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拓跋圭的落幕

拓跋圭面沉如水,近乎本能地握住了身侧的兵刃。

哪怕这一次,他依然还没有看到敌军主帅的面容,他就是有一种直觉。

他,一定,没有认错人。

所以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也 已经做出了决定。

……

“陛下,你看!”

军队开战的号角正在晨曦之中吹响,周遭的步兵一队队围堵上来,在这片古战场上陆续现身,缩小这个不知道在何时形成的包围圈。

拓跋圭和他所统领的骑兵,也在同时动了起来。

骑兵是机动性最强的队伍。

哪怕是疲惫的骑兵,也一定要比步兵的速度更快。

在王神爱的视线中,拓跋圭的反应实在称得上是一个快字。

意识到自己身陷包围圈中,甚至是和敌国皇帝正面相对,拓跋圭已处滞涩的头脑,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已重新转动了起来,也让他随即展开了行动。

正面冲阵杀穿敌军,甚至是想办法对着不通武艺的永安动手,来上一出擒贼先擒王?不!他睡醒了,没那麽愚蠢。

王神爱更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只会让她身边的防御最为严密。

他能做的,只有撤离!这撤离还并不容易。

王神爱一把握住了兵车的扶栏:“拦住他!”

拓跋圭掉头即走,又在冲出不足二百步的位置猛地调转了马头,带领麾下的残兵向着左侧冲锋而去。

一个完全不需要思考的事实是,应军能拦截在他的前方,就一定还能分出一路兵马在他的后方!

他唯一的生路在侧翼,而左侧临近太行山,又或多或少要比右侧多出一点生机。

果然,就在他拨马转头的那一刻,他眼尾的余光清楚地看到,在不甚分明的后方,有着一列隐现的冷光,一并传来的,还有踢踏的马蹄之声。

“走!”

拓跋圭此刻来不及去想,为何永安能如此准确地守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一如她奔赴洛阳前线时,是一样的兵贵神速。

他只能举起刀,狠狠地向着前方持盾持戟的士卒砍杀而去,试图杀出一条血路。

放弃正面应战,只想要逃离此地的话,永安未必能拦得住他!

只当他在遭遇了刘裕的拦截后,又遭到了另外的一路强敌,又有何妨呢?他多年间征战的险死还生,不是白吃的苦头。

而越是靠近这群大步上前的步兵,拓跋圭也越是能够惊喜地看到,这些人当中并不全是军人,起码有些人光从体态上都还与精兵相差着一段距离,仿佛是临时征调过来的。

弓箭手也并不那麽在行!

零碎的箭雨从高处砸下来,对于他们这些精通骑射的好手来说,简直有若隔靴搔痒。

拓跋圭抓得住这个机会。好像只是短短的一瞬,马匹就已直越过数百步。

迎面而来的还是一个好消息!

他没看错。这一众步兵,若是远远看来,还能让人倍感震慑,可到了近前,拓跋圭却只觉,自己求生的契机近在眼前。

他们根本不可能拦住他的脚步。

然而下一刻,他便看到,这群人动了。却不是拔刀提剑向他杀来,而是做出了一个毫无技术含量却又格外不寻常的举动。在那即将被撞开的铁壁之后,数十个麻袋蓦然敞开了口子,将其中的东西宛如洪流一般,向他所在的方向倾倒而来。

黑黄混杂的颜色滚动着奔向他,也瞬间在他的鼻腔中炸开了一阵豆香。

“不好!”拓跋圭脸色骤变。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刀也突然歪斜了出去,却不是他忽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不得不打偏,而是在这一刻,他骑乘的坐骑难以克制着本能,就要向着地面的黄豆、黑豆、麦麸皮俯身而去。

若是平日里,这样的“诱惑”对于经过了专门训练的战马来说,虽有些影响但并不多,鲜卑人也一向知道,要如何精心饲养战马,才能让它们成为一支铁骑的助力。

可在此时,这简直是致命的吸引。它们饿了!

拓跋圭经过了数日的亡命,自己都已是腹中空空,他的战马也只能在沿途啃食野草。

但人尚且可以忍住这样的引诱,马再如何灵性,也终究难以避免地要在此刻低头。

“吁——嘶!”

“大王!”

紧随拓跋圭的骑兵惊骇地看到,在战马低头而食的一瞬间,他们的这位统帅也做出了反应,却不是拉扯缰绳,让战马听令,而是异常迅疾地拔出了一把匕首,扎向了战马的后臀,果断得让人心惊肉跳。

谁也没想到,拓跋圭会在这惊变面前,给出这样的一个答案!

映入他们眼帘的情景,却又让他们不得不承认,拓跋圭的这个决定简直是太对了。

吃痛的战马突然遇袭,也立刻赤红了眼睛,发疯一般地向前跑去,哪里还能顾得上吃喝,只想着要将马背上这个疯了的主人直接甩下去。

然而精通骑射的拓跋圭依然牢牢地扒在马上,反而是借着战马毫无顾忌地向前冲撞,抢先一步飞跃过了这片滚满食物诱惑的土地。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长刀也是杀伐果决,带起了飞溅的血色。

这是全然不顾战马生死的打法,却又何尝不是在置之死地而后生。

相比之下,他后方的一部分士卒就没有那麽幸运了。

战马不听指令,对于骑兵来说,简直是个灾难。当疲惫、负伤、困倦的战马不听指令,在战场上低下了头颅,更是灭顶之灾。

“快,快放箭!”

“就是这些人!”

手持弓箭的士卒难以克制地血气上头,惊声向着周围提醒。

战马俯首的那一刻,先前还容易扎歪的箭矢,忽然不必射向高速移动的箭靶,顿时准确度大大提升。

嗖嗖箭鸣不息。

一时之间,马嘶与人声的悲鸣混杂在一处,滚动在战场上,正是魏军士卒人仰马翻。

但也有数十名骑兵强行效仿了拓跋圭的办法,与他一般冲过了这片致命的箭雨,向着远处奔行而去。

战马固然珍贵,但人的性命才更重要,若能逃离此间,便是弃马而逃,又如何呢?

“啊——”

“别让他们逃了!”

“……”

陈希待在人群中,死死地抿紧了唇,手中的弓箭迟迟没有动作。

她很幸运。之前,有陛下知遇之恩,将她以战功之名提拔。现在,也很幸运!

魏军这等不顾后果的冲击中,有铁盾遮挡在了她的面前,将她庇护在了当中,也让她手中的弓箭依然稳得出奇。

和她此前在邙山中一箭射杀公孙兰,是一样的稳。

但她又恍惚觉得,自己其实比起当时要更强,因为她亲耳听到了陛下那一句句保境安民的话,又在建康接受了严格的培训。

所以她做出了一个决定!

当绝大多数的弓箭都射向了没能突围的魏军,必要将他们留在此地时,陈希却忽然调转了箭矢的方向,猛地松开了手。

“你这是……”持着盾牌坐倒在地的士卒不解于她的这个动作,却忽而面色骇然。

只见那支箭矢从人群戍卫的缝隙中掠出,直追那些发疯的战马而去。

那不是一支随便射出的箭矢。

奔驰的战马扬起的沙尘,有一瞬间将它掩埋在了下方,但也只是很短很短的一瞬而已。

很快,那一道冷光就已再度穿出,穿过了一众障碍,直直地钉在了一匹坐骑的马腿之上。

“射中了!”陈希大喜。

看,臀部受伤的战马并不致死,甚至还能竭尽全力地向前狂奔。

可腿上中箭,却直接让这匹马的马腿软了下去,无法发力的一下踩踏,立刻打断了它向前奔行的趋势。不止是这匹马直接向前翻倒了出去,也是马背上的魏军骑兵被直接摔在了地上,发出了颈骨被扭断的声响。

她毫不犹豫地扯开了嗓子:“愣着做什么!射马腿,砍马腿啊!”

魏军自己都已不在乎坐骑的生死了,他们难道还要非得生擒吗?

陛下自己都已说了,她要的,是拓跋圭绝不能走出这片天罗地网,今日必须把性命留在此地,而不是非要让拓跋圭能够被押解到她的面前,证明二人孰强孰弱。

活着的那一个,就是最强的。

这个声音顿时震醒了不少弓箭手,让他们纷纷改换了策略。“快快快!”

是,是了!他们之中的确凑不出那麽多训练有素的神射手,但现在他们要做的事情,原本就和射箭的准确度没多大的关系。还不如试试效仿陈希的行动。

马蹄飞快地向前,根本无法让人确定下一刻会落在何处,是比马背上的骑兵还要难以准确命中的目标。

但就在他们即将跑出射程的时候,一排箭矢改换了目标,贴着地面疾射而出,宛然变成了一排向着马腿砍来的利刃。

魏军士卒本已发苦的面色,变得更为难看。他们根本不知道,这要怎麽躲?

若是马匹还听从骑兵的指令,一定会选择在箭矢将至的时候高高跳起,起码能够规避掉一部分利箭,可现在,疯狂的战马根本不知道谁是敌,谁是友,面对着勒紧缰绳的号令,反而更加失控地向前奔去。

箭矢却已到了脚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惊变,拓跋圭咬紧了牙关,一把抱住了战马的脖颈。

这种近乎直觉的反应,无疑救了他的性命。

他浑身一颤,能感觉到风突兀地从他的脸侧掠过,却不是向后,而是向着略微往上的方向,只因他已随同着他的宝驹向前翻倒了出去,狠狠地砸向了地面。

巨大的撞击有战马兜底,让并没有被甩出去的拓跋圭虽然胸腔震痛,却还是快速地站了起来,然后向远处奔出了数丈,逃脱了箭矢的范围。

像是早已习惯了如此,一批只剩十多人的精锐也向着他本能地聚拢过来,手中持着原本挂在身边的盾牌。

可也就是在这即将包围着中间的魏王继续尝试退走的时候,他们也看到了拓跋圭的脸,惊愕地瞧见那上面已是满脸的血色。

只因在马匹倒地的同时,他竟然还做了一件事。

为了防止马腿受伤的战马在摔倒后扑腾,反而将他给踹伤,拓跋圭迅速地拔出了马臀上的那把匕首,割断了战马的喉咙。

鲜血喷溅了出来,染红了他的面容,也染红了他的眼睛,让他好像过早地看到,晨曦刚刚揭开面纱,夕阳就已经降临在了此地。就连他面前侥幸存活的亲卫,也扭曲成了光怪陆离的样子。

他并不觉得惊诧,只是向着更远处看,也看到了一幕令人真正绝望的场面。

在模糊映照着血色的场面里,他虽然勉强挣脱了这支原本包抄在左侧的侧翼兵马,但先前的耽搁,在整片战场上,已是一段不短的时间。

他伤马以求自保的时候,偌大一张王旗之下的兵车,也已经徐徐开始了移动。

他与应军近战搏杀的时候,原本留守在后方的骑兵也簇拥了上来,断绝了他的最后退路。

而他此刻徒有长刀在手,却已经,只剩了乏力的双腿,和仅剩的……这十余名心腹。

更糟糕的是,在拓跋圭先前匆忙爬起的时候,他甚至来不及从马匹上扯下箭囊和弓箭,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军的弓箭一把把架起,指向了他和他的亲卫。另一面,敌军的战车辚辚而动,又向着他迫近了一段距离。

他来不及转头去捡,唯独能做的,就是握住手中的刀,充当最后的武器。

“现在,我更可以确定,是永安亲自来送我一程了。”

拓跋圭的亲卫惊恐地看向了他,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疯了,因为在这包围圈收紧的穷途末路之时,他们竟然听到了他笑了出来,还笑得有些放肆。

拓跋圭笑得大声:“哈哈哈哈哈哈难道我说错了吗?那为首的兵车之上站着的,不就是永安吗?”

一名君王认出另一名君王,根本不需要走到近前去,端详对方的五官打扮才能得出结论。哪怕其中一位君王任职的时间还太短太短,也无所谓!

拓跋圭甚至没有抹去脸上的血痕,只是就着血渍与汗水的干扰,死死地盯着那辆终于停下的兵车,都敢做出这句断言。

因为这个距离下,他已不仅能够更清楚地看到那个飞扬的“应”字,还能模糊地看到王神爱的轮廓。

看到,对方相比于他这个狼狈的逃窜之人,更像一位胜券在握的狩猎者!

“哈哈哈哈哈哈,上一次见面,是隔江而望,这一次,便是这样的处境。永安大帝天命所归,真是——名副其实!”

“大王……”

亲卫艰难地出声,想要劝阻此刻披散着头发的拓跋圭不要再发笑了。谁让这笑声非但不能让他们觉得,这是阵前绝不发憷的底线,是意图再度振奋士气的猖狂,反而让他们先觉得一阵阵的心中发毛。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当他们逃遁的机会彻底失去,被包围在中间的时候,任何的反抗好像都已经失去了意义,只有死路一条而已。

既然如此,再疯一些又能如何呢?不趁着这个时候笑,死了就没法笑了。

可他们怎麽都没想到,拓跋圭的疯狂,是让他在这笑声结束的刹那,又做出了下一个惊人的举动,忽然拔腿向着那军旗之下的战车跑去。

他的甲胄仍旧在身,刀也仍然在手,就这样毫无顾忌地奔向了前来夺命的敌人。

整片战场都安静了下来。

在他的脚下,血色不知道是从哪一处伤口流淌出来,在沙地上溅落了一点点血痕。

在他的眼前,却是那张本应该模糊的面容随着距离的拉近,变得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但他仍然固执地向前奔去,只因他清楚地知道,此战他若不能逃,便是必死无疑。

永安她不会需要一个活着的拓跋圭来为她管理鲜卑,只需要一个死了的拓跋圭来证明,北方的土地终究还是要归入她的手中。

所以他也无妨!

无妨在死前看清楚,是谁——

“你想动手吗?”王神爱出口问道。

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有人给出了答案。

“大王!”

后方的惊呼,好像刚刚出口,就已淹没在了一声霹雳弦惊之中。

一支迅如惊雷的箭矢横贯而出,不再是作为一道示威的信号,只落在拓跋圭的前方,而是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额头,扎进了他面前的那片血色当中。

拓跋圭睁着眼睛,有些分不清倒映在眼中的,是朝阳还是落日。

它只是囫囵的一团,照在了他的脸上。

举起弓箭那人的脸,也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仿佛在很多年前,他曾经亡命夜奔,看着有一个人在后方和敌军周旋,曾经行宫被围,有人声色俱厉地挡在他的前方。

但那个人,已经被他亲手逼死了。

现在啊,他也要死了。

……

那猖狂如昔的笑容仍然凝固在他的脸上,但下一刻,他的膝盖终究还是弯了下去,带着他的身体摔在了这片战场上。

然后,再也没有能够重新爬起来。

……

依然寂静的战场上,贺娀慢慢地,将本已松开的手指,从弓弦上放了下来,脸上却仍有几分出箭之后的怔然。

好像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她就应该射出这样的一箭。

但之前,她敬畏她惧怕她屈服,而现在……

她忽然转身向着战车之上的陛下跪了下去,抬起了一双泛着朝露的眼睛,“多谢——陛下成全!”

王神爱没有应答,只是抬起了手。

一时之间,声音又重新响起在了这战场之上。是无数支箭矢破空而出,贯穿了仅剩的魏国士卒,夺去了他们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