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多眼杂, 今越也不好细问,但要真是那个病人的事,那还真容不得她说不去, 就是区里通知开会她也必须翘会去。
舒今越只能回头跟朱大强请假,朱大强知道杨正康,那也不是小老百姓惹得起的,“你去吧, 会上有什么安排我们回来告诉你。”
舒今越谢过,跟着司机上车, 车子开出去四五公里的样子, 在一栋红砖小楼前停下,杨正康拉开车门上来。
“麻烦舒医生了。”
“是上次那个病人吗?”
“对, 我也是刚接到电话通知, 让你过去一趟, 我有事走不开, 只能让小王去接你。”
今越的心提得更高了,“那通知莫医生和齐医生他们没?”
“据我所知, 没有。”
舒今越这才放下心来, 叫自己去, 那肯定是跟她的方子有关, 而没再叫别人, 说明不需要那么多医生会诊了, 那可能就是她的方子有效了。
“你对自己的方子有几分把握?”杨正康忽然问。
“不好说,八九分应该有。”其实那天只有五六分,因为她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怪病,她的师父也没教过她,就凭几句经典条文来用药, 她心里也没底。
杨正康眼睛一亮,其实当知道其他人没接到电话,他就隐约猜到了,但从舒今越口中说出来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这个小姑娘,身上有种不同于常人的自信。
在看不惯的老学究眼里,这叫年少轻狂,可在杨正康这种进取型人格看来,就是妥妥的自信,年轻人就该有这种自信和斗志。
“行,那你用心看,有什么困难直管找我。”
到达那天的小楼前,舒今越被那天的秘书领进书房,今越坐下五六分钟,那女病人就来了。
“小舒同志你好,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胡桂枝,不用拘谨,你叫我胡阿姨就行。”
“胡阿姨您好。”
“不必拘谨,坐。”不知道是刚走得急还是怎么回事,胡桂枝的脸色比两天前好了很多,还有点红润。
而她走得这么急,脸上却没汗,那天静静地坐着都擦了好几次汗。
“看出来了吧,我现在汗不多了。”胡桂枝笑笑,亲自给她倒了杯开水,“喝完你开的药,当天晚上就没怎么出汗,睡得也比平时好,第二天白天气温挺高的,居然也没怎么出汗,要不是秘书提醒,我都没想起来。”
其实她一开始也没抱太大希望,毕竟这个怪病那么多德高望重的老医生都看不好,虽然舒今越那天说得头头是道,但终究年纪在那儿摆着,并不是那么容易让人信服。
谁知道效果居然来得这么快!
舒今越一乐,这真是个工作狂人啊,一忙起来连生病都想不起来。
“今天请你过来,是想请你再帮忙把把脉,看要不要换方子或者继续吃。”
舒今越连忙伸手,脉象没有上次那么沉了,就是数脉还在,“可以再继续吃两副巩固一下。”
“那吃完两副之后呢?”
“没什么不舒服就不用继续吃了,要是有什么情况,您再通知我过来就行。”舒今越莞尔一笑,“不过我应该接不到这个电话了。”
胡桂枝也笑起来,“你个小同志倒是自信。”
足够的自信是建立在强大的技术上的,胡桂枝眯着眼,“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师从何人。”
舒今越说出那名老中医的名字,不意外胡桂枝的反应,毕竟他也不是什么绝世名医,甚至都没让她对外宣称是自己的徒弟,因为怕被队长一家更加为难。
但今越记了两辈子,她只知道自己在雪夜里迷路那晚,回到大队部是他帮忙处理和救治的,要不是他出手,她一双腿可能都废了。
只是冻掉一根脚趾头而已,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听说几年前第一批下去的小知青里,有一个没遇到过极低温的南方小伙子,分配在他们县另一个偏远生产队,直接冻得截了一条腿。
为了报答他的恩情,今越也曾问过他老人家有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将来要是能从那里走出去,就去帮他实现。但老先生说他没有什么心愿,他和老伴儿一辈子无儿无女,老伴儿受不了已经自戕了,俩人名下也没什么财产,如果她非要完成的话,那就将来不要放弃中医。
任何时候,都不要放弃中医。
舒今越收敛起这种悲伤,又跟胡桂枝聊了几句,这才离开。
杨正康被胡桂枝留下谈工作,她是被司机小王送回单位的。
而朱大强和刘进步还没回来,今越估摸着这会还有得开,就率先找出从图书馆借来的传染病学书籍看起来,手足口病在五十年后不至于如此谈虎色变,但在这个时代,却是致死率不低的传染病。
就连医疗发达的九十年代的英国,也曾有过一波大流行。
知道手足口病的致病病毒、传播途径和临床表现,今越心里就有数了,至于西医治疗手段,无非就是抗病毒和对症支持治疗,也没什么特殊的,今越在想的是,如果是中医,该怎么治。
现在的抗病毒药物比较单一,副作用也大,她希望中医药能在传染病防治上也能发一份热,也想让他们在与病毒细菌搏斗的战场上占据一席之地。
当然,中医药的地位是一直都有的,但只刚好够站脚而已,她想要的是一块能开心的旋转跳跃的土地。
等到快下班时候,朱大强和刘进步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叫肚子饿。
“一早上尽听刘书记读文件,这文件也不管饱啊。”刘进步摸着肚子,“今越回来了,那边没什么事吧?”
“没事,今天开会怎么说?”舒今越连忙给他俩的茶缸里加温水。
俩人端起来咕噜咕噜一顿牛饮,“嗐,现在化验结果还没出来,暂时先将现场隔离起来,消毒处理,那几个小学生通过治疗发热已经退下来了,疹子也好了大半,估摸着事情不大。”
今越松口气,手足口病轻微的一个星期其实就能痊愈,怕的是并发症,病毒侵袭心脏、脑部和肾脏形成的并发症就有危险,只要能把并发症控制住,也就不那么担心了。
果然,等回到柳叶胡同,今越就发现,路上疯玩的孩子太多了,一个个都不去上学,说是有传染病,学校放假了。
“这倒好,孩子不上学,就上房揭瓦,李大妈刚才还在外头骂呢。”赵婉秋一边做饭,一边说。
原来是她昨天刚洗的红内裤,挂在石榴树上晒着,不知道怎么不见了,她一口咬定是哪个缺德孩子给她偷了,在大院里唾沫横飞的骂了一上午。
今越嘴角抽搐,“那玩意儿穿过的,还有人偷啊。”
“她这是没事找事,故意炫耀。”不然哪能把那东西挂在大家乘凉的石榴树上,谁一抬头就顶着那红裤衩,不晦气吗。
原来,那天小李走后,她追到小李老丈人家大闹,说要是敢让她儿子去倒插门,她就死在人家家里。那老丈人一家也不是吃素的,直接放话她要死就死,还把居委会的人叫去作证,说她这是故意闹事,讹人,要真死了还得给亲家赔偿精神损失费呢。
小李铁了心要离家,她带着五个闺女去闹了两天依然无果,现在可能是闹累了,闺女们为了哄她开心,给她买新衣服做红内裤,她仿佛也忘了小李那茬。
今越露出一个“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可能只是中场休息,等着吧,过几天还有得闹。”舒文明大喇喇地说,“对了爸,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那么明显?”
舒老师老脸一红,“很明显吗?”
“你一进去啥也不买,直奔她那儿去,一会儿问问西红柿,一会儿问问黄瓜,还问人家西红柿甜不甜,你这不废话嘛,谁看不出来你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这不是好奇嘛,看看是哪个姑娘慧眼识珠。”
今越能想象那画面,小老头背着手,两只眼睛滴溜转,估计徐文丽就是再迟钝也知道他意思吧。
“二哥,不行哪天你把文丽姐叫家来吃饭呗,这样爸妈就不用去菜店看大熊猫了。”
舒文明也有点心动,他年纪大了,第一次正儿八经谈恋爱,当然恨不得昭告天下,“等我问问她看看,你们可别吓着大馋……咳咳。”
“啥大肠?”
舒今越爆笑,未来二嫂真该好好教训教训他,嘴巴比公共厕所还臭,尽给人取外号。
中午饭依然是杂面馒头配炒青笋,青笋加了蒜泥,吃着挺香,关键还便宜,都是舒文明从菜站便宜拿回来的,莴笋这东西叶子可吃可不吃,关键是吃杆,不新鲜就不新鲜一点,吃起来不影响。
吃过饭,今越帮忙刷锅洗碗,看时间快到十二点五十了,连忙出门。
“嘿这丫头,上班还早,人就着急忙慌去了。”
舒今越记着跟徐端的约定,紧赶慢赶来到单位,他已经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了。
“进来坐吧,要喝水吗?”
“一杯温开水,我自己来吧。”他见今越准备用她自己的杯子给他倒水,接过重重的暖水壶。
“你先把牛奶喝掉,待会儿就凉了。”
舒今越其实刚吃饱,不太喝得下,“凉了也不怕,天气热,我还想喝冰的呢。”
徐端看看她,又想想冰箱冒烟的样子,摇头,“你自己还是中医呢,一点也不养生。”
“那来吧,让本老中医帮你看看。”舒今越坐在椅子上,让他往自己跟前坐。
他的手真的很大,足有她的两倍大,不不不,三倍都快到了。
手掌很宽,手指很长,掌心有几块暗黄色的硬硬的茧子,尤其十指和拇指之间,那块皮肤肉眼可见的粗硬。
舒今越不由得好奇,“你是你们部队上的神枪手吗?”
徐端杯她这问题逗笑了, “脑袋里一天想什么,世界上哪来那么多神枪手?现在已经算是和平年代了。”但他没说自己曾经单枪匹马追着敌人跑了二十里地,最后还以一敌五生擒五个人的事。
今越笑笑,也觉得自己想多了,他这么温和的人,不像是部队尖兵,倒更像是搞文职或者后勤的。
他手背上经络明显,但却没有那种弯曲的蚯蚓一样的感觉,反而是平滑而顺溜的,今越把手搭上去,一下就找到桡动脉。
“脉象是好的,平时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就是累点,其它的没什么。”
今越把了把,也没有气血不足什么的,估计还是工作劳累,又劝他注意休息,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舒医生我这需要吃药吗?”他笑着问,仿佛今越一说需要,他就要用那两双皮鞋抵药钱。
“不用,你这气血旺盛得很,顶多就是阴阳失调,吃药没用。”
“那要怎么调理?”
舒今越看着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不由起了恶作剧的心:“嗯,你要真想调理的话,找个对象,问题迎刃而解。”
徐端怔了怔,继而无奈地看着她,“你呀你。”
“本来就是,徐叔叔都快三十岁了,是该找对象了,《黄帝内经》都说了,男子三八肾气平均,筋骨强劲,你这都强劲多少年了。”今越是灵魂上的老司机,但当面还是说出不出太那啥的话,只能含蓄的提醒他“该用”了。
“然后呢?”
“然后,都说阴平阳秘,阴阳协调是健康最稳健的基石……”啊,她编不下去了,徐端的神色太认真了,像个好学的小学生,她都忍不住唾弃自己,怎么能这么欺负人呢。
“继续。”
舒今越咽了口口水,“反正就那意思,你自己琢磨。”
她的手迅速从他桡动脉处拿开,他感觉那种软软的温热的触感没了,好像哪里空落落的,于是端起温水,喝了一口。
可一想到这杯子是她平时喝水的,他那口水又变得烫嘴起来。
“你怎么了?”
徐端轻咳一声,“没事,牛奶需要帮你打开吗?”
每一次,他都会帮她把牛奶热好,打开再递过来。
“不用,我现在还不饿,等下午饿了再喝,常温放一两个小时应该不会坏吧?”
“应该不会。”
今越这就放心了,开始有句没句的聊起来,主要还是今早去看病的事,说自己知道了原来那位领导叫胡桂枝,就是不知道她是主管哪方面工作的。
徐端也没想要揠苗助长,“以后多接触几次就知道了。”
舒今越叹气,“我看是没以后了,她病一好,就没机会接触了。”
“你要对自己自信一些,说不定将来她但凡身体不舒服都会找你呢?人一生中不舒服的时候可不少。”
舒今越指指自己:“大领导身边都不缺好医生。”她小小年纪又不是什么名医大家的徒弟,怎么可能还找她。
“你跟他们不一样。”
舒今越想问怎么不一样,可心里却被这句话塞得满满的,还有股淡淡的甜味,像大冬天喝下一杯暖暖的甜甜的蜂蜜水,又像饿的时候吃下一块软软糯糯的红豆酥,她生怕自己问出来,他的回答会把这股甜味稀释、冲淡。
“时间差不多,我走了,记得早点喝。”他起身,大步来到门口,“趁还没上班,你休息一会儿。”
今越也没送出去,看着他长腿一迈上了自行车,回身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
其实平时她也不怎么睡午觉,因为要等舒文韵和舒文明,舒家的中饭吃得晚,吃完收拾一下基本也就到上班时间了,她都是来到单位再趴一会儿。
前提是没事的时候,最近是有要紧事的。
果然,她才趴下一会儿,朱大强就进来跟刘进步说话,大体还是小学里那几个集中出现的发热疱疹病例,“化验结果出来了,不是手足口病,就是简单的疱疹,虽然症状不严重,但也具有一定传染性。”
“区里要求咱们加强卫生监督管理的力度,尤其是人口集中的学校和厂矿单位,今天下午就要开始。”
舒今越连忙起身,“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朱大强想说这大太阳怪晒的,小姑娘就不用去了,但不知道想到什么,他又把话咽回去,“行,大家穿上白大褂带上工作证,十分钟后出发。”
舒今越去水房,用凉水洗了把脸,人瞬间清醒过来。
又是虚惊一场,今越当然是高兴的,她就是想让中医表现表现,也不会缺心眼到希望出点什么事。
那不仅是缺心眼,还缺德。
三人最先到的是街道小学,新桥小学目前是区里规模最大的小学,师生加一起得有三千多人,那密度可想而知,要真发生点什么,那可是很危险的。所以对他们的卫生状况、垃圾存放、供水问题以及厕所清洁那是相当重视,三人巡查了一圈,除了厕所有点脏,没及时打扫外,都没什么问题。
学校比舒今越更早接到消息,下午已全面复课。
“今越怎么来了?”舒文明正跟几个同事吹水,见妹子来到自己办公室门口,还以为看错了。
穿着白大褂的舒今越,板着一张严肃的小脸,跟平时嘻嘻哈哈的模样完全不一样。
“我们单位来督导,我就过来了,我大嫂还好吗?”
“好得很,吃嘛嘛香,一天恨不得吃下一头牛去,那胃口大得不得了。”舒文晏咂吧咂吧嘴,小声问:“西医那个什么超声检查是不是能看出男女?”
“你在医院里有认识的人不,要不给你大嫂看看?”
舒今越瞪他,这尿性,还真是正常不了几天,“不看怎么着,看了又能怎么着?”
“看了我心里有数啊。”
“大哥亏你还是人民教师呢,这种事我可不干。”后世超声检查室的门上贴着禁止非医学目的的胎儿性别鉴定,就是被这些拉关系看男女最后又堕胎的给坑惨了。
“诶诶你别急眼啊,我又没说非得要儿子,闺女也是一样的,要是一男一女那肯定最好,是吧?”舒文晏拉了拉她袖子,朝身后的办公室努努嘴,“当着我同事,给点面子吧,小姑奶奶。”
舒今越也没再说什么,但心里是鄙视他的,“你可真贪心,怀不上的时候想着只要能有根苗就行,现在怀上了还要求起性别来。”
舒文晏脸上讪讪的,“我不是那意思,你咋跟你大嫂一样,每次我一提这话头她就跟吃了炸药一样,混不讲理。”
舒今越正想给他翻个白眼,办公室有人出来,“哟,这就是舒老师的妹妹,那个帮你们看病,让你爱人怀上双胞胎的妹妹?”
“什么什么,是这个小女孩?”
同事们七嘴八舌问起今越的情况,甚至有几个没课的女老师拉住今越,让她帮忙给看看。
女教师的“职业病”,除了咽炎,就是肝气郁结,乳腺增生,甲状腺结节,月经不调这几样,当然,还有个结石。舒今越也没推辞,一边给她们把脉,一边听她们聊天。
“这次主任空缺,不知道谁能上去。”
“我看刘老师可能性比较大,他教学能力很突出的。”
“但他太年轻了,我倒是觉得舒老师可能性更大,他老资历,教学能力也强。”
舒今越竖起耳朵,这是吃瓜吃到自家大哥身上了。
“小舒医生,你哥哥说不定真就要当主任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短发女教师嘴上说着恭喜的话,但语气总感觉有点不对劲。
今越扯扯嘴角,没出声。
“你们家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了,上次来学校检查的领导居然跟你哥说话呢。”
舒今越对上她探究的眼神,“什么领导,我不知道呀。”
其实就是杨正康来检查学工学农情况,牛主任陪同,他多嘴提了一句舒今越的大哥也在这个学校任教,杨正康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跟舒文晏多聊了几句。
由此,这女人就觉得舒文晏能当主任是因为有了新靠山。
可事实是,连舒文晏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大领导会对他另眼相看,他是既惊喜又惶恐。
“你哥最近没跟你们说?哎哟,这小舒也是,对咱们藏着掖着也就罢了,咋对妹妹也这么不信任,好歹你们还是亲兄妹……诶不对,你是他继妹吧?怪不得……”
舒今越没忍住把白眼翻出来,“对不住哦李老师,忘记跟你说了,你的病得去眼科,我这里看不了。”
“去眼科干嘛?”
“看看红眼病。”
“你你你——”女教师一气,话都说不完整,心说这老舒家的孩子真是个顶个的讨厌。
舒今越心说难怪一开始看她眼熟呢,这不就是教过自己半个学期的李老师嘛。三年级那年她的数学老师生孩子去了,这位李老师来代他们班的课,她的成绩就是从那个学期开始下滑的。
李老师上课总喜欢批评人,尤其是女生,对男生那叫一个和颜悦色,同样是忘记戴红领巾,男生顶多挨两句说,女生却要被罚去扫厕所,要是敢顶嘴还要被打掌心和屁股。
舒今越小时候也还是有点倔的性格,没少被她打,算盘珠子不会拨被打得手指通红,掌心肿成面包,还是得咬着牙拨。一来二去,舒今越一到数学课就提心吊胆,连带着对这门课程也很排斥,成绩自然下滑得厉害。
那时候舒立农跟这所谓的李老师还是同事呢,她打人都是把孩子叫出去,单独在门外打,没人看见,打完还要恐吓一番,说她要是敢告状就不让她上学,爸妈会因为她而离婚,不要她。
对于一个十岁不到的小孩来说,这种恐吓是立竿见影的,从那以后舒今越当真不敢跟父母说,生怕他们因为自己而离婚,她再次成为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对,她知道自己不是舒家亲生的孩子,也是从李老师口中。
舒今越不会把自己性格的阴暗和拧巴归到李老师头上,性格决定命运,自然也不会说她的命运因李老师而改变,但她确实挺讨厌她的。
非常讨厌,看见她都嫌烦,“都说以德育人,我看有的人是育不了啊,自己都缺德。”
李老师被气个倒仰,想骂几句,又怕被人说心胸狭窄跟小辈计较,可不骂吧,她心里着实难受。
难受吗?
难受就对了。
舒今越就想让她难受,事情过去这么多年,她其实早连这位李老师长什么样都忘了,她单纯就是遇到了,想出口恶气。
李老师扭着腰走了,今越帮大家看完,赶紧跟朱大强刘进步一起离开,接着去下一家。
忙到下班的点,辖区内的单位也才走了三四家,今越有点愧疚,“要是我不在学校耽搁,我们至少能走六家。”
“没事,反正常态化工作又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完,今天就先回去休息吧,明天继续。”
回到家,刚好在门口碰见小李两口子,“今越。”
“你们是……”
“我俩户口转出去了,今天回来送户口本,顺便把东西搬走,以后也不过来这边住了,但你结婚我们肯定回来。”小李嫂脸上挂着舒心的笑容,整个人看着比以前轻松很多,仿佛大病初愈。
今越真心为他们的决定高兴,“那你们上班……”
“就是上班远了点,但没关系,我爸昨天刚给我俩买了自行车,骑车就不远了。”
这老丈人真大方啊,女婿才上门,他立马就送自行车做见面礼。本来小李是有车子的,但李大妈为了拿捏他们,说有骨气走就别带走花她钱买的东西。
“我爸还说了,以后孩子跟谁姓他不争,但要是跟我们家姓的话,他在肉联厂的工作就传给我们孩子,家里房子也有我们一半。”
小李嫂还有个哥哥在派出所工作,很开明,对老父亲的家产啥的也看得开,能同意分妹妹一半在这个年代的石兰省已经算是“深明大义”了。
“恭喜恭喜,以后会越过也好的。”
“谢谢你啊今越,要不是你帮忙,我的病还不知道要拖到啥时候。”
今越摇摇头,“其实不用中医,你的病西医也能治,只是花费不同而已。”这也是她一开始不想帮他治的原因,因为并非万不得已。
“不仅是花费的问题,你的帮助让我们意识到,其实不用很多钱,我们也能活得开心、自由,钱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重要。”小李回头,看着自己从小长大的16号院,“以前一直觉得离了我妈,我们没钱没房,会生活不下去,即使很多时候她做错事我们都在包庇纵容她,给她善后,可到头来……呵,不怕你笑话,我们离家一分钱没要她的。”
当然,她也不给。
小李嫂看他眼圈泛红,连忙拉拉他。
“我们发现,即使是看病救命的时候,也不是一定要有很多钱,只要遇到一位好医生。”
舒今越汗颜,这倒不至于,心说你这只是肾结石而已,要是别的恶性消耗性疾病,没钱和有钱其实差别还是挺大的,虽然最终归宿都一样,但过程却可以差很多。
不过,小两口终于鼓足勇气重新开始,她也不好泼他们冷水,“以后常回来看看。”
“好,今越加油!”
“再见。”
舒今越回到家,思绪还没缓过来,赵婉秋正在跟人聊天,看见她心里一喜,“今越刚遇到小李两口子了吧?”
“嗯。”
“知道他俩真搬走了吧?”
今越点点头,几个邻居大妈们聊得更火热了,说李大妈这次是真踢到铁板了,那几个闺女回来也没用,人家连户口都转走喽!刚才在院里哭晕了一场,刚被搀扶回房休息,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醒没醒。
今越下午路走太多,中午又没能休息,现在累得很,直接上炕躺着,忽然不知道想起什么,一个翻身爬起来往单位跑。
幸好,门卫大爷还在,今越赶紧掏出办公室钥匙开门,直到凉凉的玻璃触感放在手心,心里才跟着踏实下来。
徐叔叔骑了小十公里,跨越大半个书城市送来的牛奶,没浪费就好。
等再回到家里,家家户户开始做饭,赵婉秋正在择韭菜,桌子上的搪瓷盆里还有一个正在醒发的面团。
“妈今晚吃啥?”
“韭菜盒子,你爸说他馋这口。”馋很久了,刚好最近几个孩子发了工资,都给交了伙食费,手里稍微宽裕些。
今越想到那滋味,嘴巴就开始冒口水,她都好多年没吃过了。
以前在乡下,韭菜其实并不稀罕,家家户户的菜园子里都会种一圃,但就是没白面,今越还没机会吃呢。
“这白面是你二哥从……那里带回来的,说给你爸明天过生日吃,你爸馋得耐不住,今儿就要尝尝。”赵婉秋隐去的“那里”指的是鬼市。
现在舒文明谈对象了,有了奋斗的动力,跑那边跑得更勤了,但他依然不出头,不怎么露面,只做出出主意或者从中牵线搭桥以物易物的事,很得张良伟信任,家里有什么紧缺的他都能搞来。
今越把牛奶放自己床上,来帮赵婉秋干活,除了韭菜盒子,还要再炒两个小青菜,蒜泥菠菜和炒西葫芦。
“你看着点,学着点,以后结婚不至于抓瞎啥也不会。”赵婉秋见她发呆,就把人揪过去看她怎么揉面,怎么剁馅儿。
“那我找个会做饭的不就好了?”
“你做什么美梦呢,这世上会做饭的男人可不多。”
今越皱着鼻子,“妈这就是你思想局限了,这只是在咱们石兰省,你以前走遍大江南北的时候不知道吗,川蜀男人和海城男人可是很会做饭的。”
“而且,石兰省的男人不是不会做饭,是不做饭,要我说都是家里女人惯的,小时候妈妈惯,长大老婆惯,老来闺女惯,我就不信那些没妈没老婆没闺女的男人会被饿死。”
赵婉秋张了张嘴,心说还挺有道理,但——“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家家有家家的难,过日子不像你以为的那么简单。”
舒今越确实没什么生活阅历,但她最反感已婚妇女说“等你结婚就知道了”这种话,“有难念的经又怎么样,反正男人就是不能惯,大不了离呗,女人离了男人还能活,那些不会做饭的就等着饿死吧。”
“让你一天死不死的挂嘴边。”赵婉秋拧了她一把,没舍得下力气,“这种话以后少说,你也到该谈对象的年纪了,万一吓到男同志,可……诶等等,你是想找个外省的?”
今越没说话,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对象,她从来没想过这些问题,但如果非要回答的话,籍贯是哪儿不重要,只要好看、正直、会做饭就行,要是经济条件再好点当然好,不好也没关系,就像小李说的,钱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重要。
她相信自己的技术,总有一天能转化成金钱。
大不了她自己开一家高端私人医院,专门给有钱人服务,到时候赚它个盆满钵满,男人她乐意养。
幸好赵婉秋不知道她的想法居然如此惊世骇俗,不然得吓一跳。母女俩把面团揉好,又把鸡蛋炒出来,和韭菜拌好,开始一个一个的做盒子。
这玩意儿好吃是好吃,可就是费油,得煎到两面金黄才好吃。
舒今越看了会儿,困得直打哈欠,干脆回屋睡觉。
抱着那瓶凉凉的牛奶,她嘴角不由得咧开,两只脚互相蹭了蹭,那根缺失的小脚趾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痒过了。
以前,那个地方一到冬天就又疼又痒,夏天则是单纯的痒,像得了脚气病一样,而那时候的鞋子都是烂的,粗糙的,磨脚的,现在她的鞋子……都是合脚且舒适的。
舒今越又想到徐端,在所有礼物中,他好像最喜欢送鞋。
所有天气,他最怕她害怕天黑,最怕她挨冻。
正想着,门口赵婉秋的大嗓门传进来,“哎哟慧芳你们来了,快进屋坐会儿,你现在怀着身子不能久站,正好今天咱们吃韭菜盒子。”
舒文晏咂吧咂吧嘴,“我不在的时候原来你们吃这么好啊。”
赵婉秋无语了一秒钟,装作没听见,转头问刘慧芳最近怎么样。
“到孕中期了,医生说我比别人更难些,最近起夜变多了,睡不太好,腿也抽筋……”
赵婉秋说什么今越没注意听,她咕叽咕叽把牛奶喝完,擦擦嘴,下床去找他们说话。
“领导知道我的情况,帮我调岗了,只需要在办公室里坐着填填报表,不用出车了。”刘慧芳扶着腰,笑得一脸慈祥,越来越有母性光辉。
她现在胖了几斤,整个人气色也好了,连头发都变得更有光泽,仿佛年轻了好几岁,要是不说都没人能想到她已经三十五岁。
“大嫂。”
“今越,是不是我们说话吵醒你了,妈说你上班累,多休息一会儿。”
她一直都是叫妈的,至于舒文晏他爱叫阿姨还是叫妈无人在意。
“我们今天过来,是有个事想请你帮忙。”刘慧芳就着今越的手,走进老两口那屋,然后艰难的,慢慢的上炕。
一般孕中期的肚子还不算特别大,动作也要灵活一些,但她怀的是双胎,年纪大了新陈代谢也慢,体重增长也比较快,已经略显笨拙。
今越自己没怀过,也不知道怎么用力,不敢帮她,只虚虚的在旁边扶着她胳膊。
“我这都胖二十斤了,人也笨了不少,你大哥还笑话我呢。”
她颇为怀念地说:“我以前出车啊,那么高的驾驶位爬得比男人还利索,咱们公司去市里参加比赛,我的成绩也不比那些男司机差。”
“好好好,大嫂是巾帼不让须眉,但你先坐着,有什么慢慢说。”
“嗐,瞧我这记性,刚才说到想请你帮个忙,就是咱们一起上班的一个男司机,他还是我师兄呢,跑长途十多年了,一年四季都在车上风餐露宿的,最近却跟公司请了病假,他今天来办公室交假条我才知道他是生病了。”
今越停下手里的动作,见刘慧芳欲言又止。
“本来我也不好意思麻烦你,主要是这师兄人很好,以前跟我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有一年我在外地遇到暴雨,车子翻了,没吃没喝被困车上,差点还被当地人抢了货物,是他及时出现,拿着钢管守在一车货物前,一直守到救援的人来……我当时都害怕惨了,要是东西丢了,工作怕也难保……”
今越懂了,其实刘慧芳跟舒文晏不一样,她请自己帮忙是单纯的想帮她师兄,也知道会麻烦今越,但舒文晏让她给他那些同事看病,单纯就是借花献佛,用她做个顺水人情。
“没事大嫂,你继续说。”
“他一直在外头跑也没人跟他提过,是最近回家,她爱人说他肚子怎么变大了,这才发现他的小肚子,就是肚脐下面胀鼓鼓的,皮带都要系不上了。”刘慧芳喝口水,“可奇怪的是,他本人瘦得像只猴儿,半年没见脸上都瘦得脱相了。”
“哪有全身都变瘦,唯独小肚子长胖的呀?”
今越蹙眉,一听这些字眼,她脑袋里就自动浮现各种占位性病变。
“去医院检查过没?”
“问题就在这儿,这个师兄的老父亲是肠癌去世的,听说死前半年就是小肚子变得老大,师兄觉得自己也得了一样的病,现在打算直接放弃治疗了,要不是家里人劝着,他都不愿休息,说是再坚持半年,他儿子马上就结婚了。”
“这些话是他私底下悄悄跟我说的,他目前请病假没敢说自己得了肠癌,就怕单位直接让他回家,他还想等身体缓过来就接着出车。”
只要出一天车,就有一天的工资和补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