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几乎全无死角的打击中,先前侥幸存活下来的魏国士卒,也彻底断绝了生路,相继倒了下去。
但有意思的是,清算战场的箭雨面前,被射中的并不只有他们,还有已经倒下去的拓跋圭,就像是有人生怕他死得不够彻底,于是再来补上一刀。
就这样将这位倒下去的枭雄,又扎成了个刺猬。
眼见这样的一幕,王神爱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又不免被笑意所冲淡,很想知道若是拓跋圭知道自己会遭到这样的“检查”,究竟是何感想。
她也终于缓缓将手从握紧的扶栏上松开,像是心中的一块巨石也随之落了地。
“他死了。”
拓跋圭死了。
魏国也就没了一半,甚至是更多。
他活着的时候,鲜卑各部都被强行捆绑在他的战车上,被他的武力与手腕所征服,又因所谓的立场,整整齐齐地站在了她的对立面。
他死了,年幼的拓跋嗣撑不起场面,几乎是注定要让北方变成一片散沙。
而在这盘散沙之上,她不希望还会长出另外一个新的国家。所以这一战——
务必克臻全功!
只是望向近前的时候,她也忍不住有些唏嘘:“让人将这些随同拓跋圭征战的士卒都厚葬了吧。能为魏国走到这一步,与君王同死,都称得上是忠义之士。”
一想到他们是随同拓跋圭从刘裕的包围圈中杀出,在此前的漫长奔逃中也并未丢下他们的大王逃走,现在更是一步步追随,直到一起倒下,纵然是她的敌人,王神爱也觉他们确有本事。
不管是真为了成全忠义,还是在下意识求生,都不会影响到这个评价。
可惜,成王败寇的道理她向来明白,既然在她和拓跋圭之间只能活着一个,那麽这些人选错了立场,也唯有死路一条。
随着她的这句号令,近侍连忙纷纷上前,去将这些倒下的战马和魏卒都带到一边。
只有拓跋圭的遗体还留在场上,像是这牧野古战场上一座特殊的碑铭。
王神爱侧过头来:“贺将军,你还跪着不起来吗?”
“不,不是!”贺娀连忙跳了起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又重新站稳当了些。
王神爱会心一笑:“看来摆脱了拓跋圭这个仇敌与负担,你总算记得自己几岁了。”
贺娀:“……陛下就不用打趣我了吧?”
“好啊,那说正事!”王神爱伸手,指向了拓跋圭的尸体,“请贺将军即刻取下拓跋圭的头颅,速与刘裕刘将军会合,如今魏国后方的平城无人主持大局,我要你们发兵北上,用这颗昔日魏王的头颅,打开魏国的王都!”
“……”贺娀张了张口,却没能即刻发出声音来。
她选择带着拓跋绍南下逃亡,从拓跋圭的面前逃离,原本只是想要在永安的手底下谋求一条生路。
却没想到,她再一次折返平城会如此之快,也会是这样的一个场面……
她,带着拓跋圭的头颅,和永安陛下的刘大将军一起,扣开平城的大门。
这种与天幕看似殊途同归,又要远胜于天幕中结局的宿命感,真是让人着迷,又让人忍不住觉得有些恍惚。
“贺将军,兵贵神速,休整半日后,便即刻出发吧。顺便让一队斥候往洛阳报信,让苻将军知晓此事。”
至于苻晏要如何用这个消息安定洛阳的民心军心,又预备如何向关中传播民谣,如何与支妙音联手,那就让她自己发挥吧。
王神爱已下达了下一条军令:“全军就地休整一日,随后开拔,赶赴邺城。”
……
“陛——”
褚灵媛端着水筒掀开军帐的时候,刚刚出口的一句称呼又忽然被她吞回了喉咙里,也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
她蹑手蹑脚地将水壶搁在了案上,从一旁取过了毯子,用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的慢动作,披在了陛下的身上。
谁让在她进来前,陛下就已靠着帐篷的一角昏睡了过去,现在也并未被她的动作惊醒。
褚灵媛又认真地看了陛下一眼,自觉自己并未看错,在陛下的眉宇间编织着一层倦意。
唉,想来也对。
从陛下决意将错就错,向魏军发起决战开始,她身上就背着一份过于沉重的包袱。
前线的将领可以输,可以不小心放走敌人,可以与敌军拉锯相斗,陛下却必须担负起提前动员全军出征一旦失败的结果。
她可以果断地说出她比拓跋圭要强,却不能让战场上的事情变得儿戏。
幸好,幸好……她没信错自己的将领,也没做错拦截的决定!
现在,陛下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为了防止自己的呼吸声也是个噪音,褚灵媛不敢耽误,又轻手轻脚地挪出了帐篷。
“……你这是在做贼吗?”
褚灵媛猛地一惊,差点从原地一蹦三尺高。回过头来才发现,是谢月镜从旁走过,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哇!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还有,谁要做贼了?”褚灵媛挺起了腰杆,义正辞严,“我这叫明晓圣意。对了,你来做什么?”
谢月镜举了举手中的东西:“贺将军从拓跋圭的身上搜到了一份魏王印信,觉得既然陛下要往邺城方向去的话,不如带上。平城这边,有那颗头颅就足够了,河北这边,最好还有一份独一无二的信物,证明拓跋圭已死。”
褚灵媛点头:“行,由我稍后转交陛下吧。”
谢月镜将和田玉所制的印信搁在了褚灵媛的手中,又忽然停下了动作,看向了面前的褚灵媛,笑了出来:“若是把时间往前推一些,我是怎麽也不敢想,你我还有在军帐外传递印信的场合。”
褚灵媛也愣了一下,应声道:“是啊,之前倒是也有过这种转交信物的时候,却是我兄长到你府上作客,把东西漏下了,由你顺路送来。”
算起来,同为建康士族出身,她们之前是打过交道的。
但谢月镜年长些,也出嫁得早,这个交道仅是一次而已。
那个时候,她们都是父兄的附庸。所以,褚灵媛要成为一位王爷的妻子,来重新振作褚家的门楣,谢月镜不过是她那五个兄弟人际往来中的一个筹码,嫁给了王恭的儿子。
而现在……
“我们都变了。”
“其实要说变吧,变得最多的还是陛下……”褚灵媛试图想要回忆,她在和陛下早年间往来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却发觉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得有些看不清楚了,只知道必然与现在大不相同。
但还未能等她细想下去,谢月镜的声音已把她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就像天幕说的,陛下从原本的身份里挣脱出来,长成了一个崭新的自己,也为我们引导了一条前路,往日种种无需多提,不是吗?”
谢月镜冲着她挥了挥手,“好了,没空与你多谈了,稍后贺将军启程,我还要跟着一起去呢。虽然这次去,大概还是长见识蹭经验的,但总有一天,我得让人知道,我谢家当年能出谢安石谢幼度,也就不会只有谢重谢琰这样的庸人,迟早还能有人能领兵的。”
褚灵媛摇头失笑:“……那你加油吧,看看什么时候能在那几个刘将军中间抢占出一席之地吧。”
至于她,还是继续想想,要如何当好陛下的心腹内臣!
她低头往手中的印信看去,只见这羊脂白玉上,因籽料的特殊,染着一点绯红,像是一点血色沁染在了当中。
而当这枚印信被摩挲在陛下手中时,那一点血色凝固在指尖的位置,浓郁得像是要滴落下来。
却又好像,是次日再度启程时,重新挂在天边的红日。
“启程!”
王神爱面上的疲惫已然一扫而空。
自士卒所见,是永安陛下在击溃了那最让人棘手的对手后,向着下一处混战的场地开拔,即将为此地做个收尾。
但事实上,在她的种种安排之下,这片战场早已是群英荟萃。
刘勃勃与刘义明先行攻破邺城,截断了魏军的后方阵地。
檀道济把持滏口陉,拦截了魏军的退路。
在各方会师于曲梁之前,贺麟也已带着永安的敕封和委任奔赴了桓玄的军中。
此外,桓玄也终于获知了一个消息。
之前的捕猎,让他带来的一应鲜卑部曲全奔着砍人脑袋去了,竟然没能留下几个活口,直到兵马向前推进,由他来引导秩序,才总算抓获了一批俘虏。
随后,从他们口中得知,先前被他们攻破的军营当中,为首之人,乃是魏王麾下的汉人臣子崔浩。
众人从战利品中翻腾了许久,才终于从几近溃烂的头颅里找见了他,送到了桓玄的面前。
这个捡漏一般的幸运儿将会得到怎样的敕封姑且不论,只说此刻,桓玄望着那颗面目全非的脑袋,恍然有那麽一个瞬间,想到了死于崔浩领兵的桓谦。
但看着看着,他又忽然笑出了眼泪。
“哈哈哈哈哈敬祖能得陛下的体恤,刻字于碑铭之上,崔浩此人却是连何时死去都险些无人知晓,也势必要因魏王缘故遗臭万年,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因果报应!”
“楚侯……”
“不必安慰我!”桓玄站起身来,“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希望有人对他多是怜悯。身为陛下的将领,他死得其所。如今,我们也合该让他看看,魏王争一时之得失胜负,试图抢先于天幕一步,也终究没能扭转天下民心归附。”
“诸位!”他迈上了高台,重新向着下方衣衫各式、面貌不同的队伍看去,“陛下前锋已抵邺城,替我们铲除了一路敌人,如今正是我等该当合兵会战之时,请诸位——”
“与大应同行!”
他不必说,他们之前是不是被那位魏王后的花招所欺骗,以为敌军强盛,于是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也不必说,现在又需要他们做出怎样的牺牲,来压制住魏军最后的绝地反击。
光是一句“永安陛下前锋已至”就已经足够了。
“杀——”
沸腾的声浪,甚至在一瞬间盖过了夏日的热浪,向着前方涌去。
这些北方胡人的叫嚣助阵之声里,也充斥着一种狂热的野性。
他们与邺城方向赶来的两位刘将军几乎是前后脚的工夫,抵达了曲梁城下。
城墙虽然经过了修缮和简单的增补,算得上是厚重,但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叫阵的声音接连不断地传入到城中众人的耳中。
虽然身处城中,知道在城破之前并无性命之虞,刘夫人的脸色依然要比十日之前难看数倍。
当她向城下望去时,看到的也是令人绝望的一幕。
应军又增兵了!
不仅是她之前的障眼法再无法阻拦住桓玄那头的脚步,这添加一路的兵马出现的时候,她便再收不到邺城那边的消息了。
她并不愚蠢,又怎会不知其中的情况。
“中山先失,崔浩身亡,邺城易主……”
好令人恐惧的战报。
不,不仅是这些。当那些曾隶属于燕国的兵马杀来河北的时候,长孙嵩应当也先走一步了。
曲梁已毫无疑问地成了一座河北大地上隶属于魏国的孤城!
可魏王在何处?
魏王在何处!
按照她的揣测,魏王早就该当在赶赴此地的路上,甚至应当已经到了才对。为何还没有半点消息?
“王后……”
“我们必须早做决断了。”刘夫人咬着牙,艰难说道。
城中的魏卒因为跟从她行动,又有一批和她父兄有关的旧部统辖,比起听从拓跋圭更听她的命令,所以并未出现太大的动乱。
但她很清楚,被困于“孤岛”之中,没有人能永远做忠臣。
他们的米粮也并不充裕,至多,也就只能再支撑半个月。
她甚至怕,继续留守此地,每日让城中士卒听着外面的叫战,会不会哪一日起身之时,就已成了别人的俘虏,还是被自家士卒捆绑着送过去的。
也就是现在,士卒觉得拓跋圭仍然能到,还有最后的一线希望,让她做出反抗!
“替我——传令下去!”
……
相比曲梁之中的愁云惨淡,应军中是截然不同的风貌。
在距离曲梁四百丈外的大营中,一双双眼睛望着那头的城墙,已是战意高昂。
若是眼神也能够拆毁城墙的话,大概他们真的能这麽做。
刘勃勃也终于忍不住,出声问道:“桓将军,咱们有三路人马,便是直接大军压上,围三阙一,也能把曲梁攻破了,还等什么呢?”
总不能真等到陛下去捕猎拓跋圭回来,真正的大军压境,才让对面开城投降吧。
桓玄瞥他一眼:“年轻人能不能有点耐性?”
刘勃勃:“……”
行,楚侯有耐性,楚侯处变不惊,楚侯还有钱,能砸出这份战功。他懒得和桓玄争。
但也总得给他一个时限吧。
桓玄仿佛从他的脸色中看出了疑惑,回答道:“你别急,先坐不住的一定不是我们。我想,陛下让贺麟带来了她的信号,也不希望看到我们在这最后一步付出了太多。”
这一次,他也不会再被对方所骗了!
他刚要再说,却忽见刘义明急冲冲地掀帘而入,一见这两人,便飞快地开口:“你们怎麽还在这里坐着?快看外面!”
桓玄猛地一惊,连忙站了起来:“外面怎麽了?”
他脚步匆匆地迈出了军帐,向着黄昏中的曲梁城看去,也惊愕地看到,那座戍守严密的城池忽然被打破了平静。此刻,正有一行浓烈的黑烟拔地而起,向着高空飘去,还冒着熊熊火光。
若只是城头点燃了一丛篝火,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情况。
那只有可能是……是——
桓玄惊呼出声:“怎麽回事,魏军焚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