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二更合一)

气氛有短暂的凝滞。

嵇临奚看着怀修永沉凝的神色,内心居然有了那么一点点的心虚,但这心虚只如烟雾一般转瞬即逝。

从怀修永那阴沉的脸色中,他窥到些什么,然后脑子里迅速将自己刚才的所做所为过一遍,立刻发现了问题。

作为一个学生,拒绝老师的好意时,他表达得有点平静了,这种平静意味着一种冷漠,很难不让人有被过河拆桥的感觉。

花了片刻时间反省,他终于开口了,“老师……”

神色中带着犹豫和不齿。

怀修永看他。

他继续说了下去,“是这样的,我之前认识一姑娘,她家里和官府签了购鱼的书契,我去帮她送鱼,每天只需送一会儿鱼,她就会给学生一点银钱。”

事实上是他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再乔装打扮做一次老本行,找一个看起来好骗的又愚蠢的富商公子,敲一大笔再说。

在邕城,寻常的活计一段时间下来,能赚二十两已经是顶天了,可对他嵇临奚来说,二十两若是没读书时,省省捡捡还能用半年,但他读了书,就什么都不够。

怀修永面色渐缓,“你认识的姑娘,她给你开多少钱?”

嵇临奚恭恭敬敬道:“学生也不知道,只知道不会低,想着又能轻松的挣一点钱,又不怎么耽误读书,就想着问一下。”

“是学生对老师说谎了,学生想着不能让老师担心,没想到……”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一下,脸上神情多出两分羞赧。

怀修永看他半响,道:“既是你说的这样,那便去吧,不过入夜时记得回来。”

嵇临奚连连点头,一副心怀感激的模样,只心里发苦。

这下便是不想找赵韵姑娘,也得去找一下了,只盼赵韵姑娘还记一点他嵇临奚的恩情,能与他撒下这道谎言应付过去。若是能真的给他一个好活计,就更甚好了。

……

嵇临奚记得赵韵之前说的家里的住址,说是寻余镇上的渔女,寻余镇离书院并不是很远,坐马车半个时辰就能到,田假放的第二日,他就去了。

马车颠簸了半程,他坐在里面看书,颠得要扶住一旁的木窗才能勉强坐稳身子。

“公子,寻余镇到了。”

嵇临奚收了手中的书,揉着屁股从马车中钻出头,递出一点钱给车夫,身上挂着包袱跳了下去。

车夫甩着鞭子驾车离去,嵇临奚扫视着周围环境,车夫将他送到是寻余镇的集市上,正撞上赶集,人很多,他一条街寻下去,走到集市快末尾的时候,看到了赵韵。

面容清丽的姑娘正与自己的爹娘在一起,恰好有人要一条鱼,她一手从宽大的木盆里轻车熟路捞出条鱼,甩在一旁砧板上,而后刀背用力一拍,动作利落的刮起鱼鳞来。

嵇临奚左右瞅了一眼,走上前。

赵韵身旁,面容朴素温婉的妇人以为他来买鱼,笑容可亲道:“公子,可是买鱼回家吃的?”

嵇临奚拱了拱手,“不,在下是来找赵韵姑娘的。”

眼前的公子一副书生打扮模样,容貌俊美出众,一听到是来找自家女儿的,赵韵的爹娘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韵儿哪里招来的这般桃花?

听到是来找自己的,赵韵也抬起头来,她看嵇临奚觉得有哪里有点熟悉,但那张脸又全然陌生:“找我?你是……?”

嵇临奚笑眯眯望着她道:“赵韵姑娘,我是楚奚。”

听到楚奚两个字,赵韵看着他的脸,不可置信睁大了眼睛。

楚奚?楚公子?

她记得楚公子不长这样啊?

楚奚不是长得普通有一点小英气吗?

手中鱼鱼尾微微跳了下。

她回过神来,急道:“原来是楚公子,你等我一会儿,等我处理完这条鱼再说!”

以极快的速度将鱼处理,荷叶一包,草绳一捆,放到客人背篓里,赵韵连忙擦干净手,惊喜道:“楚公子,怎么会是你?”

“你快进来。”

看着赵韵这番表现,嵇临奚就知,此行差不多稳了。

马车的颠簸让他头发丝散开,加之着衣窘迫,让他身上有了几分寒酸的味道,他扭头左右看了看,“那位公子不是也给了你一千两的赏银,还让你与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怎么还在这里卖鱼?”他差点想说上次也见你在邕城的集市里卖鱼,但反应得快,将话吞回到了喉咙里。

“难不成官府没和你书契?”

赵韵笑得眉眼弯弯:“书契签了的,就是和我爹娘卖鱼卖习惯了,不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嵇临奚微不可见蹙眉,他觉得这样的做法太过愚蠢,美人公子让官府与她签十年书契,这是天大的机缘,若是有商业头脑的,凭着这纸书契,得到的不止是十年的卖鱼收入,这时不应该想着扩大市场钱裹钱钱生钱吗?居然还在卖鱼,这不是白白浪费好机缘吗?

他不懂赵韵的做法,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示出来,“原来如此。”

赵韵的爹娘是听自家女儿说起过这位“楚奚”的存在的,对这位“楚奚”,两人也是心怀感激,等卖完鱼收摊时,请嵇临奚去酒楼吃饭。

嵇临奚随便点了几道菜,剩下的都由赵韵和她爹娘点了,也直到此时,嵇临奚才说出自己来意。

其实再不知廉耻些,嵇临奚是有那么片刻想过当凤凰男从赵韵身上捞一笔,若是以前的他,确实会这样做,只是遇到美人公子和怀夫子以后,多多少少对他这样的下流人有了一点影响。

他若是真做了凤凰男,诱骗了赵韵,只怕日后就算科举高中,在那位美人公子的眼里,他嵇临奚也永远是地上烂掉的污泥,连看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于是那样的想法才刚有一点踪影,就消失得干干净净。

嵇临奚不会忘记自己是为了什么才如此努力,除了名利以外,还为了攀上美人公子的床榻,这两样东西……对他都一样的重要,谁都抛弃不得。

他说自己读书通过了县试院试,马上就要参加乡试,只身上银钱不够,想找点活计,想到赵韵和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便来看看有没有自己能做的事,为自己乡试和之后会试筹一点钱财。

赵韵刚才已经得知了他的真名,听完大吃一惊:“嵇公子,你的一千两已经花完了吗?”

那位公子给她的一千两赏银,她都还有七百多两呢,如果不是给家中父母添置新家具添置新衣,还能剩下更多。

嵇临奚一副惭愧之色:“我是交了高费进入书院的,加上买的纸墨笔砚书也多,现在身上……已经没剩下多少了。”

其实是写和美人公子的小黄书时,咬了咬牙买了不少上好的白纸白卷,这样的纸卷白净不说,还不容易受天气影响,保存年日长。

这样的话,他是一个字都不会交代出来的。

在和美人公子有关的花销上,他总是难以省下银钱。

“原来是这样啊。”

赵韵是一个十分知恩图报的人,在王家被关进柴房的时候,是嵇临奚出现救了她,她一直将这份恩情记在心里,眼下有回报的机会,自然是想回报的。

“这样罢,”她心思简单道:“我将我身上剩下的七百多两都借给你,你日后还给我就是了。”

嵇临奚十分机警地用余光看了一眼赵韵爹娘的神色,而后连忙开口拒绝道:“使不得,使不得,赵韵姑娘,只要你给我一份能干的活计便好。”

赵韵正要再开口,母亲先她一步说道:“不知嵇公子可会驾马算账,若是会,我们正缺这么一个人,薪酬断不会少了嵇公子。”

闻言,嵇临奚脸上露出喜色:“会,自是会的。”

他一脸诚挚无比的感激:“谢谢伯母了,我不会忘记你们恩情的。”

……

拿到了交差的活计,嵇临奚与赵母赵父和赵韵告别,约了第二日上工,就回怀修永与齐娘子的家中将此事说了。

“不耽误你读书吗?”

“回师娘,不耽误的,赵伯母说只要有送鱼的差事,我驾着马车带去,回来帮忙算理账本,其余的时间都随我处理。”

齐娘子笑道:“如此这份活计还比你老师轻松,我和你老师也算放心了。”

怀修永埋头吃饭,口中发出一声冷哼。

……

这份差事与其说是一份活计,不如说是赵韵爹娘的报恩之举,嵇临奚心知肚明,他每日早起看着书乘坐马车到赵韵家,有活便干,没有活干时就在旁读书练字练诗练策论。

只是读的书少了,练字练诗练策论多了。

“嵇公子若是通过了乡试,就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吗?”望着他在外面努力的样子,赵韵忽然问了句。

赵父前段时期手不小心受了伤,一直在休养,听到女儿这么问,回道:“乡试过了,是要去京城参加会试的,听说过了会试,若是一甲进士及第,还能留在京城。”

“京城……”

那位公子,就在京城。

嵇公子若去了京城,是不是就能看见那位公子了呢?

本将那位公子忘记得差不多只在梦里偶尔梦见的赵韵,因为嵇临奚的再次出现,又频繁想了起来。

她平日里依旧和以前一样,安稳爱笑,只偶尔会沉默下来,盯着嵇临奚的身影发呆,这样的举动落在赵父赵母眼中,让他们以为自己的女儿对嵇临奚有了爱慕之意。

女儿不在身边时,赵母蹙眉:“韵儿不会真喜欢嵇公子吧?可我看嵇公子,没有那方面的想法。”

那嵇公子一心只备战科举考试,每日除了送鱼算帐,其余的时间都埋在书和纸卷里去了,看起来再刻苦得不行。

赵父神色沉默地思索着,并不说话。

“可这嵇公子,确实是可靠之人……”赵母又道,“若是他亦对我们韵儿有点心思,把韵儿托付给他我们也放心,不过韵儿的过往是他知晓的,只怕这是他心中的一根刺……”

赵父赵母也只是寻常父母的心态,爱女儿便想着她找一个好人家,眼下这为他们工作的嵇公子,生得一副好相貌不说,也能干,亦是用心读书,有考中举人的苗头,简直是再好不过的女婿人选。

为了女儿,他们决心试探一番。

在饭桌上时,赵父给嵇临奚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爹,不是说你不能喝酒吗?”赵韵皱眉。

“就喝今日这一次,我见嵇公子实在心喜,想与他喝两杯。”

赵韵拿自己爹没有办法:“那不能喝多啊。”

“行,不喝多,不喝多,就喝两杯。”

长辈要喝酒,嵇临奚自然是奉陪的,他端起酒来,压低杯沿与赵父轻轻碰了碰,“我敬赵伯父一杯。”

一口酒下喉咙,赵父佯装酒意上头,赞赏嵇临奚:“嵇公子气质出众,人中龙凤。”

“不知嵇公子这样的人物,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

喝了酒的嵇临奚,顿了顿,而后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薄红:“在下确有喜欢的人。”

赵母一愣,随即笑着好奇问道:“没想到嵇公子还有喜欢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能不能和我们说一下,如果是我们认识的,也好牵线搭桥。”她这话里已经有了几分暗示的意味。

嵇临奚握紧手中的酒杯,仰起俊美面容闭了闭眼,“我喜欢的人啊……”

美人公子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的喉结肉眼可见的鼓动了下。

“他肤如白玉,貌美动人,有如仙人一般……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身份,贵气至极……”

听完嵇临奚的描述,赵父赵母就知道不是自己家的姑娘了,他们下意识去看女儿,却见赵韵也听得十分认真,还好奇道:“听起来倒像是高门大户的千金,怪不得嵇公子喜欢。”

“若是我,我也会喜欢的。”

唉,她喜欢的那位公子。

也是如嵇公子说的那样,和仙人一般,亦是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身份,无比贵气。

两人在同一时间,发出一声叹息。

叹息完后,嵇临奚道:“我现在离他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只望科举高中,能走进他的心里。”

赵韵眼中露出几分艳羡。

嵇公子还有希望能通过科举高中走到那高门大户的千金面前,她却只能将那位公子埋进心中,不敢叫任何人知晓,因为她此生都再见不了对方了。

京城,那般遥远华丽之处,这两个字在人心里转一圈,都能叫人生出难以避开的颓丧来。

……

喝了酒,吃了饭,嵇临奚起身告辞。

他背着包袱往马车驿站走去,适才的醉酒羞赧神态已经没了彻底,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夕阳映在眼中,刺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赵父一开口,他就知道对方的试探之意了。

平心而论,在赵韵与官府签订了购鱼书契后,自己这样的人能搭上赵韵,已经是上上乘的选择了。

只他已对美人公子一片痴意,虽美人公子于他如头顶这片天穹一样遥不可及,他却犹不死心,想登天摘月。

步行良久,到了马车驿站,嵇临奚上了马车告知回怀夫子与齐娘子的上江镇,便从包袱里摸出书来读,读了没多久,眼睛一闭,困倦睡去。

梦中红烛金盏,纱层曼曼,如云雾一般若隐若现。

他抱着身穿嫁衣的美人公子坐在身上,摇摇晃晃,吱吱呀呀。

在车轮滚动的轱辘声中,嵇临奚陷入一场酣眠好梦,嘴角流露出陶醉笑意,衣襟也陷入一片湿润中来。

……

八月中,乡试。

地点定在荆州的省城江陵。

从邕城赶往江陵要两日的时间,嵇临奚早早做了准备,干粮、更换的衣物,还有随读的书箱,里面装的都是他在路上要读的书和要写的卷子,满满一箱,原本怀夫子准备给他提上马车,弯腰用力,一声闷哼,提不动不说,还闪了老腰,被齐娘子笑话,嵇临奚忙过来提,单手一抓,箱子便被他放在马车上。

怀修永手锤着腰喘气:“你怎么带这么多?”

嵇临奚扶他,一脸愧疚之色:“学生想着路上多读一点算一点,忍不住就带多了些。”

“你……算了。”怀修永摆摆手,“你快上马车去吧,待会儿我让你师娘给我揉揉就是了。”

“好的,老师,那我走了。”

“去吧去吧。”怀修永慢慢直起腰,“你考试的时候认真些,真通过乡试考个举人回来,你老师我在书院从此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嵇临奚自是应得乖顺。

他坐上通往江陵的马车,马车里只有他一人,掀开车帘,外面是茫茫夜色,明月照着前路。

他将离邕城越来越远,也将离京城中的美人公子越来越近,一想到这里。嵇临奚的眼中忍不住露出炽热光芒来。

……

入夜,整个皇宫沉入夜色中,批完奏折的景文帝将最后一本奏折放到一边,已经感到些许力不从心的疲倦。

他从放在案桌上的铜镜里看到自己两鬓掩饰不住的白发。

“来人。”他喊。

外面帘子掀开,内侍太监于敬年快步走进,掀开衣摆跪在地上:“陛下——”

景文帝让他起身,起身的于敬年躬着腰来到他身边,殷勤道:“陛下可是要看牌子?”

今年宫中新进了一批秀女,个个都是极水灵貌美的,已经有好几位升了位份,但论受宠,谁也越不过锦绣宫那位去。之前有一正得宠的妃嫔,与锦绣宫的安贵妃相遇,不过是挑衅了几句,第二日就被降了位份,失去了帝王的宠爱。

换作以往,景文帝要么是去安贵妃的锦绣宫里,要么是翻年轻妃嫔的牌子,但今日的他提不起来兴致,又或者从几个月以前,他就慢慢不再对男女之事感兴趣,只是为了证明自己依旧年轻体壮,才强逼着自己流连后宫。

床榻上妃嫔们夸陛下威武雄壮,楚景沉迷于那样的夸赞里,仿佛自己还是年轻时的样子,但今日从镜中窥见的人,将他从那幻梦中打碎。

他靠在龙椅上,闭了闭眼睛,休息片刻,开口道:“去把太子和六皇子叫过来,朕考他们的课业。”

于敬年愣了愣,低头应了声诺,出了勤政殿,吩咐下面的小太监去把太子和六皇子叫来。

一盏茶的时间后,楚郁和楚绥都到了勤政殿外。

殿门敞开,两人进入其中。

“见过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景文帝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落在自己最在意的两个孩子身上,“平身吧。”

楚郁站直身体,一旁的楚绥也跟着站了起来。

真年轻啊。

楚景想。

他的两个孩子,都正是最好的年纪。

可自己却已经开始老了。

时间的流逝在自己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曾经骄傲的,得意的,都在慢慢离他远去,也正因如此,他才忍不住的感到恐慌,想去抓住自己还能抓住的一切。

如果有一天,自己连能抓住的东西抓不住了,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一个皇帝,什么都没有了,也就意味着他的生命将要走到尽头。

可他不甘。

人的一生为何如此之短,短到他还没享受够权力与欲望的滋味,就已经感受到被权力与欲望吞噬淹没再被抛弃的恐惧。

“太子。”他打起精神,挺直了脊背,让自己还和以往威严,坚不可摧。

“儿臣在。”楚郁上前一步拱手,铜灯烛光下,那张面容沉静而冷淡,琉璃一般的瞳孔,望着反光的光洁地面。

“听说你最近一直在东宫里埋头苦读。”

“听闻乡试开考,儿臣闲来无事,看了些和科考有关的书。”清越平静的嗓音。

“绥儿,你呢?”楚景看向了楚绥。

楚绥怔了片刻,脑中回想自己看过的书籍,小声道:“儿臣最近……最近看了《商君书》《资治通鉴》……”

两人回复落在耳中,楚景笑了笑:“你倒是勤奋,《商君书》都看了,你母妃让你看的吧?”

“是儿臣自己想看的。”楚绥按照母妃给的说辞回道。

他的话,楚景是半点不信的。

自己的这个儿子是个不爱读书的人,幼时最爱的就是玩乐,斗蛐蛐、雕木、看皮影戏戏,后面被他的母妃逼着,才慢慢开始看书,却也没什么大的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