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黄琬收到诏令,不疾不徐地收拾行囊,带着七枚假玉玺赴京。

在被金镶玉假玉玺糊了一脸后,丁氏早已不复原先的强硬,趁着黄琬还未离开,谦卑地向豫州府递帖子,试图缓解关系。

黄琬并不理他们,一概将人拒之门外。

丁氏族地曝出玉玺的那天,黄琬带着部曲,用“奉归于天子”的名义带走了那枚假玉玺,任由丁氏陷入传言的漩涡。

有人说正是丁氏策划了这场滑稽的玉玺案,正是为了掩饰自家得到真玉玺这件事;有人说丁氏的玉玺也是假的,是丁氏存有异心,妄图称帝,这才造了个逼真的玉玺;还有人说玉玺是真的,丁氏正是策谋偷走玉玺的人,是他们趁乱偷走了大汉的玉玺。

各种难听的传言甚嚣尘上,说什么的都有,丁氏族长这才慌了,不得不向黄琬低头,即使天天吃闭门羹也不放弃。

流言暂时传不到京城,但黄琬他可是要进京的啊, 而且他还高迁,擢升为三公之一的司徒。

这如何不让丁氏心慌,若是黄琬要将流言添油加醋地报给朝廷……

后悔的情绪油然而生。丁氏的人见不到黄琬,一时之间消停了不少, 行事格外低调。

黄琬却是对此嗤笑,还给刘昀写信, 嘲讽这些怂货。

——以中央政府目前的情况,哪有精力管他们的破事。若在靠近雒阳的郡县倒也罢了,现在董卓急着掌控中央朝廷的权柄,即使关东等地出现暴/乱,他也未必会率兵出征。

黄琬不过是小惩大诫,略施小计,警告丁氏一番,还没真正地动手,丁氏的人就自己吓破了胆。

除了描写丁氏众人的丑陋之态,信中还提到刘昀半路遇到的那些贼匪。

事发当日,刘昀当机立断,弃车离开,只带走了重伤的贼首,其他贼匪都被豫州来的晁从事带走。黄琬派人审问这些盗贼,甚至自己也动了一些手段。但是结果与刘昀这边一样,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内容。

这些盗贼只知道他们的“主公”身份高贵,会定期派人为他们提供粮草与金银,让他们伺机待命。他们只见过那队专门为他们运送物资的骑兵,并不知自己是在为谁效命,更不知“主公”的名讳。

让他们描述骑兵负责人的样貌,不管是刘昀这边还是黄琬那边,得到的都是一副平平无奇的肖像图,上街能抓到一大把的那种。

因为这,黄琬在信的末尾加了一句:丁氏一族大概率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如果刘昀今后发现相关异动,可以着信一封,送到江夏黄氏的住居。以囊中的玉佩为凭。

刘昀收到信的时候,黄琬已经坐上了前往雒阳的马车。身边的部曲被他带走了大半,留在豫州的都是在本地募的兵,守在谯县,等候新州牧的到来。

黄琬离开的第五日,荀彧带着族人与部曲,携着长长的车队抵达陈国。

刘昀安排人在边境接应,等荀彧抵达陈县,他让守卫敞开城门,与一众亲信一起,站在城门等候,以示重视。

这一次,他不但见到了荀彧,还见到荀家的其他人。

在短暂的介绍后,刘昀请他们入城,为荀家的人接风洗尘。

考虑到荀氏一族长途奔波,刘昀没有与他们寒暄太久,让人带他们去早已安排好的住所,好生休息一番。

回到府衙,刘昀接过亲信递上来的一卷清单。

清单上如数记录此次迁居的所有荀家人的名字。刘昀仔细看了两遍,意料之中的,没有找到荀攸、荀爽的名字。

此时的荀攸、荀爽尚在雒阳留守,按照史载,他们还会被迫随着董卓迁都,一个在长安入狱,一个在长安病故。

荀爽是荀彧的叔父,东汉著名的经学家,荀氏八龙中声望最高的一位。荀攸则是荀彧的侄子,比荀彧略大几岁,根据史书记载,他是曹操帐下最有能力的谋主之一,此时在雒阳做着黄门侍郎,还未加入曹操阵营。

有那么一瞬间,刘昀心生动摇,想要提前做点什么,让荀爽和荀攸提前离开雒阳那一处泥潭。但很快,理智便站于上风,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压下。

荀爽和荀攸难道不知道留在雒阳是极为危险的一件事,随时可能丧命?不,他们知道,但他们必须留下。

道理就和姨父陈纪静候诏令,豫州牧黄琬毫不犹豫地应诏入京一样。哪怕知道京城危险重重、血流漂杵,身为世家子,身为士人,不管是为了自身,还是为了家族,他们之中都必须有人挺身而出,用肩膀撑起摇摇欲坠的宫阙。

荀家送走了荀彧,留下了荀攸、荀爽;袁家送走了袁绍、袁术,留下了袁隗、袁基。世家在百年绵延中的取舍之道,大抵如此。

虽然袁隗或许有仗着董卓曾是自己举荐的门人,所以有恃无恐的成分……但荀爽,他可是实打实地被董卓盯上的士人代表,被董卓硬扛着上任,自身又上了年纪,腿脚不便。除非董卓暴毙,否则,要将荀爽成功带离雒阳,本身就是一件几无可能的事。

压下心底的那股子冲动,刘昀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继续在名单中寻找熟悉的姓名,在靠近中上排的位置,看到了“荀衍”和“荀悦”。

荀衍是荀彧的三兄,在历史上记载不多,但也有功绩,曾任曹魏的监军校尉。

荀悦则是荀彧的堂兄,因其在文史、思想上的成就,在史书上有一席之地。

要问刘昀现在是什么心情,那必须是三个字:美滋滋。

文若不愧是著名的颍川猎头,这还没开始举荐人才,就送来了家族大礼包。

除了历史上有名有姓的几个荀家人,荀氏族人中肯定不乏其他的人才。虽然为了政治上的“制衡”,他不能只把人才渠道定位在荀家,但荀家来陈国定居,绝对是一个大好的开局。

刘昀放下名单,开始处理政务。

拿着毛笔与墨锭,刘昀正考虑什么时候能腾出时间,把书写工具升级一下,忽有匆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侍卫在门口汇报:“世子,是詹事中允。”

“詹事中允”是一个官名,指代的是从小追随他的属官徐茂。

“进。”

他的话音落下,不久后,徐茂卸下佩剑,急冲冲地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刘昀放下毛笔,意外地看着满头大汗的徐茂。

徐茂向来注重仪态,如果不是出了急事,他不会这么失态。

徐茂随意擦掉头上的汗,凑到刘昀耳边。

“荆州刺史王睿被逼杀,杀人者,正是那位长沙太守孙坚!”

刘昀一惊,下意识地反问:“你确定?”

“多个线人来报,他们亲眼看到王睿的尸体,做不得假。”

刘昀逐渐回神,陷入沉思。他倒不是为了孙坚逼死王睿这件事而感到惊讶,毕竟这是史书上就记载的事件。

但是不应该啊,虽然史书上没有明确记载月份,但孙坚是在兴兵讨伐董卓之后才跑到荆州逼死王睿。

按照他记录的时间表,各州郡兴兵讨伐董卓大约是190年正月左右,离现在还有两个月……

忽然,刘昀思绪一顿。

或许,是他陷入了误区。史书上的关于重要事件的记载,有很多并没有明确地写出时间。因为史书是后人整理,有一些模糊的细节无法追溯清楚。

所以,孙坚提前兴兵反董,逼杀王睿,这不一定是蝴蝶效应。按照孙坚打董卓时的积极性,在笼统的时间线中,他或许是最先起兵的那一个。

想通这点,刘昀开始自省。他将史书记载当做权威凭证,这不是一件好事。不说史书上的春秋笔法,就说蝴蝶效应——任何一个细小的因素,都可能导致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既然穿到东汉,并在陈国做出诸多的变革,这个世界的走向,早已充满变数,不能再将史书上的记载当做首要的情报库。

刘昀想通这点,庆幸自己做了多方面的准备,提前派人去荆州蹲点,发现荆州这一次的变局。

“你让人去荀氏问一问,看看文若是否有空。若他得空,让他来府衙一趟。”

徐茂领命而去。

刘昀独自坐在屋内,犹觉得有些不得劲。

虽说今后的走向未必会依循史书上的轨迹,但根据局势分析,袁术大概率还是会逃到南阳,而孙坚,也大概率还是会选择依附袁术。

不行,绝不能让孙坚成为袁术的臂力。

刘昀立即起身,穿上外袍,扣上佩剑。

“备车。”

“是。”

刘昀大步往外走,半边脸掩藏在檐下的阴影中。

半路截杀袁术的计划行不通。他毕竟是顶级豪族袁氏的嫡支子弟,四世三公之家,底蕴惊人。逃出雒阳后,他一定会聚集部曲,走开旷的官道,若是半路截杀,不但难以成功,反而会打草惊蛇。

如果袁基、袁隗没有留在雒阳那个特殊的政治中心,他们也不会在五个月后那么容易地被袁绍灭门。

至于在袁术的目的地南阳蹲人……同样不太乐观。袁术选择驻军南阳,除了南阳离他的老家较近,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他在南阳有所凭仗。

若在南阳击杀袁术,怕是会风波重重。而一旦让袁术逃脱,就算弃了南阳,也还有江夏、南郡等地供他选择,以陈国目前的能力,尚且没法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神不知鬼不觉、万无一失地除掉对方。

用特制的弩箭倒是能提高击杀的概率,但这也等于直接暴露行凶者的身份,向整个中原宣告袁术就是他们杀的。

袁氏门人遍布天下,师出无名的刺杀,对现在还未在乱世中站稳脚跟的陈国来说,等同于是瞻前不顾后、只图一时之快的鸩酒。

短时间内想不到完美自保之法的刘昀决定寻找外援。

一人计短,三人计长。

若是以前,他会寻找父亲的帮助,让他帐下的那些文臣门客想想办法。

这次针对的是名望满天下的袁氏家族的嫡子,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还是让自己的小班子出马。

他以前的小班子都是技术型人才,缺少擅长权谋的人。这不,最近一次性补充了两个,加上身为主公的他,正好可以开个小会。

没过多久,刘昀等到了荀彧。

刘昀略过客套的环节,邀请荀彧与他一同前往城西,去探望戏志才。

荀彧看出刘昀掩藏的急切,没有多问,笑着应下。

刘昀刚收入帐下的第二位谋士型人才,就是半个月前刚做完开创手术的戏志才。

经过开创缝合,加上紫草膏药与近日提炼成功的大蒜素的消炎作用,戏志才恢复良好,加上半个月的食疗,再过两天便可自由行动。

不知是出于谢意,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在一周前,戏志才就向他传递了“愿为门客”的意愿。刘昀当即毫不犹豫地答应,仿佛慢一秒对方就会反悔似的。

这必须得答应啊,就算史书上关于戏志才的记载不多,但是能让荀彧开口引荐,能让曹操“甚为器重”,发出“志才死后,再无人可以计事”这一感慨的存在,绝对是郭嘉那一级别的谋士。傻了才会往外推。

马车发出轱辘的声响,缓缓前行。

荀彧敏锐地注意到,这次坐的马车,看起来与以前没什么区别,但震动感减弱了许多。

心中略有几分纳罕,但荀彧看出刘昀存有心事,便将这件事压下,安静地坐在车中。

一刻钟后,马车抵达目的地。

刘昀与荀彧下车,让侍从敲门,通知戏志才的书童进屋禀报。

没过多久,书童走出院门,恭谨热情地引着刘昀二人往里走。

因为陈国为戏志才治好了随时会要命的痈病,书童简直将刘昀当成拯救了整个世界的恩人,不仅朝他道谢了百八十回,每次见到他,还会露出亮闪闪的目光,看得刘昀颇有些不自在。

经过刘昀一番贴心的交流,书童总算不再把感谢的话挂在嘴边,但看向他的视线还是镶满了钻。

对此,戏志才温声解释:“世子见谅。我与阿苏多年相依,他一向直率,对世子的恩情铭记于心,却又不知如何回报,故而如此行事,并非夸诞之人。”

后来陈群告诉刘昀,戏志才的书童阿苏家乡闹了饥荒,家人和乡人都丢了性命,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当年他只有八岁,饥肠辘辘的他倒在戏家门口,被当时同样饮水啜菽的戏志才收留,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从此,阿苏便认戏志才为主,私下里将他当做自己唯一的亲人。

刘昀知晓缘由,有触于二人的情谊,再被阿苏用亮闪闪的目光注视时,便回他一个笑,不再说一些制止的话。

刘昀与荀彧进入主室,戏志才站在门口相迎,面色无奈。

“我原本想到院子里接你们,但门外忽然起了风,只好退回屋中。”

其实是阿苏过于在意他的身体,不让他出去。但戏志才隐去了这一层,只把原因推到自己身上。

荀彧道:“你身子不适,应当多多休息。”

有刘昀在,他也不好说什么“无需相迎”的话,但言辞中充满了关切维护之意。

刘昀忍俊不禁,接着荀彧的话道:“文若说得对。志才快到榻上躺着,有什么事,等你躺下再说。”

戏志才面上显出一丝宽和的无奈,对于刘昀带着关怀之意的揶揄,他并袖告饶:

“再躺,我这身子骨就软了。世子让人送来的摇椅倒是有趣,文若不妨一试。”

荀彧进门就看到墙边的那架躺椅,但他素来执礼,要是在好友和主公面前躺这椅子……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

“此事不急,”他随口婉拒,转向刘昀,“主公似有心事,不妨一提?”

这是刘昀第一次听人喊主公,而且喊他主公的人还是荀彧,这滋味简直比大学里得了奖学金还快乐。

刘昀压了压唇角的弧度,他倒是还记得正事,也不卖关子:“今日来,除了探望志才,也确实有一件事,让我茶饭不思,只得请教二位。”

阿苏闻言,机警地离开房间,为他们关上大门。

戏志才与荀彧对视一眼,从竹箧中取出陶杯,倒上温水:“世子,文若,不若坐下细谈?”

三人入座。

荀彧先将第一杯温水推到刘昀面前:

“当不得请教,主公但说无妨。”

刘昀略作沉吟,抬起头,看着对面的两人:

“若我想要拉拢长沙太守孙坚,不让他与袁术结盟,该如何做?”

荀彧沉思不语,倒是戏志才直截了当地询问:“孙坚,何许人也?”

并非戏志才孤陋寡闻,只是这时候的孙坚,还未在讨伐董卓的战役中绽放光芒。他虽然曾经在黄巾之乱的时候立过战功,在江东小有名气,但他出身不显,又是吴郡人士,虽然也是富足人家出生,但对于北方士族而言,着实不曾听过他的姓名。

即便前年被朝廷任命为长沙太守,可全国的太守没有一百,也有九十,要在九十个太守中回忆一个自己并没有什么印象的吴郡人,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而荀彧之所以沉思不言,大抵也是同样的原因。

刘昀意识到这点,连忙向他们描述孙坚的事迹:“此人有匡济之心,杀伐果断,兼具行军之才。因为出身不显,他极有可能向袁术投名,我想阻止此事。”

戏志才疑道:“袁术并非袁氏的掌舵者,为何向袁术投名?”

如今作为袁家领头人的袁隗、袁基,以及袁氏主支五十多人还没有被董卓屠戮,袁术虽然也是主家的成员,但名气泛泛,并不显眼。

荀彧则是若有所思地看向刘昀:“主公何以确定,孙坚会向袁术投名,而非其他人?”

刘昀既然问出这个问题,自是早就想好了说法。他简单地带过这件事,把重心放在另一则消息上:

“我在长沙与江陵皆有相识之人,他们曾从孙坚的口中听闻此事。如今孙坚逼杀荆州刺史王睿,怕是还会对南阳太守张咨下手,作为赠予袁术的投名状。”

和聪明人说话,不需解释太多。越解释,他们越容易生疑。反而是刘昀这样简单而坦然的态度,让荀彧与戏志才接受了他的说法,只当他有秘密的消息渠道。再加上后面这条消息足够爆炸,完全吸引了二人的注意力,让他们将原先的疑问彻底抛到脑后。

“荆州刺史已殁?”

“南阳,投名状?”

二人同时出声,皆惊愕不已。

……

与此同时,沛国与陈国的交界处。

“哼哼哼,哼哼哼哼~”

缥衣青年坐在一辆黑色的牛车上,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他旁边的同伴有两人,一个是须发半白,背着竹篓的老者,另一个则是短褐赤膊,露在外面的半条胳膊上虬满了肌肉的的壮汉。

老者坐在牛车上,轻轻地摇头晃脑,仿佛陶醉在不知名的歌谣中。

而壮汉则是肌肉紧绷,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

“郭士子,你能不能别哼了?”

郭士子停下曲调,笑岑岑地看向对方:

“仲康,旅途寂寥,若不哼一首动人的音乐打发时间,如何忍耐?你看华神医,对此自得其乐,何等沉醉。”

老者睁开眼,无语地抖了抖唇:“郭士子,'自得其乐'四个字是这么用的吗?”

“自得,自觉舒适也;其乐,得其中之乐。华神医方才分明自觉舒适,且得其中之乐,如何不是自得其乐。”

老者乜了他一眼,看见前方遥遥可见的城池,眼前一亮:“陈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