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诶今越你干嘛?”李玉兰见她双眼放光, 两颊潮红,大口喘粗气,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舒今越回过神来, “你们,先,等,一下。”
她是压抑着自己的心跳和激动, 压制太过说话有点气上不来的感觉,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她立马飞奔到隔壁房间, 从床底下抱出一个木箱子,用从脖子上挂着的钥匙打开它, 小心翼翼捧出那本泛黄的《胡氏本草炮炙录》。
她过人的记忆力在此刻显得特别重要, 只见她在心里回想一番, 然后找到目录, 疔疮用药炮炙这一栏,继续往下翻, 看到“雄黄”两个字。
雄黄是含有二硫化二砷的矿物药, 除了说到不宜用火炮炙之外, 这本书里还将它的功效概括为“杀百虫解百毒”, 虽有古人文学艺术夸张的嫌疑, 但下面还用小字举了一个例子, 说胡氏祖先曾在江浙一带用青黄散治疗血岩症妇女一例。
胡氏先人写这本书是真写得好,一点也不枯燥,除了各种理论性的东西之外,还善于举例子摆事实,里面记载了他们在外多年或者开生药铺, 或者坐堂行医时遇到的有趣病例。
关于青黄散,说的是清朝末年,胡氏先人在江浙游历的时候,遇到一名中年妇人,腹大如鼓,面黄肌瘦,心如死灰,一问据说是在海城的圣母玛利亚医院里检查出血岩病,最多能活三个月,只能回家准备后事。
胡氏先人见她病虽重却心善,拖着病体为自己指路,便一时感动,说起祖上传下一个秘方青黄散,专治体内瘀血肿痛,在他看来妇人的“大肚子”本质就是瘀血肿痛,那妇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答应尝试。
服药半个月后,那妇人在外参加科举考试的儿子忽然一身孝服哭着回家奔丧,说是收到家里去信,回来奔丧回晚了,没能见到母亲最后一面,他实在是大不孝,结果却惹得全族哄堂大笑。
一问才知道他母亲不仅没去世,还活得好好的,面色红润不少,说话也比以前中气足,一问才知道是吃了胡氏先人的秘方。
可惜他们一家遍寻两年也没找到此人,一直到五年后,胡氏先人再次到海城药厂谈合作的时候,忽然车子在马路上被人拦住,拦车的妇人看着颇为眼熟,跪下就叫“恩公”。
一问才知道,这就是当年得了血岩的妇人,而她现如今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来海城给儿子带孙子呢!
胡氏先人觉得这个案例比较有意思,就随手记录在册子上,被后人整理进胡氏绝学里。
舒今越心情激动不已,这妇人“腹大如鼓”其实就是肝脾肿大,这是白血病的一个表现,再加上其它症状描述,都跟现代的白血病一样。而治病的青黄散,里面也记载了配方:青黛和雄黄按照四比一的比例混合内服。
配方其实很简单,但问题在于里面的药——雄黄是有毒的,基本很少会用来内服,常用来制作杀虫剂、除草剂,而它还有个通俗易懂、全国人民都知道的名字——砒霜。
这东西用来杀人还差不多,用来救人,对于普通大众来说简直无异于倒反天罡,是说出来都要被人怀疑智商的程度。
但舒今越在手机上看过一些报道,八十年代开始确实有人用这个东西治疗白血病,有效率也还可以,只是外界对此反对声很大,认为医学应该首先是无害的,才能治病,当然也有西药资本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因素,后来倒是慢慢的淡化了不少。
一般医生,也不敢用。
舒今越高兴过那一阵,又有点惴惴不安,她是非常想给徐文丽试试的,但又怕万一。
万一让她身体火上浇油,加速疾病恶化怎么办?这就不仅仅是遗憾和愧疚的事了。
舒今越稳定下情绪,把书收好,这才来到隔壁,几人还在唏嘘徐文丽的事,大正月的赵婉秋又红了眼。
“多好个孩子啊,每次看见我都笑眯眯的,那脸蛋就跟秋苹果一样,老太爷怎么就是不长眼,那些祸害不带走,偏要,偏要……”
她哽咽起来,舒今越看见窗外有人影闪过,连忙让她别哭了,二哥回来了。
舒文明不是一个人回来,他还牵着徐文丽的手。挺长时间都不修边幅像个野人一样的他,今天居然破天荒的刮了胡子,剪了头发,上身还穿着一件从舒文晏那儿借来的西装,里面的衬衣当然是假领子。
众人被他这打扮弄得一愣,再看他身后的徐文丽,双颊绯红,眼睛红肿,嘴唇上还有点淡淡的红色,她今天也穿了一件红色的毛衣。
舒今越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二哥和她不会是……
果然,舒文明拉着她走到舒老师和赵婉秋跟前,大声宣布:“爸,赵阿姨,我和文丽领证了。”
“啊?”
“啥?”
两老被惊得异口同声,不过下一秒,他们也明白过来,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老二这人从来不按常理出牌,这个时候领证才是他的“常理”。
“好,好,恭喜你们组成一对革命伴侣!”舒老师先反应过来,拍拍儿子的肩膀,又拍拍新晋儿媳的肩膀,“以后咱们家又多了一口人,好事儿。”
徐文丽原本紧张的神情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幸福与羞涩。
赵婉秋也立马说:“好,好,咱们家许久没这么大的喜事了,得摆两桌才行。”
“我赞成,二哥二嫂到时候记得给我媒人红包!”舒今越鼻子酸酸的,心说舒文明这家伙,还真他爹的是个人才。
任何人都没想到,这个以前丢了一分钱都要骂骂咧咧三天不睡觉的嘴臭家伙,居然为了文丽的病出钱出力跑前跑后,还在父母都放弃文丽的时候苦苦坚持,天天陪伴,送饭送汤,甚至还在这个时候跟她结婚……他一米七三的小身板,似乎也有那么点高大起来。
舒今越吸了吸鼻子,“玉兰姐来了正好,今晚就留咱们家吃饭,给二哥二嫂好好庆祝一下。”
徐文丽本来是忐忑的,早上刚起床没多久,他送饭过来,吃完就闹着让她化个妆,换身红衣服,说要带她出去,她自然很高兴,她以为是带她去逛公园,等到民政局才发现,她当时都傻眼了。
她甚至觉得,他是在耍她。
可他很认真地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跟他成为一对革命伴侣的时候,她也很认真地回答愿意但是……不用但是,他捂住她的嘴,拿着年前开好的介绍信,走进民政局。
今天去接她,是他的蓄谋已久。
他们从今天开始成为合法夫妻了,可她知道,她是他乃至于整个舒家的负担,她的病痛和高昂的医疗费用会拖垮他们,正常人都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儿媳妇……可舒家人的态度说明了一切。
他们欢迎她加入这个大家庭,无论是健康还是疾病,她只是徐文丽,是舒文明的爱人。
徐文丽哭得不能自已,赵婉秋忙着去买菜,几个年轻人就过去帮忙收拾新房。
其实房子年前就被舒文明打扫出来了,擦得干干净净的,炕也盘好了,只需要烧上就行,没有全新的铺盖,就用舒文明自己睡那套,舒今越把自己和舒文韵的床帘拆下来,给他们当窗帘用,又把自己那套还没用过的奖品拿过去,甚至贴心的灌满热水壶,让他们晚上洗脸方便一点。
大大的房子空落落的,除了一个炕和两个盆,一把水壶,什么都没有,可舒今越就是觉得整个屋子都冒着热乎气,温馨得不像话。
“对了二哥,有个事需要提醒你,文丽姐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同……”房。
“不用你说,我知道。”舒文明脸不红心不跳,他正在专心致志地擦拭炕桌,“你们女同志睡觉脚冷怎么办,是不是要买点啥,我待会儿出去买。”
“暖水袋啊。”舒今越话一出口,想到去年徐端买的那个暖水袋,这个冬天她都没拿出来用,一开始是生气,后来用回针水瓶灌热水就习惯了,想不起自己还有那么个高档货。
“你别买了,文丽姐应该有,你问问她,待会儿跟她回家拿就行。”顺便也把她的私人物品搬过来。
要是以前,舒文明这样的女婿连进徐家大门的机会都没有,但现在,他们巴不得早点甩开烫手山芋,心疼女儿又能怎么样,所有人都说那是治不好的病,徐父还亲眼见着同事白发人送黑发人呢……花了那么多钱,也不过是人财两空。
他们不只文丽一个孩子,还得为小儿子留点钱和精力,嗷嗷待哺的婴儿更需要他们的关注。
而家里有个治不好的重病病人,这种精神压力很多成年人也受不住,他们其实也想松快一点。
这种心态大家能理解,但舒今越还是觉得徐家父母太过于现实,但一想到他们能背着文丽生出个小她二十多岁的弟弟,他们能在她重病时有这种心态似乎又很正常。
久病床前无孝子,某些父母之于孩子,也一样。
果然,舒文明也想到这茬,当即过去问文丽的意见,她一同意,小两口立马就回徐家去搬东西。
虽然嘴上说要请两桌,但事发突然,也买不到什么好菜,赵婉秋狠狠心捉起一只正下蛋的小母鸡给杀了,炖个鸡汤,勉强凑个荤菜。
“玉兰和你二哥好不容易来一趟,今儿只能委屈你们随便吃点,等过几天我们会正式摆两桌,到时候你们全家都要来。”
李玉兰笑嘻嘻的说没事,幸好他们带来不少蔬菜,今天就派上用场了,舒老师也很快把老大两口子叫来。
刘慧芳的肚子大得惊人,走路都看不见脚,需要人扶着,她还想去帮忙择菜,被赵婉秋赶走,“你快去歇着吧,别来添乱。”
刘慧芳爽朗大笑,“得嘞,那我就心安理得等着吃现成的。”
这么大的动静,邻居们都能听见,赵大妈跟赵婉秋关系好,知道文丽生病的事,她拉了拉老姐妹,“你家文明这是……想好了?”
“哎呀,这事,真是……哎呀!”她急得跺脚。
见周围没人,她终究是没忍住,“你也别说什么儿大不由娘,说什么有主见是好事,这是主见的事吗?他这么闹,给你们家里增加多大的负担他想过没?吃药打针住院,这么大一笔费用,咱们普通人可招架不住,你别怪我乌鸦嘴,万一哪天文丽要是没了,他就从一个好好的未婚青年变成鳏夫了,以后想再找…… ”
“他赵大妈,谢谢你的好意。”赵婉秋难得一脸严肃,显然是生气了。
赵大妈也知道自己失言了,“我多嘴了,我只是……唉!”
她只是想起这几年给文明介绍对象,大小伙子的时候都介绍一个黄一个,要是真成了有婚史的鳏夫,那就彻底没戏了。
她不是诅咒文丽,因为这个病她们就没听说有治好的。她的想法其实也代表了绝大多数正常人的想法,可赵婉秋就是不乐意听,“他大妈,以后这话你可千万别在文明耳边提。”
他会炸,会翻脸,说不定两家人的情分就这么没了。
而屋里,舒文晏也正跟舒老师小声说这事,“老二这件事,他真想好了?”
难得的,他居然没说什么势利的话,舒老师稍微诧异的看他一眼。
他摸了摸后脑勺,“慧芳都跟我说了,说他不是头脑发热,是想清楚了的,我这……唉,爸你啥眼神,我有那么不是人吗?”
虽然一开始他怀疑老二是脑子进水,他也有跟赵大妈一样的担忧,但慧芳那句话说得好:“我跟你这么多年没孩子,别人劝你跟我离婚,你为啥不离?”
是啊,他为啥不离,说不清原因,但他知道如果没有今越治好她的病,他也不会离。
“就是文丽这病,真治不好了吗?”
舒老师沉默。
“那治病的钱就全指望老二?他那点工资还不够住一次院吧,徐家父母那边啥表示也没有?”舒文晏叹气,“以前我还说他出息了,居然找到对当干部的老丈人丈母娘,以后说不定比我先当上官,现在看来,还不如我呢……哎哟爸爸爸,你拧我耳朵干嘛!”
“我警告你,待会儿要是敢对着文丽甩脸子,你以后就不用回来了,这个家不欢迎你。”
“我哪有?”舒文晏都冤死了,他只是吐槽文丽爸妈几句,他没说错啊,现在说结婚了他们不管,那以前呢?
“人家出钱了,你别当着文丽的面乱放屁。”舒老师气哼哼的,对老大他是真没好脸,“给我把狗嘴闭上,不然惹急了眼,老二的拳头招呼到你脸上,我可不会拉架,我还拍手称快!”
文丽本来就被父母伤了心,他再哪壶不开提哪壶,老二不揍死他。
舒老师压着嗓子骂骂咧咧,几个女人在外头做饭,李二哥因为怕家里担心就先回去了,让李玉兰留在这里多玩两天,反正最近也没啥农活要干的。
几人勤脚快手的,不用多久就整治出一桌饭菜,而小两口也收着东西回来了。徐文丽当了二十多年独生女,东西其实也不少,吃喝拉撒各种用具齐全,还有几大箱子的书,舒文明直接找了辆板车给拉回来的。
徐家父母愧疚,让她把所有用过的东西都带走了。
大院邻居看见这阵仗,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咋回事,“文明你给谁搬家呢?”
“我媳妇儿!”
“你啥时候有媳妇儿的?”虽说大家都知道他谈了个正式工,但大家也知道这段感情长久不了,说不定人家就是图个新鲜 ,以后会把他踹掉的。
“文丽,来,给大家打个招呼,各位街坊,我们领证喽,这是我媳妇儿徐文丽,大家叫她小徐或者文丽都行。”他难得这么好脸色的说了这么大段话,脸上明晃晃写着“今天我开心”五个大字。
“哎哟,那可恭喜恭喜!”
“看不出来你小子动作这么快。”
“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就说你小子早上在门口遇见看着脸色就不对,原来是憋着劲儿去领证呢!”
大家嘻嘻哈哈打趣起来,一开始有多不看好,现在就有多羡慕,心说这舒老二真是吃上天鹅肉了呀。再看徐文丽,长得也挺好看,就是人瘦了些,没以前赵婉秋说的那么有福气,但没关系,以后生了娃就好了,会长胖的。
大妈们嘀嘀咕咕的议论,也幸好赵大妈嘴紧,除了她没人知道文丽生病的事,不然少不了又是一场风暴,而舒家人并没有说出来的打算,大家都统一了口径,就说徐文丽这几天感冒了,要休养几天。
饭桌上,大家热热闹闹坐一起,开饭前赵婉秋还去买了串炮仗,噼里啪啦放得贼响亮,今越希望这是二哥二嫂美好生活的开端,而自己那些话不知道什么时候说才好。
她也想先让小两口甜蜜两天再说,但又怕时间耽搁久了病情会生变,哪怕是早一天治疗都是好的……于是,吃过饭,大家去新房里坐着暖房,今越就把二哥叫到大门外。
“二哥,我想跟你聊个事情,关于二嫂的病情……”
“没事,你们什么都不用劝,我自愿的,不管能在一起多久,我希望最后陪着她的那个人能是我。”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希望他是以她丈夫、爱人的身份陪着她。
舒文明这两个月眼睛就没一天不红的,有时候风一吹就红了。
尤其年前腊月二十六那天,他陪着去找王医生复查,王医生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文丽的肝脏和脾脏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大,病程进展太快了,说明连换三种进口药,都对她无效。
他当时就懵了,耳朵像被棉花团塞住,只有那句话在脑海里盘旋。
而一开始跟他们一起用药的那名青年军人,他的身体对进口药很敏感,白细胞已经降下来了,肝脾也没肿大……人在任何时候都怕对比,这件事上也一样。
他想问问那个所谓的石专家,明明已经在吃着进口药了,为什么白细胞还是降不下来,为什么肝脾还会长大!为什么同样的病,别人能降下来,他的文丽却没用?
但他也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得到的永远是那几句话,他不要听,也不敢跟徐文丽讲,当时王医生是悄悄和他说的,瞒着文丽,怕她受不了这打击。
今越见他神情悲痛,连忙摇头:“不是,我不是说这个,我想说的是,胡奶奶给我那本书,你还记得吗?”
舒文明呆呆的,点点头,她开始把自己的发现说出来,并且加上一句:“刚才我去槐树胡同问过胡奶奶,写下这段游历经验的人是她爷爷的父亲,也就是她的祖爷爷,她说此人性格沉稳,非常务实且谦虚,记录下来的文字应该是客观事实,没有夸张的成分。”
舒文明屏住呼吸,“所以……”
舒今越点点头,“对,我想给文丽姐试试。”
刚才做饭的时候,她又好好调动自己脑海里的记忆,用青黄散治疗白血病不是所有类型的白血病都有效,而效果最好的恰恰是徐文丽目前所患的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这或许是上天也想给她一个机会,所以舒今越选择今晚就说。
“你们好好考虑一下,我不敢说有多大把握,只能说先从小剂量开始尝试一下,要是怕有毒的砷在她体内堆积,还可以配合西药,打点促进代谢的药物进去。”
“你,你先等等,等我缓缓。”舒文明像一条缺水的鱼,大口大口的呼吸着。
他此刻就像一个在沙漠里独自行走了十天半月的旅人,浑身水分已经蒸发了,尿也没了,可就在不远处,似乎隐隐约约能看见一潭清泉,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水,或许只是海市蜃楼,或许是淬了毒的……
舒今越等他平复了三分钟才终于开口说话:“其实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和二嫂考虑一下,如果选了中医治疗,我一定会尽力,如果没选也没关系,我再想想有没有别的无毒无害的办法。”
舒文明重重地点头,“好,你让我想想,我先进去,我要缓缓。”
他先进去,舒今越没跟上,靠在墙上仰头看天,她不知道有没有神灵的存在,如果没有,她平平无奇无甚功德,为什么会重生?如果有,那为什么要让人类生这么多治不好的疾病,为什么要让有情人天人永隔。
其实舒今越过了一开始的高兴,这两年她一直在琢磨,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重生,她自诩不是什么功德圆满的大善人,也没做多大的好事,性格也拧巴,没什么朋友,到底是什么原因,或者是谁,让她得到这个重生的机会?
她想了很久,想不通。
甚至,这两个月她觉得自己走火入魔了,她甚至觉得自己要是能想通重生的原因就好了,这样的话,如果徐文丽真的去世了,她希望把重生的“秘密武器”告诉她,让她下辈子也能重来一次,早早避开疾病,早早的跟舒文明在一起,不要再蹉跎这么多年……现在想来,她还真是走火入魔了。
正想着,忽然耳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很熟悉,节律却不像以前那么平稳,她笑自己真是魔怔了,关键时候还有功夫想这些。
她摇摇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他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下面是军装裤,腿依然很长,而下面是一双棕黄色的牛皮靴子,像是从某场时装秀上走下来的模特。
徐端今天是来碰碰运气,虽然她不想见他,但他只要闲下来就想往这边走,运气足够好的话能在胡同口远远的看一眼,不好的话,他等一两个小时,她可能都不会出来一趟。
天寒地冻,上厕所都是能憋多久憋多久,再加上徐文丽的病情,舒今越这段时间一点出门的想法都没有。
“苏今越,我能和你谈谈吗?”他的声音有点沙哑,不知道是感冒了还是长时间没说话导致的。
今越犹豫一下,最终点头,其实这段时间她也没有再骂他或者什么的,她只是忽然想开了,既然他不回应自己,就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以后都只把他当成以为曾经照顾过自己的朋友对待,等明年手上宽松些,就把他送自己的东西折成钱还给他。
他站到上风口,“冷吗?”
舒今越还穿着去年那身旧棉衣,出来得急也没戴手套,他把自己的手套脱下来,不由分说就要往她手上套。
那是带着温度的手套,戴上去肯定很舒服,但舒今越把手夺回来,背到身后,“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
他叹息一声,这段时间他其实也不好受,感觉做什么都没劲,“好,我们不聊情绪的话题,你二哥是不是结婚了?”
“对,你怎么知道?”
“我今天去办事,看见他们领证了。”他看着她细白的小脸,许久不见,女孩又漂亮了一些,长开了。
他看看她单薄的棉鞋,已经打过好几个补丁,里面的棉花估摸着也早就不保暖了。“行,你不要我的手套的话,能不能去车上坐会儿,外面冷。”
舒今越是真冷,冷得脚趾头都是痒痒的,没必要跟自己身体过不去。
他先把车上的空调打开,然后打开副驾驶的门,舒今越坐进去,他关好门,自己再绕到驾驶位。
车里的温度逐渐上来,今越整个人舒服起来,棉鞋里的脚趾头动了动,没那么痒了。“你说吧,我听着。”
“你二嫂生病了吗?”他试探着开口,却不是问她的事。
只要不是问她为什么躲着他,舒今越就觉得其它一切问题都很好回答,“嗯,她生了很严重的病。”
“什么病?”似乎是怕她不愿说,他补充道,“我不是打探她的隐私,我认识一些人,不知道有没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舒今越知道他是一贯的好意,但连目前国内最权威的血液病专家石学海都没办法,能用的进口药都用上了,也控制不住的病情,再找谁其实意义都不大,但她憋了这么久,需要说说话。
不一定要说什么,只要能说一说,这几个月的郁痛就会好一些吧……
“她生了白血病,最开始是发烧,误以为感冒,耽误了一段时间,后来流鼻血,以为是吃人参上火……都是我的错,我早应该注意到不对劲的,可几次把脉我都没把出来,我该问问二哥她的鼻血止住没,而不是二哥没说就以为是止住了,我应该早点关心她的……”
女孩的声音低低的,似乎是在呓语,而她颤抖的肩膀,说明她此刻的愧疚有多深。
不该这么愧疚的,她也不是故意的。
徐端心头闪过这句话,想要像以前一样拍拍她的肩膀,可伸出去的手又僵在半空。
最终,他改成递给她一方手帕,“没事的,你不是故意的。”
舒今越吸了吸鼻子,“我确实不是故意的,但我忙着情情爱爱,忙着伤春悲秋,却忽略了身边人的身体,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这辈子不应该是这么过的……”
这辈子她不要虚度光阴,她要发扬中医,要出人头地,要改变一家人的命运,要报仇,而不是被一点小情小爱就弄得晕头转向。
“是我不好,对不起。”
“你没有不好,其实你很好,最开始我也埋怨过,但后来一想你出于对我父亲的感恩而照顾我,给我从未体会过的关怀,给我吃没吃过、穿没穿过的,你的本意是好的,是我自己想歪了。”
她嘴上说年纪小不想谈恋爱,其实怎么会不想呢?十八九岁的年纪,看过那么多言情小说和小甜剧,心里总会有些波动的,所以当一个足够优秀而成熟的异性,对她展现异于常人且独此一份的关怀时,她心动了。
她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承认自己春心荡漾不是什么可耻的事。
“对不起。”
“你不用对我说对不起,真的。”今越看着他,很平静地说。
她这样的眼神,似乎是想通了,又似乎是太通透了,他让她想清楚为什么喜欢他,他这几个月又何尝不是在理清自己的思路。
“我不是拒绝你,我只是希望你能想清楚自己的内心,我徐端从来不会回头,一旦选择跟我在一起,你就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你年纪小,有时候会分不清内心到底想要什么,你只知道不想要什么,对吗?”
舒今越不出声,发泄过后,心头堵着的棉花似乎被拿走一半。
“我需要你想清楚,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是因为我对你那些微不足道的好,你要记住,对你好是最廉价最易消逝的东西。”他叹息一声,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
在沉默几秒钟之后,他苦笑一声,“看来你是真不喜欢我了,怎么办?”
舒今越冷笑,心说狗男人,姐喜欢你的时候你让姐想清楚,现在想清楚了,稀求你?等着上位的男人多的是!
“怎么办,我是真的……”喜欢你。
他在心底补充,这么肉麻的话青天白日的说不出口。
舒今越却是真的不想搭理他,“你不会是一直在养鱼吧?鱼塘里逛了一圈发现还是我这傻条最好钓,所以又来哄我,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你以为我还是去年那个傻乎乎的舒今越吗?”
徐端胸膛震了几下,闷闷的笑起来,“对,你现在是二十一岁的苏今越了。”
“起开,我走了,以后要还是这些废话,别来找我。”她不稀求听。
“等一下。”徐端先下车,绕到后备箱拿出一个东西,再帮她开门,“拿回去吧。”
舒今越背着手,摆明了不要。
“不是给你的,给你二哥,我同他认识一场,祝贺他新婚快乐。”
舒今越想起二哥对他评价还挺高的,上次一起打野猪的时候,俩人相谈甚欢……唉,算了,要不要让二哥自己做决定。
小两口的新房里,坐满了人,除了今晚一起吃饭的,还有更多的是大院邻居,大家挤进去,议论着他们的新房布置,一会儿夸这个,一会儿夸那个。
其实就没两样家具,但这年头谁家结婚都从一穷二白开始,他们好在还有一间属于舒文明的房子,不用出去租房结婚。
“日子嘛,会越过越好的。”
赵婉秋没想到大家这么热情,毫无准备,赶紧去找赵大妈借了两斤炒过的瓜子儿和过年吃剩的糖,放在一个红色托盘里,请大家吃。
舒今越进屋才发现,邻居们没夸错,原来是他们从徐家搬回来的东西真不少,除了几大箱子书,居然还有一个带镜子的梳妆台,几个板凳,一堆瓶瓶罐罐的化妆品,一堆数量不少的衣服……尤其衣服拿出来之后,没衣架再挂上去,就这么叠放在外面,显得特别多。
“文丽娘家日子真好过,这种布拉吉我只在居委会那个主任的爱人身上见过,还是红色的,特漂亮。”
“还有这个皮鞋,这个白色的花边袜,一圈白白的可漂亮了。”
“你们看,光雪花膏就三瓶呢,难怪她脸那么白,天天抹啊。”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忽然有人问娘家陪嫁了啥,空气一瞬间安静下来。
是的,很明显他们搬过来的东西都是用过的、徐文丽自己的,真正属于新人的“新物件”,一件都没有。
徐文丽有点窘迫,紧张地看了舒家人一眼,正想说话手就被舒文明按住,“我家文丽啊,最大最好的嫁妆就是她自己,娶到这么个好媳妇儿,我偷着乐就行了,哪还敢要别的?”
众人反应过来,都笑骂他油嘴滑舌,怎么这么会哄老婆开心。
而正常人都应该顺着话头接过去,可偏偏有人就是要扫兴:“哎哟,那我看就是真的没陪嫁咯?”
舒文明看过去,不出所料又是李大妈,他阴阴的笑了两声,“我跟李大妈不一样,我可不指着娶老婆发财,李大妈家当年娶小李嫂倒是真发了一笔财,不过啊,这叫啥,不是自己的东西就是来了也留不住,这不,小李哥就倒插门给您减轻负担去啦……别人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您是赔了儿子,还附带一个大孙子啊。”
众人哄堂大笑。
李大妈被这些讥讽的眼神看着,被舒文明不留情面的挤兑,整个人扭曲得快成麻花了,“你你你!”
啊啊啊,这个舒家的所有人,真是个顶个的讨厌,没一个好东西,活该他找不到老婆,活该他没正式工作,活该他住不起自己的房子……可是,在她落荒而逃的身后,是大家对舒文明的夸赞,什么娶了个好老婆啊,什么有了房子啊……
李大妈彻底被气疯了。
她觉得老太爷真是不长眼,怎么好日子全是舒家的,越想越难受,躺上炕使劲踹墙,恨不得把墙踹出两个大洞。
而她隔壁的那间是租给尚光明的,小鸡米花正在歪着脑袋看书,忽然眼睛瞪得圆圆的,“爸爸,有老鼠喔!在墙上挖洞洞喔!”
尚光明摸摸他脑袋,“别看了,去隔壁找叔叔姐姐玩吧,记得要对他们说恭喜的话。”
兄弟俩立马手拉手跑过去,哪有小孩子不爱热闹的,尤其是对他们很好的舒家人。
等人群散去,屋里留下一地的瓜子壳,徐文丽刚起身就被舒文明按住,“你躺着,我扫。”
“你会扫吗?我怎么记得你刚去菜店上班的时候,连地都不会扫,每次都被刘大姐骂。”
“那是以前,我现在啥都会干,不会的你就教教我,学不会你别生气,多教几次,以后有的是机会教我。”
徐文丽背过身悄悄擦眼泪,“好。”
舒文明把地扫干净,又打来一盆温水,“先洗洗脸和手,脏死了。”
他拿起舒今越放在炕桌上的东西,说是徐端送他的新婚礼物,好奇的打开一看,居然是一瓶没打开过的全新的茅台酒!
“这也送得太贵重了,这老帮菜真是,不会是想收买我,走农村包围城市的群众路线吧?”
“噗嗤……你能不能别乱用词,显得像个文盲。”徐文丽一边洗一边笑他,“今越是怎么忍你这么多年的呀,我最多忍你两年,哦不一年,或许几个月……”
舒文明见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先把东西放一边,“我有个事,要跟你商量一下。”
……
舒今越其实一直没睡着,平时觉得舒文明的呼噜声烦人,但此刻,只有她和舒文韵两个人的时候,屋子倒是安静了,心里却觉得空落落的。
他那张床空出来,本来说是留给李玉兰睡的,但天冷,李玉兰要跟她挤一个被窝。
“今越,你跟那个徐同志咋回事,怎么好久没听你提起过他了?”李玉兰凑过来,八爪鱼似的抱住她,两个人挤一起倒是真的暖和了很多。
“没怎么回事,他就是一朋友。”
“能因为你一个电话就连夜开上百公里去找你,只为陪你隔着门板说说话的朋友?还是给你小到月经带袜子暖水袋都准备好的朋友?连你住我们家的生活费都准备好就怕我家虐待你的朋友?”
李玉兰嗤笑一声,“你这小女同志,不老实哟。”
舒今越笑笑,她当时就是被他这些行为给打动的,所以她并不后悔自己喜欢他,她真的感受到他的温暖,这就够了。
但现在,她站在更高的平台上,看到的是更广阔的世界,这些资源和人脉,是她两辈子都没接触过的。
什么叫人生的平台呢?就是她一个高中都没上过的人能跟大学毕业干了几十年临床的专业人士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平等而大胆的谈心得体会,聊未来前景……这放半年前,她觉得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目前,我们暂时不合适,我现在想做的事太多,没多余的精力去跟他掰扯。”
正想说她现在专心搞事业也挺香的,门口忽然传来舒文明的声音:“今越睡没?我和文丽想找你聊聊。”
舒今越连忙下床,把俩人让进来,还好,徐文丽身上穿着舒文明的大棉衣,还戴着他那顶旧旧的雷锋帽,整个人被包裹成一只胖乎乎的大粽子。
“你哥说的法子,我想试试。”徐文丽抓着今越的手,笑着,她的眼里有两簇小小的光点,像火苗,又像星星,一闪一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