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火海映照着妖艳的红光, 灼热的气浪扭曲了视线,将周遭变得光怪陆离。

贺兰寂替绮雪擦去满脸的血泪,捧着他的脸说道:“圆圆, 你变回原形,我抱你出去。”

绮雪摇摇头,表示自己做不到。他目前这具身体只是傀儡,不能变回兔团,况且他不想被贺兰寂救出去,他附身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贺兰寂安全地逃离,而他必须死在这场大火里。

他强忍着心痛, 挣脱贺兰寂的手:“陛下,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我的身体出了问题, 变不回原形了。”

贺兰寂心弦绷紧:“你怎么了?”

“地气……”绮雪为自己找了一个理由,“这场大火是地脉外泄的地气引发的,地气有毒, 我吸了太多地气,所以……”

这也可以解释绮雪为什么没有提前逃出宫殿, 贺兰寂望向绮雪的目光满是心疼,却越发坚定地握住他的手:“别灰心,圆圆,我抱你出去, 等我们回到上京,我一定会治好你的身体。”

他不顾绮雪的挣扎,将绮雪打横抱起,向火焰最少的地方冲了过去:“圆圆,掩住口鼻, 不要吸太多的气。”

他抱着绮雪,小心地以手掌护住他的脑袋,在大火中穿梭。

“嘭!”

烧焦的横梁从中间断裂,重重地砸落下来,几乎贴着两人的身体擦过,砸穿了几近融化的地板。

若不是贺兰寂躲避得及时,他和绮雪就险些被砸中了,但烧断的横梁贯。穿了通向殿外的路,贺兰寂不得不抱着绮雪原路返回,再寻找其他的出口。

他们穿行于火海之间,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衣摆的边缘,一切都在融化、焦烂、灰飞烟灭,散发出极其难闻的气味。

如若坠入了号叫地狱,除了噼啪作响的烧灼声,殿外还在回响着宫人凄厉的尖叫和哀嚎,锋锐地刺破耳膜,穿透脑海,刮擦着耳骨和血肉,恐怖得足以将人逼疯。

绮雪紧闭双眸,难过地抓紧贺兰寂的衣襟。

他看不清贺兰寂的面容,更看不到对方的表情。陛下现在是什么心情呢,他也会害怕吗?会害怕他们一起死在这里吗?

“滴答……滴答……”

绮雪突然听到了微弱的滴水声。

这阵水声离他很近,似乎就是从他的身体传来的。

他感觉到皮肤有些湿润,伸手一摸,竟摸得一手滑腻,散发出鲜血的味道。

用兔毛做的皮肤有一部分已经被火焰和高温烤化了,汩汩地往外渗血,因为没有痛感,他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竟然会融化。

他必须快点死了,他不想在陛下面前化成一滩血水,那太难看了……

绮雪努力地蜷缩在贺兰寂的怀里,遮住冒血的皮肤,不想让贺兰寂发现自己的异常,可浓重的血腥味还是传进了贺兰寂的鼻子里,他脚步一顿,心瞬间一慌:“圆圆?你受伤了?”

“啪嗒。”

地面上是贺兰寂血肉模糊的血足印,而绮雪的血正好落进了他的足印之中,两人的血交融在了一起。

绮雪的衣裳被染红了一大片,甚至濡湿的衣摆还在往下滴血。

贺兰寂的面孔骤然褪尽血色,浑身颤抖起来。他平直而宽阔的肩背如起伏的山脊,向来是稳重有力的,此刻却是那么摇摇欲坠,似即将崩塌的峰峦,轻轻地向下塌陷。

他想蹲下来检查绮雪的伤势,绮雪却按住了他的手,轻声地说道:“别看……陛下,没用的,止不住血,还是不要耽误时间了。”

他柔美的面容苍白虚弱,生机渐渐衰弱,贺兰寂的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成了一团烂肉,时时刻刻地向外渗血,疼到无以复加。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圆圆会遭受到这么多的磨难,明明圆圆没做错任何事,若是天道要降下天谴,那也该由他来承受,为什么偏偏是圆圆担负了这一切?

贺兰寂的嘴唇在发颤,五指覆上绮雪的手背:“圆圆……你疼不疼?别怕,有我在,我很快就会带你出去。”

“没事的,陛下,我不疼……”

绮雪眼睛受损,视野里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贺兰寂的轮廓,努力地朝他微笑:“是不是离出口很近了?我们就快安全了……”

“对,很快了,我们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闭眼,也不要睡觉,我这就带你出去!”

贺兰寂嘶哑地答应他,双臂肌肉鼓起,用尽全力保持上身的稳定,不让绮雪颠簸摇晃,疯了似的向前方跑去。

他赤脚踏在烧红的木炭上,血淋淋的皮肉发出“滋啦”的声响,但他早就感觉不到疼了。

他的眼里、心里只有绮雪,就连他自己也无关紧要,绮雪就是他的命,要是绮雪有什么三长两短,他自己也没有了活下去的意义。

浓烟之中,他不知跑了多远,跑了多久。

他的胸腔也仿佛燃烧着大火,浑身淋漓的汗水转瞬蒸发,烟灰挂满了厚厚的一层,皮肤灼烧得干裂,灰与血混合,如同灰扑扑的泥像。

他也即将到达身心的极限,却始终记得保护怀中的绮雪,将他护得很好,甚至没让任何火星落在绮雪身上。

终于,前方隐隐有风吹来,吹淡了浓烟,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出口。

“圆圆,你看,是出口!”

贺兰寂精神一振,抱着绮雪,再次加快步伐,他心系绮雪的伤势,迫切之下,没有注意到旁边的木柱被烧灼得迅速开裂出了粗大的缝隙。

“吱嘎……吱嘎嘎嘎……”

“陛下小心!”

木柱倾斜倒下的瞬间,绮雪一时情急,狠狠地推了贺兰寂一把,并燃烧一丝神识,使用了罡风法术,用罡风将贺兰寂从出口推了出去,而他自己却因为相反的力道,重重地摔倒了地上。

身体被高温融得焦烂,他浑身如同软泥一般,这样一摔,就彻底起不来了,只能趴在血泊里望向贺兰寂。

贺兰寂同样倒在地上,与绮雪四目相对。

这个瞬间,他漆黑的凤眸被映得通明欲燃,黑夜、炽火、猩红、熊熊燃烧的宫殿,在他的眼底交织成了世间最明亮,最妖异,也最令人万箭攒心的画卷。

一切都变得寂静无声了。

时间也仿佛凝滞下来。

那根木柱燃烧着炽烈的红火,渐渐倾倒下去,在绮雪乌黑的发丝上投出朦胧的火光,朝着他的头顶砸落。

明明那么缓慢、那么触手可及,贺兰寂甚至觉得自己完全有时间站起来,或者只要伸出手,就能碰触到绮雪的指尖,将他拉出来。

可就是这咫尺的距离,却化作了渺渺天堑,让他触不可及。

木柱倒落的最后一瞬,绮雪像是毫无察觉,又像是害怕贺兰寂担心,朝他露出了温柔的、甜甜的笑容。

这抹美丽的笑容如同一把沾满鲜血的钥匙,拧开锁眼,让时间重新开始了流转。

……

“嘭!”

木柱重击地面,坚硬的柱体瞬间震得四分五裂。

承重的木柱倒塌后,接着是天花板、横梁、砖石、瓦当……

它们纷纷坠落,将出口堵死,也彻底隔绝了贺兰寂的视线。

整座宫殿以惊人的速度摧枯拉朽地倒塌下去。

砖石带着砖石、木梁连着木梁,隆隆作响,震耳欲聋,一切在大火中灰飞烟灭,漫天飞舞起无数的火星和尘土。

雄伟的宫殿在火海中化作断壁残垣,贺兰寂的脑海中嗡嗡作响,只余一片空白。

这一刻他其实什么都没想,也根本来不及产生任何想法或情绪,只是浑身浴血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绚烂的火光跑去。

因为绮雪还在里面。

三步,两步,一步。他离火光越来越近。

薛总管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他立刻冲了上去,死死抱住贺兰寂的大腿:“陛下,不能去,不能去啊!快,快拦住陛下!”

内侍们围了上来,十几个人一起拉住贺兰寂的手臂、腿脚,可他们这么多人,竟然也制不住早该体力枯竭的贺兰寂。

混乱中,贺兰寂衣裳扯烂了,掉落的发簪也被踩断了,他满身是血,披头散发,像个疯子似的挣开宫人们的桎梏,红着眼睛凄厉地呼喊着:“圆圆!!圆圆!!”

回应他的只有雨声和瓦砾坍塌的声音。

贺兰寂不顾一切地往火里冲去,却又再次被宫人们拖住,伴随着他们和哭声和尖叫,更多的宫人赶来了,重重叠叠地挡在贺兰寂面前,阻止他进入火海寻找绮雪。

“都滚!若是谁还敢拦朕,朕就治谁的死罪!”

贺兰寂眼底红似滴血,视线阴冷暴虐地扫过身边的宫人。

见他们不退,他当即夺过侍卫腰间的佩刀,一刀砍伤拦在他面前的内侍,鲜血喷溅在他的脸上,将他映衬得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

宫人们发出惊恐的尖叫,连滚带爬地四散开来,不敢再阻拦贺兰寂。

或许是自从绮贵妃入宫后,宫中平和了太久,令他们险些忘了,他们所侍奉的天子并不是什么仁慈的贤君,而是杀兄弑父、夺宫篡位的残暴帝王。

唯有薛总管是真正关心贺兰寂的安危,即便明知会死,他依旧痛哭流涕地跪了下来,拦在了贺兰寂面前:“陛下,您不要再进去了,整间宫殿都烧塌了,贵妃娘娘他、他恐怕已经……”

“薛明,你放肆!”

贺兰寂低吼,声线蕴含着强烈的愤怒,他无法接受从任何人的口中听到有关“死”的字眼,在薛总管说完之前,他就一脚踹开了他,似飞蛾扑火般地攀上燃烧的废墟,用双手扒动瓦砾。

分明就差一点。

分明只差一点。

他就可以带着圆圆出来了。

圆圆一定还在废墟下等着他,他不会丢下圆圆的,圆圆也不可能丢下他……

他的圆圆,是寿元悠久的妖族,拥有着绝世的容貌、长久的生命和强大的妖力,他这么美,这么强,怎么可能会比他这个羸弱的凡人还要脆弱,还要先一步离开世间,登仙而去?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而他贵为天子,享万乘之尊,包举宇内,统御四海,广袤的天下皆是他的王土,千千万万的苍生皆是他的臣民,他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甚至连他的妻子都保护不好?

火焰顺着贺兰寂的双手燃烧起来,烧得他的双手鲜血淋漓、露出骨头,而后迅速变成焦炭。

不疼吗?当然不可能,可就连失去双手的剧痛也唤不醒贺兰寂的神智。

他的心坠入了无边的、黑暗的痛苦中,令他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他浑浑噩噩地想着,只是失去两只手又算得了什么,会比得上圆圆身陷火海的痛苦吗?

如果圆圆不在了,他就去死,就从这里跳进去,跳进火海中,与圆圆一起烧成一团灰烬,生要在一起,死要在一起,一道共赴黄泉,一定胜过被独自留下。

“……”

贺兰寂缓缓停止了搬开废墟的动作,站直了身体。

大火迅速包裹了他,他的整个身体被点燃了,在明亮的火光里,他流下了泪,而他的泪水也被一并点燃了。

“陛下!陛下!!”

废墟之下,宫人们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他,就在贺兰寂即将从高处跌下的刹那,一阵猛烈的疾风忽然吹拂过来,天边传来清越的龙吟,一抹巨大的银白色长影疾速俯冲下来。

“呼……”

银龙飞速掠过着火的地面,刮出的强风瞬间将火焰一分为二,宫人们从来没见过这么庞大的妖魔,惊恐万分地逃离到了远处,便看到银龙的龙尾一摆,将贺兰寂扫下了废墟。

银龙吸收着地气,将贺兰寂全身和宫殿废墟的地气吸收干净,而随着吸收越来越多的地气和地火,银龙的龙鳞一片片地脱落下来,全身开始溃散。

地火渐渐熄灭了。

宫人们匆忙地奔向倒在地上的贺兰寂,将不省人事的他抬出了行宫。

而银龙用残存的身体盘踞在废墟上,锋利的龙爪轻易地拨开了焦黑的墙体和瓦砾,直到拨开那根木柱,他的动作猛地停了下来。

一截烧焦的手臂出现在了废墟之下。

银龙的身体强烈地震颤了一下,庞大的身躯却如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般,是那么地摇摇欲坠。

短暂的凝滞后,他突然疯狂地刨动废墟,直到清晰地露出整具焦尸。

白光闪烁,银龙化作身着道袍的少年人,从废墟上跳了下来,跪在了焦尸面前。

吸收地气消耗了太多法力,这具化身已然变得面目全非了,他俊秀的面孔只剩一半,另一半露出了森森白骨,手指缺失数根,肋骨和五脏六腑也有大半不翼而飞了,整个胸腔都是凹陷下去的。

他伸出手,指尖颤得厉害,很轻很轻地碰了碰焦尸的边缘。

“哗……”

早就被烧成齑粉的焦尸只是稍一被触碰,就整块化成了粉末,少年瞳孔骤缩,怪物似的脸孔流露出了怪异骇人的神色,既像是慌乱,也像是心痛至极、快要落泪的表情。

-

皇陵上空。

云月观的弟子们自然能看到行宫燃起了大火,心里也很焦急,可剑阵尚未封存地气,他们无法赶去救援。

如果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擅自离开,剑阵就将毁于一旦,届时地气将会凶猛地反噬,彻底爆发出来,不仅是行宫,整个上京都会笼罩在火海之中。

一切就全完了。

所以他们不能动,只是个个心急如焚地望着行宫,希望他们能尽快赶去救火。

而他们没有看到,观主谢殊的脸色突然变得灰败下来,继而喷出了一口鲜血。

“啊,观主!”

距离谢殊最近的弟子发现谢殊吐血了,一下子慌了:“观主,您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弟子……”

“别动!”

谢殊厉声呵斥,凌厉的眼神将弟子死死地钉在原地,令人遍体生寒。

他断断续续地咳出了许多血,染红了洁净的道袍,哑声说道:“专注,静心。”

“继续结阵。”

更多的鲜血从他的唇角边滑落,他的眼眶也渐渐被血丝填满,虽然告诫弟子们要静心,可他的情绪已经彻底失控了,沸腾的血气破坏着他的经脉,连他的毛孔也开始渗血,很快他便成了一个血人。

谢殊知道自己应该冷静下来,控制住体内游走的妖力,这样才能派遣出化身,至少还能为绮雪守住遗体。

可他怎么冷静?仅仅是站在这里,他就已经痛苦得无法呼吸了。

他的眼前反复交替浮现出这两幕:鲜活的、充满生机的、微笑的绮雪,和那截被他碰碎的、化成灰烬的手臂。

后悔吗?

他悔恨至极。

他无法停止责问自己,为什么他没有亲自赶去行宫,为什么只是派出化身去保护绮雪?

如果是本体的速度,一定能赶在宫殿倒塌前将绮雪救出来,可他没有这么做,他选择留下来镇守剑阵。

他坚守剑阵,除了保护所有人之外,最重要的意义就是保护绮雪,现在其他人还活着,绮雪却死了,他这样选择的意义是什么?

全都是他的错。

是他选错了,他没能保护好绮雪,绮雪的死都是他的责任。

天定姻缘。

天定姻缘……

他又怎可与绮雪相配。

-

冲天的火光将晦暗的天际染红了半边。

山顶,玄阳抱着昏睡的绮雪,清秀的面容绽放出淡淡的笑意。

他垂下眼眸,轻点绮雪的鼻尖,绮雪因为用神识操纵傀儡,消耗了太多精力,一时半刻不会醒来,也就无从得知贺兰寂纵身赴入火海的那一幕。

自然,这将成为一个秘密,他不会叫阿雪知道。

玄阳温柔地抱起绮雪,笑着对绿香球说:“来,站到我肩上,我带阿雪和你回大荔山。”

绿香球向玄阳道谢,拘谨地站上了玄阳的肩头,玄阳瞬间化作一缕青烟,消弭于无形。

下一刻。

他们出现在了大荔山的神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