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何不效景元旧事

深夜之中,秦国的朝臣都还在睡梦里,便被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所惊醒。

门外传唤的卫队几乎是不打算给人以反应的时间,就将他们捉出了门去,“护送”到了王宫之中。

“你们这是干什么!”

“陛下急召,还请诸位不要让我们难办。”

“……”

朝臣在门前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但又好像,各自难掩目光里的惊恐。

灯火通明的秦宫,在夜色里叫人感到的,不是君王在此的向心力,不是所谓黑暗中的明光,而是一种宫灯也难盖住的颓败。

当他们行至朝堂上时,这种感觉变得更为明显了。

陛下坐在龙椅之上,眉眼沉沉。姚兴此前的病症,让他虽因关中之地的口碑扭转,已好转了大半,但仍有些失去血色的苍白,在夜间的光影里,无端透着几分死气。

下首的王太弟,也即大司马姚崇,则正在向着殿外张望,不似真正上朝应有的神态端正。这个简单的举动里,透出了十分的焦躁。

这两人的表现,无疑是一个不详的信号。

“……怎麽说?”

“先听听看吧。”

后方的朝臣压低了声音,交换了个态度,便各自持笏,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姚兴坐在最高处,其实早将这些人的表现看在了眼中,但也知道,此刻说他们举止失度,根本没什么用处。

见人都已经被“请”来了,便向着姚崇丢过去了一个示意:“将战报念给他们听。”

若不是不想让朝臣觉得他的身体愈发糟糕,姚兴真想在此时撑着脑袋,揉捏额角,以遏制住自己钝钝的偏头痛。

谁让这战报第二次听在人耳中,依然有种说不出的绝望。

殿上,姚崇用在场众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魏王兴兵折返,与应军交战于汾河河谷,战败而逃,在牧野遇上了应军。永安亲自领兵伏击,将魏王——杀死。”

“嘶——”殿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倒抽冷气的声音。

可忽然之间,人群里又蹦出了一句质问:“等等,这消息是从何而来的?我们的斥候似乎没有到牧野这麽远的!”

这话顿时炸出了更多的疑问,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个可怕的消息打成谣传。

“对啊对啊,这消息不该由我们的斥候得到吧?”

更准确的说,自之前洛阳战败后,他们的斥候已无越过函谷关的了。就连之前魏军后方起火,那也是魏王告知的。

这条军情,又是从哪里来的?

“别又是从洛阳那边送入关中的民谣吧?”

姚兴“砰”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扶手上,向着出声之人看去,声音冷冽:“若消息不实,我何至于要让诸位夜半来此?为了向关中百姓展示,我大秦臣子绝无怠惰之心吗?”

“……”这话一出,朝臣顿时默然。

姚崇连忙解释了消息的来源。原是魏国败军之中,有人侥幸遁逃入山,保住了性命,改换了装束,试图打探魏王脱逃后的情况,却看见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种种。应帝的亲卫带着魏王的头颅,与刘裕会合到了一起,随后向北而去,向着魏国腹地征讨。

他一边让同行之人向北赶赴平城报信,一边则向着关中赶来,希望能将此消息告知秦国,从此地得到助力。

但这消息送来,秦国能不能向魏国提供帮助姑且两说,却实实在在是一道晴空霹雳,砸在了秦国众人的头上!

“唉……之前就说,应该发兵支持拓跋圭的。”

“现在是该当说这个的时候吗?”姚崇转头向着说话之人看去,厉声呵斥。“请诸位来,便是要让各位集思广益,想出个办法来!”

朝臣再度缄默无声。有人吞咽了一口唾沫。

魏王身死的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还是永安御驾亲征造成的结果,他们怎敢随意评价呢?

按说,应魏之间的交手应该还能有多时的对峙,那野心勃勃的魏王也算是个沙场老手,不会让永安快速占到便宜,结果竟然结束得这样快!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

“……恐怕,魏王死后,河北会很快落入应帝的手中。”

“那麽魏国后方平城呢?”姚兴向着说话之人问道。

他欣慰地看到,终究还是有人敢说话的,虽然说话的人是皇叔姚硕德,让此地仿佛是他姚家的会议室,但总得有人开了个好头才行。

姚硕德迟疑了一下,答道:“臣不敢断言。”

姚兴唇角的笑意,又顿时消失不见了。

但他又很清楚,为何连老将姚硕德都不敢随意做出定论。

姚兴还没忘记,拓跋圭刚收到后方急报时,他和姚硕德在车中的商议。

彼时姚硕德的判断是,拓跋圭评估战局的眼光不差,不会轻易出事。但他偏偏就这样死了,仿佛一遇到永安,就遇到了天生的克星。

天幕的那一段发展里,拓跋圭到死也没遇到北上的王神爱,竟仿佛不只是王神爱的遗憾,也是拓跋圭的幸运!

在这样一个经验都不能随意套用的情况下,谁敢断言接下来的发展呢?

或许,平城因为拓跋圭之死,反而会同仇敌忾,哀兵之中士气大增,但更大的可能,是拓跋圭的死讯传至平城,便抽掉了魏国的主心骨,再无回天之力……

姚兴深吸了一口气,向堂下逡巡:“那姑且不说,魏国到底能不能保全最后的力量,我只问诸位一句,一句与我等都休戚相关的话!这战报在前,我们应该怎麽办?”

他虽然和拓跋圭算不上是真心诚意结盟的,但也知道,什么叫做唇亡齿寒。

拓跋圭在时,因地势缘故,当先交手的,一定是永安和拓跋圭,可现在……

哪怕秦国之前还收到过仇池的投降,当下最远的军队正驻扎在凉州,也就是曾经属于凉国的地方,他的家业内核,依然在关中这里。

关中,因拓跋圭的身死,俨然已成了一座孤岛。

夏夜闷热,姚兴却觉得一种凉意席卷全身,让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发出一阵寒颤。

这孤岛之中甚至是无声的,随着这句“我们该如何办”砸在朝堂上,群臣又是无声,仿佛一时之间,只有呼吸声能在此地听到。

长久的静默甚至让姚兴觉得,自己面前的都是一尊尊梦里出现过的雕像。

但那噩梦中的雕像尚且会笑,眼前的这些却好像只剩了一种本事,那就是在这里充活死人!

……

“你何必替他们解围呢?”

姚兴冷着一张脸,背着手脚步匆匆地向前走去,又在同时向后方的姚崇说道,“说得好像他们到了白日真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困倦的时候脑子不好用这种话,当理由确实可以,但也不能为满座无声开脱!

“我是在替他们解围吗?”姚崇叹气,“我分明是在为您解围。这种僵持的局面太难堪了,再继续下去,损害的是秦国的脸面,是透支我们的未来。”

官员之间的恐慌也是会传染的,这种无人谏言的情况,会不会让有些人觉得投降了永安更好呢?姚崇不敢断言。

他只是默默地跟在姚兴的身后,又走出了一段,忽然脸色一变:“大王,这不是您回宫的路?”

姚兴没回答他,脚步如常,却已等同于无声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他所去的方向,不是自己的寝殿,而是那座为国师所建的佛塔!

姚崇面色大变。

偏偏姚兴在朝堂的缄默中憋了满肚子的怒火,又哪里是姚崇能够拦得住的。

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先前抓人上朝的动静太大了,这座佛塔之中除却长明灯外,已点起了额外的灯火,为了迎接最重要的贵客所设。就连塔门也因姚兴的到来缓缓开启。

姚兴迈步入内。

“……”姚崇的面前,塔门嘭地合拢,只留下他和他肚子里的话待在外面。

这,这都叫什么事啊!

只隐隐约约还有声音从塔中传出,能依稀让姚崇听到。

而对于姚兴来说,姚崇是如何想的并不重要,他反正是已站在了支妙音的面前。

这已至中年的尼僧虽是夜半醒来,仍从容不迫地点着面前的一支支香烛,让姚兴向着眼前的佛像壁龛看去时,唯见佛像慈悲,青烟袅袅,在佛前双手合十的尼僧也是眉眼恬淡,竟是让他先前的怒火缓缓平息了下来。

他缓缓开口道:“我想向法师请教一事。”

“我说过,我不懂治国之道。”支妙音答道。

“法师不必明白治国之道,还是按照先前一般为我解惑就好。我想知道,魏王拓跋圭已死,魏国眼看覆灭在即,永安亲征已至牧野一带,关中的出路在何方?”

姚兴的心中想着事情,便未曾察觉到,当他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支妙音点香的手险些晃了一下,瞳孔也有一瞬的变化,昭示着她此刻的震惊。若非她的养气功夫惊人,简直难以维系住此刻的波澜不惊。

关中的出路在何方?

她怎麽知道出路在哪里!

都没人告诉她,陛下会选择这麽早亲征出兵,还直接一击即中,将拓跋圭拿下!

她不是应朝的子民了是吗?这麽重要的消息,都不让人想办法告诉她这个卧底,竟让她一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要接受姚兴的提问。

算了……她应该早就有这种脱离大部队的觉悟了。

她艰难地保持着声音的平静,开口道:“我希望秦王来寻我,并不是希望能借宗教的手段得到鬼兵助力,在关中的各方隘口增兵驻防。天幕已提到过王凝之的所作所为,还望大王引以为戒。”

姚兴点头得认真:“是,这一点我明白。”

塔外的姚崇忽然轻微地松了一口气。

有这个前提在,他怎麽都要比之前安心得多。

支妙音的声音在这清修之地继续响起:“既然如此,我也只能说,大王眼下唯独能抓住的,就是民心。关中的民心能让您立于不败之地,往后是走是留,都不会有例外。”

姚兴抬起了眼帘,“是走,还是留?”

她答道:“您没选择即刻发兵函谷关,趁着洛阳守军被调去河北作战发动偷袭,夺取洛阳,看看有无机会和魏国残兵联手,南北夹击永安,而是来向我问策,其实心中已有些想法了吧?”

支妙音背着光,让姚兴很难在此刻看清她的面容,她却能轻易地在这个方位,窥探姚兴神情之中的奥秘,揣测他此刻的心境。

所以她看得到,在她将话说出口的短短一瞬,姚兴的呼吸有片刻的紊乱。

这代表着,她的话其实戳中了姚兴的心思,但他已经没有这样的心气,做出这种事情了。

那她知道,应该怎麽说了。

支妙音口诵了一声佛号:“我佛引路,天下之大,向西自有生机。”

姚兴叹了口气:“此路虽好,却不是我现在就该做的事情。”

他的目光游荡在眼前的青烟间,有片刻的怔愣走神,又沉默了一会儿方才说道:“法师说得没错,起码现在,我应该做的,是抓稳关中的民心,是走是留,都需要此物。”

他并不打算在此地多留,转头即走,在猛地拉开塔门的瞬间,门外站着的姚崇差点脚下一歪,摔倒进来。

姚兴因得到了解惑,这会儿也有了向他看去的心情,好笑地摇了摇头,像是在笑他的不稳重,便径直离开了。

倒是姚崇在站稳之后,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重新迈开脚步。

可就是在他即将追随姚兴离开的那一刻,他竟忽然听到,有一个轻淡缥缈的声音撞入了他的耳中。

“大司马何不效景元旧事?”

姚崇猛地回头,向着支妙音看去,却见她正徐徐收拾着眼前的佛器,仿佛根本不曾说出刚才的那句话。

但姚崇可以确定,那句话绝不是他的幻听。

何不效景元旧事?

景元不是别人,正是他和姚兴的祖父姚弋仲。

姚弋仲的父亲,是曹魏的镇西将军,而姚弋仲则在永嘉之乱前,是晋朝的臣子,但永嘉南渡后,他就率领部曲向东迁移,自领了雍州刺史的官职,先投靠了前赵的皇帝刘曜,得到了平西将军的封号,后投靠了后赵皇帝石勒,得到了冠军将军的名号。后赵完蛋了之后,他又向东晋投降,成为了车骑大将军,充分诠释了何为身段立场的灵活。

因他实力出众,这些将军名号还大多是各方势力为了拉拢他而给出的,于是在北方的一片混乱中,他竟然能够得到善终,享年七十三岁。

直到死去后多年,他也一直是羌人之中的信仰,这才让先王姚苌有崛起的机会。

对姓姚的说,你怎麽不学姚弋仲,绝对是一句很寻常的话。

可说出在这个时候,却极不寻常!

姚崇眼神不定,死死地盯着支妙音的背影:“你……”

你什么意思?

他无法不去想,这一句效景元旧事,到底是要他学姚弋仲的本事,还是要他——

向大应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