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今越心里叹口气, 真是谁家都有外人不知道的苦楚。

“外头的人只看见咱们这些大车司机天南海北的跑,羡慕咱们工资高,却哪里知道都是用命拼出来的。”刘慧芳想起以前自己出车的日子, 感慨颇多。

“以前我和你大哥没觉得怎样,反正有吃有喝就行,现在自己要当爹妈了才知道,有钱算啥, 有健康、能够长长久久的陪着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师兄是个命苦的,幼年丧母, 青年丧父, 家里一贫如洗,一直娶不上媳妇, 多亏他好学, 又肯吃苦, 被开大车的师傅看中, 带在身边教了几年,当学徒那几年, 那真是什么苦都吃过了, 终于熬到快三十岁才算出师, 有钱娶老婆。

婚后多年, 他也没能享受过几天热炕头, 一年四季都在外头跑, 孩子出生都不在身边。后来孩子大了,上学了,毕业了,谈对象了,他啥都没参与上, 心里总归是遗憾和愧疚的,想着等退休了就好,谁知道现在离退休没几年了,日子越来越有盼头的时候,忽然出了这样的事。

“去年谈的对象,人家要求小两口有独立的房子住,他们家只在大杂院里有一个大通间,人不干。”

“当然,除了房子,还要自行车和缝纫机,他这一年真是头发都愁白了。”

“我这个师兄总以为,他再坚持半年,挣到房子和缝纫机,他就能闭眼了,却哪里知道,家里没了他还算什么家?要是孩子知道他肠癌还带病上班,这让孩子怎么住得下那房子?”

刘慧芳顿了顿,“师兄没明说,但我知道他打什么主意。”

今越一愣,“什么意思?”

“他啊,估摸着还巴不得真在工作岗位上出事呢,这样单位能多赔他的家人一点。”刘慧芳眼圈一红,“反正都是死,自己死在家死在医院单位顶多给点丧葬费,但要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性质就不一样了,他怎么,怎么就那么……”

所以,这才是他不愿去大医院检查,不愿在请病假的时候说实话的原因。

今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这个“打算”。

“是不是肠癌还不知道呢,大嫂劝劝他,先别给自己乱诊断,省得自己吓自己。”

话虽这么说,但今越心里也是有几分倾向性的,毕竟刘慧芳这个师兄有家族遗传史,他父亲罹患肠癌差不多也是这个年纪,再加上他平时生活习惯不健康,天天坐在大货车驾驶位上,风餐露宿,三餐不规律,嗜辣如命,喝水少,便秘是家常便饭……几乎所有肠癌的高危因素他全占。

“是啊,我也是这么劝的,但他不想去也不敢去,我看不如就让他来找你看看,看不看得好就随缘吧,师兄妹一场我也算尽力了。”

今越见劝不动,就只能先答应着,其实她内心还是更想让他去好好检查一下的,先确诊或者排除,心里才能有底。

大哥大嫂跟着吃了几个韭菜盒子,说家里还有事,就先回去了,说好先回去做做师兄的思想工作,成的话第二天就能带他过来。

可惜舒今越第二天一整天都没等到他们过来,估摸着那大叔还是不愿面对现实,或者不愿把家里所剩不多的钱花在自己身上吧。

为着这事,舒今越一整天都闷闷的。其实这样的案例在农村更多,但她做阿飘后已经很多年没遇上了,现在一来就要直面死亡,这种冲击力还是跟第一次一样大。

中午的牛奶徐端还真又送来了,不过他单位还有事,没说几句话调头就走了。

一连三天,他都有按时送牛奶来,舒今越倒是提醒他,要不跟牛奶厂说一下,把配送地址改成她家,这样他就不用送了。反正到时候还是用他的名额,钱和票今越会一分不少拿给他。

谁知他却说柳叶胡同这边人家不送,因为没人订,不方便工人专门跑一趟。今越只得作罢,每天中午出去接牛奶。

但这样的好处也是非常明显的,她多了一个倾诉的人,哪天他不忙的时候,她就噼里啪啦把自己的烦心事全倒出来,小到上班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狗两只狸花猫,大到像刘慧芳这个师兄的事。

他一般都是静静地听着,等她说完会给一些比较客观中肯的建议。

“那么喜欢小狗啊,养一只吧。”

但——“我家连人住的地方都不够,哪还能多只狗。”

“那就养猫吧,不占地方,爱干净还好打扫。”

但——“大院里已经有好几只猫了,养多了春天打架大家都别想睡了。”

她每次否定,他就跟着点头,嗯,有道理。

“你墙头草啊,我说什么你都说好。”

徐端无奈的笑笑,放在车把手上的手背,青筋明显,有种说不出来的好看,那种很有感觉的好看。

今越想,难怪手机上有些人会是手控,有些手是真的好看呀!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不仔细看似乎还行,但老茧太多了,皮肤也不够细嫩,在乡下那三年干了太多从没干过的农活,印记已经刻在手上,不可磨灭。

“明天星期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我跟朋友借了车。”徐端看看天上的云,貌似随口一问。

“好呀,我想去看看那两棵栗子和核桃,我不会骑车,我二哥都不带我去,嫌我当他们电灯泡。”

徐端似乎有点意外,“不会骑自行车?”

今越脸红,她也要面子的好吧!

徐端没出声了,可今越看见他胸膛起伏,这分明是在憋笑呢!

“我真的认真学了好久,但就是平衡性特别差,一上去车子就歪了,我也没办法。”

“我教你。”

“谁教我都没用,我二哥,我爸,我姐,我妈都教过了,可我就是把不稳车子。”

徐端不说话了,似乎是被她这个冥顽不灵毫无慧根的学生给吓到,转而说明天早上出发的时间,他来接她。

不知道为什么,今越这次不想跟家里人一起去,两老有自己的老伙伴老朋友,二哥和姐姐也有自己的对象,只有她好像什么都没有,而徐端就是能让她不低他们一头的“秘密武器”。

第二天一大早,二哥和姐姐果然老早就起床洗头发,擦雪花膏,换衣服,这是要出门约会的节奏,今越有点酸酸的想:哼,我也有约会呢!

不是恋人也没关系,反正她也不是没人约的就行。

大概九点半,兄妹俩先后出门,今越十点差五分来到胡同口,心说可以等徐端五分钟,算她很有诚意。

谁知走到一看,他正靠在车门上抽烟。

今越一愣,“你会抽烟?”

徐端连忙把烟捻灭,扔进附近的垃圾桶里,“以前会,有段时间没抽了。”

“哦,没关系。”看在坐你的车份上,这把二手烟她也认了,客随主便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我还有两个朋友也想去,你介意吗?”

“不介意,人多才热闹。”舒今越想起昨天让他问姚青青去不去,“青青不去吗?”

“嗯,她那只小狗病了,她要带去兽医站看。”

今越也有点担心,“豆包还好吧?”

“它叫豆包?”男人握着方向盘,微微侧首看了她一眼。

“嗯,她说看见那只小狗就想起小时候她妈妈做的豆包,有股甜甜的味道。”

徐端没说话,今越估摸着他也想起姚家三口了,叔叔阿姨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姚飞扬是他的发小,结果现在全都跟他阴阳两隔,这种悲伤谁都无法跟他感同身受。

车子很快来到城西,这里除了有闻名遐迩的西山公园,还是某支部队驻扎所在地,他们刚到,军区大院里出来一男一女,潇洒的拉开车门坐上去。

“老徐你这家伙,要不是我追问你都不打算说今天要上山是吧?真不够意思。”

身旁的女人一头短发,扯了扯他袖子,冲前面使眼色,他这才看见副驾驶上坐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皮肤白白的,眼睛大大的,眼尾还是上翘的,一张脸脸小小的……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蒋卫军眨巴眨巴眼,“这是……”

“苏今越。”

“你好,我叫舒今越。”今越回头,冲他们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还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蒋卫军眨巴眨巴眼,“不是,这,老徐你什么……”

“嗯哼,少说两句,小舒是吧,你好,我叫孙爱红,这是我爱人蒋卫军。”

“那我就叫您爱红姐吧。”今越知道能这么大咧咧跟徐端说话的,肯定是他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她也展现出自己最大的善意。

徐端对她这么好,她不能让徐端没面子。

蒋卫军终于缓过劲来,“我说老徐,小舒是你……”

“朋友。”徐端眼角都不扫他一下,目视前方。

蒋卫军咽了口唾沫,总觉得这两个字不可信,老徐是什么人,这么多年从没跟听谁说他有异性朋友,更别说带出来跟兄弟见面……可要说是对象吧,又不太像。

首先,他们不够亲密,他和他家孙爱红可是随时勾肩搭背牵着手的,前排这俩人无论语言、肢体还是神态,都不像有什么男女之情的样子。

其次,这小姑娘太小了,看着就跟个高中生似的,他相信自己好友不会这么道德败坏。

可要说不是吧,他全程又很信任这个小姑娘,熟练的使唤人家,一会儿让她帮忙把水壶盖子拧开,他要喝水,一会儿又问她要不要上厕所,前面会路过一个厕所。

这种熟稔和体贴,是长时间相处才能养成的。

蒋卫军一双大眼看来看去,把孙爱红都看烦了,悄悄掐他大腿一把。

“老徐啊,咱们四个人在山上能玩什么?”

徐端把车子停稳,下车,一边跟他说话,一边绕到另一边帮舒今越开门。说来惭愧,今越坐过汽车,但没坐过副驾驶,哪里知道还有这个什么安全带啊,折腾半天解不开,还是他弯腰,伸长手臂,帮她解开的。

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她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下一层淡淡的阴影,舒今越没想到一个年近三十的老男人,居然还能有这么长的睫毛!

或许是平时他太严肃了,没人敢盯着他的睫毛看吧。

甚至,今越还能闻见他身上有一股肥皂的气味,混杂着一点淡淡的薄荷味和烟草味……他的牙膏应该是薄荷味的,不像她的,都是各种工业香精。

“还没坐够?”徐端笑着问她。

今越脸一红,赶紧跳下车,故意蹦跶两下,欲盖弥彰:“睡,睡着了。”

徐端笑笑,自己拎起两个军绿色大包,让舒今越和孙爱红走在前面,他和蒋卫军在后。

蒋卫军憋了一路,“唉,我说老徐,啥情况啊?”

“一位故人的女儿,你别瞎想。”徐端放慢脚步,用前面女孩听不见的声音说,“还记得苏立民吗?”

蒋卫军当然记得,当年徐端还拜托他寻找苏立民的下落,可惜解放后他搬离了以前住的地方,又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固定的正式单位,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

想到两家人的渊源,那老徐对苏今越的照顾和信任就说得过去了,这是恩人之女,相当于他的小辈。

“可我怎么看着这今越侄女有点眼熟呢?”他摸着下巴,总觉得自己应该在哪里见过她。

徐端自然不会说是上次见过她跟覃家那小子在一起,不过他现在可以确定,他俩应该没谈对象。那小子对今越有意思,但今越无意,他松口气,小孩子,谈什么对象。

她本来就还小,以后长大了有的是优秀男青年供她选择。

“前不久胡阿姨生病的事,听说了吧?”

“嗯。”

“听说下面好几拨人给请了名医去,谁都想拨得头筹,结果你猜怎么着?居然让一个小姑娘给治好了!”他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便宜了杨正康,不过现在有好戏看喽。”

“喂,老徐你有没有在听?”

“嗯。”徐端当然在听,甚至他知道的比他多多了,刚下飞机听说这件事,他就知道是今越做的,所以才会衣服没换澡没洗就赶到柳叶胡同。

东西他当天肯定是要送过去的,但知道她牵扯进这些事里,他就第一时间过去了。

她手上的医术,让她想要低调是不可能的,龙游浅滩不是长久之计,而他能做的,就是希望她能在尽情施展自己医术的同时,避开一些麻烦。

遇到难走的坡啊坎的,孙爱红就主动拉一把舒今越。她个子在女同志里属于很高的,四肢修长而有力,皮肤小麦色,配上一头短发,用手机上的话说就是攻气十足的姐姐。

今越羡慕极了,“爱红姐你真高,有一米七多了吧?”

“一米七三。”

今越悄悄咋舌,跟二哥一样高。

“你身体素质真好,是在部队上班吗?”

孙爱红露出一个爽朗的笑,“我跟蒋卫军、徐端是战友,结婚后也没转业,还在部队上。”

至于做什么工作,她并未细说,今越也没傻乎乎的问,但这不妨碍今越喜欢跟她聊天,追着她问了很多军旅生涯中的趣事。

很快,四人爬到舒家的“大本营”,两个男人说去林子里转转,孙爱红本来也想去,但看今越一个小姑娘不放心,又留下陪她。

俩人把带来的东西拿出来,依次摆开,“哟呵,没看出来老徐心还挺细,给准备了这么多吃的,这些甜兮兮的点心他最不喜欢的,居然也买了。”

“还有这个,枣花糕,他小时候一直嫌弃人家齁甜,现在居然带了这么大一包,喂驴都够了。”

舒今越满头大汗:啊,我可能就是那头驴。

孙爱红快人快语,说起话来也没什么禁忌,“你别看老徐现在总是笑,这是被社会毒打过的,他以前总板着张脸,也不爱理人,我家蒋卫军和他一起长大的,清楚他底细。”

全程基本是孙爱红说,舒今越听,等了大概一个多小时,徐端和蒋卫军居然拎着一堆东西回来了,是一堆!

有四只灰色的兔子,还有几条已经处理干净的鱼……鱼?!

“翻过这座山有一座水库,里面有些野生鱼,老徐这手比鱼还快。”

徐端走近问今越:“能吃鱼吗?”

舒今越咽着口水点头,能吃,她能吃三斤!

于是,两个男人很快用带来的盐涂抹在鱼身上,一个生火,一个用树枝把鱼串起来,放在小火上烤。

今越想去帮忙,总觉得等着吃现成的有点不好意思,孙爱红拦住她,“别,他俩手艺比咱们好,等着就行。”

今越一想也是,她去了也是帮倒忙。

空气里飘荡着一股鲜嫩的香味,第一条鱼烤出来的时候,徐端递给舒今越,第二条递给孙爱红,第三条是蒋卫军,他则是最后才吃上,还问他们盐够了没。

“够了,要是有点辣椒花椒啥的就好了。”

舒今越却觉得这就够鲜了,鱼皮烤得金黄焦香,脆脆的,里面的鱼肉却还是白白的,嫩嫩的,吃起来特别软,鱼肉都还是一丝丝的,有股市面上买不到的鲜甜味。

她觉得实在是太好吃啦!

所以,当徐端又递过来第二条的时候,她吃了。

“别吃太多,会积食。”徐端低声说着,指指那几只野兔,“带回去,看你们家想怎么处置。”

今越感激不已,这是实打实的肉啊,二哥来了几次连兔子影子都没看见,他们一个小时就逮到这么多,果真人跟人的差距比那啥跟人的差距都大!

其实,以他和蒋卫军的本事,抓十只都不成问题,只是没必要竭泽而渔。

“栗子和核桃还要吗?”他压低嗓音,“放心,他们顶多吃几个,不会把你的秘密基地泄露出去。”

舒今越的脸再次红了,“那行吧,那就去摘吧,多摘点,等我妈炒出来,我送给你吃。”

徐端笑了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在阳光下,今越能看见他嘴角的细纹,还能看见鬓角一层浅浅的绒毛。

“点心没吃上就带回去,给你家里人尝尝。”

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尖兵在旁,今越是真的啥也不用干,爬树、采摘、敲壳、装袋,全都一气呵成,不到两个小时,他们就把后备箱塞满。

“行了,今天就先摘这些吧,还想要就让你哥自己来摘,你别跟着他瞎进山。”

今越点头,“谢谢你,谢谢蒋同志和爱红姐。”

“嗐,小孩子就是爱说谢谢,不要谢来谢去,也不用把我们当长辈,当朋友好不好?”蒋卫军嬉笑着说。

“什么长辈不长辈的,就是朋友,是吧老徐?”

徐端的心情更好了,微微颔首。

因为东西太多,怕大院的邻居看见,徐端先把她送回家,等晚上十一点多,大家都睡觉之后才把东西送到舒家来。

看着把小屋堆得满满登登的栗子和核桃,舒家人睡不着了,兴奋是兴奋,高兴是高兴,可高兴之余,又觉得徐端对他们家太好了。

这年头什么最金贵,当然是一口吃的!

“小徐对咱们家真是没话说,就是再大的恩情,也还清了。”赵婉秋感慨,“这要是别的买的东西也就罢了,可这些是人家辛辛苦苦自己弄来的……刚我看见小徐的指甲里都是青黑青黑的,剥这些栗子不容易啊。”

今越想到那双被染绿的手,心里那股甜甜的感觉又来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认识徐端之后,好像一切都变得顺利起来,工作有了,城里留下了,朋友多了,小皮鞋穿上了,牛奶巧克力蜂蜜点心野猪肉栗子核桃烤鱼……全都吃上了。

她以前从不敢想,自己的生活能这么这么,这么……嗯,她想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就感觉所有美好都在等着她,她只要一回头,那些美好都变得唾手可得。

她想,徐叔叔大概就是个许愿机,她曾经许愿的东西都得到了。

因为东西太多,舒老师征求过今越的意见后,通知舒文晏回来,拿一些回去吃,听说核桃补脑,正好给刘慧芳补补。

不过,舒文晏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刘慧芳和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

“今越,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师兄,赵大勇,你叫他赵哥就行。”按理来说这么大的年纪在外面遇见该叫大叔,但随刘慧芳的话,叫大哥也行。

但赵大勇其实五十不到,因在驾驶位上常年累月被太阳暴晒,半边脸脖子耳朵都是黑红的,斑块也长得特别多,加上穿着也明显不是很合身,看起来就比较显老。

赵大勇个子瘦小,也不爱说话,勉强挤出一个笑,“麻烦舒医生了。”

今越让大家伙都出去,屋里只留下刘慧芳和他俩,她没急着把脉,先询问病史。

跟刘慧芳说的差不多,无论是遗传史、生活饮食习惯这些都满足肠癌的高发因素,“赵大哥这段时间瘦了几斤?”

“自打去年开始,瘦了快二十斤了。”

今越心头“咚”一声,这也符合恶病质。

但她害怕自己的情绪会给病人带来不好的感受,所以强忍住没表现出来,只面不改色地看着他的样子思考。

赵大勇脸和上半身确实很瘦,但下腹又有点微凸,要是放五十年后倒也算正常身材,但现在可没有啤酒肚这种说法,家家户户清汤寡水的,不会只胖小腹。

“平时大便几天解一次?”

“一直坐车上,不怎么有想解的感觉,有时候想解又在半路上,不方便……慢慢的就形成七八天一次,有时候十一二天才解一次。”赵大勇的话多起来,不像刚进门时的局促,“大便像羊屎球,很干。”

这个大便频次和性状,真的很“危险”。

“最近饮食胃口怎么样?”

“吃不下多少,平时能吃一斤多,现在只能吃二两,有时候连二两也吃不完。”

今越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开始给他把脉。

空气里很安静,静得能听到呼吸声,刘慧芳和赵大勇仔细盯着今越,不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神情。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平时把脉只需要三分钟的今越,今天却把了六分多钟,刘慧芳连呼吸都放轻,心里冒出一个想法——莫非师兄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舒今越心里也在打鼓,这赵大勇的脉象太奇怪了。一开始她以为会是恶病质的沉脉、细脉、弱脉,毕竟病了挺长时间,体重减轻也很明显,脉象理该如此,可真用手感触到的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把错了。

他的脉象只有一个字——大。

以舒今越诊脉的功夫,平常的脉象是能把出位置、长短、快慢、节律等很多内容的,指尖还能感觉到气血在下面流动的感觉,但赵大勇的脉……今越的手指就像按在一个很大很空的胶皮管子上,举寻按都有,可就是感觉不到那种气血的流动感。

这根皮管里,好像没有水在流淌。

这样的脉象,肯定是虚脉类,但到底是虚脉里的哪一种,今越拿不准。

如果非要说一个合适的词,那就是脉大而虚——

她想起教科书上一句话:“气虚不敛而外张,血虚气无所附而外浮,脉道松弛,故脉形大而势软【1】。”

所以,赵大勇是气血虚到极限的表现吗?

可他说话中气尚可,眼睑也不发白,没有明显的贫血貌,手指甲也还有光泽,又不像是气血虚到极限的样子。

“怎么了,今越?”刘慧芳紧张得心脏扑扑直跳。

“赵大哥仔细回想一下,身体这两年来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赵大勇回想半晌,“差不多就我刚才说的那些,因为一直坐在车上,吃住也在车上,腰酸背痛是经常的,这不算吧?”

今越刚想说不算,忽然想起什么,“怎么个痛法,赵大哥细细的说。”

“我这腰痛是老毛病了,别人是遇到天阴下雨才会痛,我的却是天晴也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痛,就现在说话的工夫,也还痛的。”

今越心说,大车司机这钱是真不好挣啊。

“对啊,我想起来了,师兄去年来找我的时候不是说,你腰痛得快断了吗?就是那种痛,对吧。”

今越想起师父说过一句话,他们那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检查设备,但中医都有个默契,但凡是腰痛的病人,九成都是肾虚,反倒是骨头上的问题不大。

赵大勇这种铁骨铮铮的汉子都用“痛得快断了”这样的形容,足以想见他的疼痛有多严重,多强烈。

他绝对有严重的肾虚,只是别人的肾虚表现在阳痿早泄膝盖软这些方面,他的就只有一个腰痛,而这个症状又恰好跟他的工作环境产生的腰痛重叠了,所以他难以区分这到底是近期出现的症状,还是一直以来就存在的。

胡桂枝会犯的错误,他也会犯。

确定是肾虚之后,今越想了想,“我想给赵大哥看看肚子上的包块,以及腰部的情况,可以吗?”

赵大勇有点难为情,毕竟自己是男同志,而今越只是一个年轻小姑娘,他不要名声但她还要。

“哎呀师兄你还犹豫啥,快给她看看吧,这里就咱们仨,你不说我不说,还怕谁会出去乱嚼舌根不成?”刘慧芳比谁都着急。

赵大勇也不好再扭捏,掀开衣服。

今越先给他腰部做了个简单的检查,确实没有腰椎上的问题,我不是结石。

她又找出一块不用的旧床单铺在炕上,“赵大哥躺炕上来,裤子拉下去,对,再下去一些……”

赵大勇脸红脖子粗的照办,心里直呼造孽造孽。

今越可没时间想这么多,她先用肉眼观察他下腹凸起的地方,确实是在肚脐眼以下,甚至还要更下一些,都到骨盆里了,她用手轻轻的触了触,质软,边界清不清暂时摸不出来,但应该也不是肿瘤。

刚才她问了,赵大哥的大便里一直没出现过血,化验大便隐血也是阴性,更没有粘液这些。他们公司因为职业特殊性,对大货车司机每年都有一次免费体检,小到大便都要化验。

试想,要是肠道上真的长了这么大一个能把肚皮都撑起来的肿瘤,那大便是不可能不出现异常的。

“赵大哥,你这个应该不是肠癌,你先别自己吓自己。”

“啥?我感觉就是啊,我爸以前就是这样的,肚子凸起来,人瘦下去,十来天不解大便,后来一查就是肠癌,没多久就去了。”赵大勇一脸惶恐,他这段时间每天都活在死亡的恐惧中。

一会儿害怕会不会一觉不醒直接过去,一会儿担心会不会死在出车路上,那样车辆失控怎么办,会不会伤到不相干的人和车子,会不会把单位的货物弄丢,到时候家属还要赔钱……怕死,更怕死了还给家人留下一屁股烂账。

今越已经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可怜的男人了,他的世界里,他自己并不重要,给家人留一笔钱才是最重要的。

他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自然不会听信今越的话。

“我觉得我就是肠癌,已经病了挺长时间了,我不想来的,但慧芳说你是她小姑子,人好,心善,不会往外说我的事,我求求你,要是我死后,我们单位调查到你这里,你就说我来走亲戚,不是来看病,更别说我的肠癌,好不好?”

他一脸焦急,迫切地想听到一句应允。

今越被这样的卑微的眼神看着,只能点头答应。

赵大勇“呼”的松口气,坐起来,“那我这就回去,你就当我没来过。”

他顺手将自己用过的旧床单收起来,“我拿回去洗洗再给你们送过来。”

舒今越看着他瘦成竹节的脊骨,忽然恻隐了一下:“要是我能找到人帮你悄悄做个X线检查,不暴露你的任何真实信息,即使出事也查不到,你愿意做吗?”

赵大哥顿了顿,第一反应是一口回绝,可求生的本能又在鞭策着他,“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

在苦难里泡久了的人,是不敢轻易相信好运会降临的。

“有,我以前也不敢相信会有那么多美好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但现在真的遇到了,你也一定会遇到的,请相信我。”

刘慧芳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眼泪流个不停,“是啊师兄,你就相信今越一回吧,我以前也不敢相信自己能怀上孩子,可自打遇上今越我真的怀了,还一怀就是俩,你说这么美的事,以前我敢想吗?”

今越又再次劝说,甚至以自己名誉发誓绝不外泄他的隐私,赵大勇才勉强答应。

等他们一走,今越累得瘫倒在炕上,刚才赵大勇躺过的床单已经被他带走了,她的手指细细的抚摸着身下的凉席。虽然初步说动了赵大勇,但以她目前的人脉资源,想找个给他做检查还保守秘密的人,太难了。

她首先想到的是朱大强和刘进步,但这俩人也不认识什么人,估摸着他们也要去托人,这托来托去的很容易出纰漏。

再次是徐端,只要她开口,他应该会帮忙,但他一个外行,要托的关系更多更麻烦。

这时候真是后悔自己怎么不好好维护人脉,要是自己有人品可靠的朋友就在医疗行业,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忽然,今越想到一个人。

她立马翻身下炕,去房间里找到自己的笔记本,找到上面一串电话号码,背下来,然后跑到街道办大院去。

这时候只剩值班人员在,听说她要借电话打一个,她平时总是免费帮大家看病,背后又有杨正康的关系,值班人员哪有不同意的道理,笑着让她慢慢打。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今越是紧张的,她害怕被拒绝,这是她一直不喜欢求人的原因,总觉得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

“你好,我是莫书逸,请问哪位?”电话里传出一道爽朗的声音,今越的心情一下就放松下来。

“莫医生你好,我是舒今越,您还记得我吗?”

莫书逸很意外,笑了两声,“你能给我打电话,荣幸之至。”

今越客气两句,开始说正事,她没说赵大勇的具体情况,只说有个病人情况拿不准,想找个有经验的影像科大夫看看,同时也说了需要保守秘密的话。

“这不难,我朋友就在省医院影像科,要是不想留下就医记录的话,你让他下班后再来,就明天吧,明天他值班,让你这熟人晚上七点左右到达医院,我会在那里等着接他。”莫书逸很爽快地答应,同时也对这个病例十分感兴趣。

“我不懂你们中医的脉象,但你说他脉象跟你想的不一样,那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今越说明天她会陪着赵大勇过去,到时候就能验证自己的想法了。

“验证?莫非其实你也不信他是肠癌,且有了别的猜测?”莫医生眼睛发亮,他总感觉这个小姑娘身上有很多值得他好奇的地方。

好奇心啊,真是个好东西。

而他以前一直觉得跟巫医差不多的东西,却像一本无字天书,让他逐渐意识到以前的自己有多局限,多狭隘。

“对,初步有个猜测,但他面色和精神状态、大便都跟我的推测对不上,所以想要验证一下……毕竟,我现在虽然会把脉,但还没到能通过脉象感知内脏具体变化的地步。”

这样的中医确实存在,能通过把脉大致推测出肿瘤大小、位置之类的,但舒今越还没到那一阶。

“好,那就明天见,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