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傍晚回来的时候, 得知这件事的刘昀难掩惊讶。

在前往沛国之前,荀彧就将自己的名刺给了刘昀,并表达了拜访之意。然而,当时荀彧透露的拜访时间是在三日后,若知荀彧会在今日登门,他一定会将沛国之行延期。

“不知文若今日登门,是何缘故?”

以荀彧的君子之风与执礼守礼的性子,若无急事, 不会在未提前告知主家的情况下贸然登门。

刘昀本以为能从刘宠口中得出答案,却没想到,刘宠只是摇了摇头。

“今日一大早,我就去阳夏处理诸事, 正巧与荀士子错开。是以,今日会见荀士子的, 是阿巍。”

二弟?

听到是刘巍会见荀彧,刘昀的额角不自然地跳了跳。

倒不是说刘巍在客人面前也跳脱胡来, 冒犯贵客。刘巍毕竟只比他小一岁,同样到了舞象之年,平日里做正经事也颇有章法。

真要说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刘巍他过于一根筋,不懂那些弯弯绕绕,汉朝文士的那些个含蓄委婉,在他面前就等同于泰坦尼克号撞冰山,有去无回的那种。

他完全接收不到对方的正确信号,只会根据最表面的语言理解。别人一句“我不行, 你很行”的自谦,他绝对会当真, 质朴得令人头疼。

刘昀甚至可以模拟出两人见面的场景——

荀彧:“见过扶乐侯。”

刘巍:“今日确实是我们第一次见。”

荀彧:“……敢问王爷和世子可在府中?”

刘巍:“显而易见,自然是不在的,不然怎么会由小侯来接见贵客?小侯也不是喜欢越俎代庖之人。”

荀彧:“烦劳扶乐侯。”

刘巍:“确实烦劳,不过不要紧,我愿意。”

……

糟糕,不能再想下去了。

刘昀抹去脑中的画面,想去刘巍房间问个明白,却被告知对方早已睡下。

无法,刘昀回了自己的卧室,躺在榻上闭目养神。这个时间点换算到现代,大约八点左右,刘昀不太能睡得着。他索性在脑中翻阅起建设相关的书籍。

大约是心中存了事,对着密密麻麻的图文,他一点也看不进去,只得手动增加了一个书签,退出识海。

想到沛国这一行发生的事,刘昀心中不免生出一阵烦躁之意。

他前世在福利院长大,这辈子在这个世界生活了十年,已然将陈王一家当做真正的亲人,时刻对《后汉书》与《资治通鉴》上的记载感到焦灼。

离史书上陈国的覆灭之局,只剩下七年。即便历史能够改变,在这个动荡的乱世,随时都会发生不可预测的祸事。强盛一时的枭雄也好,雄才盖世的英雄也罢,能得以善终的寥寥无几。绝大多数的人,不管是角逐者,毗佐者,还是庶民,都被时代的泥流裹挟,一同涌入那粘稠的黑色漩涡。

没人可以豁免。

未来仿佛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他的头顶,随时可能坠下。

在密不透风、逐渐挤压肺部的粘稠空气中,刘昀长舒了一口气,穿上外袍,扣上行缠,起床来到院中。

院内靠近围墙的一角放着武器架,刘昀缓步走近,提起一柄长/枪,开始练习枪法。

运动果然是解压的最好方式,当手中握住红缨枪的那一刻,所有纷乱的思绪与隐忧都被他抛到脑后,过载的意识得以放空,每一寸肌肉都专注于眼前。

长/枪在黑夜中猎猎生风,威烈之势重逾千斤,在旋身转向花丛的那一刻,倏然变作浓郁的杀机。

躲在花丛中的人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将佩剑抽出半寸。

眨眼间,一柄红缨枪横在他的眼前,枪/头直抵咽喉。

感受着还未完全消散的凶戾之息,藏在花丛中的人艰难地咽下咽唾沫,小心翼翼地举起双手。

“阿兄,是我,别误伤。”

枪/头从他的身前挪开,刘昀提着枪柄,看着被蚊子叮得满头是包的刘巍,表情古怪:

“阿弟,你缩在这做什么?”

“嗐,我这不是心中发虚吗……呃,不是,我其实是听见阿兄院子里有动静,所以过来看看,发现阿兄在练枪,怕打扰你……”

在刘昀似笑非笑的注视中,刘巍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来回飘忽,最后破罐子破摔地叹了口气。

“其实我在这蹲了很久了,想找阿兄说话,又不敢进去。”

刘昀擦去额角汗渍的动作一顿,眯着眼盯着刘巍:“为什么不敢?”

作为家中横行猛冲的一霸,刘巍可谓是天不怕地不怕,根本不存在“不敢”做的事,除非,他惹了祸。

刘巍缩了缩脖子,脸上被叮的包又痛又痒,他忍不住伸手去挠。

“别抓。”刘昀出手制止,将红缨枪往墙脚一投,正好插回木架的圆孔上,“进屋说。”

刘昀将刘巍拽进屋,从柜子中取了一只陶瓶,塞到刘巍手里。

“用这个。”

刘巍打开封盖,闻到一阵扑面而来的香味,带着淡淡的紫草与薄荷之息。

他知道这是能止蚊虫叮咬的膏油,连忙挖出一点,一边往脸上涂,一边坦白:

“事情还要从早上说起。今日一早,来自颍川的荀郎君登门拜访,因一家之主与家中长男皆有事出门,值此危亡之际,次男刘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

“停。”因为刘巍有写小作文的趋势,刘昀怕他一件事讲到天亮也讲不到重点,不得不出言打断,“荀郎君忽然登门,是因为什么缘故?”

刘巍滔滔不绝的话语一卡,他挠了挠头:“似乎是因为他收到一封信,要和阿兄商量什么?不过当他知道阿兄出了城,不在陈县,就说并不是什么大事,等戏处士的'手术'结束后再与阿兄分说。我见他要走,出于热情好客与地主之谊,便请他共用朝食,在我嘘寒问暖的关怀下……”

眼见长篇大论的小作文又要开始酝酿,刘昀哪里猜不出刘巍的心思?

刘巍这是有事要和他汇报,但又觉得心虚,所以才扯了一大堆废话,意图拖延,并且为自己接下来的重点做描补与缓冲。

刘昀不想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一针见血地问:

“所以你做了什么事,导致你'不敢'来见我?”

刘巍慢吞吞地关上药罐,脚尖在地上摩挲,盯着绣有银纹的鞋面:

“为了展示我们王府的友好与亲善,同时也为了给荀士子的那份登门礼送个回礼,我从府上北面的仓库里挑了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摆件,让人放入檀木匣子,交给荀士子……”

听到这,刘昀已经有了不太美妙的预感。如果是普通的摆件,就算违了礼制,或者礼物送得有些出格,刘巍也不会做出这么一副怕挨骂的模样。

想来他送出的礼物不但有问题,而且还是个会引发糟糕事件的大问题。

“你到底送了什么?坦白从宽,说得利索点。”

注意到长兄的语气稍稍加重了几分,刘巍不敢再啰嗦,两眼一闭一股脑地倒出:“我本来想送青铜侍女灯但是记错架子的列数不小心把那个会深夜流血泪的侍女灯送出去了。”

刘昀:“……”

原来只是送错了礼物,问题不大,反正都是侍女灯……喂喂,别自欺欺人了,要送错成别的灯也就算了,那个灯可是会在深夜流下血泪的啊!

刘昀轻轻吸了一口冷气,一把抓住意图跑路的刘巍:“驿站那边可有定期更换灯具?”

刘巍忙不叠地点头,生怕晚一步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这是自然,前两天驿丞还递交了报表。”

刘昀将刘巍放开,快速恢复冷静。

驿站的每个房间都有现成的灯具,荀彧就算要用到灯,点的也是驿舍几案上的油灯,不太可能会把刚刚收到的礼物拿出来用。

荀彧收到侍女灯还不到一天,现在天色已晚,他估计已经休息,没道理因为这种事去打扰他。倒不如备好新的回礼,等明天早上再过去和他解释,虽然平添了一番波折,却也算不上是什么严重的事故。

觉得事情尚有挽回的余地,刘昀安下心,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去库房挑选赔礼。

刘巍小心地跟在他的身后,一路乖觉。到了库房,他殷勤地为刘昀指路。

“左边那件小室里放着荀士子今日送来的登门礼,阿兄可要过去看一看?”

“不急,一会儿再说。”

刘昀挑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回礼,取了几株晒干的香草,一同放出一尺长的木匣中。

在离开库房前,他走到刘巍所指的方向,打开竹箧。

箧内放着一卷竹简,刘昀略微展开一角,发现是一本从未见过的古籍。

刘昀稍有几分意外,须臾间,明白了荀彧送上此物的缘由。

荀彧确实很珍惜戏志才这个好友。

刘昀如此想到。他伸手取出书简,从旁边的架子上另取了一样物什,加入回礼中。

随后,他揣着这卷书简,和刘巍一同离开库房。

……

月上柳梢。

荀彧与陈群对坐,替他斟了一杯清酒。

“族中来信,劝我'宜速归'。”荀彧倒完酒,将陶壶搁在榻旁,“我亦有一些事,需要与族人商议。待明日事了,我便启程,前往颍川。”

明日就是医者为戏志才除痈的日子,荀彧选择延后一天离开,一是为了好友,二是为了与刘昀当面道别。

即便是老成稳重如陈群,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不免生出一些离别的愁绪来。

他喟然叹道:“天下鼎沸,此去一别,不知何时能再见……”

荀彧闻言,温声笑道:“用不了许久,只需十天半月,你我自可相见。”

陈群长叹的那一口气被不上不下地卡在正中,好半天才吸了回去。

他的脑中闪过诸多猜测,最终指向最接近真相的那一个。

“你要举族迁来陈国!?”

因为过于惊诧,他的声音不由拔高了许多。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陈群连忙闭上嘴,但他盯着荀彧的目光填满了错愕与震惊。

“何时定下的主意,其中是否有我不知道的内情?”

并非是陈群不看好陈国,认为荀彧的决定不可思议。实在是因为他对荀彧了解甚深,知道荀彧的这一项决定绝不是冲动之下的产物。

可是陈群分明记得,在来陈国之前,荀彧因为豫州的地理位置与政治特殊性,对陈国的未来持不乐观态度。哪怕进入陈国后的所见所闻让他改变了观念,但,仅仅凭借陈国五谷丰登的盛景与别具一格的农具,并不足以令荀彧回心转意,生出投效之心。

除非——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出现了重要的转机,使陈国的某样东西……或者某个人,恰到好处地叩开了荀彧的心扉,让他生出了“如此,倒不妨一试的想法”。

对于陈群的疑问,荀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意有所指地提起了刘昀:“世子虽然年少,但心志坚定,仁而不迂。观陈国之政,若能在风雨中立足,假以时日,当立不世之功。”

话虽婉转,意思却已表达得鲜明。

陈群没想到刘昀竟然闷声不响地把他们当中最难打动的荀彧给说服了,不由暗自称奇。

想起这位表弟在他家中哄他母亲开心时的模样,陈群忍不住抽了抽唇角,默念“若非有着至诚之心,仅凭花言巧语,荀彧决计不可能认同”,总算把脑中那个有些糟糕的画面赶到一边。

略微平复心境,陈群正准备细问,忽然,视线余光注意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东西。

“文若案前可是换了新的灯具?”

放置笔墨的漆案上,一柄栩栩如生的青铜侍女灯俏然站立。灯具的表面裹了一层鲜艳而细腻的软漆,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精致而悦目。

“确是如此,”荀彧回道,“入暮时分,对门的文吏不慎打碎了陶灯,正巧我得了新的灯具,便与驿官商量,将屋内原有的青铜灯挪给那位文吏使用。”

这个新的侍女灯是他从陈王府得到的回礼,不便转予他人,而原来放在房内的青铜灯本来就是驿站准备的,如今对面有了缺,正好调转一二。

陈群看着案上的侍女灯,越看越觉得工艺精湛,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喜爱。

“不知是哪位匠师所作,若有机会,我定要求上一柄……”

话刚说完,陈群忽然察觉侍女灯的眼睛部位有些不对,眼仁的光泽与刚才略有不同。

陈群只以为这是因为房间太暗,灯光闪烁造成的错觉,没把这一丝偏差放在心中,“我可否拿近了一观?”

荀彧自然不会拒绝。

于是,陈群起身,探向榻边的漆案,伸手握住那一支青铜侍女灯。

在灯具入手的那一刻,忽然有一滴红色的不明物,从侍女栩栩如生的眼睛边缘出现,慢慢下滑。

陈群:“……”

感受到好友一瞬间的僵硬,荀彧不解地转头,但因为被陈群宽大的后背遮挡,他只看到陈群硬邦邦地贴着漆案,不明原因地停了动作。

“长文,发生了何事?”荀彧低声询问。

陈群默然回神,悄悄松了手:“……文若,你这灯是从哪里得的?”

荀彧心知有异,起身走到榻边。

看到那个流出红色不明液体的侍女灯,荀彧陷入了沉默。

陈群只想将不久前夸赞这盏灯的话全部收回,他摁了摁眉心,忽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了那个所谓的“解压神器”。

“是世子?”

这灯透着几分怪异,荀彧原本不打算道出实情。但见陈群似乎误会了什么,竟将这件事与刘昀挂勾,他即刻否认道:

“并非世子所赠。此事说来话长,你我是否先……为这一盏侍女灯止一止血泪?”

陈群从竹笥里拿了一只拳头大小的陶杯,“啪叽”一下扣在“侍女”的头上。

瘆人的场景立即消失,精致的艺术品被陶杯罩头,显出几分滑稽。

“油盏与火苗的位置在侍女的手部,正好……”

陈群没有说完,但荀彧知道他说的正好指的是什么。

“先这么将就一下,剩下的明日再说。”

“也罢。”陈群都已经替他处理好灯具,做到真正意义上的眼不见为净,荀彧自然没什么异议,“天色不早,早些安置吧。”

两人就此分别,熄灯入眠。

……

“阿嚏,阿嚏。”

第二日清晨,刘昀牵着马,听着身后传来的喷嚏声,无奈转身。

“既然受了寒,就该在家中待着,跟着我做什么?”

刘巍用手巾捂住鼻子,恹恹地摆了摆手:“不是风寒,大概是有谁在背后念我。”

刘昀乜了他一眼:“谁会一大早念你?还不是因为你昨日穿着单薄,又在花丛中藏了许久?哪怕你素来强健,鲜少生病,身子不适的时候也当注意一些。若惹恼了阿母,可不只是被念叨几句那么简单的了。”

一听到陈王妃,不服气的刘巍立刻蔫了,蔫头耷脑地弯下背:“我这就回去,阿兄可一定要将'血泪'带回来啊。”

“血泪”是什么鬼,他们家的起名水平还真是一脉相承,让人不敢恭维。

“不要随随便便给奇怪的东西起奇怪的名字……行了,我要出门了,你快回去歇息吧。”

刘昀给马套上轻车,一路驾到城南。

援济堂临时布置的“古版手术室”就在这块地域,人流颇少,僻远而清净。

今天是为戏志才开创清脓的日子,几位主医早已做好万全的准备,甚至穿上了特制的白色素衣,戴上了特制的防护面巾。

刘昀到的时候,院子外已停了另一辆轻车,陈群坐在车架内,正要起身。

刘昀先一步下车,走到陈群身前,一眼就看到他脸上挂着的两个硕大的黑眼圈。

“……表兄昨日没有睡好?”

听说陈群和戏志才不过是君子之交,因为荀彧的缘故见了几面,交情不算很深。没想到陈群竟然会为了戏志才第二天做手术这件事,一个晚上辗转反侧,连黑眼圈都睡出来了。

刘昀正在脑中构建着陈群寝食难安的模样,耳边便传来幽幽的冷哼声。

“若世子与我一般,大半夜见到侍女灯流血泪的怪事,怕是也会心神不宁,难以入眠。”

刘昀:“……”

今天随行守卫,保护刘昀安全的正是张辽。

听到陈群的这句话,张辽立刻想起了当初在天工阁看到的“有趣礼物”,其中有个“燃了一半灯油就会启动开关,让混入朱砂的水从侍女灯眼处滴落,仿佛侍女在流血泪”的青铜灯具,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往事重现,张辽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古怪。

对着张辽那“没想到世子终究还是踏出了这一步”的眼神,刘昀只想尔康手摇头,来个否认三连。

他不是,他没有,绝非如此。

背黑锅是不可能背的,这辈子都不会背。

“灯具岂会落泪?想必是其中设了机关。待机关中的红水流尽,自然不会再出血泪。”

刘昀义正辞严地评断道,仿佛对侍女灯一事毫不知情。

陈群打量着他的神色,陷入沉思。

看来侍女灯确实不是世子所送,那到底是谁的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