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魏国的末路

在那火花之后,是一把把兵器,丁零当啷地砸在了地上。

……

王神爱人还未到此处的战场,已先一步收到了这条消息。

自褚灵媛的视线看去,陛下的神情有一瞬定格在了当场,似是在这消息的冲击面前短暂失声,直到又过了好一阵,才找回了声音。

“……她叫什么名字?”

在骤然听闻这消息的瞬间,王神爱无法不觉得,用魏王后和刘夫人来称呼她,好像都并不那麽合适。

她并不是以一个妃嫔的身份死去的。

可话刚出口,王神爱又忽然摇头,后知后觉地想到,贺娀已被她派往平城,最熟悉刘夫人的人并不在此地,那麽她问出这个问题并没有任何的意义。

恐怕得抵达曲梁城前,才能从那些魏军士卒处得到答案。

不,不对,他们已经不能叫做魏军士卒了。

当刘夫人选择像君主一般与国同葬的那一刻,魏国之死已成定局,这些士卒也就只应当被叫做……北方未定的胡人。

但王神爱刚要吩咐大军继续赶路,忽然听到褚灵媛开口道:“其实我知道。”

见陛下看了过来,褚灵媛答道:“之前从建康北上的时候,因为拓跋圭本人不在河北的结论,是贺将军推断出来的,我还专门多请教了一句,顺便问起过这位刘夫人。”

“贺将军说,她虽是匈奴北部大人的女儿,但在嫁给拓跋圭前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名,叫做七月,是因七月所生。鲜卑建国后仰慕汉人文化,她因喜好音律,给自己取了个汉人名字,叫做夷则。”

王神爱喃喃道:“夷则?商声,主西方之音,夷则,为七月之律。”

褚灵媛继续说道:“……贺将军说,她此前觉得刘夫人当断不断,说大胆又不够大胆,明明听到了天幕所说,还在心中抱有一番侥幸,觉得拓跋圭能改,实是不太聪明。可在北上的沿途中,想到这个名字,又忽然觉得,可能有些人的胆量并不能即刻体现出来。就如秋声方起,要晚一些才觉冷意。”

“所以,这就是她最后的选择。”

王神爱望着前方,明明距离曲梁还有着一段距离,却仿佛已能在这一声叹息中,隐约窥见前方的轮廓。

“她并不懦弱,只是此前只知道自己是拓跋圭的妃嫔,所以能看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一点。直到权力真正在手,主动抢夺这个王后之位,夺过军队的掌控权时,她才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但秋声凄怆,已出现得太迟了一些。

若是她换一个身份,换一个时间出现,王神爱一定会说,大应需要这样的人才。可她已以魏国的统治者自居,又不知如何面对魏国宗室必定断绝的结果,便唯有殉国,来换更多人活着。

该如何评价她的这场求死呢?

她将自己当作了大应的敌人,还是不可不除的敌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将自己放在了和拓跋圭同一条水平在线。

所以她才那样执拗地强调,她不是为了拓跋圭做出的这个选择。

王神爱叹道:“我尊重她的选择,起码在投身火海的那一刻,她远比那些浑浑噩噩只知听令的人,要清醒太多了。”

……

“……也在此地立一块碑铭吧。”

王神爱站在曲梁城外的时候,望着这座焚烧后看不清面貌的城池,不免又发出了一句慨叹。

“碑铭上要写什么?”褚灵媛从随身的佩囊中摸出了纸张和炭笔,跟在王神爱的身后记录。

“就只夷则二字吧。”她回答道,“若此地要重新建城,便不必再命名为曲梁,以夷则为名。”

褚灵媛的刷刷落笔里,王神爱转向了桓玄:“俘虏何在?”

桓玄猛地一震,连忙答道:“在军营的西北角。”

王神爱看着他的表现,略感无奈:“你这麽惊慌干什么?你远航抵达辽东,找到了慕容会调兵,还替我除掉了不少麻烦的敌人,现在也正式扫平了河北境内的魏国余党,可谓是功勋卓著,我嘉奖你还来不及呢。难道还要跟你算什么决策失误不失误的吗?”

桓玄有点心虚:“之前被对面的刘将军骗了一次,没能及时围堵上去,后面又小看了她,差点让她逃了……”

“但不论如何,现在是我们赢了!”王神爱打断了他的话,“楚侯,我相信等这份战功传到南方的时候,世人更应该记住的,不是你迷途知返,而是深入虎xue,为我大应统一北方的大业,迈出了重要的一步。”

是……是这样吗?

当陛下一步步登上巢车,向着下方的众多士卒俯瞰的时候,桓玄站在人群之中,仍因陛下之前的那句话出神。

又忽听得陛下以异常简短而坚决的声音,向着下方开口。

“你们应该知道,自己的性命是如何保全的。拓跋圭死时,我将他同行的士卒全送去陪他了,但你们,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们,还有其他的选择。”

短暂的惆怅,已很难自她的脸上看去,作为一名此刻锐气正盛的君主,好像也不该有所谓惆怅的情绪。

下一句话更是掷地有声:“现在,朕要你们的答案!”

她俯首下望,看到了那一张张脸上的迷茫,彷徨,以及对未来的无助,仿佛拓跋圭的死去,忽然之前就拔去了他们某个根深蒂固的想法,却还没有一个映射的东西扎根在他们心中。

但在此地的边角,忽然有一个年轻的声音喊出了一句话来。

“陛下万岁!大应陛下万岁!”

桓玄猛地被这熟悉的声音惊醒,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竟见慕容熙已不知道何时跑到了这群魏军的俘虏当中……

仿佛生怕他之前带兵差点翻车的情况,会被人在战后计较,便干脆拉下了脸皮,来当了个捧哏。

但又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声音起到的效果不少。

因为就是在他这一声的启迪之下,一时之间,“大应陛下万岁”的呼喊,从一个又一个俘虏的口中发出,竟掀起了狂浪奔腾,变成了军营之中的山呼万岁。

河北的土地上,因频频战乱,加上北人不擅耕作,夏日本该长成的麦浪不见踪影,但又好像,此刻攒动的人头摇晃在声声呼喊里,也变成了另外的一片青苗。

它从火烧的遗迹、鲜血的浇灌中长出,也将被大应的规则重新栽培。

当王神爱抬头向远处望去的时候,不知为何好像听见,在刮过耳边的风中,响起了一声依稀可闻的喟叹。

这道无拘束的清风又自此地,越过太行山的分界,向着平城而去。

……

不似曲梁的战事已彻底落下了帷幕,平城仍在一片乱战之中。

拓跋圭兵败河谷,狼狈逃走的消息,早在之前就已向北传到了晋阳,随后传向了平城,一时之间,平城周遭风声鹤唳。

但他们获得的消息,还是拓跋圭领兵退走,正在逃亡之中。

只要他的死讯一朝没有传回,多年间的积威便还让朝中留守的臣子不敢擅动。

可现在……现在不同了!

当应军攻破晋阳的时候,不仅是永安的刘大将军抵达了此地,带来了从洛阳北上的精兵强将,还有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随着他的发兵,送到了众人的面前。

昔日的贺夫人,没如天幕所说,养出一个弑杀父亲的儿子,而是亲自举起弓箭,杀死了拓跋圭。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加入到了刘裕的队伍当中,也即将从晋阳北上平城,将这颗头颅送回到故土,宣告着这位枭雄的落幕。

魏国的都城顿时大乱。

“……”

“我之前就说,天幕既然已经钦定了永安是盛世之主,也说了她会对胡汉一视同仁,我们到底为什么还要跟她作对!”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等一下!魏王死了,但还有太子和王后呢?”

“王后?我以为铸成金人真是大吉,但连魏王都死了,她还能如何?永安御驾亲征,围杀魏王,河北战事必然会尽快落幕。至于太子——”

“太子他才几岁!”

这个年纪的孩子甚至完全不能理解,到底什么叫做国破家亡,只是被突如其来的争吵和各方的注视吓哭了。

他抱着崔宏的脖子哭得更加大声,抽噎着问道:“……你,你要带我去何处?”

他想他的阿娘的,可现在在他面前的,只有崔宏。

甚至,崔宏还是从北方匆匆赶回的。

魏国境内出现了这样大的事情,若还将多余的心力分给北方的柔然,简直就是顾此失彼了。

他此刻来不及去想,同样前往河北的儿子崔浩现在是生是死,只能抱着年幼的太子,像是抱着一根最后的救命稻草,带着他一步步地登临高台。

魏国的希望还没有彻底断绝……若是王后能够撤回,以并州的地利,他们其实还有继续和永安对峙的机会。

“有机会的。”崔宏站在高台之上,用颤抖的声音告诉自己。

只是现在,还需要想出一份誓师之词罢了!

可还没等他真正开口,他便忽然感觉到一阵巨力从他的背后袭来。

拓跋嗣“哇”的一声哭得更加凄惨,只因在这一刻,他已随同崔宏被人从高台上推了下去。

但这哭声也只是持续了一瞬,就已随着“咚”的一声着地戛然而止。

无人因这两团血肉模糊停下脚步,因为此刻对他们来说,其实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向永安投降。

一个,就是遁逃回到原本属于鲜卑的草原上去,起码还能暂时不必听从永安的命令。

但前者又急需一份用来表示忠诚的战功,于是,平城的这片土地上,很快爆发了一场异常激烈的交战。

等到刘裕与贺娀领兵赶来的时候,此地已笼罩在一层浓烈的血腥当中,余下的幸存者在城外迎接王师,让刘裕都有种一个拳头打空了的感觉。

“……没想到,拓跋圭的继承人竟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性命。听起来也太过荒诞了。幸好,陛下不会在意这个。”

贺娀低头,看着自己的长靴踩过了残留的血色,忽然笑道:“我想,不仅是陛下不会在意这个,天下人也不会在意的。”

无论是天下人还是陛下,更在乎的都只有这些事情。

在魏国覆灭之后,天下的局势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要以何种方式来解决最后剩下的姚兴。

今年已经过半,南方的稻米虽然比往年高产,但依然无法填饱这些添加人口的肚子,又该当如何让这些人被安顿下来。

还有……

还有许久不曾亮起的天幕,还会不会给他们带来额外的消息。

……

姚兴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死死地攥着自己的前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却还是又过了好一阵子,才彻底让自己的呼吸平复过来。

他方才做了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在梦境的最开始,他梦到自己醉心佛教,滥用药物,还放任自己的幼子夺权,接连数次发起宫变,直到自己的身体彻底撑不住了,才终于意识到,他必须亲手处死这个儿子,以便将皇位交接给自己的长子。

他以为自己在梦中撒手人寰就是解脱,却又忽然变成了身在军营之中,正要带着自己的一众佛教徒进攻洛阳。他本觉得,这个时候的自己好像要比上一个梦境里的年轻许多,却一个回头,看到军中赫然伫立着一尊雕刻着永安面容的雕像。

他抓狂地问遍了军营中人,才知道,是他不知何故,忽然宣告自己要用永安的雕像打开洛阳的大门。

不!他怎麽会做这样的事情!

姚兴极力想要从梦境中醒来,却看到自己好像被永安包围了。

在军营之外,是永安的大军,由她御驾亲征而来,有着一双冷酷的眼睛遥遥向他看来。在军营之中,则是树立永安的雕塑,在他抬起头看去的时候,那雕像像是活了过来,浮起了一抹怪异的笑容。

“呼——”姚兴挣扎着从床上翻了下去,又艰难地爬了起来,像是想要摆脱梦魇,便拼命地向着庭院中奔去。

直到赤脚踩在夜色里泛起凉意的青砖,从脚底开始迅速降温,他才终于慢慢地又吐出了一口浊气,随后慢慢地抬起头来,向着远处看去。

在他的视线里,是一轮明月,照在了远处的佛塔之上。

在这一幕景象面前,他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好像噩梦,突然就离他远去了。

因为那是与任何一个噩梦中都不同的景象。

“……不是梦境里的那个法师。”

“不是。”

姚兴刚准备迈开脚步,去佛塔中诵经求个心安,却忽然听到一阵嘈杂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甚至不等他对外给出放行的批复,便有一道身影冲入了庭院中。

“大王——”

“崇弟,你……”

姚崇来不及去想,为何 姚兴此刻会醒着,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站在庭院之中,便已匆匆上前,将一封标示着十万火急的军报,送到了姚兴的面前。“大王,北方出事了!”

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