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看了,可有用心?”
“有用心。”
“那便答一下《商君书》的驭民五术罢。”
楚绥磕磕跘跘倒也背了出来。
“驭民五术,乃愚民、弱民、疲民、辱民,贫民。”
他本以为这样能看到父皇满意称赞的眼神,却只见楚景略有失望地闭上眼睛,“不错。”
既是不错,为何父皇神情依旧失望?
“太子。”
“儿臣在。”
“《商君书》的驭民五术,你这个当太子的,也该知道吧?”
楚郁垂眸,“一如六弟刚才所答,愚民,为统一思想,让百姓劳其所劳,静其所静,弱民,为愚民一道,削弱百姓的反抗力量,为稳君主统治牢固,疲民,要为百姓找寻能作之事,让其无暇生乱,辱民……”
他若天光清朗的嗓音静了片刻,继续说了下去,“让百姓没有自尊自信,使其尊官敬君,贫民,使百姓身上的钱财只够家庭生活,如此不会产生安逸偷懒的心态,懈怠农田生产,国以农为本,百姓为生计忙于农事,国才能富强。”
“此为驭民五术,还有一术,此五术不通之人,当杀之,此为驭民六术。”
楚景睁开眼睛,定定注视着他,而后转头看向一旁脸颊有些泛白的六皇子楚绥,“听明白了吗,绥儿。”
楚绥嗓音艰涩:“儿臣听明白了,儿臣不该死读书。”
楚景笑了笑:“你离太子还有一段距离,要努力啊。”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后,强撑着精神的楚景这才露出了一些疲色,他挥了挥手,“你们都回去吧,最近多努力些。”
“是,父皇。”
齐齐行礼告别的二人离开了勤政殿。
甫一踏出殿门的楚绥,愤恨看了一眼楚郁,口中发出一声不知是讥讽还是不甘的冷笑,甩袖抬脚离开了,勤政殿的殿门还没关,两人的一举一动,都落入了楚景那双沉色浓郁眼中。
……
楚郁才刚回到东宫,没待多久皇后那边就派人说请他过去用膳。
皇宫的栖霞宫富丽堂皇,颇有中宫主殿的气势,檀木圆桌上,碗筷已经摆好,皇后正坐在那里,看他来,抬起眼,微微一笑道:“郁儿,你来了啊。”
“儿臣见过母后。”
“母子之间,何须多礼,快坐吧。”
楚郁落座,母子俩一同用膳,虽气氛沉寂,却有温馨的气氛默默流淌,直到皇后开了口:“刚才你父皇叫你与六皇子考课业,如何?”
楚郁回道:“父皇所问,皆已答出。”
“六皇子呢?”
“六弟进步不小。”
“你父皇说了什么?”
“父皇说我与六弟还要再努力。”
“没有了?”
“没有了。”
竹筷搁置在碗碟上,相撞时发出清脆的声响,一旁的宫人,纷纷跪倒在地上,皇后面色冰冷:“怎么会没有呢?你父皇不是还说了,他离太子还有一段距离,让他多努力吗?”
楚郁看了一眼那些颤抖着肩膀的宫人,吩咐了句:“你们下去吧,孤与母后有话要说。”
待到宫人如蒙大赦般快步离去,他起身,扶住皇后肩膀,“母后,我的太子之位现在还是稳固的,您不要忧心……”
“现在稳固,以后呢?”皇后侧头望着他,那张原本貌美端庄的面容,此刻上面布满扭曲的恨意,那恨意并非针对她的儿子,而是她的丈夫:“他想废了你……他想废了你!”
哪怕竭力控制,她的嘴唇还是颤抖着:“他不是说六皇子读书的天赋离你还有一段距离,而是在说他当太子还有一段距离!他想让六皇子取代你的位置!”
“母后,您先平静下来……”
楚郁试图安抚,只他的安抚对如今已经陷入自我世界的皇后毫无作用,“皇儿!”从懂事开始就被当作太子妃抚养的皇后,此刻牢牢抓紧了他的手臂:“若是你被废了太子之位,我们母子俩只有死路一条,母后死了没事,可若是你也死了……”
“太子不是那么容易被废的,母后。”楚郁放柔嗓音打断她,“您且宽心些,只要儿臣不出错,父皇废不了儿臣。”
皇后厉声道:“可是他是皇上!本宫了解他,只要他铁了心想做的事,一定会去做的,天家无父子,你与他更全无半点父子之情,他的那点父子之情全部给了楚绥那个没用的废物,你要本宫宽心,本宫如何能宽心?!”
绝望痛恨中,皇后一把推开楚郁,将桌上的饭菜掀翻在地,椅子花瓶也难逃她的手掌。
一番发作,满是狼藉。
曾经温柔慈爱的女人,在这后宫之中,哪怕作为后宫之主,也被模糊了曾经的自我,变成如今这般偏执。
“楚景……楚景……”她又喊,声音如杜鹃泣血,充满了哀鸣。
……
两日的奔波,嵇临奚终于来到江陵,他下了船,伸展着肢体,船舟已经慢慢远去,他身上挂着鼓胀的包袱,脚下是他硕果累累的书箱。
伸了个懒腰,嵇临奚闭眼深呼吸一口气,想做的第一件事是尽快找一处住宿的地方揽着他和美人公子的小黄文睡个好觉。
他是提前几日来的。
怀夫子说了,乡试一个州府过了县试的学子都要涌往江陵,来晚的,到时连客栈都住不起,只能在外面打地铺。
虽提前几日,客栈却已经提价了,普遍都是十五两一晚,只怕再往后两日,还会变成二十两一晚。
嵇临奚敏锐嗅到其中商机,一口气想订下几间房间,但这样的商机,早就为人所知晓,客栈老板冷淡说一人的身份户籍只能租一间。
他只好租了一间上房。
有能享受的条件,就不要去吃苦,只有蠢人身上有钱才会去吃苦,这是他一直信奉的真理,躺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僵硬酸痛的四肢都得到了放松,他舒畅地长舒一口气,而后翻身打开书箱,将压在最底下那一沓小心翼翼整理得齐齐整整的黑字白纸取了出来。
这可是自己的精神食粮。
嵇临奚洋洋得意作想。
他拿枕头抵着背,望着那些香艳字词时,只觉得这段时日坐在马车里,又坐在船舟上顶着晕晕晃晃看书的痛苦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了,整个人仿佛赤着身体躺在一泓温泉中,全身上下都毛孔都张开,温泉的水渗进身体里每一处,岂是一个逸字能形容。
亲手作写,美人公子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都明明白白。
玉容雪脸上眉尾的小痣。
修长白腿秾纤合度。
纤细可揽入怀中的腰。
……
才望了片刻,嵇临奚就分分明明地立了。
他也不是那等遮掩造作之人,有了感觉,便轻轻亲了亲纸页,而后放在一旁拿出被他抚得已经有些旧色的玉棋,塞入胸膛中感受那玉凉的温度,手钻入被子里,勤奋细致地忙碌去了。
释放之后,轻手轻脚从床榻上起身,洗干净手擦干,这才回到床边将纸页重新对齐,一点褶皱都要翻来覆去抹平,重新放回在纸箱之中。
本是睡意正浓,想了想,还是又拿起本诗集握在手中,直到看得撑不住,嵇临奚这才把书一扔,翻身背对着外面明亮的光彩,沉沉睡了。
这一睡就是七个时辰,再醒来时,正是清晨,腹中饥肠辘辘,发出咕叽咕叽的叫声,他随便洗漱了下,下了楼,叫小二送来饭菜,坐在窗边一边吹风,一边埋头干饭一边听其它人说话。
乡试在即,百姓们的话题也是关于科考的。
“啧啧,这届科考的贫民学子,可比往年困难上许多。”
“此话怎讲?”
“听说京城与浙州不少天才子弟下场了,教育资源摆在那里,是越不过去的天堑门槛,贫民学子想要考过他们前头去,怕是不太能哦。”
“我也听到了,听说京城,就连沈二公子也下场了!”
听到这熟悉的沈二公子四个字,原本还神情懒散的嵇临奚一下坐直了身体,眼中迸发出亮光。
难道!莫不是!!是他所想的美人公子吗?!
他……他……他竟也和自己一样,参加了这次的科举考试吗?
如此说来,若是自己通过乡试,去往京城参加会试时,岂不是能与美人公子再次相逢?!
听到这个消息,他心血沸腾,强按下上前打探的心思继续听下去。
“沈二公子若下场,这届状元,也只能落到沈二公子头上了。”
嵇临奚点头,面带笑容。
不错,不错,美人公子那般容色文采,拿个科举状元必如探囊取物,轻轻松松。
自己嘛,勉强拿个榜眼便是。
“那剩下的榜眼和探花,听说王相家的公子也要下场,浙州青阳公主之子娄小郡王也要参加这次乡试,如此一来,贫民学子想要在殿试里拿到这两个位置,简直是痴心妄想。”
“便是看在王相和青阳公主的面子上,陛下也不能将这两个位置落在一个平民头顶,否则那不就是打这两个人的脸吗?世家大族集尽资源培养的孩子,居然比不过一个平民百姓,还不被笑话死。”
这话对于备战榜眼之位信心满满的嵇临奚来说,无异于天降噩耗,他睁大眼睛,说是瞠目结舌也不为过。
什么?
嵇临奚虽心比天高,却也不是盲目自信的蠢物,一听这话,就知哪怕自己通过这次乡试,未来科考路上依旧是一山高一山的困难重重,而这些拦在他面前的山,不是说通过自身努力就可以跨越过去的。
震惊之后,他抓耳挠腮。
若真如这群人所说,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聪慧如他,此时竟也想不出办法来。
难道就要让他这么放弃,甘居于这群人下面默默无闻?
美人公子给了他如此机遇,他却只能抓住一角,以后随随便便去一个偏远地方当知县,然后熬资历熬到垂垂老矣?
等他熬成权臣,他和美人公子之间,岂不是黄花菜都凉了?说不定那时美人公子已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又或者落入别人怀中,与他人喜结连理。
这两个结果,无论哪一个,都让嵇临奚稍稍一想,就忍不住捶胸顿足。
不可,不可,不可啊!!!
他想的是权力和美人都在怀中,而不是拥着权力目看美人和他人恩爱,若是如此,那自己写的那些带颜色的话本子,不就成了为他人和美人公子而作的吗?
嵇临奚紧咬牙齿,面色一变一变又一变,已然没了听下去的心情,说是方寸大乱也不为过,饭也吃不下去了,才吃了两口就打算回房中思考对策。
只他才起身,就有几人朝他走了过来。
这几人亦是一副书生打扮,听完旁人刚才所言,心绪难宁,视线一扫,看到嵇临奚面色时而震惊,时而咬牙切齿,时而悲痛,以为双方都是一样的心情,便忍不住心生同病相怜之意。
“敢问兄台,可也是此次参加乡试的学子?”其中看着最文雅的俊秀书生,对嵇临奚行了一个同窗礼。
心情不佳的嵇临奚皱眉看去。
那人看他脸色不虞,更加笃定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的想法,叹了叹气,安抚嵇临奚道:“看来我们还真是运气不好,竟撞上了京浙两地世家大族的子弟齐齐下场。”
“在下苏齐礼,乃江陵本地书院的学子,不知兄台来自?”
江陵本地?
那身上一定有不少钱吧?
原本打算不作理睬的嵇临奚扫了对方身上一眼,缓了脸色回道:“在下嵇临奚,来自邕城县的岳天书院。”
“原来是嵇兄。”苏齐礼对着他又敬了敬礼,面色友好无比,朝嵇临奚亲亲热热道:“正所谓,天下贫苦学子皆一家,今日也是有缘才能相遇,不知能否交个朋友?”
天下贫苦学子是一家?
可他见这人衣着,也贫苦不到哪里去。
正值乡试期间,此人无事献勤勤,断定非奸即盗。
嵇临奚眼珠动了动,笑了:“好啊。”
他也拱起手来,一副君子文人的做派:“那以后就请苏兄多多指教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名叫苏齐礼的秀才,将身边其余几人都介绍给嵇临奚认识,有一位和苏齐礼都是江陵的学子,另外两人,都是来自蚩城县。
提及刚才所听之事,嵇临奚掩面叹息:“苦读多载,没想到一下场就遇上这样的事,怎能不叫人伤心难过。”他放下手,哀叹着朝苏齐礼打听:“苏兄,你可知怎么这么多官员世家子弟也参加了这次科举?”
苏齐礼朝左右看了眼,伸手将他拉至自己身边,示意另外几人也围过来,而后小声朝着众人道:“我家里有个远房亲戚在京城当名小官,听他说,当今的皇帝陛下四十多岁,身体情况没有以前那么好了,现今有几位大臣也到了快致仕的年纪,今年下场的,明年就能进入朝堂,这种时期,但凡有能力的,未来几年里,都会得到重用,升迁速度可比以前快多了,不再是拼命熬资历。”
“你们想啊,若是陛下他……”苏齐礼以很小的动作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按下声音继续道:“不行了,那么接下来就是太子或者六皇子上位,有句话说得好啊,新朝天子任新臣,所以很多官员世家的子弟,才投身往这次科举考试中,为的就是稳住自己家族的地位,也为自己奔一个前程,不然他们怎么会齐齐选在这个时候参加科考?”
贫民学子只知道抓住每次科举的机会,而头顶上的那些世家大官却精明多了,知道何时下场,才能家族利益最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