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到达省医院的时候, 住院大楼一片灯火通明。

“咱们挂急诊,还是去哪个科?”舒文明搞不懂,问今越。

“不用挂, 跟我走,我们直接去找专家。”

三人来到心血管内科的时候,他们的讲座刚结束,陆陆续续有医护人员从会议室里出来, 看见今越都笑着跟她打招呼。

毕竟,她可是作为“外援”被请来好几次了, 用莫书逸调侃的话说, 她属于科室的“远程编外专家”。

今越刚到莫书逸的办公室,那边他跟人说着话过来, “哟, 石老师正说到你呢, 说你白天举的例子就很适合用中医药治疗, 还说明天有机会要再问问你。”

他身边陪着的,正是那位血液病专家石学海。

石学海五十来岁的样子, 头发半白, 腰背略佝偻, 人也干瘦, 但双眼十分有神, 反应灵敏, 思维敏捷,知识面也非常广,各个学科的东西都知道一点,哪怕是中医,他不懂但说话十分幽默, 要是平时今越肯定要跟他聊两句,但现在她没时间跟他寒暄。

“莫医生,石老师,我今晚就是专程为找您二位而来的。”说着,她简单的介绍了舒文明和徐文丽,“文丽姐从半年前开始出现低烧、头晕头痛的症状,当时我们没上心,一直当成感冒在治疗,吃的也是感冒药,但最近一个月来,她无明显诱因开始流鼻血,每次都很难止住,每天大概要流一到三次,每次四五分钟。”

听到这里,莫书逸和石学海的神色严肃起来,“最初低烧的时候验过血没有?”

舒文明连忙说:“验过,区医院的医生说是白细胞高,有感染还是啥,给开了消炎药。”

莫书逸连忙说,“那现在务必再验一次,小张来给这位女同志抽血。”

舒今越犹豫一下,不想再走流程耽误时间,文丽姐耽误了这几个月,其实就是她的失职,她一直以为文丽姐没事,她要真出什么事,舒今越绝不会原谅自己。

“我们直接骨髓穿刺吧。”

莫书逸一愣,“你的意思是……”

舒今越轻轻点头,他又看向石学海,石学海也点头,“对,现在就穿刺,我在现场,由我来操作,快做准备。”

石学海从年轻时候就是干血液病的,有他这种几十年经验的专家亲自操作,那就更好了,舒今越连忙感谢,转头又去跟二哥文丽姐解释为什么要做这个检查。

三分钟后,舒文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你的意思是,你文丽姐有可能,或许是血液上的问题?”

“对,但这只是我的猜测,需要做了检查才知道。”

徐文丽真是个乐观女孩,她还笑着安慰:“喂,舒文明你紧张啥,我都不紧张,不就是在腰上扎一下吗,很快的,打麻醉我又没感觉,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

要是平时,舒文明早就说她没心没肺了,但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张了张嘴,“好,我不紧张,我在外面等你。”

操作很快,没多久徐文丽就被护士扶着出来了,取到的标本和血则是被送到化验科,莫书逸亲自去的,他在那边也有认识的人,催着应该能快一些出结果。

“肝脾倒是还没明显肿大,明天过来安排一个超声检查看看。”石学海又仔细询问了徐文丽,譬如这一两年来有没有觉得容易疲劳、乏力,有没有骨头或者关节的疼痛,平时有没有接触过什么有辐射的物质,或者场地。

徐文丽通通摇头,她最开始出现的症状就是低烧,类似于感冒。

“你们先回家,好好休息,明天出结果我第一时间通知你们。”石学海看见今越恳求的眼神,明白她是想让自己多待两天,帮着看看,“你们放心,我会向单位请两天假,明天后天我会留在这边,帮你们看看再回去。”

舒今越松口气,连声说感谢。

兄妹俩把徐文丽送到家门口,一个女孩子这么晚不回家,她的父母好像也不着急,甚至连她开门进屋都不知道。

嗯,带小孩是挺累的。

舒文明嘀咕两句,兄妹俩这个点也坐不到公交了,只能走回家。

一路上有雪花在飘,舒今越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她知道不是天气的缘故,而是害怕,她不想徐文丽出事,可就连石学海的神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她心里的猜测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骨穿只是求个确诊而已。

“今越你说她会没事的,对吧?”

“嗯,文丽姐这样的好女孩,一定会逢凶化吉,余生幸福。”

舒文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他平时咋咋呼呼,嘴里吐不出象牙,但这次,他却只想把世界上最美好的祝愿全用在她身上。

“你们说的什么血液病,是不是就是白血病?你别想骗我,我跟莫医生去送标本的时候,听见他小声跟人说了,催他们快点出结果。”

舒今越点点头,也不打算骗他,“是,但还不确定,只是怀疑。”

“每次你怀疑的都对。”

舒今越沉默,仰头看天,雪花一片片飘落,他看见二哥的背好像有点佝偻了,以前他不这样的。

他才三十岁不到。

在这一刻,舒今越忽然明白了,上辈子的二哥为什么终身未婚,为什么远走他乡,几乎一辈子没回过书城。

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城市,并未给他多少幸运和好感,小时候因为穷,大家都不怎么跟他玩,后来长大了,因为没房没正式工作,他好像天然就短别人一截,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真心相爱的女孩,又……万一这辈子的徐文丽还是出事了,他该怎么办?

舒今越仔细回想,其实二哥也没真正的欺负过她,只是看不惯她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比他这亲生的还受舒老师宠爱,所以故意要惹她,一方面是小屁孩的破坏欲和嫉妒心,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想引起舒老师的注意?

徐文丽,就是他不太幸运的三十年人生中最幸运的礼物。

“二哥你放心,不是最好,但万一不小心真的是的话,我一定会给文丽姐请最好的专家,我也会从中医药上想办法,我一定……”

“好了,我知道你会尽力,我们快回去吧。”舒文明在她肩上拍了拍。

兄妹俩顶着风雪到家,其他三人还在屋里等着,听见开门声忙问情况怎么样。

舒文明不愿说话,今越一面把雪水浸透的鞋子换下来,一面说:“目前怀疑可能是血液系统的疾病,做了骨髓穿刺抽了血,明天能出结果。”

舒老师不懂什么血液系统,以为不是什么大问题,赵婉秋和舒文韵则是脸色沉沉。

“到底怎么回事,很严重吗?”舒老师一看,也着急起来。

于是,舒今越把安慰二哥的那些话又说了一遍,只能寄希望于幸运之神会降临吧。

兄妹仨进到隔壁屋子,舒文韵立马拉住今越的手,“今越,白血病中医有办法吗?”

舒今越不好回答,要根治几乎不可能,因为这个病进展很快,属于造血系统的恶性肿瘤,但缓解症状,延长生存期偶尔也能因人而异,而且更重要还得看分型,某些分型确实预后稍微乐观。

“你没办法的话,能不能去找找那位教你医术的老中医?”

“他去世了,但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去京市海城找别的中医试试看。”舒今越平时是有点自信甚至自负的,但此刻的她,不敢嘴硬,她宁愿相信这世上还有很多比自己厉害的医生。

舒文韵沉默。

这一夜,对于舒家人来说,是艰难而漫长的一夜,第二天天还没亮,赵婉秋就起床熬粥,等舒文明起来的时候,粥已经熬好了,又稠又白,浓浓的米香味。

“文明待会儿吃过早饭先把粥送去给文丽。”

舒家人自己只舍得喝粗糙的苞米粥,但没人有意见,舒今越让赵婉秋去单位帮自己请一天假,她跟着舒文明一起去徐家接人。

徐文丽果然是没早饭吃的,刚起床,人也蔫蔫的,虽然她极力装出平时一样乐观开朗的样子,但黑眼圈还是出卖了她。

“别笑了,先去医院做检查,肚子饿没?”

“饿。”

“那快喝吧,喝完明天再给你熬。”

舒今越走在后面,看着二哥对徐文丽难得的温声细语,与平时判若两人,心里也有一阵暖流涌过。

到了医院,莫书逸已经等在科室,还是带他们去找上次的王医生,没多久就到徐文丽,今越跟着进去。

王医生看得很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部位,看完还舒口气,“好消息是肝脾还没肿大。”

舒今越也跟着松口气,告诉自己或许真的能有另一个好消息呢?好人有好报,徐文丽没做过什么坏事,相反她还是个热心、开朗的好女孩,上天应该会给她优待。

可等到中午,化验室那边的结果还是出来了,“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都明显升高,血红蛋白和血小板降低,加上骨穿结果,能确诊慢性粒细胞白血病。”

石学海一边说,一边注意着徐文丽的表情,她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然后张了张嘴,大概半分钟后,什么都没说,只是掉眼泪。

她要是能哭出声,嚎啕大哭,都不会让舒文明这么难受。

舒文明给今越使个眼神,让她照顾好文丽,自己一个人跑到楼梯间,点燃一根纸烟。

他刚要抽,身旁传来一阵咳嗽声,他立马把烟捻灭,“对不住。”

那里有一扇小窗,咳嗽的男人看着窗外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也看不清他长什么样,只能看见一双粗糙的大手不断的擦脸上的泪水。

舒文明心里像空了一个洞,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脸上有点凉……他恶狠狠的抹了一把。

平复好情绪,他来到办公室问石学海:“石专家,这病怎么治,无论花多少钱我们都要治。”

徐文丽扑在舒今越怀里,原本有种异常的安静,现在一听这话连忙抬头,“不,这是治不好的,别浪费钱了。”

“谁说治不好,医生都没说。”

“我爸他们单位以前就有一个小孩,就是这个病,查出来三个月就死了,死了。”她喃喃自语,看向他,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到一步之遥的幸福生活。

她去看过他买的房子,在热闹的大杂院,他说每天都有吃不完的瓜,看不完的热闹,还说以后一定要小心那个李大妈,她最坏了。

她量好尺寸,准备下个月就去买花布,做小碎花的窗帘,还要放一张大大的写字桌,在上面铺上一层玻璃,一块白色蕾丝桌布,玻璃下面还要压上他俩的照片,以后每天都要认真擦拭。

可现在,这些幸福福生活戛然而止。

舒今越的眼泪也没忍住,她没想到自己这张乌鸦嘴,好的不灵坏事灵。

“你别管,我说治就治,钱我来出,你别多嘴。”

“你出什么出,你以后不结婚了啊,你房子不装修了吗?把钱留着以后用吧。”徐文丽哽咽着说。

“闭嘴,老子的事谁也管不了!”舒文明红着眼吼她,但又不是她。

徐文丽沉默,舒今越瞪他一眼,“你有毛病啊?”

舒文明闷闷地对徐文丽说了声“对不起”,然后继续问石学海,这个病要怎么治。

“主要就是控制,我们目前只能控制,尽量延迟急性恶变期的到来。”

“那要是那个什么期到了怎么办?”

“如果进入急变期,可能会很快……”死亡。

舒文明点点头,紧了紧拳头,“那控制的药物呢,我们要用最好的。”

石学海点头,“目前石兰省没有,但我会打电话给海城那边,用进口药会好一些,但费用就会高很多,你们可以考虑一下。”

舒文明摇头,“不用考虑,就用吧,现在是不是要先交钱,交多少?”

“我们也要,医生给我家儿子也买进口药吧。”原来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家三口,今越记得刚才莫书逸提过一嘴,他们家儿子跟文丽姐一样,也是这个病。

也是赶巧,赶上石学海在,进口药这东西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果然,石学海打了个电话回来,说先准备一百块,先用一个疗程的药物看看,然后定期监测血常规,根据血象变化再看要不要改变用量和药品。

那家人一听数目,眼里的光就暗了,“我们能……能再想想吗?”

“当然可以,如果有需要,我不在的话,你们直接来找莫医生就是。”

舒文明却眼睛都没眨一下,当即从怀里掏出一百块钱,舒今越震惊,他哪里弄来的这么多钱?看票子还新,硬挺挺的,不像是在身上揣了很久的样子。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什么都没问,她甚至想好了,要是有需要,她刚买的房子也卖掉吧,能凑一点是一点。房子可以再买,但文丽姐只有一个。

给了钱,莫书逸也跟科室里商量好,先让徐文丽住进来,因为要随时监测用药效果,回家不方便。

而也就是这个时候,徐文丽才想起来还没跟家里人说呢,她去借了电话给徐父打过去,没多久两口子就带着孩子赶来了。

徐母抱着她哭成泪人,虽然他们是更喜欢儿子一些,但毕竟徐文丽当了二十多年的独生女,也是有感情的。徐父也抛开对舒文明的成见,跟他去楼梯间抽烟,聊了很久。

舒今越看着身体条件貌似还不错的徐父徐母,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石老师,方便和您聊两句吗?”

石学海带她到另一间办公室,“这个女孩的情况目前看来还算不错,如果不突然急变的话,生存一两年没问题。”

舒今越叹息,一两年算得了什么,她要的是二哥和文丽姐永远在一起,要的是她活到白发苍苍走不动路的年纪,两个没牙老头老太还能斗嘴互怼,那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我想请问一下,如果有配型成功的话,可以做骨髓移植吗?”

石学海怔了怔,“你也知道这个?现在这项技术在国外还是很先进的,我们国内暂时还没尝试过,主要是各项技术支持还没达到相应程度。”

舒今越心头一咯噔,是啊,现在才是1975年,她差点忘了,就是能找到配型合适的,也没技术做啊。

“那您觉得我们国内,大概什么时候能做到?”

“我听说海城和汉城都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前期病例失败的可能性也高,最早也是十年后吧。”

舒今越沉默,十年对徐文丽来说太长太久远了,相对她的生存期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骨髓移植这条路基本只能放弃了……至于小老百姓想出国去做手术,还得找到合适的配型,就是不可能的。

但她还是不死心,又去找莫书逸,请他帮忙问问以前在日国留学时的同事同学或者导师 ,那边有没有做这个配型和移植的能力。

聊了一些注意事项,舒今越先回家,让舒文明陪着徐文丽。赵婉秋早早的等在家里,请完假就哪里都没去,满心盼着好消息,可看见今越的脸她就知道自己做梦了。

“先做饭吧妈,买了菜没?”

赵婉秋这才回过神来,“买了买了,找小李他老丈人买了几根大骨头,老人都说这个里头的髓油补骨髓,待会儿我给熬好,坐车送过去。”

虽然不科学,但聊胜于无吧。

舒今越也不想再去医院耗着,在那待着于事无补,不如好好看看书,找找法子。

下午,今越把借来的书一本本翻开,对照查找有没有类似疾病,中医肯定不叫白血病,但中医典籍里有很多类似的症状,譬如虚劳病、血症等,说不定能找到点有用的东西。

因为心里有事,压根就没什么胃口,舒家三口吃什么都味同嚼蜡,下午赵婉秋去医院送饭,今越继续待房间里。

正看得专心,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阵哭喊声,好像是几个小孩打架,她也没在意。

等把手里的书看完,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她出门去上厕所的时候,心里还在琢磨,要不再去医学院找几本书?目前手里的书很少,且都看过一遍了,要是能有线索她应该能想起来,毕竟她的记忆力很好。

正想着,忽然听见隔壁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呜呜咽咽的,哭着哭着又打嗝,像个小孩子。

今越凝神一听,还真是个小孩,“喂,谁家小孩,你咋,掉厕所啦?”

隔壁哭声顿了顿,瓮声瓮气地回答她:“没有,我,我就是……我眼睛里进水啦。”

舒今越沉郁的心情被这奶声奶气的话给逗笑了,“好,那你出来,我帮你看看,水流出来没有,好不好?”

那小孩扭捏一会儿,乖乖出来了,原来是尚工程师家的鸡米花,圆脸大眼睛红嘴唇,真正对得起“唇红齿白”四个字。

嗯,也就是不久前才掉厕所被舒文晏捞出来的小可怜。

他害羞的看着舒今越,“我记得你,你是帮我送水洗澡的姐姐。”

那天谁都不愿让他和那个好心伯伯进门,就这个姐姐给他们送水洗澡洗衣服,然后她的妈妈还给他们熬了辣辣的姜汤喝。

“好了,眼睛里的水流出来了,那就没事了,你可以回家了,记得别乱跑喔。”虽然这时代拐卖孩子的不多,但不代表没有,这孩子长得年画娃娃似的,可是很招人的。

“我不想回家,回家不好。”

“怎么不好,你爸爸和哥哥呢?”

“爸爸上班,哥哥学校。”他奶声奶气地回答着,亦步亦趋跟在舒今越身后。

“为什么家里不好?”

“李奶奶坏,让我叫阿姨妈妈,不叫就打我。”小家伙摸着屁股,心有余悸的说。

舒今越搞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李大妈逼着孩子叫她闺女“妈妈”,孩子虽然对自己妈妈没多少印象了,但也知道妈妈不是随便叫的,他不叫李大妈背地里就打孩子。

舒今越看了看他的屁股上果然有几个红红的巴掌印,苦于自己没相机,不然应该拍下来给当爹的看看——你儿子都被人虐待成啥样了!

“那你可以跟爸爸说,让爸爸保护你。”

鸡米花连忙摇头,“不能不能,李奶奶说了,我要是告状,她就不让我们住她的房子,赶走我们,然后……然后我和哥哥,还有爸爸就又没家啦。”

好嘛,这死老太婆真是,为了自己那见不得光的小心思连孩子都不放过,也不怕遭报应……哦不,她现在已经断子绝孙了。

今越不能袖手旁观,晚上尚工程师下班回来后,她直接把事情捅到他那里,还鼓励鸡米花复述李奶奶怎么骂他打他的,那俩巴掌印已经变成了淡淡的青紫色,这可把斯文人气坏了。

尚光明气得呼呼的,站起来就去找李大妈理论。

俩人掰扯半天,最后他闹着要搬走,李大妈才赌咒发誓再不碰鸡米花一根手指头,不然就天打雷劈云云。

大院众人也被她的不要脸给惊到了,说她活该断子绝孙,这干的就不是人事儿!

自那天之后,尚工程师就尽量把儿子带到单位去,即使玩也在单位玩,实在忙不过来或者出差的时候,就把孩子送来舒家,请赵婉秋帮忙照看,会给伙食费。

这时候的邻居都很热心,也不怕担责任,赵婉秋拍着胸脯保证:“你就放心的工作去吧,反正我和老头子在家也是闲着,一定给你看得好好的,全须全尾的。”

等他一走,几位大妈少不了议论,“这家里啊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

“谁说不是,尚工程师要是能有个老婆,这俩孩子也不会这么可怜,至少能有口热饭吃。”

“得了吧,后妈能安什么好心,还不是面甜心苦,指不定怎么虐待孩子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当然大多数还是觉得给孩子找个后妈挺好的,毕竟大家想的都比较简单,尚工程师那么高的工资,又受重用,哪个女同志嫁给他啥都不用干,只需要把孩子照顾好就行,花不完的钱,俊得没边的男人,这日子已经够舒坦了。

跟大院里这些臭烘烘的老爷们比起来,尚工程师简直爱卫生得不像住大杂院的,家里家外父子仨随时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埋汰,单这一项,就让众多大妈大姐羡慕的。

“你们还真别说,我听我家老头子说,徐厂长他们给他介绍了好几个对象,有小学教师,有医院护士,还有大学生,可他愣是一个也没相上呢。”

“连那些车间主任的闺女,他都看不上。”

“哎哟喂,那这眼光可真高。”

舒今越忙着看书,也没往心里去,她现在心情很不好,因为白天刚去看过徐文丽,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她的白细胞基本没降下去过,要是再这么高白下去,对她的身体危害会非常大。

如果不是当时跟她一起买进口药那名青年军人效果显著,她都怀疑是不是药不对……看来,是文丽姐确实对这种药不敏感。

而莫书逸也告诉她,日国那边联系了一圈,都说骨髓移植技术还不成熟,找不到什么能有把握的医生。

接连两个坏消息,她吃饭都没心情了。

“文丽出院回家静养也不是个事儿,她妈我上次见过,人倒是不坏,但她孩子还小,忙着照顾吃奶娃娃,家里只有一个人上班,娘几个都是热冷饭吃。”赵婉秋有点犹豫,“我在想,要不我还是继续给文丽做饭吧,做好让文明送过去?”

舒文明点点头,“好,辛苦赵阿姨。”

“伙食费您宽限我几天,过几天给您。”

“说什么话,还跟阿姨见外呢。”赵婉秋倒真不在意这点钱,她是打心眼里喜欢徐文丽且把她当未来儿媳妇看的,要不是顾着她名声,她还巴不得把文丽接过来家里照顾呢。

“医生说她现在要吃高蛋白的东西,这些鱼肉牛肉都是很贵的,阿姨光找门路就够难的,不能再花您和爸的钱。”舒文明头发胡子老长,人也沧桑了不少,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舒今越知道,他已经连着两天没回家睡觉了,她也不敢问他去干嘛,无非就是为了昂贵的医药费奔走,今天莫书逸还说下个疗程要开始了,大概还得准备一百块左右。

这还是石学海的面子在那儿,拿的成本价了,科室里也看在莫书逸的面子上没收他们基本的操作费,要是杂七杂八算起来,一百二三都打不住。

普通人怎么才能在半个月内拿出一百块钱?就是被封为“幺幺八”的尚光明那样的高级工程师也做不到吧。

舒今越叹气,回房把自己这几个月攒的五十块拿给舒文明,舒文韵也拿出五十块,“先拿着吧,先用着,注意安全。”

舒文明眼圈一红,“她爸昨天跟我说,效果不好,要不别治了,他们家里也没多少积蓄。”

“他们家出了多少?”舒文韵问。

“给了我三百,但我没拿,我想着等万不得已再拿,我心里总是不得劲,要是他们对文丽多点关心,说不定就不会……”

今越愧疚不已,她又何尝不是这样?明明半年前就发现她瘦了,却以为只是普通感冒。

舒文明看了她一眼,“不怪你,你给她把过脉的,只不过那时候确实是感冒了。”而后来一段时间,他忙着谈恋爱和去鬼市转悠,回家也没跟她说文丽的情况。

要说愧疚,最该愧疚的是他,以前为什么不好好跟她说话,为什么不多关心她一些。

“算了,这些都不提了,走一步看一步,先积极治疗吧。”

舒今越不敢问徐文丽状态如何,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话,她只要欺骗自己,她还不错,那就好。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来天,1975年的春节来了,大院里炮仗噼里啪啦响了好几天,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就连李大妈也多了一些假笑,小李哥两口子年初二的时候回来看她了。

不过不知道聊了啥,没到两个小时,小两口匆匆离开,李大妈气得又哭又骂,大家都浑不在意,甚至有点想看热闹。

毕竟,她的人缘实在是太差了。

而舒家却愁云惨淡,因为徐文丽对药物的反馈不太好,石学海建议换一种,价格更贵,对身体的损害也更大,这个决定太难了,徐父徐母的意思是不治了,以免人财两空。

而舒文明坚持要治,徐父送来三百块钱,说这事由他和文丽做主。

两个小年轻能有什么主意?这是把烫手山芋扔出去,以后无论什么结局他们良心上都不会那么难过而已,反正钱给了,决定是小年轻自己做的。

徐文丽又是伤心又是被病情折磨,坚决说不治了,舒文明不干,为此还大吵了一架,舒家所有人都尊重他的选择,他说治,舒老师和赵婉秋也支持,反正能坚持到什么时候算什么时候吧。

大年初八这天,是年后第一天上班,舒今越的心情却很沉重,在家说话要顾及二哥的心情,大家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到了单位吧,又是打扫卫生,又是被迫听乔大姐他们的八卦,以前觉得平淡幸福的生活,现在却只觉得烦。

烦透了!

“想什么呢,这小脸愁成啥样了都。”

“玉兰姐?你怎么来了?”

许久没见的李玉兰,猫过一个冬天,皮肤似乎白了一点。

“怎么,我来你不欢迎我啊?”李玉兰挽住她的手,“走吧,先去你家,我妈可是让我带了很多东西来给你这干闺女,我二哥开着拖拉机在你们胡同口等着呢。”

李二哥是他们队上的拖拉机手,一辆拖拉机被他开得贼溜,见了舒今越先咧开一口大白牙,“今越妹子,年前我们家杀年猪叫你去,你咋不去?”

“工作忙,走不开。”

李家兄妹俩搬着东西往里走,除了他们家自己种的,还有几块半干的腊肉,以及二十个红鸡蛋。

“我来给你报喜,我三嫂生了,是个儿子!”

舒今越也笑起来,这倒是最近两个月里最好的消息了,“哪天生的?”

自从李三嫂的咳嗽彻底痊愈之后,她再也没去过李家村,加上最近这几个月事情全挤一起,她都没想起这茬。

“除夕那天足月生的,六斤六两呢,大眼睛,哭起来嗷嗷响亮!”李玉兰手舞足蹈的形容起来,“不过可惜的是我三嫂没什么奶水,猪蹄汤都喝了好几锅,愣是一点作用没有。”

“没有就算了,不必强求。”

“我妈也是这么说的,她让我三哥去另外一个生产队借了一头山羊回来,煮羊奶喂小侄子。”李玉兰一边说,一边兴奋地分享孩子趣事,“本来让你去是要让你取名的,你忘了当时答应过的。”

舒今越怔了怔,当时徐端在车上还问过她想名字的事,她还记得后备箱里飘来的成熟瓜果的香甜味……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

“大名留给你三哥三嫂取吧,我给取个小名,三十出生的不如就叫小炮仗吧,你不是说他哭声响亮嘛,正好了。”

“好!”

赵婉秋见他们拿来这么多东西,人都慌了,“哎哟,玉兰你妈这是把家给搬来了吧?”

李玉兰哈哈大笑,“婶子您别客气,咱们乡下人啥都缺,就是不缺田地里种的吃食。”

这不是大话,因为他们生产队跟别的生产队不一样,社员们劳动积极性非常高,队长胆子也大,允许大家私底下多种几分自留地,他们家人口多,自留地也是全村最多的,种出来的东西自然也多。

赵婉秋实在是不好意思,赶紧进屋把前几天徐厂长和张珍送来的罐头麦乳精啥的收拢收拢,留几罐给文丽补身子,其它都用网兜装好,准备等李玉兰走的时候给她带回去。

时间还早,赵婉秋出去买了点豆花,回家做了个麻辣豆花,就着他们带来的嫩绿小茴香,做了个茴香饼,兄妹俩很捧场的说比他们老妈做得好吃。

赵婉秋沉闷多日的心情也好了一些。

“怎么没看见文明哥,他还没下班吗?”

舒今越顿了顿,简单的说了徐文丽生病的事,李玉兰唏嘘不已,“去年春游的时候,她还秋苹果似的,漂亮又健康,这才一年时间不到……既然我们来都来了,你看我们方不方便去看看她?”

以今越对徐文丽的了解,她是喜欢有人去探望她的,因为养病的日子太无聊,徐母又整天哭哭啼啼的,小弟弟不是饿了就是拉了,徐母忙得应付不过来,也没时间陪她说说话。每次今越带着姚青青去看她的时候,她都能多吃下一点饭。

“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吧,不确定他们家今天方不方便。”

不过,电话打过去,那边徐母却说女儿今早被舒文明接出门了,至今还未归家,她忙着照顾小婴儿,也没时间问他们要去哪里。

舒今越猜,舒文明应该是带文丽姐去公园走走吧,因石学海说她现在一定不能感冒发烧,所以自从开始治疗后已经很长时间没出过门了,每次今越去看她,她都缠着今越问外面的事。

曾经那么活泼,那么喜欢吃东西的人啊,现在只能吃下半小碗瘦肉粥,而那些曾经很喜欢吃的东西,现在都成了要忌嘴不能碰的东西。

舒今越两个月前送她的巧克力,她一直放枕头下面,舍不得吃也不敢吃。

每次一想到这个场景,舒今越就心酸不已,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就找不到一个能帮她战胜病魔的法子。

“哦对了,这是我三嫂昨天去县医院做的检查单子,她让我带给你帮忙看看。”孕期没敢做X线检查,生完之后反正也没母乳,她迫不及待就去做了检查。

“她还让我告诉你,她膝盖痛还真不是结核,而是痛风,医生说她的什么指标有点高,我也说不清,你看看就知道了。”

舒今越接过单子,先看见的是肝肾功的单子,确实除了尿酸高点,其它指标都正常,下面才是肺部的X线检查,她看见“左上肺结核病灶已钙化”几个大字,忽然眼睛一亮。

她又把单子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没错!

这代表肺结核治愈了呀!即使是服用抗结核药,半年甚至更长时间的规范化治疗,也就是能达到这个结果而已!

“孩子检查过没?”她有点激动地问。

“查过了,没问题,也没感染肺结核,我们全家严格按照你说的注意卫生,分开吃饭,大家都没问题,就连三哥也没感染。”

这是在完全没有服用抗结核西药的前提下,且是一个孕妇,她用纯中药的法子帮她治愈了结核病,且没传染给孩子,舒今越沉闷多日的心情忽然有种多云转晴的畅快。

她想起师父曾经念叨过的一句话:“中医药是有用的,只是要找对法子,别一开始就否定中医药的功效,觉得它只能治慢性病、治小病,哪怕是癌症和白血病,只要找对方法,也能延长生存期……”

哦对了!

舒今越脑袋中忽然闪过一道白光,莫名其妙的,她想到了胡奶奶给她的那本书,那是胡家传了几百年的绝学,最近她看过很多书,但都是医学院图书馆借来的公开出版的,却唯独漏了这本!

而这本书,她早已背下来,那道白光是她想起里面有两个字——血岩。

“岩”字在古代是通“癌”的,寓意毒根深藏、凹凸不平,而白血病在龙国老百姓的口中,也被叫做血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