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罪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 凶手不见踪影,倒是陆彦和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章念买菜回来,进门就说:“顾大哥, 外头现在都在议论凶手, 说肯定是陆彦和做下丑事,才惹来报复。”

“哦, 大家都这么说?”顾清衍有些意外。

毕竟在此之前, 他在青州府中打听, 大部分人对陆家都是交口称赞。

章念乐呵呵的说:“可不是,如今大家都知道陆彦和的真面目,骂他死有余辜。”

顾清衍觉得不对劲。

陆家怎么会放任这个消息传开来, 之前陆院长那般作为, 就是要将罪名直接按死在他身上。

章念又道:“昨日那两位书生家的下人找过来, 说要谢谢顾大哥的救命之恩, 他们还说, 知道顾大哥肯定不是凶手。”

顾清衍眼神一动,想明白了。

陆院长着实霸道,可这一次不但陆家人中毒, 另外死了三个书生, 昏迷两人。

能进洪山书院读书的,哪一个不是家中希望, 白白死了,家人怎么可能善罢甘休。

顾清衍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对劲。

“你们说, 陆院长为何急着让我偿命?”

章念骂道:“他跟陆彦和一样不是好人,疯狗乱咬。”

顾清衍看向红豆:“你可曾见过陆院长,知不知道他的脾气?”

红豆先摇头,又点头:“我虽未亲眼见过, 但听院子里的姐姐妹妹们说,陆老爷脾气和善,对陆彦和极为严格,为人师表品德高尚。”

顾清衍眯起眼睛来:“人人都能看出问题来,他就算是一时悲痛过度,回过神来也会想到其中不妥,为何至今还频繁催促,让丁知府处置我?”

“你们不觉得很奇怪吗,儿子死了,当爹的不想找出真凶。”

章念跟红豆面面相觑,都答不上话来。

顾清衍敲打着桌面:“他这般着急,要么是对我恨之入骨,要么是想让我顶罪,掩盖住真正的凶手。”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章念奇怪的问。

红豆也频频点头:“是啊,死的是他亲儿子,不提陆彦和,陆大郎可是陆家的希望。”

顾清衍也沉吟起来。

是啊,到底是为什么。

顾清衍很想出门查看,但现在他被看押中,能关在家里已经是丁知府的优待。

想出门,不可能。

蓦的,顾清衍看向章念:“阿念,你帮我查一件事。”

章念连忙点头。

另一头,面对陆家频频施加的压力,丁知府也是一个头两个大。

看谁都有嫌疑,查下去线索就断了,谁都没有作案条件。

“知府大人,大夫和仵作都已确认,陆彦和等人所中的乃是断肠草之毒。”

“这断肠草又叫烂肠草,山地路旁到处都是,普通百姓都知道这东西有毒,绝不会食用。”

“断肠草虽也是一种草药,但因为剧毒,所以医馆药铺看管的极为严格,属下彻查后,每家店存量都对得上,所以用毒之人肯定是自己采集的。”

丁知府点头,忽然问:“断肠草味苦,想毒杀这么多人,用量肯定不少,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啊,饭菜酒肉若是苦的,他们吃一口便能察觉不对。”张通判也这么想。

丁知府立马问:“青州亭的厨子呢,可有带回来审问。”

张通判忙道:“带回来了,厨子一般不出厨房,除了少数几个做菜难吃,被陆二郎骂过之外,其余都并未结仇。”

“当时属下彻查了一遍,才把身家清白,并未结怨的放回去。”

丁知府拧眉:“总觉得哪里不对。”

“你去把他们都带回来,重新审问。“

张通判听令,正要离开,外头进来一个衙役。

“大人,陆院长又来了。”

“他又来做什么。”丁知府很是不耐烦。

衙役道:“陆院长说,他找到了证据。”

顾清衍再次被带到府衙,来的路上便知道事情不妙。

果然,刚进公堂,便迎来指证。

“对,就是他。”

大夫低着头,满头大汗,口齿却清晰的很:“那日他抱着个浑身是伤的女人来医馆,让我治伤,老夫听见他咒骂陆二郎不堪为人,恨不得毒死他。”

“后来他还问我,什么药能毒死人,老夫就说断肠草入肚,神仙难救。”

“大人,老夫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啊,真不知道他会下毒害人,而且如此狠辣,居然一下子毒死了四个。”

顾清衍心彻底沉了下来。

他看到,陆院长就坐在旁边,稳如泰山。

红豆气得颤抖:“你撒谎,少爷根本没有说过这些话。”

大夫擦着冷汗:“姑娘,当时你还晕着,你自然是没听见。”

丁知府沉声道:“既如此,之前张通判派人审问,你为何隐瞒不提。”

“我,我不知道会出这么大的事情。”

大夫连声道:“死了那么多人,我怕被报复,心想当时只是随口一句话,也没卖给他毒药,这不关我的事情啊。”

说着扑通一声跪下来磕头:“大人,真的不关我的事情啊。”

陆院长睁开安静:“丁大人,老夫已经查清,因丫鬟红豆一事,顾清衍对我儿怀恨在心,听大夫提及断肠草,便起了念头。”

“断肠草随处可见,采集不难,他得到足够的毒草后,买通了青州亭小厮,提前一日进入青州亭,将毒草下在了酒水米面之中。”

“传青州亭小厮王五。”

王五进入公堂,整个人都在颤抖,比大夫更加害怕。

他跪下来就说:“就是他,他给了我十两银子,说明日会赴宴,想提前看看青州亭,以免第一次进这样的名楼被人笑话。”

“小的不知道他会下毒,小的只是拿了钱,行了个方便。”

“事发之后,小的就想到坏事了,生怕自己要担责不敢告诉诸位大人。”

陆院长沉声道:“大人,顾清衍与我儿有仇,如今又有了人证,此案已破。”

话音未落,顾清衍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陆院长怒道。

顾清衍笑得停不下来:“我笑朗朗乾坤,你堂堂洪山书院的院长,天下读书人表率,为了阻止丁大人继续查下去,居然收买大夫小厮,故意污蔑陷害。”

他实在没想到,陆院长会直接带着两个证人出现。

“死到临头你还想狡辩。”陆院长冷笑。

“丁大人,如今人证已在,为何还不断案。”

顾清衍冷笑一声,看向大夫:“你说我向你询问毒药?”

大夫连声回答:“正是。”

“鹤顶红、千机草、马钱子、相思、天仙。”顾清衍一个个念道。

“实不相瞒,顾某对医术很有研究,药理通透,光是无色无味,能毒杀他人的药材,便能背出十七八种。”

“我要杀人,何必问你这老匹夫,难道是嫌自己命大,偏要留下破绽。”

大夫脸色煞白,握紧了双拳,挺着的腰杆儿都塌了下去。

陆院长意识到不妙:“会背医书算什么证据,世间毒药难得,可断肠草却随处可见。”

“那我当时不该问什么毒药能害人,而是该问,什么毒药不用买,随处都能采到。”

顾清衍看向陆院长:“陆院长既要收买,怎么不把这证词编得更加严谨一些,是时间太短,怕丁知府查到真相,所以才急急忙忙的拿我顶罪吗?”

陆院长冷笑:“王五亲眼见你偷偷溜进青州亭厨房,你又作何解释。”

“你我花了十两银子收买,潜入青州亭,是什么时候?”顾清衍问道。

王五瑟瑟发抖:“子时三刻,鸡鸣时分,正是人最困的时候,所以除了我意外无人发现。”

顾清衍嘲笑一声:“好一个子时三刻。”

“青州亭乃是府内最有名的酒楼,从早到晚宾客络绎不绝。”

王五抢声道:“那是白天,三更半夜的,我们酒楼也是要休息的,那日正好是我轮值看门。”

顾清衍却忽然问:“三更半夜,黑灯瞎火,你真的看清了我模样?”

“看清了,顾公子长得俊秀,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王五说道。

顾清衍哈哈一笑,朗声道:“大人,顾某说精通医术,并非谎言。”

“方才王五进门,我便观察到他双目浑浊,眼睛黯淡无光,是夜盲之症,到了晚上,他这双眼睛如同睁眼瞎,怎么可能看清眼前的人。”

“想必他怕被发现,故意隐瞒此事,夜间轮班时只会蹲守门口,不敢乱走乱动,不可能看清,更不可能带着我进楼。”

王五脸色震惊,哆嗦着嘴唇不敢说话。

丁知府看出来了,怒斥道:“王五,还不说实话。”

王五使劲磕头,额头都是血:“大人,我是夜盲症,晚上看不清,可我听见他的声音,就是他没错。”

可到了这地步,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这两个证人的证词是站不住脚的。

丁知府冷笑:“还不老实交代,来人,行刑。”

陆院长猛地站起身来:“丁大人,怎能对证人行刑。”

丁知府脸色一沉。

顾清衍再次开口:“确实不用对他们行刑,因为真正的凶手是谁,陆院长已经心知肚明。”

此话一出,公堂哗然。

尤其是另外三位死者的家人,更是连声嘶吼:“陆兄,你知道谁是凶手?”

“到底是谁毒杀了我儿子。”

“陆兄,你为何要帮他掩饰,莫非下毒行凶之人也姓陆。”

人群中议论更甚,甚至有人怀疑陆家兄弟阋墙,才惹出这么大的凶杀案。

陆院长惊声道:“你们不要听这小子挑拨离间,他为了性命,自然是要把罪名往别人身上推。”

“哼,我看不一定,陆兄你死了儿子,不急着找出真正的杀人凶手,却言东言西,可见这小子的话不假。”人群中,有人冷笑。

陆院长暗道不好。

果然下一刻,已经有人跪下来:“大人,陆家不想找到真凶,但我们想。”

“请大人彻查到底,为我儿报仇雪恨,我儿好好的参加陆家宴席,死的好惨,找不到凶手他在地下也不能瞑目。”

“请大人找出真凶。”

丁知府显然也这样想。

青州亭书生中毒闹得太大,青州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若是不能找到真凶,真相大白,他这个知府的履历上会留下污点。

“陆院长,此二人证词前言不搭后语,确实不足采信。”

丁知府开口道:“本官知道陆院长爱子心切,但事关重大,还需慢慢细查。”

陆院长脸色抽搐了两下,忽然掩面而泣:“大人,如今天热,我儿已死了五日,再不下葬,恐怕尸身都难保全。”

“诸位,我们的孩子同时中毒,命丧当场,难道你们就忍心看着孩子孤零零的停尸在此,不能入土为难。”

这话引起了死者家属共鸣。

一想到孩子七窍流血而死,还得接受仵作验尸,至今不能下葬,几人也是泪流满面。

陆院长又说道:“都是老夫的不是,太过宠溺彦和,让他与顾案首闹了矛盾,更不该仗着陆家脸面,想要出面说和,若不是老夫一意孤行,没有青州亭的宴席,也就没有了这桩惨案,这一切都是老夫的错啊。”

“大人,老夫懊悔至极,不求别的,只求大人让我带回儿子,让他能入土为安,这也是我作为父亲,最后能为他做的事情了。”

顾清衍眼神发冷。

陆院长好口才,这般一说,其余人看向他的眼神,分明又带上了怨恨。

似乎他不出现,这些人就不会死。

张通判忙道:“案情未明朗,尸首不能带走。”

陆院长哭道:“那何时才能带走,一日不能入土,孩子便要多受一日苦。”

“是啊大人,既然确定是中了断肠草之毒,为何不能将尸首带走?”

“我们只是想让孩子早些入土为安,他死的那么惨,丧事定要办得风光,到了地下才有人照应。”

丁知府也看出问题来。

他目光沉在陆院长身上。

陆院长满面凄然:“大人,只要能早一些带回彦和,老夫愿意撤案,只当这孩子运气不好,自作自受,这样总行了吧。”

这话一出,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这怎么能行?”除了陆院长,无人同意。

陆院长惨笑道:“彦和一走,家中夫人重病不起,至今还瞒着家中老母亲不敢让他知道。”

“早些时候,青城道观的道长说,彦和此生有一劫难,过不去便会英年早逝,死后若不能在七日之内下葬,下辈子便要入畜生道。”

“大人,那是我嫡亲的儿子,养了二十年的亲儿子啊,我怎么能忍心他下辈子连人都做不成,只能做畜生。”

这年头,人都相信命运,相信还会有来生。

众人听完果然心生怜悯,尤其是陆院长平日里最是体面的人,此刻老泪纵横,好不可怜。

就连之前觉得陆院长行为诡异的丁知府,此刻也觉得事出有因,有些心软。

丁知府叹气道:“陆兄,你想让孩子入土为安的心情,本官能理解。”

“不如这样,让仵作再次验尸,确定记录无误后,你便把尸首带回去,先行入土为安吧。”

“但是撤案一事不必再说,此等下毒害人性命的大案,本官一定会彻查到底。”

不对劲。

很不对劲!

顾清衍目光落到陆院长身上,看着他哭得老泪纵横,颇为凄凉。

可就在方才,陆院长收买大夫、小厮,试图将下毒杀人的罪名落实在他头上。

被当庭反驳后,却又迅速改变话锋,变成要带陆彦和回家入土为安。

死了儿子的老爹,还是个有权有势的老爹,为何一门心思要撤案。

这不合常理。

除非他猜中了,陆院长要掩盖的事情,比死了个儿子更加重要。

衙门外,一辆牛车停下。

章念满脸急色的往里头冲,身后却传来一道声音:“小伙子,等一等。”

“大娘,我有要事,您请自便。”

章念喊着,人已经冲到了公堂内。

他没看到身后,老妪从牛车下来,微微叹气。

“真是个急性子,老身还想跟你道一声谢,看来是没机会了。”

章念冲进去,等看到顾清衍完好无损,并无受刑,他才松了口气。

顾清衍低声问:“可找到了?”

“找到了,乱葬岗上大片大片的断肠草,有一小片明显被采集过。”章念回答。

果然如此。

顾清衍也是刚刚想起,上次他去乱葬岗找人的时候,曾见山头上遍布野草,其中便有断肠草。

“丁大人,学生可能找到了断肠草出处。”

丁知府忙问:“你找到了,在哪儿?”

顾清衍朗声道:“断肠草是常见的毒草,若是在人来人往的地方采摘,容易被人发现,落下痕迹。青州府外乱葬岗,人迹罕至,却有大批断肠草。”

丁知府先是一喜,后又皱眉:“即使知道了出处,可一时半会儿也确定不了是谁。”

毕竟乱葬岗这样的地方,别说采摘断肠草,就算杀人放火也不会有人看到。

顾清衍却说:“还有条件。”

“断肠草味道偏苦,想要让人不知不觉吃下去,此人定是有过人的厨艺,否则当日在场那么多人,各个都吃了,不会无人察觉。”

丁知府抚须道:“本官也是这般想,只是青州亭后厨足足有十二人,除了两个因做菜难吃,被陆二郎打骂过,其他人与他并无牵扯。”

“本官审问过这十二人,并无异常。”张通判说道。

那两个嫌疑最大的,甚至被拷问了一番,也都不承认。

“之前大人也有所怀疑,毕竟要将断肠草下在酒菜之中,并且盖住味道,这是极难的。”

“后厨十二人最有嫌疑,可他们相互作证,青州亭大厨房并未间隔,只需一抬头就能看清做菜过程,想下毒也不容易。”

丁知府又问:“顾清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顾清衍皱眉,他都没去过现场,看过尸首,也并未看过那些人的口供,怀疑的范围实在是太少。

“学生只是觉得,能将断肠草苦味彻底掩盖不容易,不如请青州亭掌柜过来,先问后厨之中,有没有人厨艺高超,能够将断肠草的苦味藏住?”

“再问这几日,可曾有人请假离开,有采集断肠草的时间。”

“三问事发之后,可有人异样,可有人过分镇定,可有人审问后就失踪。”

“此人胆大心细,一下子杀了这么多人,必定有深仇大恨,若都不招,从他们往深处查,定能找到破绽。”

丁知府点头:“去传人。”

“可笑。”

陆院长冷笑一声:“丁大人,切勿因为黄毛小子三言两语浪费时间,厨艺好跟下毒害人是两码事。”

“大人,老夫只想尽快接回我儿,一刻也不想再等了。”

“诸位,我等孩儿孤零零,冷冰冰的躺在这里,何其残忍,你们这些做父母的就如此狠心。”

顾清衍眉头一皱,更加确定陆院长在掩饰真相。

丁知府也颇为难,尸检结束,家属想将尸首接回去安葬合情合理。

可现在连凶手的影子都没有瞧见,先把尸首安葬确实不妥。

陆院长凄然悲哭:“事到如今,老夫只有这一个心愿,还请大人看在洪山书院百年树人的情分上,给我儿一个体面。”

丁知府眉头紧拧,叹了口气,正要答应。

一道声音从堂外传来:“陆院长想要体面,可曾想过自己当年的不体面。”

众人抬头看去,却见一老妪从外缓缓进来。

章念心底吃惊,低声道:“顾大哥,方才我在城外遇上这大娘,她非要搭车进城。”

丁知府冷喝:“你又是何人,公堂之上,肃静。”

老妪巍然不惧。

她缓缓走到了顾清衍身前:“小兄弟,你是个好人,当日我下毒,没想过要将你们一起毒死。”

“可我好不容易等到陆家三子共聚一堂,只能连累你们这些无辜之人。”

顾清衍分明看到,她眼中有愧疚,有畅快,却没有丝毫的后悔。

这个人,在下毒的那一刻就把自己的生死度之于外。

公堂哗然。

“是她下的毒!”

“那是什么人?”

“有点眼熟,她,她是青州亭的老厨娘。”

一阵声音中,陆院长最为激动,甚至扑过来要扼死老妪:“就是你毒死我儿,我要你偿命。”

“快把人拉开。”丁知府连声喝道。

慌乱之中,唯有老妪笑得畅快。

“老身一直等着你们来找我,可左等右等,你们就是不来,只能自己搭车前来自首。”

“临走之前,老身还特意写了一封信,寄给陆院长,真没想到陆院长当年残暴如虎,今日却畏惧如鼠,亲儿子死了,他竟也能不管不问。”

“告诉你们,在青州亭下毒的,便是我,青州府,长宁居,花家赵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