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文明的脸也很精彩, 他指了指自己,向赵大妈确认:“确定是我?”
“可不就是你。”
“这话她自己说的?”
“哎哟喂,这种大事哪有姑娘自己做主的, 是她妈跟我说的,可不是我在中间乱传话,她年纪也不小了,长得漂亮嘛, 眼光就高,以前相了好几个, 愣是没成, 现在就有点着急了。”
赵大妈拍着胸脯保证,“听说过了这么久, 她还记得你名字和工作单位, 我看反正愿不愿意你说了算, 就来多嘴问一声。”
要是别人肯定生气, 谁都不想备胎转正,太伤自尊了。
可舒文明不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情况, 他要是有挑拣的余地, 也不会单身到快三十岁。
对于一个娶不到老婆的人来说, 那么点自尊值几个钱, 就连舒老师也觉得可以见见。
“以前谈过也正常, 年轻人谁没谈过几个对象?”怕儿子介意,他轻咳一声,“我跟你赵阿姨还是二婚重组的呢,不也过得和和美美。”
“再给彼此一个机会嘛,反正见面又不会少块肉。”舒老师看向赵大妈, “嫂子,这次还得麻烦你,要不让他俩去外头吃顿饭,好好了解了解?”
赵大妈连忙摆手,“可别吃饭了,万一不成还浪费文明的钱。”
连她也不太喜欢王晓红,这么远的亲戚关系,她也不好说啥,要是自己后头的侄女外甥女干出这种事,她非得骂她们一顿不可。
“我看还是跟上次一样,去人民公园见吧,能聊就聊,聊不来早点撤。”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舒文明,他的脸色有点不太好看,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没有一口拒绝,“你们定吧。”
头也不回的离开,三个老人唉声叹气,知道他是心里不痛快,可现实又逼着他不得不妥协。
倒是今越想得快,“不就是跟人谈过恋爱嘛,现在分手了想重新谈一个,这叫恋爱自由,我倒是觉得没啥,就是王家那七个哥哥……”她不喜欢。
“嗐,那七个啊,你们放心,以后要真成了,处得来就多来往,处不来就逢年过节见一面,不碍事儿。”
今越看父母已经笃定要让二哥去见面,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就像上次自己判断的一样,王家七大金刚是不怎么样,但王晓红至少还有基本的礼貌,外貌也漂亮,过日子是和老婆过,不是和七个大舅哥过。
与其让二哥像上辈子一样孤独终老远走他乡,不如就给他个机会试试。
这么一想,今越也想开了,准备上隔壁问问二哥的意见。
“你跟文丽姐真没谈?”
“没,她都跟她爸单位的人谈上了,人是干部呢。”舒文明闷闷的。
“你确定?”
“那干部来接她,还一起吃饭了,这事我们店所有人都看见了。”
好嘛,舒今越只能叹息,可惜了,她其实很喜欢徐文丽的,但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人家都谈上了,二哥也没机会了。
况且,这事也不是他愿不愿意横刀夺爱这么简单——徐文丽是独生女,父母都是干部,跟舒家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就像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跟覃海洋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或许徐文丽是真心喜欢过二哥一段时间,但他那张臭嘴,吐不出象牙时间久了,再痴情的女孩子也会寒心,人家千娇百宠的要啥有啥,找二哥就是图个情绪价值,可他连情绪价值都没办法提供,人家凭啥要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喜欢一段时间,觉得没意思,还是觉得找跟她一个阶层的,门当户对的更合适,这也是人之常情。
“行,你现在要是单身,那就去和王晓红见一面试试吧。”
舒文明也知道她的苦心,可就是不得劲,在床上打了几个滚,踹了床板两脚,似乎还是不解气。
“你说我就那么差劲吗,这介绍的对象一年不如一年,以后是不是离婚的,死了男人的,带孩子的,都要往我这边塞?”
“我就想不通了,我舒文明是比别人少只眼睛还是少只耳朵,怎么尽给我介绍这些……”这些什么,其实也没什么,离过婚死过丈夫又不是犯罪,哪怕是坐过牢的,在他看来只要是诚心悔改,也不是不行。
今越没接茬,任由他发泄脾气,等他说完了,停下来,她才幽幽来了一句:“二哥你听说过没,媒人给你介绍什么样的相亲对象,说明在媒人心目中,你也就那样。”只配得上那样的。
“滚。”
舒今越摊手,看吧,她二哥就是看不清现实,总以为自己还是十八岁的黄花大闺男。
“不过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要是不愿意,回了赵大妈就成,你不好意思的话我去替你说?”
“算了,见就见,我倒是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次见面比上次匆忙,舒文明前脚同意,王晓红后脚就把时间安排在第三天的中午十二点。
“这时间安排得好,要是相上了,下午一起看场电影,逛逛街,晚上就能一起吃个饭,相不上吧,文明你就推说下午菜店有事,先撤。”赵大妈给出主意,“上次她不是迟到半小时了嘛,这次你也迟到半小时,让她好好感受一把个中滋味。”
今越倒是不在意这种小细节,舒文明却听进去了,他头不洗,衣服也没换,还真过了半小时才到公园。
他不让舒今越跟着,今越也不知道这场见面聊得怎么样,倒是晚上他态度还不错,没炸毛。
莫非是有戏?
接下来几天,舒文明下班后都没回家吃饭,大家都猜是跟王晓红在外头吃的,老舒一家子倒是挺高兴,赵婉秋甚至觉得,这怕是最近家里的第二桩喜事。
***
舒今越没闲着,她最近忙碌起来,今年上半年的爱国卫生运动轰轰烈烈结束后,上面又要求要把这项工作常态化,每个月都要搞一搞,甚至还要写报告啥的,今越把文字工作承担下来,每周都跟街道办的人一起去扫马路。
而刚把这项工作常态化吧,天气热了,又开始除四害。
蚊蝇鼠蟑螂最喜欢也最容易滋生的季节就是夏季,尤其是公共卫生状况堪忧的胡同里,这可是防疫站每年最头疼的日子。
为了防止四害的蔓延,区里还要求他们加大卫生监督巡查力度,光朱大强和刘进步出去巡查不够,还把舒今越也叫上,学校、食堂、食品厂、牛奶厂之类的地方,那更是重点区域,要求百分百全覆盖,多次重复云云……今越上午出去监督,下午写报告,赶在下班前还得把报告送到区里去,忙得压根没时间管家里的事。
等她忙过这一阵,回家好好坐着吃顿饭的时候,忽然就听说二哥和王晓红谈上了。
“真谈上了?”今越惊讶地张了张嘴,但她看二哥的状态不像谈恋爱啊,以前相亲他至少还洗头洗澡换衣服,最近他可没这么“隆重”,每天就穿着工装出门,工装回来。
“我看是,都好几天没回来吃饭,以前可不这样。”
“改天问问他身上还有钱没,总在外头吃花销也大。”赵婉秋主动提给他补贴一点。
舒老师摇头,“他恋爱我高兴,但这先河不能开,咱们手头也不宽裕,下面还有文韵和今越。”
今越不在意这点小钱,她只是觉得这事怪怪的,但两老正在兴头上,她也没说,只是把疑问放心里。
倒是晚上,舒文晏和刘慧芳乐颠颠过来,大家一看表情就知道怀孕是真的了。
今越想到舒文晏会得意洋洋,翻身农奴把歌唱,却没想到他尾巴都翘上天了,直接甩过来一张单子,“看看。”
今越眼睛一亮,“双胞胎?!”
“啥?我看看。”
舒老师直接来不及找老花镜,“来,今越给爸念念。”
上面写着,宫内早孕,双活胎!
“哎呀看来是随了慧芳那边的基因,你妈妈当年就生过双胞胎是吧?”赵婉秋看了看报告单,又看了看她尚未显怀的肚子,感慨基因这东西真神奇。
这年头没有试管婴儿和人工授精,双胞胎都是自然怀上的,概率非常低,一般都认为是福气。刘慧芳一张脸红扑扑的,握着今越的手,“嗯呐,我要谢谢今越,要不是她,我都不敢想能怀上,更别说双胞胎。”
舒今越也很是感慨,她记得上辈子大哥大嫂是没有孩子的,大嫂因为厂里改制不得不下岗,借钱买下两辆旧货车,靠着这两辆车,早出晚归风餐露宿的挣下一份家业,后来甚至开起一家货运公司,挣了不少钱。而大哥则通过往报社、杂志社投稿,靠着犀利幽默的文风,逐渐吸引一批粉丝,成为小有名气的作家。
各忙各的,又没有孩子这个共同的牵绊,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后来随着舒文晏名气越来越大,俩人因为职业的分歧、社会地位的悬殊,没几年就离了。
离婚之后,俩人也都没再找,刘慧芳偶尔还会回来看望两老。
对这个前儿媳妇,舒老师和赵婉秋赞不绝口,但对舒文晏,就是满腹牢骚。
“爸,赵阿姨,这是我一点心意,你们快收起来。”因为怀上双胞胎,舒文晏整个人焕发出一种喜悦和生机,居然还给老人买了两斤清油。
这可是清油,拿着钱和票都不好买的东西!还是两斤!
舒老师诧异极了,莫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赵婉秋都吓得不敢接东西,眼角直抽抽。
只有舒今越,坦然自若接过东西,“大哥早就该孝顺爸了,你以后可是至少有俩孩子的,要给他们做榜样,你现在孝顺爸妈,将来你孩子也孝顺你,懂吧?”
你啃老,将来你孩子也啃老,把你啃得骨头渣不剩。
舒文晏肉疼,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清油,要不是慧芳硬要买,他宁愿把油票和同事换换,换成别的自己用得上的东西。
唉,谁让媳妇儿最大呢,看在她怀双胞胎的份上,先忍她几天,让她当几天霸王,等孩子一生他立马让她知道什么叫男人威风,什么叫一家之主。
当然,舒文晏在屋里“坐不住”,要出去“吹吹风”,然后没一会儿,整个16号院都知道,他舒文晏的媳妇怀孕了,还是双胞胎!
大家多少年没见过怀双胞胎的,一听说就上舒家来恭喜,刚结婚的小媳妇甚至拉着慧芳的手,想沾点福气。
而大功臣舒今越再一次出名了,刘慧芳亲口说了,都是今越给她调理好的,才刚用了一个月不到的药,孩子就上身了巴拉巴拉……众人看今越的眼神,仿佛在看送子娘娘。
这两口子结婚十年了愣是怀都没怀过一次,现在今越一调理,才一个月就怀上,还是双胞胎……哎哟喂,今越这丫头可真是厉害啊!
这个说她家侄女也是结婚两年没动静,那个说她妹子半年没怀上,都让今越帮忙给看看。
舒今越好笑,两年没怀上不算病,半年的就更夸张了,照她们这么高要求,那岂不是刚结婚就得把娃揣肚子里?
“今越才学三年都这么厉害,那你乡下那师父,岂不是更厉害?”
舒今越点头,那位老中医确实很厉害,虽然没进过一天新式学堂,但却是实打实的中西贯通,用药也经常是中西结合,疗效非常快。
可惜,他自己却因为意外摔下山崖,当场去世。
不是她吹,她师父这样的高手要是能活到改开后,那绝对的名医,省级起步。
“哼,你们把她吹得那么神,可没见她为咱们大院里的人带来什么实惠好处,我家就请她看个病,她还推三阻四,跟求着她似的,当谁稀罕。”
不用看,总爱说晦气话扫大家兴的,非李大妈莫属。
但凡是没让她占上便宜的人,都是坏人。
“得了吧,你们家小李又不是别的地方看过没救了,要真这样今越肯定帮忙,可她都说了,小李的结石大,得做手术才行,你自己舍不得花钱,非要逼着今越开中药,万一那啥什么来着……”赵大妈一口气说到这儿,不知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
“万一结石掉下来,卡在哪根管子上,引起发炎和坏死怎么办?一旦坏死,那可是整颗腰子都要割掉的。”赵婉秋接上,那她肯定会跟今越拼命的。
所以,不是她们狠心,是李大妈的尿性让大家敬而远之。
“好你个赵婉秋,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烂良心诅咒我儿子的腰子,我儿子的腰子才不会坏,你家的才坏!”
众人:“……”
赵婉秋懒得搭理她,这张破嘴,以后再搭她的腔,就使劲扇。
小李哥在屋里听见,羞愧得直捶床,“媳妇儿你说我怎么就有这样的妈,我真是,真是恨不得自己……”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小李的眼圈红红的,两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小李媳妇轻轻搂住他,“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身体养好,你这几天为这事难过,吃饭都没胃口,不好好吃东西,身体怎么恢复?”
男人仰躺在炕上,盯着天花板掉眼泪。
“你说她是真的把我当儿子吗?每次逼着姐姐们补贴我的时候,她就叫我心肝,家里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但那天晚上,生死攸关,我都疼成那样了,她愣是不愿交钱,你说她是真的爱我吗?”
女人没说话,她其实早就想说了,但又怕被丈夫误以为她挑拨他们母子关系。
可在正常的家庭里,父母如果爱孩子的话,看孩子疼成那样,不是巴不得自己替他疼,巴不得赶紧交钱医生赶紧治疗吗?她还有功夫跟人大吵大闹,甚至至今还把医药费欠着,厂里工会干事都去车间找过她好几次了。
她没办法,丢不起那人,只能提出从她下个月工资里扣,到时候婆婆要是发现她工资少了,铁定又是一场闹腾。
“媳妇儿,上次你爸说的话还算数吗?”小李忽然一把握住媳妇的手,颤抖着声音。
女人一愣,似乎是难以置信,“算倒是算数,但……”
“要不我们考虑一下吧。”小李闭上眼睛,紧咬着牙关。
“你确定?”女人小心翼翼看看他,心里忽然有点窃喜,真的可以吗,要是那样的话……
“我再考虑考虑。”
***
接下的日子,天气一天比一天热,今越也彻底脱下长裤,换上了轻薄的夏装,她皮肤白,身材小巧,穿着白衬衫短袖和工装裤,配上一头齐耳短发,很有手机上说的“初恋感”。
而舒文韵,则是天生的大波浪长卷发,配上格子裙,一双黑皮鞋,走出去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舒家两个女孩,各有各的美,但要说亮眼,还是舒文韵。今越已经遇到好几次,有区医院的男医生送她回家,星期天甚至上门来给她辅导功课的。
看样子,这是跟徐思齐分了。
可他俩明明是官配啊,今越真想提醒这些男医生们,别白忙活了,官配你们是拆不了的!
不过,跟上辈子故事线不一样的是,舒文韵开始提前看书学习,准备考护士证了,而且方向也不一样了。
上辈子,大概是在跟徐思齐结婚前半年,徐家帮她想办法调到了张珍工作的市医院,又给她从繁忙的临床科室调到清闲的护理部,然后因为在几场大型文艺汇演上出尽风头,被领导看重,恰逢院里缺人,她年纪轻轻就当上护理部主任,再后来升任副院长,甚至直接被调到市里机关担任重要职务。
虽然都说她嫁给徐思齐是妥妥的高嫁,但今越却觉得没有徐家助力,她依然能凭自己斩获一番天地。
这才叫大女主剧本吧。
但这辈子,她好像打算走专业技术路线,夜班上到吐,回家还要准备考护士证,她在利用一切可以学习的机会。
今越有点酸,又有点替她高兴,她觉得自己心理有毛病。
带着对自己的鄙视,今越走进新华书店,她想淘换一本英文词典,最近她从医学院借了一些期刊来,其中会夹杂一些英文词汇,她直接两眼一抹黑。
舒今越不仅想把中医做好,还想让中医走向世界,那掌握一门世界通用语言就很有必要。
她找店员问到英文词典在哪里,走过去,挑选出两本,比较了一下性价比,最终选定一本比较厚的,准备过去收银台结账。
谁知刚走两步,就被人从身后撞了一下。
“同志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今越回头一看,“文丽姐?”
女孩好像瘦了很多,要不是那标志性的圆脸蛋圆眼睛,今越差点没认出来,半年前见面的时候,她还是一个秋苹果一般的女孩。
“今越来买书吗?”徐文丽捋了捋头发,“有段时间没见了,你们还好吗?”
“挺好的,文丽姐最近怎么样,我看你好像瘦了一些。”
徐文丽眼里没有了以前的快乐与无忧,反而是快要溢出眼角的疲乏,“我也还好,就是前不久生病,吃不下饭所以瘦了些。”
今越连忙问什么病。
“感冒,发烧老退不下去。”
“不过你不用担心,最近都好了,瘦点好,省得你哥老说我胖,胖了也不好看。”她眼神里有了一丝落寞。
今越心里叹气,这哪是什么发烧,估摸着还是心病。
今越实在是好奇她和舒文明之间到底怎么了,舒文明那里嘴巴紧,问不出所以然,她犹豫一下,实在是没忍住:“文丽姐忙吗,不忙的话我们去公园里走走可以吗?”
徐文丽“嗯”一声,俩人很快来到不远处的人民公园。
这里是很多年轻男女相亲、约会的地方,今越想起舒文明的相亲,想起王晓红,大家都说二哥和王晓红谈上了,但今越却觉得不像。以她粗浅的认知,她要是跟谁谈恋爱,至少在还有新鲜感维持的时候,绝对不会头不洗衣服不换去约会。
他这段时间,似乎有点破罐破摔。
更别说他每晚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谁碰都炸,恨不得看见狗都踢两脚的状态,可不像是被爱情滋润的样子。
今越现在可以肯定,二哥是真心喜欢徐文丽的,徐文丽对他也有情,但这样的俩人偏偏不能在一起,她心里就跟猫抓似的难受。
“文丽姐,我冒昧的问个问题,你现在有对象吗?”
徐文丽脸色一淡,“我也不知道算不算。”
她和父亲单位那个年轻干部见过几次面,一起吃过饭,他来单位接过她,她坐过他的自行车后座,双方父母也见过,相谈甚欢。但要说将来跟他结婚组建一个双方父母都满意的小家庭,她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甚至,她透过他,看见现在父亲的样子,而她在二十年后也会变成现在母亲的样子。
她的父母没什么感情,甚至在她记忆中从未在一个房间住过,都是各住各的,母亲每天烧着那几个没什么变化的菜样,脸上是常年劳作的愁苦;父亲每天回来坐在沙发上看报纸,周末去钓鱼下象棋,从不会帮母亲洗一只碗一双筷;他们在家里很少有正面交谈,所以屋里一直很安静,安静得就像那里不是住了三个人,而是三只被割了声带的鹦鹉。
可是,就这样,他们告诉她,只要结婚就好了,结婚就能幸福了。
她需要这样的“幸福”吗?
她不由得想起单位上那个永远没什么好脸色的临时工同事,活像全世界欠他八百块,但每次合作社送菜来,他都不会像那些笑眯眯的同事一样袖着手,他会主动去帮忙搬卸,会帮老奶奶送到马路对面,会把不够新鲜的菜便宜卖给孤寡老人……也会打击她,说她胖,说她馋,但每次有什么好吃的,他依然会悄悄塞给她,只给她一个人。
这是一个别扭又矛盾的人,徐文丽一开始压根不喜欢他,甚至有点怕他,但好几次俩人搭班下来,她发现他总是能在最快时间内算出最复杂的账,总是能把最脏最重的活计抢着干,而她只需要坐在一旁,甩着腿,看他跟买菜的尖酸大妈吵架。
她发现自己喜欢故意惹怒他,让他对着自己跳脚,叫她大馋丫头。
后来,她知道这就叫喜欢,她喜欢他,喜欢他那个贫穷吵嚷和温馨的家庭。她曾大着胆子跟他暗示过,但他装听不懂。
俩人闹僵过一段时间,后来他给她几颗酸酸甜甜的杏干儿,给她半块巧克力,他们就没有任何解释的和好了。
而最近一次是真的闹翻了,因为她被父母押着去相亲了……
“我不是真的想去相亲,我就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他们,但我私心也不想让他知道,那天就骗他说去医院看感冒,恰巧他去医院没找到我,却在饭店外面看见我和那谁吃饭,就……”误会了。
后来再遇见几次相亲对象来接她,舒文明更是怒火中烧,反正后面就愈发不可收拾了。
舒今越终于理清来龙去脉,敢情这是欢喜冤家加狗血误会啊,这样的小说今越爱看,可真发生在自己身边,就挺无语的——舒文明一大男人,没长嘴啊。
“活该我二哥单身,他那张破嘴,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叭叭叭。”
徐文丽“噗嗤”一声乐了,“就是,有时候是挺讨厌的。”
今越正色,认真地看着她,“文丽姐,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二哥总觉得高攀不上你,所以一直回避跟你的事,希望你能理解他一点点。”
徐文丽点点头,“我知道的,我不在意。”
她宁愿在舒家的小屋子里挤着,也不要在自家大房子里冷冷清清。
今越不知道说啥,说她恋爱脑不至于,她其实还是很清醒的,知道自己要什么,但以今越的处境来看,她要是结婚就绝对不会找比自家还差劲的,她已经意识到自家在这个城市里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到一个小小的生产队长就能置她于死地。
“那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别生气。”今越觑着她脸色,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是想说他处对象了吧?我知道,他最近总把那个女同志带到咱们店上,我见过。”她的神色愈发落寞。
王晓红确实很漂亮,搁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样貌,站舒文韵跟前也逊色不了多少。可她呢,眼睛不够大,脸蛋不够小,关键还胖。
“那样的女孩,没有人会不喜欢吧。”
今越心疼地拍拍她肩膀,“文丽姐也很漂亮啊,世界上的漂亮不是千篇一律的大眼睛瓜子脸,你这样的也漂亮,我喜欢。”
徐文丽脸一红,这时代还很保守,大庭广众之下说“喜欢”,太羞人了。
“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我二哥其实没真跟王晓红谈,他跟你之间有误会……”巴拉巴拉,今越把自己的推测说出来,为了二哥的终身大事,她尽力了。
徐文丽眼睛一亮,“真的吗?他真的就是为了气我,才故意骗我?”
“真的。”今越扶额,这种狗血桥段,你们能不能不要玩了。
“哼,这还差不多,他要是敢喜欢别的女同志,我就……我就……嗯,我死给他看!”
舒今越目瞪狗呆:“……”大姐刚还说你不是恋爱脑,我误判了啊。
但她也知道,这不过是小女孩的气话罢了,“我把真相告诉你,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不想再掺和你们的事了。”
“嗯嗯,谢谢你今越,你真好,我要是能跟你……跟你……嘿嘿,肯定很好。”
“行行行,那你别说我给你通风报信啊,今天就当咱俩没见过。”
今越回到家,果然看见“约会”回来的舒文明正躺在炕上发呆,头发都能炒菜了,衣服也是补丁带补丁,哪里有恋爱中的男人的样子。
舒老师看着这不修边幅的儿子,心里也觉得有点不对劲,即使他小老头子也不太懂什么为悦己者容,但他知道:“一年轻同志,怎么把自己搞得那么邋遢,人姑娘没嫌弃你?”
舒文明不吭声。
“我说老二你这也谈一段时间了,要是感觉还可以的话,咱们两家父母啥时候见个面,把事情定下来,你们早点结婚,我也早点放心。”
舒文明冷哼一声,“拿什么结,娶进来住哪儿?”
这是个现实问题,家里就这么大点地方,总不能小两口跟两个小姑子睡一个屋吧,但不睡那屋,总不能把俩妹妹赶走吧……横竖是没地方给他们住的。
“不行就出去租房住吧,头三月的租金我出,后面等她找到工作,你们再自己出。”
就他们大杂院的房子,也得要三四块一间,他一个月十八块工资,粮票十来斤,还要供两个人花销……今越光想想就头大。
这哪是生活,简直就是生存都不一定保证得了。
“爸,赵阿姨,我正想跟你们说,前几天我已经递交申请,向我们医院申请一间单身宿舍,要不以后今越跟我过去住宿舍吧。”舒文韵忽然开口。
这样那间小屋子就能腾给小两口住。
舒老师没出声,显然是有点心动,今越连忙问:“你们单位领导同意吗?其他同事会不会有意见?”
“没事,大家都这么干,名为单身宿舍,其实住两口子、一家三四口的都有。”毕竟没房子的也多,医院总不能真把人撵出去,也就睁只眼闭只眼。
“就是这样的话离你单位就远了,今越每天早上得早起半小时。”
今越松口气,这不算什么事,嗯,到冬天就不好说了,希望到冬天之前她能找到地方搬出去吧。
现在买卖房屋很难,但不代表完全没有,今越手里倒是有小四百的巨款,她说不定能自己买两间小房子住住,但二哥马上要结婚的话,她得先还他钱。
唉,说来说去还是没钱闹的。
诶诶不对,他结哪门子的婚,徐文丽呢,怎么还没动静?!
“看啥,我脸上可没钱。”舒文明白她一眼,坐起来,“算了,你们先别出去住,反正我这婚肯定结不了。”
“什么意思,你们又闹崩了?”
舒文明不想多做解释,“也不是,但也不会结婚,文韵千万别搭钱进去。”
现在是说递交申请,但要批下来那得猴年马月了,好些人为了早点住上宿舍,都会给领导送礼,这有了送礼的,她们也不能无动于衷,搞不好又是一笔大开销。
正想着,小李哥两口子居然猫着身子来了,“今越?”
舒今越心说,终于来了,她其实一直在等小李哥的反应,肾结石她能治,这病在乡下也不少,她只是不想跟李大妈扯上关系。
“小李和媳妇来了,坐,快坐。”赵婉秋拿来两只干净碗,给他们一人倒了碗温开水。
小李的眼泪又要下来了,他想起自己这几天拖着不舒服的身体上班,累了一天回到家,母亲居然连一口热汤热水都没给他准备,一说就是谁让他媳妇儿要回娘家,她心情不好,大院邻居都看她笑话,她只会一个劲诉说自己的不满,却忘了大家看的笑话不仅是这一件,更忘了医生强调让肾结石要多喝水。
至于为啥回娘家,小李心里冷笑,媳妇儿怀着孕想上医院检查一下,母亲怎么也不愿掏钱。
明明他们小两口的工资都是上交的,她就是存心的。
今天媳妇儿从娘家回来,老丈人出钱做的检查……终于做下那个决定,但走之前想先来找今越看看,毕竟中草药便宜啊,做手术少了几十块不行。
现在的他们,要单枪匹马养孩子,能省一分是一分。
舒今越也没细问他们家里的事,让他把手伸出来,把了把。
从容和缓,柔和有力,是非常健康的脉象,“现在没发作,看起来倒是没什么。”
小李松口气,“我现在除了多喝水,还能做点什么?”
“这得看你是要彻底治好,还是只要不疼就行。”
小李哥顿了顿,“彻底治好,要花不少钱吧?我们的情况,你也知道……”知道这病不是什么绝症,李大妈是不可能拿钱的,她想逼着小李媳妇回去娘家拿钱,实在不行还是赖单位身上。
“这哪里能算工伤,跟单位闹也没用,我丢不起那个脸。”
“其实治这个病不贵,只需要吃一个东西。”
小李哥眼睛一亮,“什么东西?”
“鸡内金。”
赵婉秋解释道:“就是咱们杀鸡时候剖出来的鸡肚,也叫鸡胃,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东西。”
小李连忙点头,可这东西不是健胃消食的吗?大杂院长大的孩子都知道,过年那几天要是吃积食了,用那层黄黄的东西捣碎冲水喝,喝两次就能活蹦乱跳吃嘛嘛香了。
俗话说的,三步之内必有解药。
小李媳妇忽然插嘴,“我记得上个月今越说这是治疗小孩夜尿的,赵大妈家小孙子一直有尿床的毛病,你告诉她用鸡胗上那层东西冲水喝,喝了半个多月,小家伙真的就不尿了。”当时她回娘家说起,还说要把这些生活小妙招记着,以后自己养孩子说不定能用上。
小李更迷惑了,怎么一块小小的金黄色的东西,一会儿可以治疗积食,一会儿又能治疗夜尿,现在居然还能治疗肾结石?
赵婉秋笑着点点头,“鸡内金其实是一层砂囊角质内膜,除了积食和夜尿,还能治大人遗精、口疮和结石。”
她这几个月的中医不是白学的。
小两口怔了怔,舒大妈可是柳叶胡同的医药百宝箱,要是她都说可以,那就是中医西医都觉得可以的。“今越,怎么吃,你告诉我们,我们马上就找来吃。”
“记着要用生的,别炒,捣碎研磨成粉,一张鸡内金用一大搪瓷杯开水浸泡十五分钟,然后一口气喝下去,记住要大清早起来就喝,什么东西都不要吃,喝完慢跑两圈。”
小李连忙记下,鸡内金不用花钱,大院里谁家有,讨要两张就行,开水随便喝,这病真的不用花一分钱就治好?
“放心吧,最长一个星期,最短三天。”今越打个哈欠,她好困啊。
怎么大家看病都喜欢九点之后才来,东聊西聊都十点半了,她真想睡觉。
“行行行,我们记下了,那我们就先回去,不打扰你们休息了。”小两口赶紧起身,“这事我们不会跟我妈说,叔婶子今越你们放心。”
他们也没啥能拿得出手的,家里钱和粮都在李大妈手里紧紧捏着,倒是丈母娘在纽扣厂上班,给送来一袋子纽扣。
赵婉秋打开一看,得有五六十颗,白的,黑的,黄的,大的小的,这可是刚需啊!小孩都知道衣服裤子纽扣掉了得赶紧捡起来,捡不回家就是一顿胖揍,毕竟这得花钱买。
“这么多,小两口真是实心眼子。”
舒老师也感慨,“歹竹出好笋,说的就是他们家。”当年的老李头也跟李大妈一样不招人待见,把一群孩子都教育歪了,反倒是最小的儿子,没受影响。
“可惜喽,在李大妈手底下,咱们看着都可怜。”大院里的人看在眼里,却拿他们没办法,毕竟这是人家事,要是听劝的还好,就李大妈那尿性,谁敢多嘴那就等着鸡犬不宁吧。
今越心说,这李大妈就是手机上说的NPD吧,她的子女终其一生都在尝试摆脱她,很可惜前面七个女儿都失败了,不知道小李会不会成功。
算了,她还是祝他成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