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徐端被她这话梗得无言以对, 正想说点什么,忽然听见有人喊:“今越?”

舒今越回头,“呀, 春霞姐?”

冯春霞去年病好之后,被丈夫接回去,不再钻牛角尖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不一样了,一年时间居然胖了几斤, 有了中年妇女的福态,要是在路上遇到不开口的话, 今越还不一定能一眼认出来。

“今越今天真漂亮, 我都差点没认出来,听我妈说你二哥结婚, 我本来是要早点来的, 但家里有事走不开。”她递过来一对腈纶枕巾, “给他们做个添头, 饭我就不吃了,家里还有事, 改天回来咱们再叙叙。”

舒今越见她是真着急, 也没强留, 说声谢谢。

冯春霞走了两步, 回头看今越对面的男同志, 这人她见过好几次, 都是在柳叶胡同附近。

每次都是晚上八九点,她临时回娘家一趟,或者是在娘家吃了饭准备回去的时候,他似乎心事重重,看着柳叶胡同的方向发呆, 当时她还疑惑这人不会是什么便衣吧,是不是最近不太平……毕竟,他长得就是那种正直无私的样子。

徐端确实经常来找今越,即使她避而不见,他也喜欢在附近待一会儿,似乎能看见她一眼,听见她一点消息,都能放心一些。但为了不给她惹麻烦,对于16号院的人他都会避着,可他不知道冯春霞也是16号院的啊。

冯春霞又看了看他的样子,没错,就是那个经常守在这附近的人,刚才听今越叫他叔叔,但他们家没有这号亲戚啊,莫非是远亲?

被这么一打岔,舒今越也不再纠结刚才的话题,带徐端去新房看看,舒文明很高兴他能来,将他正式介绍给徐文丽。

徐文丽眨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上下左右毫不掩饰的打量这个让今越动心的男人,嗯,长得是真好看,毫无疑问是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里最好看的,但就是面色有点冷,话真少。

舒文明捏捏笨老婆的手,眼神示意她收敛些,这么肆无忌惮看另一个男人是什么意思,当他不存在吗。

因为徐端的进来,原本热闹的新房有一瞬间的安静,幸好有李玉兰姚青青这俩话痨在,她们不像别人怕徐端。

“徐二哥也来了!”

“徐同志。”

徐端冲她们点点头,“你们自便。”

众人心说你杵在这儿,我们怎么自便呀。

这里就数姚青青跟他最熟,“徐二哥我们打牌正好缺一个人,你来吧,来吧。”

于是本来已经齐了的桌子旁,有人连忙战战兢兢起来,让出一个位置。

舒今越满头黑线,喂,你们可是新龙国新青年,怎么这么没骨气!

似乎是猜到她的腹诽,徐端看了她一眼,笑笑,“你们玩吧,我随便看看。”

出门,西边两间是李大妈的,那最东边那间就是她的,门开着,他以眼神问“方便进去看看吗”,今越大大方方点头。

这是她凭自己挣到的房子,第一间属于她一个人的房子,她乐意跟朋友分享这份喜悦与成就感。

徐端抬脚,跨过门槛。其实里面还什么都没有,就一间前后开窗的大通间,地砖不太平整,墙壁上也有一些擦不干净的经年老灰,估计是上一家人留下的。

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还记得她买了房子后第一时间兴冲冲的告诉他,说她有自己的房子了,那个时候她的眼睛亮得不像话。

她还说,要重新盘炕,每天晚上烧得暖洋洋的再进被窝,还说要在门口单独隔一个洗漱间出来,放置脸盆脚盆,挂毛巾,洗澡……她们在老屋里没有单独洗漱的地方,各人的盆放各人床下,搞得屋里总是潮潮的。

徐端当真用眼睛丈量起来,按照她的要求,洗漱间只能隔一平方多点大,还要有足够大的收纳空间?对了,她当时说那个词叫收纳空间,那就得多放柜子之类的?

他想问问她,但想到她不会回答,算了,他自己估量着来吧,到时候不合适再让人改改。

办完婚宴第二天,舒文明陪徐文丽去复查,中午把结果带到今越单位去请她看。

其实莫书逸已经看过,说很好,肝脾已经恢复到正常大小,但他还是不放心,要今越给把脉看看。

“脉象也好了一些,记得好好护理,别着凉别感冒。”

“听见没?”舒文明捏着妻子的手,“你还一天天的尽想出去玩,出去吹了冷风咋办。”

徐文丽噘着嘴,今越安慰她,“也不是一直不能出去,过几天天暖和咱们去春游就好了,到时候多穿点衣服没事的。”

徐文丽这才高兴起来。

她请的长病假也差不多到期了,今越想着总在家里待着怕她胡思乱想,“不如跟你们单位说说,看能不能调个清闲点的岗位,只要不吹风不劳累,其实都可以上班的。”

“你确定她现在能上班?”

“确定,二哥你就放心吧,二嫂现在控制得很好,过段时间,咱们以后也不用每星期查了,就半个月复查一次,再到一个月,以后半年一次就行。”

他们不懂专业知识,但他们知道这样的频率,说明她会越来越好,直到完全把病治好,小两口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谢谢你今越。”

“不用谢,要真心想谢我,这几年千万别有小侄子小侄女。”一是徐文丽身体太虚了,都不算痊愈,怀孕对她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负担;二来是服用过有毒的药物,体内有残留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对胚胎质量有影响;三来就是怀孕时期激素急剧变化,可能会诱发某些癌细胞的疯狂生长。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现在的徐文丽都不能冒险。

“不用你说,我知道的,我们不要孩子。”

不是暂时不要而是直接说不要,舒今越“啊”一声,“你说真的?”

他看着妻子点头,“我们商量好的,只要能好好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别的不敢想。”他不敢再回想前面两个月眼睁睁看着她身体不断恶化,自己却束手无策的情景,他从来不信鬼神的人,悄悄躲在夜里给死去的亲妈烧纸,祈求她保佑徐文丽多活几年——那时候,觉得多活几个月,都是上天的施舍。

为此,他还去传说中香火很灵验的寺庙,给金光大佛和慈眉善目的菩萨磕过不知道多少个头。

现在,神灵听见他的祈求,超额满足了他的心愿,他不敢再贪心。

舒今越没想到二哥居然这么通透,他能想得通,那是最好不过,于是自己这“外人”也不再纠结,顺势揭过话头,“对了,大嫂的预产期没多久了,你们在菜店上班,看着要是有好的鸡蛋和老母鸡买点。”

“行,我会留意。”

他们先走,今越又坐了会儿,等到快下班的时候,乔大姐忽然进来,“今越今天别回家吃了啊,咱们去外头吃。”

舒今越一愣,她没接到通知说单位供伙食啊。

“沈和平过来这边办事,顺道就一起吃个饭。”说着,乔大姐挽住今越的胳膊就往外头走,生怕她反悔似的。

舒今越很警觉,她不说清楚她不会走,“乔大姐,这沈和平到底是……”

“嘿嘿你看出来了啊,我也不瞒你,他就是我上次说要给你介绍的对象,我爱人的堂弟,是干部,家里父母有退休工资,条件很不错的。”

“你先别急着拒绝,可不是我要介绍啊,是他先看中的你,打听到你是我们单位的,所以求到我这儿来,要不是小伙子这么有诚意,我才不答应呢。”

舒今越摇头,“不必了,麻烦您转告他一声,我现在暂时不想处对象,就不耽搁他时间了。”

她现在发现,搞事业真的更香。

乔大姐却依然劝说:“哎呀不处不处,就先认识认识,当多个朋友,多条路嘛,你们年轻人玩到一起有那啥,那叫共同话题对吧?”

舒今越不为所动,“我忽然想起来单位还有点事,有份报告等着交呢,我先写报告你去吧。”

乔大姐见她头也不回的进了办公室,还一点情面不留把门当着她的面关上,面子上也有点下不去。

舒今越叹气,乔大姐这人,真的是致力于给她介绍对象,恨不得把她跟她认为的“乘龙快婿”凑一堆,她是没有坏心,但绝对有私心。

要是刚重生的今越不会懂,但她现在时常想起徐端以前说的,看人不能看表面客不客气,要是知道她这么做的动机,说不定会大跌眼镜。譬如当年的杨正康,对她车接车送,态度诚恳又恭敬,甚至当着牛主任给足了她面子,但他这么做的目的其实是把身怀医术、擅治疑难杂症的她作为“秘密武器”换取他的政治资源。

而乔大姐,除了用她的医术做人情,给她七大姑八大姨看病,还想把她作为资源,介绍给对她们家有益的人家。

当初的覃海洋,现在的沈和平,虽然她暂时不知道沈家和乔大姐家有什么利益关系,但她知道她这么极力促成,肯定有原因。

要是没有这些提醒,她可能就这么傻乎乎的,像一个职场菜鸟一样,把乔大姐当成一个普通的热心大姐。

算了,就知道成年人的世界没这么简单,二哥结婚收的礼物,她还是寻个机会还回去吧。

在办公室待了一会儿,估摸着他俩已经离开,今越这才挎上绿书包往家跑——饿啊!

不知道是还在长身体还是怎么回事,她真的很容易饿,明明吃的一样的饭菜,哥哥姐姐甚至没她吃得多,但比她扛饿多了。

“今越,忙完了吗?”大门口忽然过来一个推着自行车的男人。

舒今越讪讪的,啊,原来他还没走啊……

沈和平却似乎没看出她的尴尬,推着车跟她往柳叶胡同的方向走,“你忙工作没时间吃饭的话,我能跟你顺道走一段吗?”

舒今越能说啥,这大马路又不是她家的,人家爱走她还能拦着不成?

“你家兄妹四个是吧?我家只有我姐和我,我姐结婚十来年了,我也参加工作快十年了,平时只有三个人吃饭,不像你们家热热闹闹的。”

“兄弟姐妹少也有少的好处,耳根清净。”尤其是当有舒文晏那样一个吃屎都要是吃屎尖尖的“兄弟姐妹”的时候,吵架更是家常便饭。

也就是这两年,大家都长大了,彼此看开了,又有大嫂劝着骂着,要是往前倒退五六年,家里天天一股火药味。

“你这么厉害,看疑难杂症这么在行,有没有想过调去区里的医院?毕竟在你们单位,好像是卫生防疫的工作更多点,能接触到的病例属实有限。”

舒今越摇摇头,要让她去天天干临床,天天跟病人接触,她可能就没这么轻松了,区里其实早就知道她看病的事,虽然不属于她的业务范围,但都睁只眼闭只眼,朱大强甚至专门想为她申请一个门诊工作室,“我对现在的状态挺满意的。”

沈和平笑笑,不再提这事,又开始说起别的,“我以前就羡慕你们当医生的,想学医来着,可惜没机会。”

“我十六岁就参加工作了,因为我父亲那年身体不太好,家里只有我一个儿子,不得不赶鸭子上阵。”

“我母亲退休前在粮食局,他们下辖的几个粮站我小时候去过很多次,还在里头逮到过像猫一样大的耗子。”

舒今越睁大眼睛,“真有那么大的耗子?”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敢相信。”他开始比划着,说了一会儿又开始主动问她在乡下的经历。

舒今越有句没句的回答,在想通乔大姐意图之后,原本还觉得挺有共同语言的沈和平也变了意味,她知道其实人家可能没什么坏心,但想到自己被当成人情送出去换他们需要的资源,心里就不大舒服。

“我到家了,沈同志再见。”

沈和平再也没理由跟着进柳叶胡同,他只能看着今越的背影出神,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舒今越一边走一边琢磨怎么把东西还回去,她并不反感这样的人际往来,只是怕给父母增添精神和经济的负担,自己的关系这边送的东西,父母和二哥都给了她,让她自己留着,说以后她也要回礼的。

就像过年那些罐头饼干糕点,张家送来李家送出,亲戚圈子也不大,转来转去又回到最初那家,东西很有可能就过期了。

但结婚送的用具比吃食好的地方就是不会过期,只要好好保管不被磕到碰到,那些盆啊壶的,以后都还能再在亲朋圈里打转。

舒今越想着,发现不远处有两个妇女正对她指指点点,定睛一看,其中一个还是上次被她怼过的李老师。

李老师见她看过去,略微不自在的别开视线。

不敢看她,肯定是在说她坏话,这李老师真是死性不改啊。

舒今越白她一眼,高傲的仰着头颅走了,可把李老师气得够呛。

其实舒今越搞不明白,自己都没惹过她,她对她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从开始接手代她们班的课到去年遇见,加上今年这一次,都是莫名其妙的敌意。

想不通,舒今越也就不想了,趁着时间还早,她拐进槐树胡同,“胡奶奶,我来看您了,您吃过没?”

“吃了,你们街道办送来的,不好吃。”

小老太太嘴还挺挑,人家为了照顾她牙口不好,把东西做软和一点,她嫌弃,说看着烂乎乎的,像猪食。

人家照顾她吧不放辣椒,她嫌弃没味道,说坐月子也不这么吃。

“我才懒得跟街道办的人抱怨,他们图啥我知道,不就是图我这点房子嘛。”

老太太其实门儿清,自己身后没后人了,胡赖子也进去了,这点房子很可能就充公了,而街道办想来争取一下是因为他们看中这里位置好,临大马路,以后干点啥都方便。

“那要不还是让我妈给您老人家送吧,您想吃啥,跟我说。”

“反正这点东西不留下,我也走不安稳,以后啊,你们家就别来送饭了,省得被有心人看在眼里,还看你们不顺眼。”

其实舒家人压根没惦记她房子,可在外人看来就不一定了,别到时候给他们惹麻烦。

舒今越知道她是为自家好,心里很是感慨,老太太也是吃过亏的,现在才变得这么通透理智。她很好奇,如果当初没有被爱情蒙混头脑,没做恋爱脑,现在会是什么样的人生?

至少,胡家在那些年里不会受那么多无妄之灾。

“最近没喝牛奶了?”老太太忽然问。

“没,反正那玩意儿都是骗人的,喝了那么久也没见长高。”

老太太“噗嗤”一声笑出来,“我看着倒是高了一些,你那个朋友,姓徐的,还来过我这里好几次。”

她指指院里的煤球,“他送来的。”

“我都快进棺材了,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他隔三差五就送点来,每次再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哎呀胡奶奶,今越那丫头最近来看您没,醉翁之意不在酒。”

舒今越笑笑,老太太可真八卦。

“我就知道你俩是闹矛盾了,小孩子家家,事儿多。”她嘟囔几句,“不过趁着还年轻,闹吧闹吧,等上了年纪就连闹的心思都没了,活着都没劲。”

点到即止,她开始装睡赶人。

舒今越无奈,也不想在同一件事上反复解释,只能将大门合拢,赶回家吃饭。

下午朱大强和刘进步继续去巡查,今越留守办公室,报告写完,卫生打扫一下,也就无事可做了。

熬到下班回家,一进门就看见舒文明那张臭脸,“二哥又咋啦?”

“他们欺负人。”他闷闷的躺在炕上,徐文丽不在,不知道是不是在新房里。

舒今越也不问,以她对二哥的了解,不用几秒钟他就憋不住自己说了,她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数到八的时候,他果然一屁股坐起来。

“你二嫂这样的身体状况,我去跟领导说调岗的事,他居然不同意,说别人怀着孕都能干,咋文丽才结婚就干不了,你说说这话多难听?”

“怀孕和生病能一样吗?这么严重的病他们是看不懂诊断书上的字吗?”

舒今越知道,其实对方能看懂,单纯就是在针对舒文明,“你以前把人得罪狠了呗,现在人家卡你不就分分钟的事。”昨天你结婚,人家都没来。

说起他们菜站经理和舒文明的关系,今越倒是还有印象。经理是个四十来岁满脑肥肠的家伙,平时仗着手里有两分权利,总喜欢干欺上瞒下的事,对待女同志也不太正经。

舒文明刚去上班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他们店里有个挺漂亮的女员工,是临时工,总是被经理以加班的名义留下,有时候还会动手动脚,有一次被舒文明看见,上去就给他脸上来了一拳,啪啪一堆指责,说他不要脸,耍流氓,欺负妇女同志云云。

一个小小的临时工居然敢对经理动手,这是活腻了啊?经理当即就闹着要报案,要让派出所来抓人,舒老师和赵婉秋听说立马去求人家,就差跪下了。

舒文明这愣头青自然觉得自己没做错,他是在为民除害,见义勇为,坚称要报就报,反正女同事会指认他耍流氓的事,女同事就是最好的证人。

谁知人女同事不承认,更不愿出面作证。

这下子他也懵了,等到事情平息之后才知道,经理早就离婚了,而事情发生之后没多久,那临时工女同事就嫁给经理,还转了正,调去坐办公室了!

这件事给他深深地上了一课,让他知道做事不能全凭冲动和热血,不能搞不清状况就乱做好人,甚至他还想到,会不会是女同事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的,故意让他这愣头青撞见,然后把事情闹大,最后经理还得求着她不要指认,正好踩着舒文明上位……而愚蠢的舒文明同志,又一次犯了傻,他在某次职工大会的时候,当众质问经理夫人,是不是踩着他上位。

舒今越想到那场景都替他挖别墅,就这样的性格,还能在菜站干到现在,也是他们经理要靠他占着萝卜坑,要真没利用价值的话,早给他整下岗八百回了!

“以前的事是我跟他们的恩怨,可他们这么为难文丽就不该。”

“懂啥叫连坐,啥叫株连九族不?”

舒文明烦躁的揪了把头发,“这事我跟他们没完。”

舒今越知道他就是说气话,总不能为了换岗的事去跟领导再干一架,他临时工的工资是可有可无,但文丽还要吃药,要补充营养,她的工作必须保住。

今越发愁,要是能找到个人从中说和,帮忙调一下岗就好了。她认识的人里,也就朱大强有点关系,跟自己关系也好,开口不难。

谁知朱大强一听,有点抱歉的说他也不认识菜站那边的关系,倒是牛主任可能有关系,“你年轻面皮薄,我去跟他说,不过他这人不太好说话,可能需要点耐心。”

牛主任这人,礼他倒是不会收,就是爱摆架子,明明一句话可以解决的事,他喜欢拖几天,可徐文丽回到菜站站了两天岗,腿有点肿了,听说过两天还有一波大检查,需要提前到岗和加班,重活舒文明可以抢着干,但站柜台称重这样的活徐文丽还真推不开。

今越把身边认识的人扒拉了一遍,莫书逸离太远,也不是一个系统;老朱刘进步跟菜站关系又不到位;姚青青她们几个女孩更加离得远……

这天,她正发愁呢,刚到家赵婉秋忽然说:“早上买菜时候,我遇见你们小学那李老师,问你哪天有时间,她来找你看病。”

舒今越现在正烦,况且自己可是被她祸害过的,不找她狠狠报复回来都算宽宏大量了,还给她看病?有毛病吧她!

“不看不看,就说我没空。”

赵婉秋张了张嘴,看她确实烦,就没敢再提。

“妈,我了提醒你啊,她的事你别沾手,你也不能给她治,万一治出毛病讹上你。”

赵婉秋连忙答应,“好好好,我不沾手,我也没那水平,听说是她婆婆,胃癌半年多了。”

这种病,就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治不了,更别说中医,别到时候病没治“好”惹一身腥。

今越让她保证不去沾手。

“好好好,我保证,你这丫头,李老师跟你有啥仇啊,人家好歹教过你一学期……”

今越没空跟她解释,就像很多受过校园霸、凌的孩子一样,以赵婉秋的个性,自己要是跟她说李老师曾经针对她打她的事,赵婉秋说不定还要让她在自己身上找原因,什么那么多学生李老师怎么单独针对她云云……与其听这些废话,不如不说。

“今越姐姐,外头有人找!”小鸡米花奶声奶气的喊。

舒今越烦闷,心说谁啊,可千万别是李老师带人上门,她要敢上门,她就敢把人怼出去!

谁知居然又是沈和平。

“舒同志别误会,贸然打扰,是我听乔大姐说你最近想给人调岗,你二嫂在新桥菜站对吗?正好我家有亲戚在菜站,只不过不是新桥街道的,或许能帮上忙。”

似乎是怕她拒绝,他立马解释:“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你二嫂换岗是情有可原的事,人熟的话也就是一句话的事,不欠人情,你别有思想负担。”

他继续道:“你帮我姐看好病,本来就该我们家感谢你,一句话的事,你不必放心上。”

舒今越在乔大姐身上吃到了教训,可不敢再接受他的好意,更别说他对自己“好”的前提是想跟她处对象,可不是什么不图回报的活雷锋。当即正色道:“谢谢沈同志的好意,但不用了,我们家的事自己能解决。”

解决不了,那也就只能先这样吧,这事还是得二哥自己想办法。

“我可以帮你二嫂换个菜店上班,还能直接换到办公室。”

舒今越心头一动,但还是拒绝了。

她心动是因为这句话给了她启发,对啊,干嘛执着于在同一家菜店打转,横竖还得在那经理手底下干活……既然都要找关系,那何必不直接一步到位,给她换一家更好上班的呢?

按理来说,二嫂生这么严重的病是该换个轻松的岗位,但经理以单位没有空闲岗位为由拒绝,确实说得过去。据说现在坐办公室那三个,一个是经理的老婆,一个是五个多月的孕妇,还有一个是区里某位领导的家属。

经理就是跟舒文明没私仇,也不好换,换上去一个就要下来一个,让谁下来?这确实是为难人。

沈和平见她这么油盐不进,无奈苦笑,“不知道能否告知,为什么……额,我记得上次你二哥结婚的时候,我们似乎相谈甚欢,怎么这两次……”

“我知道,我这么主动可能是吓到你了,但你放心,我确实是对你一见钟情,但也不是死缠烂打的人,你的拒绝乔大姐已经转达到位,我现在不是在追求你,只是在还你帮我姐姐治病的人情,是我们家欠你。”

“你不想欠我人情,同理,我也不想欠你,你觉得对吗?”

话说到这份上,舒今越也就没再推三阻四,“行,那麻烦你帮我们问问,如果换一个菜店需要什么手续,要补钱的话,只要在能力范围内,我二哥或许也愿意。”

她不好替二哥做决定。

果然,第二天下午,沈和平告诉舒今越,他家有个亲戚在东城区下面一个菜站当经理,那店没有新桥街道的大,但胜在人事关系简单,能换一个人去做后勤。

是的,他亲戚说的是“换”。

原本管库房那大姐,说是儿子要结婚,谁要是愿意跟她换的话,无论什么岗位她都做,但需要对方补一百块差价给她。

一百块钱只是换个岗位,今越瞬间觉得性价比太差,心说自己买那么大一间房子也才250,这大姐真有点狮子大开口。

沈和平也觉得价格高了点,承诺回头再跟那人谈谈,过两天给她信儿。

担心舒文明中途冲动坏事,今越也不管事情成没成,先跟他打声招呼,让等几天。

***

就在舒今越等待沈和平消息的时候,新桥街道蔬菜供应商店迎来了一波年终大检查,本来应该是去年年底就检查的,但因为下暴雪,有些单位忙着雪灾物资保供的事,就把检查顺延到年初第一个季度。

一大早的,胖胖的曹经理就来到菜站,指挥大家干这干那。

“舒文明你去把门口的污水扫扫,眼睛瞎啊,苍蝇蚊子飞着没看见?”

舒文明暗暗撇嘴,明明昨晚才加班用清水冲洗过的。

“文丽你去提水,来把装菜的筐子都洗洗,闻着一股味儿。”

众人心说,这再洗就不知道洗多少道了,但大家知道他是故意为难小两口,谁也不敢多嘴。

菜站提水的桶很大,徐文丽没生病时候都提不动,更不要说是现在,舒文明连忙抢着说:“我跟她换换,我来洗筐子,她去扫水吧。”

曹经理扁着嘴,他这个分配单纯就是给他们添堵,恶心恶心人罢了……但他想到待会儿的大检查,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在心里盘算:哼,今天有领导要来,不说你们,等领导一走,看我怎么“重新分配”!

菜站热热闹闹的,等到上班时间,门一开,大爷大妈们一拥而上,挑着新鲜的买,这些店是国营的,不像五十年后随便挑挑拣拣,有售货员盯着大家都只能挨个拿,除非拿到特别坏的烂的,不然都不能换来换去。

徐文丽脾气好,只要人家拿到坏的烂的她都同意换,所以大家都乐意来她这儿买,可今天这样她更累了呀!

舒文明嘴里骂她就做好人吧,越是好人越要吃亏,在曹经理手底下真是你越老实你干的就越多。

忙忙碌碌,站在门口的曹经理都被晒得出油了,终于有几辆自行车过来,清一色的干部装,他立马迎上去,“欢迎领导莅临检查,咱们职工正干得热火朝天。”

为首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胸前别着一支钢笔,咯吱窝底下夹着一个笔记本,他只是点点头,但看得出来其他人都唯他马首是瞻。

“这位是市里的徐领导,你们该干嘛干嘛。”

曹经理一听市里的,还是姓徐,就知道应该是自己早前听到风声那位,据说是转业回来的,手段十分了得,雷厉风行,谁都别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前几天有家商店还被查出计划量造假的事。

他心头惴惴不安,领导还没进店,他小腿已经有点软了。

一行人走在前面,鱼贯而入,徐文丽一抬头,眼睛就亮起来,“徐同志今天来买菜?”

“你要什么让文明给你捎回去就成,怎么还亲自来了呀。”

本就没几个顾客的菜站顿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舒文明都替自己这傻老婆捏把汗,大姐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好不好,人家穿得这么板正像是亲自来买菜的人吗?

曹经理真是被自己这缺心眼的职工给气死了,什么时候了她还想冒头,他这几天强调要亲和,要态度好,可没说让她直接巴结领导啊!

他把眼睛一瞪,凶道:“徐文丽,说什么呢!”

谁知那领导却笑起来,笑得仿佛春天的花都开了:“文丽在这儿上班啊,文明呢?”

“喏,他在那边,舒文明,徐同志找你呢!”

舒文明满头黑线,他老婆的脑子可能真的缺根筋。

而曹经理则是一脸懵逼:啥情况?这徐文丽还认识这个领导?敢情人家不是巴结,是真的熟人啊!

“前几天才一起打牌的,怎么今天这么见外。”徐文丽继续大声说,很难不让人怀疑她就是故意这么说的。

徐端摆了摆手,“今天是工作嘛,你们做的是什么岗位,文明的手怎么了?”

舒文明因为经常干脏活累活,大冬天的手关节长满冻疮,一开春就皲裂,口子大得能看见里头红彤彤的肉。同样的,他脚下穿的布鞋也早就湿透了,一双脚在里面泡一天,回家皮子都是又白又皱的,不臭才怪。

“我记得你们这样的工种是有劳保手套和水靴发放的,怎么你的呢?”徐端看了看其他人手上和脚底下都有,唯独舒文明和另外两个临时工没有,顿时脸色就有点冷。

曹经理额头冒汗,他做的账里每年是有临时工劳保用品支出这一项的,甚至还让他们“领取”签字了,但……东西被他送给小舅子了呀!

不用徐端说什么,他带来的人就翻开账本看起来,还有人去询问其它员工,什么时候发的劳保用品,发了多少。

事发突然,曹经理想统一口径都来不及,大家也不知道怎么说,只能老实说呗。

于是,结果很快出来,“同样的无产阶级劳动者,正式工有,临时工就没有,但在领取单上却是所有人都签过字?”

徐端静静地看着店内一角,压根没看曹经理一眼,他却吓得脸都白了,结结巴巴,吭吭哧哧说:“这这……我想起来了,应该是忘记给他们了,那天事情多就忘了,现在还在仓库放着呢,我待会儿立马拿给他们,对不住啊三位同志,是我失职了。”

三个临时工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只低着头。

而徐端也没纠结这个事,似乎是轻而易举接受了他这个说法:“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所有劳动者地位都是平等的,都需要劳动保护。”

话虽如此,但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曹经理脸上的汗就没干过,一会儿这里不对,一会儿那里有问题,偏偏还不是别人找茬,是真的有问题!

以前上面来人只是走个过场,他没当回事,现在来个较真的,他这不就碰枪口上了嘛!

然而,以己度人,曹经理却不会这么想,他不会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觉得肯定是自己得罪了徐领导,所以才被人家故意挑毛病,不给他喝一壶今天是过不去了。

可偏偏人家又没怎么样,所有问题指出之后,只是公事公办的给出整改意见,限期完成就行,也没说要往上报或者给什么处罚……一切正常到他怀疑,自己脑袋上是不是悬着一把刀。

终于,好不容易熬到结束,按照惯例招待一顿午餐就完了,结果在饭桌上,那位徐领导却拍着他肩膀,语重心长的说:“文明性格冲动,如果有哪里不对的你只管指出来,放心的教育,我们只有感谢曹经理的。”

曹经理:“……”我怀疑你在说反话。

“就是文丽这孩子,按理该叫我声叔,她爸跟我是同事,这孩子从小就能吃苦,现在生着病我们都说不行就病休吧,她偏要犟着说什么妇女能顶半边天,说什么轻伤不下火线,你说这是轻伤的事吗?”

含笑的眼睛,似乎是无意识的在他脸上轻轻滑过。

曹经理脸都白了,徐文丽爸爸是物资系统的他知道,但只是一名普通干事,还是熬到要退休都升不上去那种,不然他也不至于在换岗的事上为难,可听徐领导的意思,这是……

领导说话是最难懂的,说什么的都是起个头,云里雾里,怎么理解,怎么执行端看个人。

曹经理揣摩了半天,又找前几天去参加小两口婚礼的同事打听一圈,听说舒文明的妹妹叫徐领导“叔叔”,人家送的新婚礼物也十分贵重,他终于茅塞顿开,给自己那没几根头发的脑袋上拍了几下,“糊涂啊糊涂,我怎么就这么糊涂!”

大家不知道他怎么好端端的骂自己糊涂,只知道从第二天开始,那位临时工转正的经理爱人就主动提出跟徐文丽换岗,说文丽身体不适合太过劳累。

这……

众人都懵了!

而更诡异的是,曹经理不仅给三个临时工补上他们这几年该得的劳保用品,甚至还重新分配了岗位,无论难做还是好做的岗位大家都轮着来,正式工和临时工至少在工作量上达到了平等。

另两个临时工对舒文明那叫一个亲热,勾肩搭背的,动不动就叫他“文明兄弟”。

舒文明不是傻的,他知道那天文丽故意戳破他们认识徐端的原因,是想狐假虎威,不想他再被为难,但徐端愿意接过话头,愿意给他们面子,甚至当场给曹经理紧紧皮子,这就是徐端的高明之处。

不得不说,那天的事对舒文明来说,冲击力很大。那么难缠的曹经理,被他简简单单毫无波澜的几句话弄得“痛改前非”,而他跟人家吵了几年,连架都打过,却愣是毫无用处。

横冲直撞了三十年的青年,开始受到点启发,他自己平时的做事风格,是不是太过于莽撞?

舒家从上到下,就没有一个人教过他们真正的处世之道,大家长只会说在单位(学校)要老实,要能吃苦,要帮领导擦桌子倒茶水,要是领导(老师)不喜欢他们,一定是他们自己没做好,要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却不知道,一味的老实,只会成为别人的垫脚石,越是能吃苦越有吃不完的苦,越活越窝囊。

舒文明因为自己的出现做出什么样的改变,徐端暂时还不知道,他现在正赶往医院。

因为,蒋卫军的儿子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