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玄阳按照自己的心意, 为绮雪绾好发髻、戴上珠花与金簪,将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只很小的傀儡, 轻轻地扔到床榻上。

傀儡骤然放大,变化出娇艳秾丽的眉眼,与绮雪一模一样。

它就是绮雪用来替死的“尸身”,主体是用绮雪的兔毛做成的,内部混合了他的指甲和几滴鲜血,毛发化为肌肤、鲜血化作血肉、指甲化为白骨,就能制造出极其逼真的身体。

无论用什么样的法术检查, 也无法找出尸身造假的痕迹,因为原材就取自绮雪本人。

唯一的不足之处是,这具傀儡只是一具空壳, 没有神智,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如果想让它做出活人的反应, 就需要绮雪在它身上附加一缕神识,操控它动起来。

“这样就可以了。”

玄阳将傀儡摆正, 盖上锦被,让它做出熟睡之姿:“不出一个时辰,大火便会燃烧起来,我们走吧。”

说罢, 他向绮雪伸手,等待着绮雪主动与他相牵。

绮雪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傀儡,收起伤感之色,轻轻握住玄阳的手,和他一起走出了寝宫。

天色阴暗, 雨幕绵密,成群的殿宇屋檐高低起伏,雨水顺屋脊而落,于石板的凹陷处汇聚成平而浅的水坑,如模糊的镜面,映照出两人并肩而行的背影。

玄阳一手举纸伞,一手轻搂绮雪的腰,温声言道:“来,你再靠近些,别被雨水淋湿了。”

“……”

绿香球安静地飞在他们身后,她没有爪爪可以撑伞,羽毛却照旧滴水不沾,因为早在出门之前,她就被玄阳施过避水诀了。

至于圣君为什么只给她施决,却不给阿雪施,原因显而易见,圣君想亲近阿雪……所以她还是不要打搅他们比较好。

不过绿香球是只直肠子的小鸟,她不明白,既然圣君想和阿雪亲近,他只需开口便是了,为什么一定要用这么委婉迂回的方式?

可能圣君自有他的道理吧……

两人一鸟穿梭在行宫中,如入无人之境,偶尔遇到收拾洒扫的宫人,也对他们毫无反应。

这场大火会焚烧数座宫殿,绮雪不忍牵连无辜性命,所以在他的请求之下,寝殿附近的宫人也被玄阳替换成了傀儡,玄阳在这些傀儡的身上打了几道法术,使它们可以进行简单的活动。

当然,玄阳并不在乎这些凡人的性命,甚至他原本不同意进行替换,因为这样有可能会露出破绽,只是架不住绮雪的再三央求,他才允了绮雪。

他终归是无法回绝阿雪的,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大碍,大火燃起的时候,又有谁会注意到这些傀儡?只要让它们烧毁在火中,就足够湮灭证据了。

他们一路向宫门走去,经过贺兰寂理政的宫殿时,绮雪遥遥地望了过去,只可惜殿宇门扉紧闭,他没有看到书房中的贺兰寂,也只得作罢,就这样跟随玄阳离开了行宫。

一出行宫,玄阳使用遁法,带着绮雪和绿香球来到了附近的山顶。

山顶草木稀疏,视野开阔,可以清晰地俯瞰山下的景象,能同时看到皇陵和行宫的状况。

“就在这里吧。”

玄阳收起纸伞,随手挥出避水法决,将三人笼罩其中,对绮雪说:“我知道你担心贺兰寂的安危,想在大火熄灭后确认他安然无恙再离开,我便遂了你的意。”

绮雪怔了怔,没想到玄阳竟然会这么体贴,感激之余,自然要向玄阳道谢:“多谢青元。”

“不必谢我,阿雪,我只是不希望你旧情难忘,日后依旧挂念着他们。”

玄阳垂下眼眸,抬手缓缓地抚摸绮雪娇嫩的面颊,指腹滑过他的红唇:“答应我,从今往后忘了他们,一心一意地爱我,好么?”

绮雪睫毛颤动,很轻声地应道:“……好。”

他无法掩饰伤感的神情,回答得也是那么言不由衷,玄阳看在眼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轻抚绮雪的后腰,与他一起眺望着山下的景象。

“哗……”

风雨如晦,天边雷云滚滚,厚重乌黑的雨云间窜动着银白的闪电,如一条条银蛇撕裂乌帛,喷出毒液洒落在地上。

雨势越发急剧,完全没有放晴的趋势,绿香球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心里的疑惑,拘谨地问玄阳:“圣君……雨下得这么大,一会宫殿真的能烧起来吗?”

“可以。”玄阳颔首,“因为那不是一般的火,而是地火,你听说过地火吗?”

绿香球和绮雪都摇了摇头,玄阳解释道:“皇陵之下掩埋着地脉,也就是凡人口中的‘龙脉’,若地脉不稳,致使脉中地气外泄,遭天雷击中,便会引燃地火,地火可焚金石,一旦燃起便无法用水熄灭,是一种非常可怕的真火。”

“无法用水浇灭?”

听完玄阳的解释,绮雪的心瞬间一紧,紧张地望向行宫:“要是地火无法熄灭,陛下岂不是会有危险?”

玄阳道:“不必担心,地火是可以熄灭的,只要地气燃尽,地火自然就会止息,这次外泄的地气不多,地火不会持续很长时间。”

“更何况还有谢殊,地脉事关大雍国运,他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有他在场,贺兰寂便无性命之虞。”

“最不济还有我在这里,我向你保证,贺兰寂一定会平安无事。”

玄阳抚摸绮雪的头发,温柔地安抚他:“我之所以引动地火,也是无奈之举,你不妨想想,你是身具法力的兔妖,谢殊又在近处镇守,瞬息间便可赶来,只是寻常的凡火,怎么可能要了你的性命?”

“既然你选择以假死的方式脱身,就必须让你的死亡看起来足够真实,只有让他们所有人都相信你是真的殒命了,才不会到处寻找你,你才真正与他们断了关系。”

“我明白……”

绮雪点点头,藏起心中的不安,温顺地回应:“是我太紧张了……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放心。”

玄阳莞尔,抬眸俯瞰山下的万物,他的目光依旧温柔悲悯,却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你们看……就快开始了。”

像是在应和玄阳的话,下一瞬,皇陵的地下忽然传来沉闷的巨响,如高山崩塌,地面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就连他们所在的山峰也受到了牵连。

山峰也在震荡晃动,地面的碎石突兀地弹跳起来,绮雪还没反应过来,先是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倾斜,脚底阵阵发麻,险些摔倒,还是玄阳一把扣住他的手臂:“小心。”

地动惊起了无数飞鸟,它们甚至顾不得沉重湿润的羽毛,仓皇地飞到了空中,黑压压的形成一团又一团,如无数的昆虫汇聚到一起。

电闪雷鸣,地动山摇,绮雪惊恐地看到皇陵的地面开裂了。

最初是一条漆黑的地缝,随即越裂越大、越裂越密,如破碎的琉璃般迅速扩散,地下浑浊的黄水上涌外溢,渐渐没过地裂附近的地宫和坟茔。

“呼……”

地缝之下竟然刮起了诡异的狂风,气浪声极其强劲,将地下水吹起了水浪,起先不到一人高,接着浪花变得越来越大,形成数丈高的巨浪,排山倒海地将坟茔拍得粉碎!

绿香球看到这一幕,只觉得自己也仿佛被拍碎了,吓得羽毛都蓬起来了,瑟瑟发抖地将脑袋藏在了翅膀下。

她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到外面恐怖嘈杂的响动,巨响持续了一段时间,突然静了下来,变得分外死寂,只有雨水落下的雨声。

“结、结束了吗?”

小鹦鹉小心翼翼地抬起脑袋,望皇陵的方向看了过去,发现整座皇陵已经被洪水淹没了,断壁残垣在污浊的水体中若隐若现,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棺材和散落在外的尸骨。

然而这一切只是开始,洪水像是被煮沸了一般,浮现出密集的气泡,随着“噗”的一声刺耳的爆音,死寂被打破了,一股股巨大的气柱冲天而起,地面轰然塌陷!

坚实的大地仿佛成了一张脆弱的薄皮,无数根粗长的气柱将它从中刺破贯。穿,将大地刺得瞬间千疮百孔,所有的气喷涌而出,地面迅速干瘪塌陷下去。

厚重的尘土、洪水和雨水混合在一起,化作污秽的暴雨和滔天巨浪,裹挟着擎天矗立的地气气柱,摧枯拉朽地摧毁着一切,转瞬之间,大半皇陵都被卷入了黑暗的地裂中。

地裂以恐怖的速度扩散蔓延,在皇陵的中央形成了深不见底、幽暗深邃的巨型地洞。

这末日般的景象令绮雪骇惧万分,同时后悔不已,他没有想过,自己只是想放火假死而已,却不料引发了如此可怕的灾难。

皇陵中有先太子和先皇后的地宫,很有可能已经被摧毁了,而绮雪甚至顾不得关心两位恩人的坟茔,更让他担忧的是行宫中的贺兰寂,害怕这场灾难会危及到贺兰寂的安危。

“青元,我……”

他忧心忡忡地望向玄阳,玄阳握了握他的手:“别担心,谢殊很快就到了。”

也就数个呼吸的功夫,灰暗的天际蓦然出现了数道银白色的流光。

为首的是谢殊的玉车,他的身后是大群的云月观弟子,骑着银白妖兽而来,似熊熊燃烧的白色彗星,将天空映出一片亮色。

玉车飞云掣电地悬停于地洞上空,谢殊从车中走出,雪白的道袍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神色冰冷肃杀,对众弟子下令:“结阵。”

弟子们训练有素地结成庞大严整的剑阵,谢殊伫立在阵中,俨然就是剑阵的阵眼。

他冷厉开口:“天子与贵妃尚未离开行宫,我等务必将地气压制在皇陵之中,不得使行宫陷入地裂,天子与贵妃的安危不容有失。”

众弟子齐声应道:“是,观主!”

剑阵大开,阵眼瞬间爆发出浩荡宏伟的法力,若光芒璀璨的花苞绽放为盛开的莲花,花瓣化为千千万万条银白的流光,坠入下方深不见底的黑暗地洞。

绝大部分散逸的地气被笼罩在了剑阵之中,却还是有少部分逃了出去。

剑阵中央,谢殊望向远方的行宫,心底的不安感是如此浓重,担心着行宫中的绮雪。

尽管行宫尚且没有遭到地裂和洪水的侵害,但方才的地动势必影响到了行宫,散逸出去的地气也有可能危及到行宫的安全。

谢殊以身入阵,在地气被剑阵重新打回地脉之前,他寸步不得离开,若是想前往行宫寻找绮雪,便只能派遣出化身,但他的化身必须显现出妖形,他身为龙族的秘密将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一边是苦守百年的秘密,一边是不高的风险,但谢殊没有丝毫迟疑,分离出了一道化身。

银发金眸、头生龙角的少年身影从谢殊身后剥离出来,淡淡的影子化为实体,奔若流星地向着行宫飞遁过去。

“刚才飞出去的是什么?观主的化身?”

“妖族?那是妖族吗?我闻到妖族的气息了!”

化身离开的瞬间,所有的弟子都看清了少年的妖形,错不了的,这一定是个妖族,可是观主怎么会幻化出妖族的化身?!

不可能的……不可能吧?他们名满天下、被苍生敬若神明的观主难道是个妖族?

弟子们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骇异不已地望向谢殊,看向他的眼神是那么地陌生和惊慌,甚至藏着丝丝畏惧,仿佛他们从未真正认清过谢殊一般。

面对弟子们的目光,谢殊皱了皱眉,冷声训斥道:“静心,结阵。”

他在弟子们的心中积威极重,饶是这些弟子心中有再多的疑虑和隐忧,本能仍然让他们不敢违背谢殊的命令:“弟子遵命!”

山顶,玄阳也看到了谢殊剥离出化身的一幕。

“原来谢殊是龙族?”

他目光一顿,轻轻地笑了起来:“做了他几十年的弟子,我倒是才知晓这个秘密,阿雪,多亏了你,你的功劳很大,我知道该如何对付谢殊了。”

绮雪心弦一颤,拉住玄阳的衣袖:“你……你要对谢殊出手吗?”

玄阳注视着他的双眼,良久,他开口道:“暂时不会。”

“阿雪,你大可放心,我只是为了自保,只要谢殊不向我出手,我就不会拿他怎样。”

-

行宫。

外泄的地气与剑阵的法力剧烈冲撞,地动持续不断,行宫一部分年久失修的宫殿开裂倒塌,砸伤了不少宫人和妖兽,引发了巨大的骚乱。

散逸的地气飘荡到了行宫,如蕴含毒素的瘴气,凡人只要吸入一口就会眩晕呕吐,体弱之人更是会直接当场晕倒,整座行宫乱成了一团,就连贺兰寂身边都缺人保护,只有薛总管和几个大臣还待在他身边。

“朕必须回到贵妃身边,他身边没人守着,你们叫朕如何安心?”

早在地动开始的那一刻,贺兰寂本能的念头就是回到绮雪身边,只是由于地动,书房的桌椅书架轰然倒塌,封死了出口,他们花了些时间才把沉重的书架搬开,同时大臣们还要看顾着贺兰寂金尊玉贵的圣体,更是累得气喘吁吁的。

好不容易才能出去,薛总管和大臣们自然想请贺兰寂先移驾到安全的地带,可贺兰寂心念绮雪,一把将他们全部推开:“别拦着朕!”

“陛下,行宫危险,您万万不可在此久留啊!您不必忧虑,臣等定会为您寻回贵妃娘娘,便是拼上这条老命也会护得娘娘周全!”

大臣们顾不得颜面和欺君之罪,死死拉住贺兰寂的手臂,甚至难看地抱住贺兰寂的大腿,生怕他陷入危险之中。

贺兰寂明白大臣们的苦心与忠心,可绮雪是他的妻子、他深爱的人,无论面对怎样的刀山火海,他也绝不可能丢下绮雪不管,自己先行离开。

他沉声道:“你们都错了,圆圆是朕的心爱之人,更是朕的发妻、大雍未来的皇后,于情于理朕都必须救他。如果朕只顾自己的安危,面对危难,就连发妻都可轻易抛弃,这样弃信忘义的小人又有何颜面坐在皇位之上,治理这天下?还不退下!”

他的一番话令大臣们内心震动,他们不自觉地放开了手,看着贺兰寂离开了。

只有薛总管跟上了贺兰寂的脚步,并不忘召集仓皇四散的宫人们:“你们都跑什么,还不快保护陛下,救出贵妃娘娘!”

同一时间,谢殊的化身风驰电掣地赶到了行宫。

他随手抓住逃窜的内侍:“贵妃在何处?”

被谢殊抓住的内侍本就惊慌失措,乍一对上他金色的竖瞳,更是险些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遭到了恶鬼索命:“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是伺候娘娘的——啊!”

谢殊丢下内侍,停下脚步卜算绮雪具体的位置,但外泄的地气遮掩了天机,卦象一片混乱。

“轰隆!”

就在这个刹那,一道前所未有的宏伟闪电横贯整片天际,将漆黑的天空映照成了耀眼炫目的白,重重地向大地劈落下来。

这道天雷所蕴含的威势太过强大,落在地面后,它又分裂成了数道细长的闪电,其中几道不偏不倚地砸进了行宫,落到了空地和几座宫殿的屋顶之上。

水雾朦胧的大雨中,闪电火花四溢,竟燃起了熊熊大火。

青石和琉璃瓦本不易燃,此时好似被泼了热油,在大火中“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来,就连滂沱大雨也浇不灭,反而有越烧越往的征兆。

这怪异的景象引得还在逃窜的宫人们都错愕地停住了脚步,眼睁睁地看着猩红的火舌顺着屋檐舔舐下来,点燃了木柱与横梁,整座宫殿霎时变成火海,冒出滚滚的黑烟。

“走……走水了!”

“救火,快救火啊!”

一个宫女发出惊恐的尖叫,可像她这样想救火的人是少数,更多的宫人自顾不暇,自己性命难保,又哪里顾得上救火,一心只想赶快逃离这座活地狱似的行宫。

看着那无油无木却熊熊燃烧的大火,谢殊脸色骤变,知道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是散逸的地气被天雷击中后,所形成的地火。

他必须立刻带绮雪离开!

谢殊不清楚绮雪在何处,只得按照先前的记忆赶向绮雪的寝宫。

地火的火势蔓延得极快,转瞬之间,到处都在燃烧着烈火,四周热浪熏天,炽热的空气扭曲变形,却又为浓郁的黑烟所替代,什么都看不清了。

空气中充满了灰烬和毒气,方才想要救火的宫女很快便无法呼吸了,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即将昏厥过去。

就在此时,一道冷冽的银光闪烁,妖族少年的身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十数丈长的威严银龙,龙尾一扫,便将快要昏倒的宫女扫了起来,用罡风法术将她托了起来,送到了没有大火的宫外。

救人只是一瞬的功夫,银龙的速度丝毫未慢,径直飞向绮雪的寝宫。

山顶,玄阳看到了变回真身的银龙。

“虽然才知晓你的真身,是会带来些麻烦,不过无妨……”

他轻声呢喃,唇边牵起若有若无的笑意:“我照样能让你痛不欲生,亲眼看到你最爱的人死在你的面前。”

化身变回龙形的真身后,源源不断地将地气和浓烟吸入体内,减缓了大火蔓延的速度。

贺兰寂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发冠散落,白发披于肩头,沾满了黏腻肮脏的烟灰,分明是帝王之尊,他整个人却狼狈到了极点,不顾一切地跑到了绮雪的寝宫。

一路上,薛总管问过有没有人知晓贵妃娘娘的下落,却没有一个宫人说得上来,只有一个内侍颤巍巍地禀告:“娘娘他……娘娘他可能还在寝殿里……”

霎时间,贺兰寂被这个噩耗打击得眼前发黑,险些头晕目眩地倒下去。

但知道自己不能倒,偌大的行宫中,真正在意圆圆生死的却只有他,圆圆需要他,如果他倒了,圆圆怎么办?

圆圆就是他活着的意义,就算他死,他也要拖着自己的尸骨从地狱中爬出来,救他的圆圆离开。

寝宫的门前空无一人,如果不亲自进去,就无法知晓绮雪到底在不在里面。

但寝宫已经被大火点燃了,火光冲天,浓烟盘桓,灼热炽烈的气浪和烟尘几乎能将人的皮肉融化,只是飞溅出几粒火星,就把贺兰寂的皮肉烫出了血痕,汩汩地流出了鲜血。

“圆圆!”

贺兰寂心急如焚,高声呼喊着绮雪的小名,便要冲进着火的宫殿,薛总管惊恐万状,死死地抱住他的腰:“陛下,您不能进,不能进!就让老奴替您进去寻找娘娘吧!”

“薛明,你让开!”

贺兰寂有力的双手颤抖着,素来沉静的幽深凤眸却流露出深深的惶然,只要想到绮雪有可能还在殿中,他就根本无法保持冷静:“我必须找到圆圆,我必须找到他!”

“我只有圆圆了,我不能失去他!你让我怎么等下去,难道我就眼睁睁地看着他陷入危险中,却什么都不做吗?!”

他一脚踹开薛总管,甩开繁复的帝王袍服,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只身冲进火海:“圆圆!”

“陛下!!!”

薛总管痛哭流涕地呼喊着贺兰寂,但他的声音已经湮灭在大火之中了,彻底被贺兰寂抛在了身后。

此时此刻,贺兰寂的双目被烟火灼烤得猩红发黑,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疯魔地奔走在火海里,嘶哑地喊着绮雪的小名:“圆圆!圆圆!”

他的脑海中什么都不剩了,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唯一的念头——

找到圆圆,然后带他离开。

圆圆活着,他就活着。圆圆死了,他和他一起死。

寝殿中到处都是浓烟、倒塌的木梁和熊熊燃烧的桌椅书架,贺兰寂的鞋很快就被温度极高的地面烤化了,“滋啦”一声,他的足底被烤得鲜血四溢,一步一个血脚印,他却像是无知无觉,走到了寝殿的最深处。

“啪嗒……”

幔帐被烧断了,半融化地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看到“绮雪”躺在床榻上,安静地一动不动,像是在昏睡,又像是已经死去。

一刹那,贺兰寂的心跳静止了。

“圆……”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脚步虚浮地向前走了两步,不慎被倒塌的屏风绊倒,似刚学会爬行的婴孩,在地面上笨拙地半走半爬着,膝盖和手掌被撩出不少血泡,就这样脏兮兮、血淋淋地挪到了床榻前。

“圆圆……快醒醒!是我,我来了……”

贺兰寂红着眼眶爬到床榻上,嗓音沙哑哽咽,握住“绮雪”的肩头,哑声唤着他:“圆圆,快起来,快跟我说句话……不,你不说话也没关系,动不了也没关系,你还有我,我一定会带你出去,我这就带你走……”

他拉起“绮雪”的手臂,将他搀扶起来,却发现“绮雪”的身体格外冰冷,也格外僵硬,根本不像是活人,甚至连胸口也没有起伏。

“圆圆,你不要吓我……你……”

贺兰寂的脑海中“嗡”的一声,身体全然僵住了,他惊惶得不知如何是好,语无伦次地说:“不会的,你不会……”

“陛……下……”

就在贺兰寂慌乱到极点的一刻,他怀中的“绮雪”突然动了动,昔日如花瓣般娇艳的双唇却被烤得枯干,吐出了极轻的声音:“陛下……”

他的眼尾缓缓滑出泪水,却是血红的,因为这具傀儡中没有泪,只有血,他心疼到了极点,便只能流出血泪。

因为太过担心贺兰寂会闯入火海中寻找自己,绮雪最终还是请求玄阳将他的神识送了过来,附在了傀儡之上。

而就像他所想的那样,陛下真的来找他了,他没有丢下他……

更多的血泪从绮雪眼中流了出来,他附在傀儡上,其实没有痛感的,可是他的心好疼,他好心疼他的陛下。

他小声地啜泣着:“陛下,你不该来找我的,你不该来的……”

见绮雪还活着,却流出了血泪,贺兰寂以为他的眼睛被熏坏了,赤红的双眼也骤然涌出泪水,沙哑地回应道:“我该来的,圆圆,我才是最该来的人。”

“可是,可是我……”

血泪将绮雪的视线浸泡得模糊,他呜咽着,被玄阳精心雕琢出来的心脏似乎快要碎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竟然会痛恨贺兰寂对他的爱。

为什么陛下要这么爱他,他不该爱他爱得这么深的……

因为这样。

他就只能死在陛下面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