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趁着陈群若有所思的功夫,刘昀进了西边的矮房。

掀帘而入,一眼就看到背对着他的荀彧,正与对面姓淳于的医官说着什么。

还未等刘昀想好自己是否应该避开, 那边的两人已发现了刘昀, 纷纷向他见礼。

刘昀回以一礼:“不知二位有事商讨,可是打扰了二位?”

荀彧并袖作揖:“并未如此。是我唐突,因心中惴惴,贸然拉着淳于医丞。”

又问刘昀, “世子来此,可是有事要找医丞?”

虽未明言,但荀彧的“惴惴”大约是因为担心戏志才的病。刘昀如此想到,放下帘子, 走进屋。

“再过一刻钟,韩主医就要为志才兄开创, 我来看看草药与开创用的器具是否已经备好。”

淳于通连忙盖上矮榻上的木箱,提着草绳起身:“回禀世子,一切准备就绪。”

“睡圣散和正中丸是否安排妥当?”

刘昀再问。

所谓的睡圣散,其实就是以曼陀罗花为主药所配置的古版麻醉粉,和华佗发明的“麻沸散”相仿。为了方便记忆,干脆就用宋朝窦材所著的《扁鹊心书》中的麻药名来代指。

至于正中丸,则是援济堂研制出的一种镇痛、止血、促进恢复的药。若要理解它的作用, 大约可以代入一下云某白药中的“保险子”。

这两样东西,一样是减轻病人疼痛,增加手术成功率的必备品;另一样则是以防万一,增加生存率的安全阀。

除此之外, 还有以备万一,用来缝合的桑皮线——桑皮线是隋唐时期发明的, 用来外科缝合的丝线,用桑皮做成,不仅清热解毒,还能帮助皮肤恢复。

它和羊肠线一样,可以留在表皮,不需要另外拆线。之所以用桑皮线,不用羊肠线,除了桑皮作为草药的功能,更重要的是羊肠线需要经过脱敏工艺才能投入使用,不然容易导致机体的发炎和过敏,反而不利于病人的恢复。

想到这,刘昀不仅对千年前的前辈们肃然起敬。越是查询相关资料,翻阅有关记载,越能感受到中国古代人民的智慧。

例如发明桑皮线的隋唐,已经出现了较为成熟的外科手术技术,不仅能缝合伤口,还实现了接肠手术。

又例如在陈国援济堂工作的各位医者,他们每一个都是真正的医者仁心,认真专研医术,救死扶伤。像睡圣散、桑皮线这些物品,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提了一个概念,能出成果,全赖众位医者们焚膏继晷、日以继夜地研究。

不管在哪个时代,心怀仁心的医者都是崇高的,令人尊敬的存在。

“都已妥当,请世子放心。”淳于通背起木箱,“我要去主屋布置一番,荀士子先前所言之事……我作为医者,自当尽力。”

淳于通向二人颔首,带着木箱离开。

屋里只剩刘昀和荀彧二人。刘昀想到陈群眼底发青的模样,不由小心地看向荀彧。

玉质金相,白玉无瑕,看上去不像是没睡好的样子。

荀彧注意到他的目光,温和地弯了弯唇:“世子,莫非有事要与我说?”

刘昀昨天刚吐槽自家阿弟顾左右而言他,今天就步了阿弟的后尘:“……文若今日怎么没与陈家表兄一起?”

荀彧坦然相告:“我二人原本约好共坐一车,但临出门的时候,出了一些意外。”

辰时时分,荀彧叩响陈群的房门,听到他在房内来回走动的声音。

陈群说他还有别的事要办,让荀彧先行一步。荀彧一贯知道陈群的脾性,又心系着还在病中的戏志才,便听陈群的话,自己先坐车走了。

“长文让我先行一步。算着时间,他应当也到了吧?”

确实到了,就在外面。

想到陈群眼睛下方的两个黑坨,刘昀不由露出微妙的神色。

陈群让荀彧先走,自己在房间里乒乒乓乓,该不会是在寻找遮掩黑眼圈的办法……或者用热鸡蛋敷眼睛吧?

刘昀认为此事很有可能,不过按照陈群黑眼圈的浓烈程度,遮掩的办法显然是失败了。

受害者已经出现,刘昀不好再放任行凶的“侍女灯”继续留在荀彧那儿。

他斟酌着说道:

“昨日舍弟不小心送错回礼,我在这里向文若赔个不是。不知文若可否将'侍女灯'送回?我已另备礼物,晚些送到文若屋中……”

虽然说送出去的礼物没有收回的道理,但为了不伤害未来名臣的心理健康,刘昀还是这么做了。

荀彧心细如发,一转眼便明白了前因后果。他体贴地接过刘昀的话说,为了缓解氛围,还真诚地夸了刘巍几句。

就在刘昀因为这件事顺利结束而放松的时候,荀彧提出了辞行。

刚放松的心立即咯噔了一下。一瞬间,刘昀想到了各种让荀彧摇头叹息的场景,最终合成了他要离开的事实。

虽然早就知道人才难得,以荀彧不计名声,只在乎主公本身的风格,自己未必能让他看上眼,但当这一结果真的发生,刘昀还是忍不住失落。这种感觉,比失去500强名企的offer还要强烈。

荀彧敏锐地察觉到刘昀身上逸散的低沉气息,稍稍一怔,旋即明白刘昀这是误会了。

他连忙加了一句,“陈国水碧山青、钟灵毓秀,不知我是否有幸……带着族人前来定居?”

仿若错失的八百万彩票再次向他招手,刘昀猛地抬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这是当然——是我荣幸之至!”

什么叫“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1]” ,这就是。

如果不是时代不对,刘昀真想紧紧握着荀彧的手,上下狂摇三百下,路上蹦迪一声吼:荀彧同志,欢迎入股!

从仿佛耷拉着耳的狸奴[2] ,到疯狂摇尾巴的狍子,转变只在一瞬间。

荀彧不由失笑,听到门外传来的平缓脚步声,他拔高声量:

“门外可是长文?”

陈群走进屋,顶着两团占据半壁江山的青黑:“原来文若在这。”

陈群的肤色本就不黑,此时挂着两个厚厚的黑眼圈,格外扎眼。

荀彧先是一惊,但他神思灵敏,很快便猜想到前因后果。

他体贴地咽下“这是怎么了”的询问,主动说起了别的事。

……

向阳的一间厢房,戏志才正倒在躺椅上休息。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似榻非榻,似案非案的坐具,刚躺上去的时候颇一些不自在。

好在过不了不久,舒适的体感就让他习惯了这个新型坐具,他也并非拘守绳墨之人,接受此物的速度比制作它的匠人还快。

韩主医坐在一旁的胡床上为他针灸,当最后一针落下,他扣起二指,对着针柄的尾部轻轻一弹。

此为行气法,适用于气血不足的患者。

“一刻钟后就要行开创、清创之术,戏处士一切如常即可,切不可惊急。”

凡是手术,不论大小,皆有风险。更何况在这个时代,民众对动刀之术总是避之不及,所以每次韩主医开刀前,总会用类似的话语安慰病人。

中医常说七情内伤,指的就是过于激烈的情绪会对身体不利。

戏志才时常多思难寐,却并非为了自己的病。早在先前,其他医工留下“此病难愈”诊断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早亡的准备,因此,对于这一次治疗,他是抱着“无可、无不可”的心思,更谈不上紧张焦虑。

但韩主医安慰他,乃是出于好意,戏志才从来不愿轻踏别人的善心,便只是笑着点头,一副听从医者的模样。

但很快,他便发现韩主医有些不对。

他的衣袂仿佛被风拂动,可屋内关门闭床,不可能有风。

戏志才不动声色地垂下视线,发现韩主医搁在膝上的手正微微颤抖。

戏志才:“……”

韩主医杏术高明,只是施个针不至于抖成这样。

看来,真正紧张、惊急的,另有其人。

有些好笑,又有些沉重。身边的人总比他更在意他的身体,这让深知自己身体状况的他有些心疚。

“韩医丞妙手回春,只这世间,总有人力所不及的重症。若事不可为,那便是天命如此,还望韩医丞不要挂怀。”

韩主医听得一愣,上身猛然前倾:“韩某一定会尽力而为,戏处士勿要心存死志。”

戏志才哭笑不得:“我并非心存死志……”

“还未到最后一刻,就已想好了身后事——还让其他人不要为你的死挂怀,这不是心存死志是什么?”

戏志才缓缓收起唇角的笑意。

韩主医长叹一口气:“情志化病,但情志也可解病。”

他望着被关紧的竹蔑窗,似在回忆:“我行医多年,见过不少奇闻异事。凡能在凶险病灶下逢凶化吉者,皆拥有强烈的求生之念。”

“其中有个垂髫幼童,予我的感触最深。当年,他在热病中几乎丢了性命。我与其他医工都以为他活不了了,却没想到,他在弥离之际,用仅剩的力气抓住我的衣袖,让我在他人事不知的时候,施针替他留住一丝清明。”

戏志才静静地听着,眸中微动。

“后来,每次幼童醒来,都会提出同样的要求……如此持续了一周,他竟从死中求生,意外地活了下来。”

记忆仿若回到了多年以前,韩主医神色难辨,似悲似喜,“可这并非结束。因为长期的高热,他的身体受到邪毒的侵害,腿脚已失去知觉,怕是下半生都得躺在榻上。”

竭力坚持却得到这么一个结果,未知是幸事,还是积叠的不幸……戏志才眼中的波澜尽去,现出几分似怜似嘲的暗芒。

“我怕幼童惶惑心丧,不知该如何安慰……幼童却郑重其事地告诉我,'尽小者大,积微者着[3]' ,既然他的背脊没有收到外伤,那便有康复的希望。他曾在梦中见过一个同龄的女童,因为摔伤了背脊,从此不良于行。但那个女童坚持特定的训练,最终一步步站起,行走,直至在苍穹下奔跑。他坚信'人只要活着,持之以恒地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行,不管走得再慢,都有实现希望的那一天。'”

对着蓦然怔忪的戏志才,韩主医露出叹服的微笑,眼角挤出细小却满足的纹路:“让受损的腿脚重新恢复行走的能力,岂会是一件容易的事?最开始,不管幼童怎么努力,他的所作所为都是徒劳。他一次次摔倒在地,被扶起之后也不恼,总是笑呵呵地与我说笑……他的家人甚为心疼,却也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后来,幼童找人做了两柄形状奇怪的木条,把它称作拐,借着木条锻炼……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如果梦仅仅只是梦,是不可实现,无法复刻的,那怎么办'。他第一次陷入沉默,在我后悔不叠的时候,他认真地对我说'活着就是赚到,如果做不了陆小凤,那就做欧阳明日'。我不知道陆小凤和欧阳明日是何许人也,却能体会到他藏在坚毅之下的坦然。”

“好在,经过半年的努力,他终于成功站起。他没有因此而忘乎其形,继续锻体,继续让医工们为他针灸腿部。大约两年之久,他彻底康复,从此骑马射箭,提枪舞刀,都不输于旁人……”

说着过往之事,韩主医没有忘记收针。几个抬袖的动作,便将戏志才身上的银针全部拔下,收入盒中。

戏志才沉默许久,缓缓坐起:“多谢医丞。”

韩主医摆摆手:“时间将至,去正房吧。”

几经迟疑,戏志才终究抬起眸,认真望入韩主医的眼中:“韩医丞方才所言之人……可是世子?”

韩主医盖上木盒的动作一顿,移开目光:“是我曾经的雇主……戏处士,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

开创之术顺利完成,为了避免二次感染,戏志才留在这一处别院休养,由二位主医轮流值守,观察病情。

在手术之前,刘昀一度鼻子发痒,还以为自己被刘巍传了感冒。好在手术后不久,鼻痒的症状就彻底消失,他便将这件事彻底抛到脑后。

当确定戏志才身体状况尚可,只需静待观察,荀彧当日下午就坐车启程,前往颍川。

刘昀在城门口送走荀彧,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古怪的怅然。

他终于知道曹操在《短歌行》中引用《诗经》名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时是什么心情了。这不仅是对人才的渴望,不仅是翘首以盼的求贤之意——更是怕人才中途消失不见的惆怅。

虽说荀彧已经暗示接近明示地表达迁居之心了,但在人才彻底落在碗里之前,总是让人有那么一点的忐忑不定。

想到曹老板的诗,刘昀不由又想起谯县的丁氏一族。

根据线人传回的情报,那日卷入刺杀事件的丁氏族人,并非曹操的母族,但也属于谯县当地比较大的一支丁姓。

死掉的是那支丁姓的旁支,在当地小有才名。

黄琬不想与当地望姓撕破脸,派人去丁氏主支讨要说法,却没想到,那丁氏主支的族长抵死不认,不但否认了族人或许受人利用刺杀豫州牧这件事,还一口咬死这事只是个误会,是黄琬没弄清楚事实,误杀了他们的族人。

在短短一年内平定豫州乱象,黄琬又岂是好惹的?

哪怕对方真的无辜,真的对族人的事不知情,只是出于维护家族名声而否认了这件事,黄琬也不会任由他们蹬鼻子上脸。更何况,丁氏这些人很有可能是既得利益者,甚至有可能参与其中。

他二话不说,在一日内布局。第二天一早,从沛国、汝南、谯县、梁国等地纷纷传来玉玺现世的消息。

一个地方出现玉玺,大家潜意识里都会觉得这玉玺很有可能是真的。但要是每个地方都冒出玉玺,搞批发似的乱窜,只会让人觉得这是阴谋,这些乱七八糟冒出来的玉玺都是假的。

豫州牧的府邸当然也传出了发现玉玺的消息,湮没在其他玉玺的消息中,显得不甚起眼。

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所有地方发现的玉玺,都完美无缺,没有边角的镶金。知道内情的文人与士族,一看就知道玉玺是假的,对此嗤之以鼻。

在黄琬那发现的玉玺也是一样。他早已换了个一看就假的纯玉玉玺,每当旁人询问,就掏出玉玺示之,神情无奈。

正当所有人都在讨论玉玺风波的时候,谯县丁家忽然挖出一个疑似真玉玺的金镶玉,全州哗然。

将刺客留下的高仿玉玺悄悄丢到丁氏一族水井里的黄琬,正义凛然地来到丁氏族地,似笑非笑地对着前几日还不可一世的丁氏族长:

“金镶玉。丁族长,你们这玉玺看起来有点真啊。”

丁族长:“……”

一场致命的风波,被引到了罪魁祸首的家族。

刘昀得知此事,忍不住为黄琬海豹式鼓掌。

不愧是老黄,如果他能留下继续当豫州牧多好。任凭袁绍袁术怎么图谋豫州,任凭那个对豫州虎视眈眈的黑手怎么作妖,他都能四两拨千斤,把伸过来的爪子全部拍回去。

只可惜,为了家族,为了党人,为了自己的理想,黄琬明知京城陷入泥潭,也要一去不回地扎进去。

刘昀心知自己无权评议、干涉黄琬的决定,在短暂的遗憾过后,便挑了些祝贺礼,送往谯县。

十天后,京中诏令下达。

豫州牧黄琬,功若丘山,有经纬之才,擢升为司徒,即刻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