受,这也不能说人家就坏。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玉兰姐别伤心了。”

李玉兰倔强的哼了一声,“你们家就不会这样,你大哥大嫂不住家里,偶尔回来一趟,这叫远香近臭。”

“你二哥二嫂人也挺好,他们才不会随时想着把你嫁出去。”

这倒是,今越不得不承认,作为小姑子,她很庆幸遇到的是刘慧芳徐文丽这样的嫂子,她们不争不抢,善良热情,还总是把好东西留给她和文韵,走遍整个柳叶胡同也找不到这么好相处的嫂子。

俩人又聊了几句,家里农活离不了人,李家母女俩吃过午饭就赶回去了。

而今越一下班回来,就把小鸡米花叫来,打听消息。

她掏出一把五香瓜子儿,“来,吃吧,吃了跟姐姐说说你妈妈的事。”

可惜他太小了,对妈妈也没印象,只知道爸爸和哥哥说的,妈妈是肚子痛去世的,还说妈妈肚子里长了一个硬硬的大包,很痛。

估摸着是某种肿瘤吧,今越有点替那个女人惋惜,乡下的苦日子是她陪着尚光明去的,孩子是她九死一生生下来的,福她是一天没享上。

“那你姥姥家在哪儿,你去过没?”

小鸡米花摇头,“没,我爸爸说了,姥姥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坐火车要坐三天呢!”

然而,他小手伸出来的却是四根手指头。

今越正想继续打探,前院有人喊:“今越姐姐,有人找你!”

舒今越过去一看,发现是孙玉犁的小儿子,那个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

“舒医生,求求你救救我爸吧!”小孩说着,“噗通”跪下来,就要冲舒今越磕头,吓得她连忙跳开。

赵婉秋等人急忙将孩子拉起来,“你这孩子有话好好说,快别整这些。”

“就是,你谁家孩子,咋没见过?”

小孩脸色苍白,却满头大汗,显然是匆忙跑着来的,他只记得铁牛哥哥说舒医生家住在柳叶胡同,他从区医院跑出来,一路跑一路问才找到这儿来,此时见了舒今越就像溺水的人看见一根稻草。

“舒医生,求你救救我爸吧!”

“你爸不是在医院住着吗,说是给他打上了清除毒素的破伤风……”

“对,就是打了那个东西,但我爸还是不会说话,张不开嘴,只会流眼泪,他平时刀割到都不会流眼泪的,一定是痛苦到极点了呜呜……”

舒今越这两天其实也没真把这事撂下,把凡是可能出现肌肉痉挛抽搐的疾病想了一遍,都觉得不太像。

那就是教科书式的破伤风,却苦于找不到伤口,无法做清创。

“妈跟我去看看吧。”

赵婉秋立马拿上自己的小本本,跟着闺女出门。

结果她们刚走到胡同口,刘进步骑着车过来,“孙玉犁家老小子来找你的吧?别去医院了,去街道办吧。”

原来是医院用了各种缓解痉挛的药物,甚至镇静剂都上了,孙玉犁还是牙关紧闭,角弓反张,那边就建议他们转到市医院去,农村人嘛也不懂,以为这是治不好了,兄弟几个商量一下就准备拉回家准备后事。

正好刘进步打那儿经过,一问情况,连忙让他们先别回家,明明不至于要命的事,回了家可就不好说了,要是呼吸肌也开始痉挛的话,很可能会引起窒息死亡。

孙家几个儿子最大的也就二十出头,没经过事,一听不回家还有救,当即就说小弟去柳叶胡同找舒医生了。

双方碰头,今越一看孙玉犁的情况,更严重了。

昨天只是嘴张不开,今天连整个上半身都动不了,手都是僵硬的,活脱脱一把崩到极限的弓。而喉咙那里,已经无法吃东西,连喝水都困难。

“医院都用了些什么药?”

孙玉犁家大儿子把出院清单递过来,今越迅速扫了一圈,跟朱大强说的差不多,是很规范也很常规的治法。

而更让她意外的是,医院应家属要求,给找了中医来看过,服用了玉真散,还针灸过合谷、太冲、大椎、风池等穴位。

玉真散是中医里主治破伤风的千古名方,“玉真散治破伤风,牙关紧急反张弓”【1】,这句话是中医童子功就会背的。更别说那几个穴位,也是缓解痉挛抽搐的常用、重要穴位,今越作为一名中医,觉得区医院给请的医生也是有两把刷子的。

可依然没用。

一般来说,既找不到伤口,又没有手术史,中西医分别规范化治疗也没用的话,大家都会怀疑到底是不是破伤风了。

就连旁听了一耳朵的赵婉秋也怀疑:“会不会是癫痫,或者脑子里长了肿瘤,压迫到神经?”

她以前在内科也遇到好些这种病人,只是角弓反张没孙玉犁这么厉害。

“癫痫持续时间不该这么久,至于肿瘤倒是不好说。”但现在也不是送回医院检查颅脑有没有肿瘤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先缓解症状。

舒今越把脉,还是一样的弦紧脉,甚至比昨天还更紧了!

她一咬牙,“我觉得还是破伤风,咱们按照破伤风治吧。”

刘进步皱眉,“可区医院能用的都用了,都没用啊。”

“我用中药。”

刘进步张了张嘴,单子上不是写着,中药和针灸都试过了,“除了玉真散,还有专门治破伤风的中药?”

“不能说专门治疗破伤风的,毕竟老祖宗那个年代也没有厌氧菌一说,但我们会根据症状,对症治疗,有一味中药,刘哥应该听过。”

“啥?”

“蝉蜕。”

“他吃过的这个玉真散里有没有这味药?”

今越摇头,方子她看过,本来没有,那个医生也没加,只用天南星、白附子、防风这几味祛风药。

蝉蜕也叫蝉衣,就是蝉退下来的那层薄薄的壳,孙玉犁家小儿子立马说:“我知道,我去年还去找这个东西,卖给合作社,能挣工分呢!”

“可我们家找的都交合作社了,现在又还没到它们蜕壳的时候,咱们去哪里找?”

今越想了想,以防万一决定兵分两路,“麻烦刘哥去市医院的中药房问问,找那位姓李的药师,就说是舒今越让你去的,有的话买20克过来。”

她在市医院现在也算认识几个人,开的方子拿去药房抓药,人家一看她的名字,都会紧着快点抓,因为基本都是金主任请她过去当外援的紧急情况。

“妈你回大院去问问钱大妈,我前几天好像看见她们家屋檐下晒过一些东西,远远地看了一眼有点像,你问问要是蝉蜕的话,就买一些过来。”

刘进步和赵婉秋立马跑着去了。今越就守在孙玉犁身边,以防有什么变化,没人抢救。

说来这老汉也是够坚强的,身体都成一张弓,疼得只会流眼泪了,但依然还保持着清醒,偶尔今越问他问题的时候,还能幅度很小,很轻微的摇摇头,或者点点头。

“孙大叔,您别着急,我一定会尽量帮您治疗的。”她忍不住安慰道。

孙家小子也说,“爸你听见没,舒医生说了一定会治好你,你别放弃,千万别放弃,等你好了,我再也不嫌弃你了,我天天给你掏耳朵,再也不让你自己掏了……呜呜……”

他哥在旁边凶他,“爸还好端端的你哭啥,以前让你给爸掏掏耳朵你嫌他脏,要是真有个好歹,你哭着喊着掏都没人让你掏了!”

小孩好像都有这个阶段,今越小时候也很喜欢帮爸爸妈妈掏耳朵,那时候觉得掏出点什么来是很有成就感的事,甚至还专门拿一张白纸,把掏出来的东西排兵列阵,从小到大,越大越多越爽……嗯,多少有点变态的爽感。

可长大后知道耳朵有些私密,掏出的东西也脏之后,她就开始嫌弃了。

大概是从初中开始,她就不愿再帮他们掏了。

想着,今越的眼光不经意落到孙玉犁耳朵上,他侧躺着,把右耳压在下面,上面的是左耳,而那天刚送来的时候,则是左耳压在下面。

咦……等等!

今越发现,孙玉犁的左耳好像有点红,她凑近一看,耳道里有点淡淡的红色,那样的深度和结构,肉眼看不出有没有伤口,不确定是他本来就耳朵红一点还是怎么回事,她立马让他们将人翻过来……

一直被压着的右耳反倒不红。

“孙大叔的左耳怎么回事?”

孙家几个儿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

“会不会是我爸自己掏耳朵掏红的?发病前一天晚上,他让我帮他掏耳朵,我没干,他就自己用火柴棍掏的。”

是了,这时候的人都喜欢用火柴棍掏耳朵,专门的挖耳勺可是很稀罕的东西。

而火柴棍掏耳朵有很多弊端,诸如火柴棍短且脆,易断,残留在耳道中取不出来……医院耳鼻喉科和外科每年都能收到几例这样的病人。

舒今越想到什么,立马找来手电筒,让他们帮忙扶着,她照进孙玉犁的耳朵里,果然看见一个黑点点一样的木屑。

仔细一看,分明是半根火柴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