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在哪里?!”宋莹莹惊呼, 一把抓住今越的胳膊,小婴儿被吓得吧唧嘴,哼唧起来。

舒今越连忙扶住她, “你们没说谎,你确实怀的双胞胎,而医院也没说谎,你肚子里确实只生出一个孩子。”

“那另一个呢?总不可能是凭空消失了吧?”

“对, 就是凭空消失了。”舒今越叹口气,她本来不敢往这方面想, 毕竟这种极其、非常低概率的情况, 全世界绝大多数医生一辈子甚至两辈子都不会遇到一个的概率,居然被她舒今越给遇上了。

三分钟后, 医院各方和家属同时到齐, 舒今越深吸一口气, “把各位请来, 是想说一个关于这个消失的婴儿的推断,给家属一个交代, 也能还涉事医护一个清白……”

见院方的人皱眉, 大概是不信她能做出什么合理解释, 她抢先道:“大家先听听, 欢迎各位专业老师指正。”

舒今越的面子他们不用给, 但叫他们来的是覃海洋, 他们只好忍下,“你说。”

家属这边,有宋莹莹做思想工作,也找个板凳坐下来,看着舒今越。

“其实早期妊娠的时候, 宋莹莹怀的确实是双胞胎,甚至在她去到边远地区第一次产检,就是找那位经验丰富的妇产科医生产检的时候,都还是双胞胎,但后来不知道哪个时间段,应该是孩子还不算太大的时候,子宫内空间和营养有限,一个胎儿发育得好,一个不太好,或许是先天性疾病,或许是基因问题,优胜劣汰之下,发育不太好的那个直接停止发育……”

“可我没有流产啊,我整个孕期也没有出血,其中那个停止发育的胎儿哪里去了?”

宋莹莹问出了所有人的疑惑,子宫空间就那么大,什么都没流出来,孩子还能凭空消失吗?

“被另一个正常发育的胎儿吸收了。”

这话一出,有些见识的医生倒是凝起眉头,心说虽然没见过这种状况,但没急着反驳,而家属则是继续不理解。

“那么大一个胎儿怎么吸收?”

舒今越没回答,而是反问家属:“你们去到那个县城产检的日子还记得吗?”

“记得,第二天是我生日。”他说出一个日子,今越开始掰着手指头,“按照宋莹莹的末次月经计算,那天应该是妊娠十周左右,也就是两个半月出头。”

“按照正常的胚胎发育速度,那个周数的胎儿只有三四厘米长,重量在5到8克之间。”今越用手指比划一个大小出来,“大概就是一颗红枣那么大吧。”

其中一个高年资的妇产科大夫点头,“没错,就是这么大,如果双胎的话可能还会偏小一点。”

“你的意思是,孩子就是那个时候停止发育的?可我在公社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告诉他们我是双胞胎,医生也说能听见两个胎心,这又怎么解释?”

舒今越不好说同行的坏话,但以她在乡下多年的经验,那些人的技术参差不齐,确实可能有流落民间的高手,但滥竽充数的庸医也不少,没证的,没学过医的,公社领导的关系户,随便往里一塞,有个工作就行。

所以,那个医生说“双胎存活”其实并不可信。

“县医院的产检是目前唯一可以考据的还有双胎存活的最后时间,而那么大的胎儿停止发育,其实是完全有可能被另一个胎儿慢慢的、一天天的吸收掉的。”

如果再大一些,可能不会完全吸收,但会被不断积压、变形、萎缩从而形成“纸片胎儿”。

“如果是变成纸片胎儿的话,接生的时候两位医生应该会有所察觉,而她们没发现宫腔内任何异常,说明就是被吸收的概率更大些,胚胎停育的时间比较早。”

那位高年资妇产科医生惊诧:“这难道就是医学上说的双胎消失综合征?”

“对。”舒今越点点头,“我是中医,在各位老师面前谈这个有点班门弄斧,想必各位比我还清楚。”

几名医生倒也没反驳,他们正在消化这个名词。

“那这个消失的胎儿对另一个存活的胎儿有没有什么影响?”宋莹莹是高中毕业,有生物学知识,能听懂一些,其实相较于孩子被偷走换走,她觉得这个理由其实是更能接受一些的。

“这就是接下来我要说的,你的女儿成为这场优胜劣汰之争的唯一获胜者,却也变成了基因嵌合体。”

“什么嵌合体?”有人又问。

覃海洋看过一些外文书籍,连忙解释道:“就是基因的杂合体,你女儿的身上可能存在两套遗传基因信息。”

不过这时候很多人还不知道DNA,也不懂什么叫做基因遗传信息。

“基因遗传信息,就是能导致人跟人之间存在个体差异的内在因素,比如说,明明是同一对夫妻生的孩子,为什么有的个子高,有的个子矮,有的皮肤白,有的皮肤黑,甚至血型、智商都明显不一样?这就是基因遗传信息在主导的结果。”

舒今越于是指着宋莹莹女儿胸前和下腹的“胎记”说,“其实这些应该不算胎记,而是另一个胎儿的基因在肤色上的表达。”

“也就是说这个胎儿如果存活下来的话,她的肤色会比这个孩子白一些吗?”有人问,舒今越点头。

“而基因嵌合体还有一个未知的隐患,就是你女儿将来生的孩子有可能不是她的孩子。”

“什么意思?”宋莹莹的爱人在地方锻炼,是一名干部,懂一些文化知识,但对“她生的孩子有可能不是她的孩子”这种话觉得莫名其妙。

“就是说,她的后代有可能遗传到的不是她的基因,而是那个被吸收的‘舅舅’的基因。”她在手机上看过,有些报道上是这么说的,明明是从自己肚子里生出来的孩子,但在验DNA的时候会发现与她只是有亲缘关系,而不一定是母子(女)关系。

当然,这样的概率就比双胎吸收综合征更低得多了,全世界发现的病例也就个位数。

且那样的病例是来自跟母亲同性“姨母”的,或者跟父亲同性“叔叔”的,有没有来自“舅舅”的却还不知道,或许异性之间也存在差异?

今越没办法深想,实在是这个病在全世界范围内病例数太少,没什么代表性。

宋家人听得似懂非懂,但其他医生却是懂的,纷纷感慨:“世界之大,学海无涯。”

还是那位高年资妇产科医生,“病人家属你们放心,关于这个病症,也不是全听我们的一面之词,我现在就给京市的妇产科专家打电话咨询,毕竟我们也是第一次遇到,他们大城市或许以前遇到过。”

看了宋莹莹的老婆婆一眼,她苦笑:“当然,你们可以亲耳听听,我们可没跟他们串供,事先没跟他们联系过。”

另一位副院长连忙说:“我去过海城的进修,我可以给那边的专家打,多听听不同医院专家的意见嘛,是吧?”

宋莹莹的家属没意见,于是大家就亲耳听见电话里的专家根据他们的分析说确实是高度疑似这个病症,他们在临床上也没见过,但如果其它已知的病症解释不了的话,应该就是这个疾病。

这话虽然说得保守,但宋家人至此也是无话可说。

真不是医院偷了他们孩子,而是这个孩子就没能活到出生的时候。而舒今越说到的嵌合体婴儿,其实也是对他们的提醒,将来女儿在生育后代的时候,如果出现血缘存疑的情况,这就是解释的理由。

看宋莹莹老婆婆不像好惹的,今越脸不红心不跳地加上一句:“据国外统计,基因嵌合体的孩子都非常聪明且幸运,用咱们龙国人的说法就是一个福气包,以后你们家肯定万事顺利,逢凶化吉。”

她不想因为这个小女孩“消化”了弟弟,而被全家不喜,不过宋莹莹和她老公倒是真心疼爱孩子的,就不知道两个老的会怎么想。

“对,发育不良的胚胎即使侥幸存活下来,也不会健康,从生物学角度来说,这是优胜劣汰。“那位老医生也明白今越的用意,不断强调存活下来的女孩是福星,暗示他们要善待这个孩子。

“我们懂的。”宋莹莹的爱人叹息一声,他们闹,主要是想不通孩子去了哪里,现在这么多专家联合京市海城一起给出合理解释,他们自然再没有理由不信。

而至于这个女儿,“舒医生说得对,她是非常幸运的,才能在这场优胜劣汰的竞争中存活下来,是我们家的福星。”

最后几个字,他对着父母说的,两个老人讪讪点头。

“谢谢你,小舒医生,要不是你,我们连自己的孩子去了哪里都不知道,还冤枉了几位医生和护士,我们很抱歉。”宋莹莹诚恳地说。

她爱人也站出来,说想给几位被冤枉的医护人员赔礼道歉,至于接不接受,这不是舒今越关心的事,她现在只想休息,只想吃饭。

她刚才还没来得及吃饭就被覃海洋给叫来帮忙了,现在还饿着肚子呢。

医院领导了解了一些舒今越的基本情况,见她不愿久留也没勉强,说以后会去单位拜访她,并让覃海洋招待好她,他们要先处理宋家这边的事。

“对不住,让你饿到现在,我带你去吃饭吧?”

“不用,我回家吃。”

覃海洋还要客气,舒今越是真不想跟他客气,有这客气的时间,她都回到家了。

覃海洋看着她坚决的背影出神,她是真的一点也不想跟自己多来往,就这么讨厌他吗?

舒今越其实没时间关注覃海洋的情绪,她在想宋莹莹的女儿,这个女儿如果遗传了她“弟弟”的基因,将来在性发育和生殖方面,会不会有一些未知的隐患?但这样的病例数实在太少,太罕见,没有科学数据能得出什么规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她走着走着,忽然感觉身后一直有辆车跟着,回头一看,“徐叔叔?”

男人皱眉,“上来。”

舒今越立马乖乖坐上去,可坐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现在要欲擒故纵,打乱节奏了呀!

“乖乖坐好,别乱动。”

“徐叔叔你放我下去吧,我自己回家。”

“饿着肚子回去?”

舒今越脸一红,她的肚子叫得太响了,“哼,原来你耳朵这么好使啊。”

徐端修长的手指顿了顿,“嘴巴不饶人。”

“那也没你厉害。”就会装聋作哑。

俩人剑拔弩张斗了几句,徐端轻轻闷笑一声,“生气了?”

“谁敢跟你生气啊。”

徐端嘴角翘起来,会发脾气了,比闷不做声好多了,“进步很大。”以后对所有人都该这样。

舒今越不懂,但她输人不输阵,她就是不问他为什么说这句话,反正她要憋死他。

骑啊骑的,等舒今越反应过来方向不对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物资局对面那家国营饭店六门市部,就是上次她和覃海洋吃饭的地方,“来吧,想吃什么。”

“我肚子不饿。”不吃嗟来之食。

徐端一脸诚恳,“我饿了,为了找某个生气的小姑娘,还没来得及吃饭。”

他的声音很温和,像是以前吃过那种很好吃的丝滑的巧克力,温柔,又有点微微的苦涩,舒今越的脸不可避免的红了,“那是你的事。”

“好了,就当陪我吃,好吗?”

舒今越翘起嘴角,她今天必须吃穷他,于是进店把上次没舍得点的两个大菜都给点了——酸菜鱼和糖醋里脊。

“够了吗?不够再点两个。”

“这可是你说的喔。”

“嗯,我说的。”

舒今越的眼睛在菜单上看了一圈,“那就再来个红烧肉,还有这个粉蒸排骨。”

服务员很是吃惊,两个人吃吃吃四,四个硬菜?!真的无敌金刚硬啊!

然而,徐端的话更让她惊掉下巴,“不来两个素菜?”

舒今越心说素菜多不值钱哪,她才不要。

于是他看也没看,直接报出两个菜名:“清炒苦瓜,酸辣土豆丝。”

舒今越这下舒坦了,因为这两个菜都是她喜欢的,但她就喜欢得寸进尺:“如果我说要喝茅台,你敢点吗?”

徐端无奈苦笑,眼神落在服务员身上,“那就再来一瓶茅台。”

“没票没酒。”这可是要凭票特供的,一般是招待的时候才会用得上,一般人下馆子就是有钱也点不到。

舒今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徐端,还挑衅的勾起嘴角:看你牛皮吹破了吧?

徐端又笑起来,也没为难服务员,只是淡淡的对她说:“麻烦请你们龙经理来一下,就说徐端找他。”

服务员心里老大不乐意,但耐不住眼前的人气场太过强大,比他们经理还气势足,她不敢说不。

也就三分钟不到的时间,饭店经理小跑着上来,还有一瓶茅台酒:“徐领……徐同志,这是您点的酒,服务员不懂事,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徐端笑了笑,接过酒,闲聊两句,用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让经理高高兴兴地下去了。

舒今越在旁看得目瞪口呆,同时也很受教,原来有些人做领导真的能做到让人如沐春风啊,明明刚才经理来的时候还战战兢兢,他也没有特意宽慰或者解释,就几句看似平淡的闲聊,却让对方如释重负,不知不觉的卸下那层紧张。

难怪人家将来能成为大佬,她就一直不太能理解霸总文里那些动不动冰山脸,动不动低气压的冷面总裁,到底是怎么御下,怎么让那些比他有经验有资历的人甘心臣服的,凭那张冰山脸吗?

即使谈客户,你也得有个好脸吧!

舒今越东想西想,红烧肉和粉蒸排骨是中午就卖的固定菜式,加热一下就上来了,还端来两大碗米饭。

徐端端起其中一碗,扒一半在另一个空碗中,“吃得完吗?”

“能。”

他似乎很知道她的饭量,这半碗不多不少,就是她能吃饱但又不是很饱、还能吃下很多菜的量。

吃饭的时候,她决定不搭理他 ,要让他看看自己的脸有多冷,可他似乎看不见,一会儿跟她聊工作,一会儿聊家里的事,问他们野猪肉吃完没,一会儿又聊今天为什么去医院。

舒今越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她安慰自己:吃饭不说话,趣味少一半。

“这个双胎消失综合征,你在哪里听说过?”

“书上。”

“什么书?”

“忘了。”为了增强可信度,她张口就来,“我找朋友在医学院借的书,是一本外文书籍,忘了叫什么名字,上面有介绍。”

“那个大学生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似乎语调没有刚才温和,今越点点头,“他人很好的,帮我借了很多书。”

“人好能让你饿着肚子帮忙?”徐端把碗放下,静静地看着她,“苏今越,我们能好好谈一谈吗?”

舒今越吃了一大块红烧肉,“嗯,你说,我听着。”

“如果你要谈对象的话,我觉得那个大学生跟你并不合适。”

“为什么?”

“原因太多,也很复杂,他的家庭,可能不太容易接受,而他也并不具备在自己婚姻大事上做主的能力,你信不信?”

舒今越大口吃肉,其实心里门儿清,她从一开始拒绝覃海洋,其实也是想到这个可能,他喜欢她,但这种喜欢能跨越门第之见,能缩小两个家庭的差距吗?一开始或许可以,但用不了多久,他会疲惫,会需要她用更多的东西来回报,或者交换。

她年纪小,经历少,但她并不傻。

“那你能在自己婚姻大事上做主吗?”

徐端一愣,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但他毫不犹豫:“能。”

“那你想谈对象吗?”

徐端再次怔了怔,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一步步走进了某个她预设好的圈套里,“为什么这么问。”

“你先回答我,想不想谈。”

“这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谈对象不是买东西,喜欢,价钱合适就行。”

“那我要是想和你谈呢?”舒今越直接放下筷子,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是想要看进他的心里。

徐端手背上的青筋略微显了显,“你还年轻,很多问题不懂,很多事情也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废话真多,到底谈不谈,谈或者不谈就这么难回答吗?”什么欲擒故纵,她没耐心,她就想打直球。

沉默,可怕的沉默。

就在舒今越再次拿起筷子,把这顿饭当成两人之间的断头饭吃的时候,他忽然淡淡地开口:“为什么问我这样的问题?”

“那你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徐端不知道哪里的弦松下去,“你现在还年轻,其实对方对你好并不能成为你喜欢这个人的原因,什么都会消逝,对你好这种最廉价的东西更是。”

舒今越烦死他了,整天摆出一副长辈样,总把她当成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你自己招惹了我,现在又不对我负责,那行,我也不是非得腆着脸找你,我又不是没有追求者。”

她说着说着就委屈起来,她觉得自己挺没脸没皮的,主动表白还被拒,丢脸都丢到家了,就让她死了算了吧!

这一次,她是真的流泪了。

徐端看着她脸颊上那滴晶莹的泪珠慢慢滑落,感觉腿根的旧伤又有复发的迹象,“很多事情你需要想清楚,你才二十岁,别忙着做决定。”

舒今越再也不搭理他,心说要你管,但点的菜得吃完,不吃完浪费,她把四个四荤两素当成他的肉,使劲嚼吧,使劲吞咽,就是吃不下也得让他不好过。

徐端叫来服务员,用油纸袋将没什么汤汁的肉菜打包,至于那瓶只是负气点的、却连瓶盖儿都没打开过的茅台,也被他原封不动装好,“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会走。”

“不许跟着我,我需要冷静一下。”

徐端跨出去的脚步顿住,看着她气冲冲地走在前面。

舒今越说不清现在的情绪,是生气,还是恼羞成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反正她活了两辈子第一次跟人表白被拒了,要是有橡皮擦的话,她想把今天干的所有丢脸事全擦掉,擦得干干净净。

徐端这家伙真的很讨厌,他总是说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总是对她那么好,可又什么都不说清楚,这就是渣男的高级段位,手机上说的。

她知道,她没什么人生阅历,死的时候还很年轻,也没什么朋友能跟自己讲讲谈恋爱该怎么欲擒故纵,怎么以退为进,她只会按着自己心意横冲直撞的来,好了,现在碰到这个渣男头破血流了吧?

不过,也不算晚,及时止损就好了。

这么边想边骂“渣男”,舒今越回到胡同口的时候,心情基本平复下来,她发誓,以后要是再跟徐端说一句话,她就是小狗,流浪狗,没家那种!

而徐端一直目送着她走进16号院的大门,这才推着车子往外走,他车兜里是刚打包的菜和酒,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上班,为了逮她,他上班都忘了。

呵,还吃了两顿饭,现在胃里有点不太好受,撑得闷闷的。

包大姐正靠在大门口跟胡同里另一家的保姆大妈聊天,俩人都是书城市郊区的,口音能听懂,又是同行,很有共同语言,平时徐端基本没有上班时间回来过,不然每天都能看见。

“哎哟,徐领导回来了,吃过饭没?”包大姐连忙将没嗑完的瓜子揣回围裙前面的兜里,就要去厨房做饭。

“不用忙活,我休息一会儿。”

“徐领导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去医院看看吧?”

徐端摇头,回到自己屋里,在书桌前坐了有一会儿,胃和腿根一起向他发难,他不由得又想起那个雪夜……

对她好吗?他想起那个女人,她说她也是因为徐老爷对她好,觉得这就是爱情的滋味。

可他们的“爱情”保质期只有船上短短的三十来天。

他又开始厌恶自己了。

晚上,包大姐把他车兜里的剩菜热了热,又蒸了一锅馒头,“这红烧肉烧得真好,肥肉多瘦肉少,油汪汪的,咱们乡下地方一年也吃不上一次这样的好肉。”

“还有这里脊肉,酸酸甜甜的,跟糖醋白菜一个味儿,我家几个孩子还没吃过这么好吃的。”

徐端不怎么想开口,眼看着她就要把那瓶酒打开,“酒放我屋里,有用。”

包大姐讪讪的,下午她那个老乡可说了,这瓶酒很好很贵的,说是她家主家招待非常重要的客人才舍得拿出来,都不敢多喝,她刚才还想着晚上能顺便尝尝,要是徐家人不喜欢,她就拿回去给她弟呢,听文静说,弟现在正准备当大队部的会计,总得有点好东西送公社领导才是。

徐领导在这些吃吃喝喝的东西上从不计较,平时她把偷偷省下来的鸡鸭鱼肉捎带回家一点,或者拿半斤白面,他都从来不说什么,就是别拿冰箱里的牛奶。

有一次她听老乡说喝牛奶能长个子,她就寻思等哪天回家带两瓶回去给儿子尝尝,谁知徐领导却能看透她想法似的,淡淡地说:“牛奶我有用。”

就那么一句,她就知道,她平时的小动作徐领导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跟她计较。

她家男人也说了,徐领导是个很宽和的人,别看话少,其实什么都看在眼里,他不说话则已,一说都是能说到刀尖上的……那时候还觉得他对人过分崇拜了,现在看来,她男人其实也不够了解徐领导。

那次,包大姐被吓得腿软,当即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把往家里捎过几次肉,几次白面,每次多少,都交代得一清二楚。

而当时的徐端也只是静静地听着,听完问一句:“文贵最近身体怎么样?”

文贵是她男人名字,包大姐的眼泪当即就下来了,为徐领导对自己一家的照顾,为自己的不识好歹吃里扒外。从那以后,她是一粒米也不敢往家捎带了,只徐端有几次会让她带点回去给文贵补身体。

这才过去没多久,她居然又想把酒带回去,要是带给文贵也就罢了,居然是她娘家弟弟……包大姐当即腿一软,暗骂自己糊涂。

而今晚的徐端,也想起文贵了,他腿根的伤,文贵的高位截肢,还有那个没能活下来的战友,那个雪夜……以及女孩那双明亮的充满生机的眼睛。

不是她先动心,而是他,一切都是他的处心积虑。

舒今越回到家的时候,赵婉秋正坐在炕上,一板一眼的给赵大妈把脉呢,什么寸关尺,什么心肝肾的,说得头头是道。

“哎呀今越回来了,今天下班这么早呢?”赵大妈高兴得合不拢嘴,“你妈正给我看病呢,她一摸脉就说我睡眠不好,还真是神了。”

舒今越想挤出一个笑容,但实在挤不出来,“我妈是个好学生,将来说不定比我厉害。”

赵婉秋挺起胸膛,“那还真不好说,我才上过几天卫生学校就能上战场,在大后方我可是能帮忙缝合做手术取子弹的护士,跟其他人不一样呢!”

“唉,我说婉秋啊,你学东西这么快,悟性又高,这么多年在区医院真是可惜了,要是当时能去市医院省医院的,现在肯定就不会跟咱们挤大杂院喽。”

赵婉秋倒是很看得开,她当年什么都不懂,跟孤儿没什么区别,也没人能指点一下,组织上让自己选,她就觉得要去最基层,为人民群众服务,结果选了一个最偏远最落后郊区的卫生院,还是一位大姐看不过意,把她改成区医院……不然,她现在估计还在乡下吃土呢。

“嗐,这就是命吧,反正在哪里都要吃饭,在这里有你们这群老姐妹我也值了。”

这话可把赵大妈讲得心花怒放,忽然压低声音对她说:“你家文明和文韵都有对象了,今越是不是也该谈了呀?”

“要不,我给你介绍几个小伙子?绝对一表人才,全家都是工人,个个吃商品粮。”

要是以前,赵婉秋就答应了,但自从乡下回来,舒今越有主见多了,她可不敢随便替她做主,“先别急,等哪天探探她口风再说。”

这孩子不仅有主见,还脾气大得很,她现在也不敢轻易招惹她。不过这属于不可外扬的“家丑”,她也不会跟赵大妈说就是了。

“对了婉秋,听说没,咱们16号院来新邻居啦!”

赵婉秋皱眉,“咱们院里没空房啊,哪里还能住人,难道是谁家又要卖房搬走了?”

说起卖房,赵大妈很是同情舒家的“遭遇”,“唉,买也就买了,反正文明将来结婚也要房子,欠债就慢慢还吧,总比没房子强。”

碍于做戏要做全套,舒家人在买房这件事上不得不摆出一副“我家吃了大亏”的模样,越是这样,王家人越不会回来扯皮。

“有自己房子,结婚总比租房结的强吧,现在的年轻人,想法跟咱们以前不一样喽。”赵大妈说着说着,又回到八卦上,“最近要来的新邻居,就是来租房子,你猜猜租谁家的。”

“还能租谁家,咱们院里家家户户都紧张,也就李大妈家……啊,不会是租李大妈家的吧?!”

“对,就是她家!听说每个月五块钱的房租呢,她真敢收,跟抢人有啥区别啊?”赵大妈少不了口头讨伐几句,“咱们大杂院的房五块都够租两间了,哪怕是正房也不能这么抢人。”

“不就是看着人家年轻不懂行情嘛,她这是能宰一个是一个,也不怕亏心。”

据说来租房的是一家三口,“一个鳏夫带着俩孩子,媳妇儿前年病死了,大儿子才刚八岁,小儿子五岁,怪可怜的。”

赵大妈不愧是大院情报组组长,打听消息的能力她说第二没人敢认第一,“男人叫尚光明,是机械厂的工程师,听说是家里有海外背景,前几年被下放到农村,他那老婆就是在乡下病死的,还是机械厂的徐厂长看他有本事,说很多机械故障只有他能解决,想法子把他调回来,恢复工作了。”

因为厂里没空余的房子,只能让他暂时在厂子附近租房住,也不知道是他不问世事不懂行情,还是因为房租是厂里补贴的,不花自己钱所以不在乎,居然连这么高到离谱的房租都能接受。

赵婉秋点头,她也觉得这个尚工程师不像是会过日子的,“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才行。”

“所以啊,你知道吗,李大妈这就琢磨上他了呀!”

赵婉秋眼睛一亮,“哦?咋说?”

“赵大妈的老五闺女,前不久不是在闹离婚嘛,因为她宁愿不上班也要回来照顾李大妈,她男人不乐意,小两口最近正闹着,这尚工程师的职称那么高,听我家老赵说工资有118块呢,还不算津贴和补助,李大妈能不琢磨?”

118的月工资是啥概念?!舒今越在旁边听得连连咋舌,她马上工作满一年了,还立过功,现在也才刚拿到40块,人家尚工程师干一个月顶她三个月!

难怪啊,这么高的工资,哪怕是当后妈,李大妈也乐意撺掇她闺女离婚。

赵婉秋立马被提起兴趣,还把什么脉探什么口风呀,赶紧下炕,趿着鞋就往后院跑,她得去看看月工资118的高级工程师长啥样!

舒今越在心里说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要是让只拿十八块的二哥知道,还不得大骂一句,同样是住大杂院的,这人跟人的差距比狗跟人还大。

而这么高的工资,也刺激到她了,舒今越决定从今天开始她要封心锁爱,一心一意搞事业,争取早日把工资领到三位数,哼,徐端现在对自己爱答不理,以后让他高攀不起。

下定决心之后,舒今越也不丧了,找出书本开始看起来,有两本还是用覃海洋的借书卡借的,差不多半个月就该还了,她得早点看完,到时候让二哥载她去还。

想到二哥,舒今越有点奇怪,最近两天都没怎么见到他,也不知道忙什么,前几天说文丽姐上火了流鼻血,后来又没啥事,他怎么还是不见人影?

莫非是又去鬼市了?

他最近也不算顶缺钱吧,没必要再去冒险。

正想着,舒文明就回来了,不过他的脸可不是一般的臭一般的长,都快拉到肚脐眼了。

“喂,你咋了?”比我这单相思失恋的还臭,至于吗。

“别跟我说话。”舒文明衣服也不换,一屁股坐炕上,拎起水壶冲着嘴巴就灌。

虽然壶口没接触到他的嘴,但舒今越还是嫌弃,“舒文明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恶心,自己要喝水不会用水杯啊?”

“我恶心,那你是没见过更恶心的。”

舒今越今天心情不好,也懒得跟他斗嘴,只是看他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有点好奇,“到底咋了,是文丽姐跟你分手了,还是你被单位开除了?”

舒文明重重的叹口气,躺回炕上,“你说这人咋就一定要生儿子呢,不生儿子是会死还是怎么着。”

“谁,快给我说说,我等着听。”

“徐文丽她爸妈你知道吧?”

舒今越眼睛瞪大,“她爸妈,不是这跟什么生儿子有什么关系?文丽姐她妈上次不是说外派到乡下去了吗,要半年多才回来……”

“呵,外派?”舒文明冷笑一声,“今天才知道,人家是去乡下躲着生儿子呢,走的时候已经四个多月快显怀了,昨儿在医院生下来了。”

舒今越:“……”这,让她怎么说啊,徐文丽今年23岁,她父母至少也是四十五六的人了,居然还要二胎?还要躲到乡下去生?

计划生育其实三年前就开始实行了,但还没确定为基本国策,乡下地方管得松,城里也经常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徐家两口子不一样,他们是干部,要起带头作用的,要是被人举报肯定够喝一壶。

他们躲到乡下去生,一方面是为了保住孩子,另一方面也是怕徐文丽有想法,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父母真要生她也拦不住,他们好好说文丽也能听懂,躲着生……就,挺没意思的。

“他们在乡下躲着生儿子的时候,文丽天天生病都没人陪着去医院,她打了那么多天针一口热乎饭没吃上,可真是一对好爸妈。”舒文明咬牙切齿的为女朋友感到不值,“你猜昨天是怎么发现的?”

也不需要今越回答,他自顾自地说:“昨天我送她去医院的时候,我给她排着队,她看见她爸她妈还傻乐呢,谁知道人家两口子正高高兴兴给新生儿拿药呢。”

“除了她,他们家三亲六戚全都知道她有弟弟的事。”

“都是一样的孩子,老大是根草,病死没人管,老二就是块宝,屁大点事全家出动,为啥?就因为多长了块肉吗?”

舒今越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除了震惊,只有无奈,原来社会新闻上说的“女大学生放寒假回家发现多了个弟弟”,不是杜撰,而是真实存在的。

徐文丽单纯,只是觉得委屈和生气,但舒今越看过不少这样的例子,她提醒道:“二哥,你得跟文丽姐打好预防针,她爸妈这么大年纪,这个弟弟还没上小学他们就要退休,将来孩子作业谁辅导,吃喝拉撒谁管,上学的钱谁出,毕业后工作谁安排,将来结婚谁掏钱……这些问题,你可要让文丽姐想清楚。”

她的立场,不好直接说让文丽姐不要管,只能说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先想好。

“哼,谁生谁养。”

舒今越叹气,“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跟文丽姐说的时候,要给她好好说,你这人就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哪天她父母生病或者有什么意外,到时候她就成监护人了。”

“先声明,我不是说文丽姐会成累赘,我只是在帮她规避风险。”

舒文明冷哼一声,“我也不是说舍不得多养一张嘴,我就是……就是替她不值,你懂吧?”

“那你就赶紧把她娶进门,关上门过你俩的小日子。”

舒文明脸一红,他做梦都想娶她,本来说好过几天就跟她去她家的,现在被这破事打乱了节奏,不知道又要拖到啥时候。

“二哥,听我一句劝,赶紧跟文丽姐结婚吧。”舒今越心里总是不太踏实,上辈子二哥孤独终老,肯定和文丽姐有关,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她一直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