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六年

白糖熬化, 糖水和面。

揉成面团,再把面团分成一个一个小剂子,放在掌心搓圆。

油温三成热, 把面团放进锅里。

楚鱼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竹筷子, 站在灶台边,轻轻拨动面团, 让它们在油锅里滚来滚去, 受热均匀。

此处没有烤箱,所以他用的是炸麻团的法子做外壳。

楚鱼一边拨弄麻团, 一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燕枝。

燕枝正抱着一个大盆, 握着一把筷子,使劲搅和。

“呀!呀呀呀!”

魏老大从北边带了牛乳回来,楚鱼把牛乳煮开, 轻轻把凝结在表面的奶皮舀起来, 放在盆里,反复两三次。

他问燕枝:“你想现在吃泡芙, 还是过几日再吃?”

燕枝没有迟疑, 举起手, 大声说:“吃!现在就吃!”

于是他把盆交给燕枝,让他自己打发奶油,就跟之前打发蛋白霜一样,顺着一个方向使劲搅。

燕枝抱着盆,小口小口地喘着气:“阿鱼,可以了吗?我手酸了。”

楚鱼淡淡道:“看着和你之前吃的奶油一模一样,就可以了。”

“啊?”燕枝不敢相信, 提起筷子,看了一眼,奶皮还是水样的。

“就是这样做的。”楚鱼道,“我问你是想现在吃,还是想过几天再吃,你自己说的现在吃。”

“过几日再吃,就不用一直搅吗?”

“对啊。过几日再吃,只要把奶皮子放在坛子里封起来,等它自己发酵就行了。”

“那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打发了,就不能停下。”

“嗷——”

下一刻,外面院子里,正跟魏老大玩耍的糖糕,忽然抖了抖身子,站好了,仰起头,“嗷”了一嗓子,作为回应。

魏老大笑出声来:“这小狗怎么跟你生的一样?连叫声都一样?”

燕枝不为所动,抱着陶盆,扎稳马步,努力打发:“哈——”

糖糕迈开步子,挤进灶房里,围在燕枝脚边,同样哈了口气。

楚鱼提醒他:“它的狗毛,还有你的眼泪和口水,不要掉进去了。”

“知道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燕枝和楚鱼接替打发,盆里的奶皮终于慢慢膨胀起来,占了大半个陶盆。

楚鱼炸的麻团早就出锅了,他给每个麻团都划了个小口子,然后放在锅边沥油晾凉。

“行了,给我。”

楚鱼接过奶油,装进油纸袋子里。

他一手捏着奶油,一手拿起麻团,把奶油一点一点挤进麻团里。

“成了,这就是楚鱼独家制作的奶油泡芙。”楚鱼把做好的第一个递到燕枝面前,“尝尝。”

燕枝靠在灶台边,两只手软得像面条,抬都抬不起来。

楚鱼笑了笑,干脆把麻球泡芙塞到他嘴里:“叼着吧。”

“唔……”燕枝怕东西掉了,连忙抬手扶住。

一口咬下去,里面满满当当的奶油溢出来,直接糊在他的脸上。

“怎么样?”楚鱼问。

“嗯。”燕枝用力点点头,竖起大拇指,“好吃的!外壳脆脆的,里面奶油绵绵的,和奶油泡芙一模一样!”

楚鱼加快动作,把燕枝打发的奶油全部挤进麻团里,算上燕枝正在吃的这个,一共做了八个麻球泡芙。

楚鱼把剩下的泡芙装在盘子里,拿出去给魏老大和糖铺老板尝尝。

多亏他们帮忙,才能弄到牛乳,他们现在也是在铺子后院里做泡芙,应该分的。

这东西难做,魏老大和糖铺老板知道他们做了很久,费了大功夫,两个人推说自己不爱吃甜食,就拿了一个分着吃。

觉得不错,糖铺老板又拿了一个,想着留给家里孩子吃。

“这个好,你们要是把这个拿出去卖,一定好卖,又甜又香的。”

“太麻烦了。”楚鱼道,“既要牛乳,又要油炸,还要有个人在那儿使劲搅、使劲搅,搅得嗷嗷直叫。还是算啦,偶尔做几回解解馋就好了。”

燕枝双手捧着泡芙,用力点了点头:“嗯嗯。”

吃了泡芙,两个人把灶房简单收拾一下,就准备回去了。

泡芙费时费力,这个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两个人坐在驴车上,楚鱼挥着鞭子,燕枝晃着双脚,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儿。

糖糕迈着步子,慢慢跟在燕枝身边。

日光从身后照来,将影子打在身前。

燕枝放下脚,轻轻踩了一下自己的影子。

他笑着说:“楚鱼,你真好!谢谢你!”

楚鱼也毫不客气,大声应道:“那可不!”

两个人说说笑笑的,回到家里,给毛驴卸车。

楚鱼道:“明日要早起做糖糕和蛋糕,别忘了。”

燕枝拍着胸脯:“放心吧。”

楚鱼掰着手指头:“我们现在攒的钱,在镇子上的市集里买个铺子是够了,不过我想再多攒一点,到时候直接去城里租铺子,你觉得怎么样?”

燕枝想了想,点点头:“我觉得可以。城里客人更多,我们买糖也方便。”

“那就这样决定了,再辛苦一阵子,直接去城里。”

“好……”

就在这时,燕枝一摸自己身上的口袋,忽然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

“诶?”

燕枝皱起小脸,从口袋里掏出几块散碎银子。

“这是……”

燕枝张开手掌,他的手心里除了银两,还有一黑一白两颗棋子。

是谢仪和卞明玉。

他们……

他们在抱他的时候,偷偷把银子塞进了他的口袋里!

燕枝眸光微动,喊了一声:“阿鱼……”

楚鱼倒是看得开:“回去记账,把他们两个的钱记上,以后挣了钱,就按照这个份额,给他们分钱。”

“好!”燕枝仔仔细细地清点好银两数目,将银子握在手心。

真好。

他的朋友都好。

从这日起——

一日一日,燕枝和楚鱼每日早起,揉面捏团,烧火煮水,做糖糕,做蛋糕,后来还做汤圆,做糍粑。

一夜一夜,两个人点起昏暗的蜡烛,坐在窗下,清点今天的收入,一笔一笔记账,记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们的小铺子,就在日夜轮转之间,慢慢地建了起来。

*

大梁宫,净身房。

萧篡仍旧住在最后一间牢房里。

宫人每日清晨,将饭食、奏章送到牢房门前,他出去拿。

若是碰到朝会的日子,萧篡也不必旁人侍奉,自行换上冕服,便出去了。

虽然他住在净身房里,虽然他日日哭嚎,夜夜都从噩梦之中惊醒,抚着燕枝留在净身房里的刻痕痛哭流涕,但他在旁人面前一切如常,从不表露出半分不自在。

宫里消息封锁得严,别说是宫外百姓,就连朝中大臣,都不知道萧篡早已经搬进了净身房。

只有几个时时入宫议事的近臣,在萧篡回宫后,第一回 入宫,被亲卫带到净身房前的时候,都心中一惊。

他们还以为……陛下要把他们给阉了呢。

被亲卫带进去时,他们还游移不定。

直到看见昏暗的牢房里,陛下如同往常一样,盘腿坐在牢房深处,他们才回过神来。

萧篡本不想瞒着他们,对外隐瞒,也不过是担忧朝局动荡,人心浮动,不得已而为之。

至于他们,都是近臣,孰轻孰重,他们清楚,萧篡也不在意。

几个近臣将要紧的事情回禀之后,几次欲言又止,想要劝他。

最后还是萧篡先开了口:“朕在此处住得很好。”

萧篡从来杀伐决断,说一不二。

近臣无法,唯恐说下去触怒他,只得低头应了:“是。”

这个时候,若是他们抬起头,若是净身房里的蜡烛再亮一些,他们就能看见,萧篡的脖颈上,挂着一条链子。

链子这头拴着萧篡,链子那头挂在石壁上,如同栓狗一般。

这条链子,也不再是那条镶嵌着宝石的金链子,而是一条铁铸的链子。

萧篡觉得自己配不上金链子,所以给自己换了。

他近乎自虐一般,把自己拴在牢房里。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燕枝,用匕首划开自己的血肉,让自己因为燕枝而沸腾的血液冷静下来。

直到后来,他把自己栓习惯了,有的时候解开锁链,要出去上朝,他还有些迟疑,不敢出去。

他不能出去,燕枝会生气的,锁链会把他扯回来的。

他就像是一条被栓习惯的野狗,慢慢地、慢慢地,被驯化成一条家养的、温顺的小狗。

日子就这样在悔恨与煎熬当中过去。

这日清晨。

萧篡再一次从被燕枝遗弃的噩梦中醒来,他翻身坐起,熟练地从枕边拿起匕首,抽出匕首,在石壁上刻下一道痕迹。

这是他的记日方法。

每过一日,他就在石壁上刻一道。

就在燕枝刻下“陛下救我”的痕迹旁边,一直到今日,半面墙都快被刻满了。

萧篡用指腹抚过刻痕,在心里默数。

三百六十五道,一年过去了。

他离开燕枝已经一年整了。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叩门声。

亲卫回禀:“回陛下,派去南边的人回来了,同往常一样,红糖糕两块、鸡蛋糕两块,还有……”

不等亲卫说完,他面前的牢房门就被人从里面一把拽开。

萧篡眼睛里亮着光,如同簇簇鬼火一般,朝亲卫伸出手:“给我。”

亲卫双手将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递出去:“陛下。”

“下个月再换个人去,别叫燕枝起疑了。”

“是……”亲卫迟疑地应了。

自从回来之后,他想燕枝想得很,想得肝肠寸断,想得彻夜难眠。

可燕枝又对他下了命令,不准他再去石雁镇。

所以他只能派人过去,扮作寻常食客,买点红糖糕回来,给他闻闻味、解解馋。

为了不让燕枝起疑,他还留着神,每回都派不同的人过去。

萧篡珍惜地捧着红糖糕,正准备把门关上。

亲卫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开了口:“回陛下,燕枝公子,似乎已经看出来了。”

“什么?”萧篡猛地抬起头,“燕枝看出来了?”

什么意思?他被燕枝发现了?燕枝又要给他下命令了?

他连红糖糕都不能再吃了吗?

他……他会躲在牢房里,很小心、很小心地吃的,一点渣都不会掉的。

“我们的人去买糖糕的时候,燕枝公子故意说……”

“说什么?”

“说,他往糖糕里下了药,人吃了没事,狗吃了就会死。”

萧篡低头看着手里糖糕,沉默片刻,最后竟笑出声来。

“知道了,那我吃。”

萧篡咧开嘴,笑得阴鸷。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燕枝在摊位前忙碌,一边打包糖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出这句话来刺他一下的模样。

下狗药算什么?下老鼠药他也照吃不误。

能被燕枝毒死,是他的福气。

最后,亲卫道:“还有一件事……”

萧篡回到牢房深处,把锁链挂上,跪坐在地上,拆开纸包,往嘴里塞了一块红糖糕。

从石雁镇到大梁宫,最快也要半个月路程。

夏日里糖糕会坏,现在还好些,只是放久了,早已经干巴了。

萧篡嚼着糖糕,应了一声:“嗯?”

“燕枝公子的摊子旁边,贴了张红纸。说是下个月就要搬去城里卖糕了。”

黑暗里,萧篡的眼睛又亮了一下。

好啊!

这是好事啊!

燕枝又聪明又勤奋,这是迟早的事情。

况且,燕枝下令不让他去石雁镇,这下燕枝从镇子里搬走了,那他……

不行。

萧篡回过神来,熟练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燕枝不想见到他,他不能钻空子,燕枝会不高兴的。

亲卫退下,临走时,将牢房门关上了。

萧篡独自一人,坐在黑暗里,一口一口,享用着偷来的甜蜜。

好甜,好香。

他不能走,他要留在这里,稳定大梁朝局,为大梁百姓减免赋税,让大梁百姓安居乐业。

大梁百姓里就有燕枝,只要燕枝高兴,只要燕枝过得好,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还要继续做任务,他还要继续攒积分,他还要把这些积分都给燕枝。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

石壁上一道一道痕迹,铺满整面墙。

在萧篡往石壁上刻下第两千一百九十九道刻痕的时候,亲卫再次来禀——

“陛下,燕枝公子的铺子,要开到都城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