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小满把写好的发言稿拿给班主任看, 字迹工整,文字通顺,班里只有这一个会写作文的学生, 班主任只是简单修改润色, 又把发言稿还给小满,说:“写得挺好,讲话的时候要脱稿,得背下来。”

很难想象一年级的小学生能独立完成发言稿, 班主任非常满意。

“好的,老师,我一定会把讲稿背下来, 顺利完成发言。”小满连忙保证。

他觉得能在升国旗时讲话是很光荣的事儿,根本想不到自己能被选上, 小心脏兴奋得扑通扑通跳得起劲儿。

在乡下的时候哪儿敢想象有这样光荣的事情。

不只是因为得到难得的机会振奋,小满还有压力, 不是担心讲稿念不好,而是他的抽动症还没完全好。

舒苑本来认为小满换了环境, 得到了足够多的关心和爱, 抽动症很快就会好, 谁知道这病很难完全治愈, 小满还有轻微的症状。

小满想的是老师应该没听说过这个病症,也没留意到他会抽鼻子歪嘴,如果到台上他还控制不住, 那他就被所有的小朋友看到了,尤其是沈盼。

沈盼一定会抓住他的小毛病到处宣扬。

绝对不能让沈盼看他的笑话。

而沈盼心生羡慕嫉妒,就去找小满的班主任打小报告。

他说:“老师,发言的学生选得不合理, 你没发现吗,舒时清有时候会歪嘴巴,挤眼睛,上台发言会让全校学生笑话。”

他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小满这个小毛病。

老师就应该把小满换下来让他上,讲稿谁写不出来啊,即使他写不出来他爸还能写得不好么!

想一想,一个大作家写的讲稿在小学生升国旗的时候朗诵,那不比小满写的强?

班主任很诧异,外班的学生怎么来找他?小满挤眼歪嘴的频率根本就引不起她的重视,班主任说:“别盯着别人,自己品学兼优比啥都强。”

这天吃过晚饭,莫莫跟孟安都过来了,她们约好要跟小满一起练习讲稿。

“莫弟你出去。”莫莫说,她不想让莫弟知道小满的烦恼。

莫弟不肯:“你们想干啥,凭啥不让我看?我就不出去咋地。”

舒苑拿两块水果糖交换,莫弟才肯跟着姥姥下楼。

小满开始念稿子,俩女生看着他。

“诶,你歪了下嘴。”

“还挤了下眼睛。”

“不是啦,他那是正常的眨眼,小满,你控制着点嘴巴。”

念了两遍,小满已经把讲稿背了下来,说:“我控制嘴巴,背诵一遍,你们看着。”

陈载在旁边看得无语,他告诉舒苑不要关注,越是关注小动作越多,他们夫妻俩淡然处之,没想到小满自己上心。

最好是小满自己也不关注,不关注慢慢就会自愈。

他不想去制止,他一旦开口,这几个孩子都把这小毛病当大事儿。

可是舒苑觉得自己被治愈,小满这么小就会画糖画,肯定有天分,现在又在父母身边得到了足够多的呵护,他的人生还是会遇到各种麻烦。

小家伙努力在克服,在对抗麻烦,鼓着软乎乎的小脸认真的模样让舒苑很感动。

——

杂志工作黄了的事情舒苑一直瞒着李红霞,可是她还是知道最近舒苑一直在公园里拍照,很快推断出舒苑没班可上。

“你咋不去杂志社上班了?”这天刚到家,李红霞就来了个当头棒喝。

舒苑只能如实回答,李红霞马上炸了:“你说照相馆的工作干得好好的你换啥杂志社!你要是不在照相馆辞工,能至于没工作?”

眼看李红霞开始翻旧账,车轱辘话来回说,舒苑捂住耳朵,反驳:“瞎操心,我一天的收入能顶你大半个月。”

她没夸张,刨去相机跟道具、服装成本不算。

可在李红霞看来没有正式工作可了不得,不管能挣多少钱,坚决不能干个体户。

一点保障都没有,正经人谁干个体户啊。

她老娘由安稳工作带来的安全感丧失,絮絮叨叨一大堆,敦促舒苑务必找个工作。

舒苑想要赶紧结束对话,说:“妈你有空还是操心自己吧。”

李红霞第一次去南华公园看舒苑拍照,之前她都不敢来,怕看到舒苑就像在人民广场摆摊照相的那样,业务不多,看到每个游客都要眼巴巴评估一番是不是目标顾客,大声吆喝无人问津。

反正,她就是怕看到舒苑可怜兮兮地招揽业务,可是站在远处看到舒苑跟小满旁边围了不少人,她惊了又惊,舒苑的生意真像她自己说得那么好?

就站旁边看着,看舒苑笑盈盈地答对顾客,又是帮着换衣服又是化妆,没多大功夫就给两位顾客拍了照。

预期中的心酸场景没有出现,李红霞只感觉眼周一片酸热。

自从舒大庆去世,她是家里的顶梁柱,一直都很紧绷,对仨闺女总有操不完的心,可现在看来,儿孙自有儿孙福,也许她没必要事事操心。

回到电器厂,李红霞好一番宣扬,除了把拍立得相机的神奇之处说上几遍,还说舒苑的摊子有多受欢迎。

“总有人围着,她忙得够呛,一会儿都闲不着。”

李红霞语气自豪得很,心情舒畅。

有人不信,有人猎奇,就跑到公园去看,没想到真有顾客围着舒苑,拍摄场景还那么新奇。

舒苑发现顾客里多了熟面孔,就说:“大家不用跑到这儿来拍,我把道具搬回家属院去,在那儿拍多方便。”

等电器厂感兴趣的人积攒到足够多,这天傍晚舒苑花三块钱雇了辆三轮,把道具拉回了家属院,就先放在李红霞房间,第二天就开始在家属院摆摊。

在家属院拍照不用考虑是不是周日,本来就是轮休制,休班时间也不一定是周日,只有像李红霞这样坐办公室的才周日休班。

摊子就摆在篮球场边上,换衣服就在附近拉帘子,本来是四块五,给电器厂职工跟家属拍是四块,用机械相机拍是一块三,可以拍古装也可以拍西装风衣时髦照,还可以去家里拍,一块一张彩照,全家福价格高三毛。

她这属于送服务上门,价格又很实惠,电器厂的人觉得受到优待,能占点便宜,都跑过来拍照。

舒苑更是忙得脚不沾地,化妆,换衣服,拿两种相机拍,还得往人家家里跑,不过顾客们很满意,她有钱挣,当然乐在其中。

莫莫、孟安他们这些小孩都来凑热闹,看小满一丝不苟地帮舒苑记录编号跟姓名地址,羡慕得不得了。

就像过年一样,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笑意,整体氛围轻松愉快。

忙碌中,舒苑感叹,只要她摆摊,大家都愿意来,她现在仍然是电器厂的顶流。

唐素凤站在远处看着,眼红得不得了,这些人都傻了吧,咋排队给舒苑送钱去。

舒苑到底有啥能耐!

她的几个孩子咋没这本事。

——

周日上午,舒苑带着小满去胜利饭店拍照,除了菜品之外,还要把胜利饭店里里外外的环境都拍一遍。

然后是临时摄影棚搭建,很简单,就是两盏摄影灯,跟饮食服务公司租来的,为民照相馆的摄影棚也就这个水平,一张桌子,根据菜品颜色跟容器形状颜色选择两种桌布,米色的跟黑色的。

中午还拍了后厨跟客人堂食的情况,跟工作人员一块儿吃了工作餐。

下午等打烊后大厨又开始炒菜,才是要拍摄的菜品,按照计划,四十个菜品,分两天时间拍完,今天就要拍二十多个。

路城境内有江有河,鱼虾河鲜是饭店的特色之一,除了常规的红烧肉、红烧排骨这些菜,还有椒盐河虾、蒜蓉争河蚬、韭菜炒黄鱼春、麻辣黄鳝等菜,每个菜不同角度拍两张照片。

小满想妈妈今天整整忙碌一天,可累坏了,傍晚应该去家属院门口看看有没有鸡鸭鱼肉卖,应该让妈妈吃顿好的缓解疲劳。

他可没想到还有吃饭环节。

二十多个菜都摆到桌上,等忙完后,工作人员招呼他们过去吃饭。

饭店经理叫他:“小家伙来呀,不能光干活不吃饭,咱们要把这些菜都吃掉,你跟你妈妈尝尝我们饭店的饭菜。”

小满忙说:“阿姨,我们中午跟大伙一起吃过了饭,不用再吃啦。”

小孩长得漂亮又很有礼貌,乖巧又会帮妈妈干活,跟平时常见的顽皮孩子完全不同,特别招人喜欢。

经理弯下腰,笑着摸了摸小满的发顶说:“你也跟着忙了一天,当然要吃饭,菜都做出来了,肯定是要吃的,吃完告诉阿姨好不好吃,好吧,小家伙。”

有些菜已经凉了,又重新热了一下,完成工作,收拾好所有设备工具,舒苑母子跟工作人员都坐到桌边吃饭。

小满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色香味俱全的复杂菜色,跟家常菜完全不同,好多都是他没有吃过的,让他觉得很新鲜,每道菜都特别美味。

小家伙很会观察,饭店很高级,环境很高档,工作人员没有优雅矜持的,都吃得欢畅,那他也要甩开腮帮子吃。

好多人给他夹菜,他的盘子里总堆着吃不完的菜。

他想到了爸爸,爸爸正在忙碌,有这么多好菜,爸爸却吃不到。

一大桌子菜,被一桌人吃得干净,每个盘子都底朝天。

回家时已经是傍晚,小满心情愉快地说:“妈妈,今天又跟着你见到了世面,吃到了好吃的菜。”

“跟很多人一起吃饭,小满不要害羞放不开,一定要吃饱呀,有句话是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舒苑笑盈盈地说。

忙碌一天,迎着夕阳回家,舒苑的心情非常轻松。

小满心满意足地说:“妈妈,我肚子溜圆,吃饱了。”

他想他可以当一个脸皮厚的人。

陈载回来得晚,小满还没睡,立刻就把吃到二十多个菜的事儿跟爸爸分享。

舒苑想真应该带他去大饭店吃饭,一次吃到那么多好菜对他来说就是了不得的经历。

小满把菜品、味道都描述了一遍,然后说:“爸爸,每一道菜都好吃,可是你没吃到,妈妈说咱们仨一起去吃,我要请客。”

小孩仰着鼓嘟嘟的小孩,洁白的牙齿有点漏风,黑黢黢的大眼睛里有星光闪烁。

神情跟语气都特别有感染力,让人觉得他吃到了特别美味的饭菜,爸爸没有吃到,他特别遗憾。

陈载耐心倾听,等小满说完说:“好,我等小满请客。”

小小的孩子说要请他去高级饭店吃饭,要让他吃到好吃的饭菜,真是乖巧、孝顺,他能感觉到这个孩子很爱他,有小满是他的福气。

小满抓了抓头发,有点难为情地说:“但得等等,我攒的钱妈妈都给我存起来了,手头没钱,等我挣点钱再说。”

陈载平时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可他被小满可爱的神情打动,唇角上扬出好看的弧度,说:“我可以先借给你。”

小满笑得灿烂,坚持说:“爸爸,需要一大笔呢,怎么也要十几块,我还是先攒攒吧。”

陈载的声音温和悦耳:“好,我等小满攒够钱请客。”

接下来两天舒苑完成拍摄,底片是在为民照相馆洗的,她自己冲洗,给赵师傅他们干点活作为交换。

去送底片和照片时工作人员觉得无可挑剔,照片明亮,清晰度高,还原了菜品原本的样子,光泽感在照片上呼之欲出,看上去非常诱人。

经理说工资跟学徒是两码事,工资结给她,除去成本是四百块钱,另外给她个人情,给舒苹找个师父,安排个学徒工的机会。

舒苑必须得拿出诚意来,打了八折,收了三百块钱,另外还说提供一次免费摄影服务,比如有大的活动,或者接待重要客人她都可以来拍照。

——

早上出门,陈载先走,舒苑抱着木箱跟小满刚出门,对门的院长媳妇也开门出来,双方一起下楼顺便寒暄几句,院长媳妇说:“陈医生今天要做个大手术,冠脉搭桥手术。”

舒苑说:“他说晚上要加班,我都不知道他要做手术,陈医生不把工作的事情拿来跟我们说。”

陈载早上出门时平静的很,不管他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他的情绪心态都非常稳定,跟平时没啥两样。

院长媳妇也是本院医生,耳鼻喉科的,在医学方面比舒苑懂得多,说你们家陈医生天分跟造诣都非常高,还给舒苑科普了下冠脉搭桥手术,说咱们国家开展这项手术也不过七八年的时间,每年的手术不过十例,说要不是陈载,五院不可能有能力做这种的手术。

听对方这样说,舒苑就了解了,每年不过十例,那就说明难度一定非常大。

舒苑说:“我不知道要做这么大的手术,他晚上不回家吃饭,要是知道晚上做点好吃的给他送过去。”

院长媳妇笑着说:“你这么支持他的工作,我看你们小两口感情挺好,陈医生每天心情都很好。”

舒苑觉得惭愧,她对陈载的工作了解并不多,就知道他忙,但他很平静、淡定,看不出紧张跟压力。

等跟院长媳妇分开,骑着自行车往家属院门口走,小满说:“爸爸要做大手术,他一定很辛苦,要给他送饭吗?”

舒苑笑着说:“没提前说好,傍晚护士会帮他打饭,再去给他送饭反而会打乱他的时间安排,我们做点好吃的,等他晚上回来再稍微吃一点就行。”

小满赞同:“妈妈考虑得真周到。”

等到傍晚,舒苑带着小满去画糖画,跟摆地摊大哥买了只鸡,把肉剔下来包馄饨,剩下一半留着明天做土豆鸡块,再用鸡骨煮馄饨,母子俩一边吃饭,舒苑说:“等爸爸晚上回来给他煮点馄饨就行,清淡好消化。”

小满连连点头:“爸爸忙一整天,是得吃点好的。”

到八点多,居然下了雨夹雪,母子俩扒着玻璃窗往外看,雨水夹杂着冰晶滴落,路灯照射下,青砖路一片水光。

“爸爸是不是没有雨衣?”小满有点着急地说。

舒苑想了想说:“没带,我去给他送吧,你插好门,自己在家呆着行吗?”

本来就忙了一天,不能因为没有雨具就在办公室多呆。

小满非常乖巧:“妈妈我都上一年级了,当然可以。”

舒苑还是不放心小满自己在家,去隔壁找院长媳妇,让小满在她家呆一会,院长媳妇说:“刚好,老夏也没带雨具,你帮我也带件雨衣。”

舒苑往医院跑了一趟,俩办公室都没人,把两件雨衣都放下,才往家走。

陈载今天的手术做了六七个小时,一共十几个医生护士参与,手术很成功,严重心绞痛患者的心脏恢复正常跳动,他要写手术记录跟观察患者,晚上就留下来加班。

等回到办公室,看到挂在椅背的雨衣,不用想,肯定是舒苑送过来的,他锁好办公室门,带上雨衣往楼下走。

楼门口,雨夹雪裹挟着凉气扑面而来,陈载突然想起在他跟舒苑的关系中,都是舒苑在付出。

那年夏天,他上山采药,在乡间小路上遇到去地里干活的舒苑,对方声音轻快地跟他打招呼:“陈医生,去采药吗?”

他淡声回答:“对。”

舒苑跟他擦肩而过,掠起一阵热风,他的上衣口袋一沉,里面多了两只煮鸡蛋。

那天也下了雨,山上无处避雨,趁着雨势还小,赶紧往回走,在山路上,他背着背篓浑身湿透,遇到穿着雨衣鞋裤沾满泥巴的舒苑,两人同样窘迫,可舒苑心情好得很,把手中的伞撑开说:“刚好我多了一把伞,给你用。”

他想她一个人,怎么会多出一把伞,平淡无波的内心突然起了波澜,他把伞接过来说:“下雨的时候不要往山上跑,有各种危险。”

舒苑笑着说:“我不往山里走,就来看看玉米有没有被冰雹砸坏。”

那时候的舒苑跟现在的说话风格很像。

那时候的他想不到他跟舒苑会组建家庭,有这么大的儿子。

路并不远,回忆过往,很快就回到家,舒苑打量着他,人又不是铁打的,眉眼神情间还是能看出点疲惫,她把湿雨衣接过来说:“小满已经睡了,我再去买件雨衣给你放在办公室备用,听说你做了大手术,我去给你煮点鸡汤馄饨,很快。”

陈载本来想说不用吃饭,但想到鸡汤馄饨一定是花好多时间做的,就回答说好。

馄饨只有多半碗,热气腾腾,鲜香可口,赶走一身的凉气跟疲惫,舒苑坐在他对面问:“手术顺利吗?”

陈载回答:“挺好。”

手术难度很大,他不可能没有压力,但看到舒苑舒展的笑脸,压力一扫而空。

“你以后早点睡,不用等我。”他又说。

舒苑手撑着下巴笑:“没等你,我在窗口看雨夹雪。”

——

严寒柏他们四个还在待业,舒苑优先被安排工作。

八十年代初的印刷还是铅字印刷,舒苑分到的工作是去下属印刷厂干捡字工。

这是轮岗,多个部门轮换之后,她可以去当编辑。

舒苑想着轮岗也挺好的,熟悉各个工作岗位,反正她要骑驴找马,这样算是资历阅历积累,可是第一天的工作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

捡字车间里是一排排的木架子,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铅字,捡字工手里拿稿,挨个找铅字,放进木头盘子里,一盘字就是一页图书。

带她的徐师傅强得很,速度很快,熟悉每个铅字的位置,闭着眼都能把铅字捡出,就跟打字的盲打一样,他能盲捡。

说话间,徐师傅非常得意,他觉得捡字是门手艺,而他就是站在这门手艺巅峰的人。

把铅字的摆放顺序弄清楚之后,舒苑就拿着木盘跟稿子开始捡字,面对面前密密麻麻的铅字,舒苑觉得自己眼睛要瞎了。

她像是不太灵活的老旧机器,眼慢手慢,力不从心。

这活在她看来不比种地轻松。

而她的工友们像是各个身怀绝技,手脚灵活,干活麻利,衬托得她更慢。

不知道这个岗位要干多长时间,舒苑本来想干一段时间再说,可是只干了几天,就听到一个消息。

他们捡字工每个月有六块钱补助,补助的名称是毒素补助!

也就是说铅字有毒,长期从事这个行业,难免会造成毒素累积。

得知这个消息,舒苑再看向每天认真工作的工友,内心五味杂陈。

她一边像个老旧机器一样往木盘里捡字,边跟人聊天,她说:“徐师傅,这些铅字有毒吧。”

聊天不会影响徐师傅的速度,手上动作不停,他说:“怕啥,你把手洗赶紧不就行了吗,不洗干净手不得吃嘴儿去,厂里不是发给咱们六块钱补助嘛,六块钱能干多少事儿。”

旁边的大姐自己觉得无所谓,但想要吓唬年轻人,说:“你结婚了吧,生娃了吧,我跟你说,铅字肯定有毒,有的女工干时间长了会不孕,咱们是四十五岁退休,男的五十岁退休。”

舒苑很虚心地问:“大姐,咱女工有不孕的啊。”

大姐立刻开始八卦:“有哇,咋没有呢。”

她立刻举例说哪个女工不孕,又说路城大大小小的印刷厂有三千多家,上大印刷厂问问,不孕的肯定比干别的工作得多。

舒苑:“……”

大姐说完之后心里痛快了,把心理压力给到年轻人,反正有毒没毒的,她都得干这份工作。

徐师傅说:“你别吓唬她,你看我们不都好好的,有危险的工作多的是,能挑挑拣拣的嘛,再说国家为咱们着想,给了补助。”

六块钱,也许能让他们抵消对健康的担忧。

中午下班,舒苑发现工友们确实都仔仔细细洗手,大姐很不厚道地逗她玩儿:“舒苑你可得把手好好洗洗,你还年轻,长得也俊俏,可不能因为干这活影响生育。”

舒苑:“……”

大姐成功给年轻人施加了压力,心情舒畅地回家做饭去了。

舒苑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洗完手才回家。

她发现,工友们都知道铅字有毒,但都觉得问题不大,安于现状。

等到傍晚,老旧机器慢吞吞地干了一天枯燥乏味的捡铅字工作,到学校门口接小满,本来舒苑会牵他的小手,可现在她觉得手上还沾着铅,会沾到小满身上,根本就不用手接触他,胳膊环着他把他抱上自行车大梁。

“小满不要拉我的手,我天天捡铅字,手上可能沾着铅,铅有毒。”舒苑蹬着自行车,慢悠悠地说。

小满瞪大黑黝黝的眼睛说:“看来妈妈的新工作不太好吧,要不还是去公园拍照,挣的钱还多。”

舒苑笑道:“你急啥,别操心,我要开动脑筋,尽快换个工种。”

回到娘家,李红霞让她摆桌子拿碗筷,舒苑举起双手,说:“别让我干活,捡字女工,手上可能沾了铅,有毒。”

李红霞瞪她一眼,说:“照相馆干得好好的,还不是你瞎换工作,长点教训吧,在一个地方好好干,争取换岗。”

舒苑说:“行啦,车轱辘话来回说。”

等蹭完饭回家,舒苑又跟陈载说:“你要是不忙的话,这些天家务活得你包,我手上有铅,我啥都不想摸。”

捡字女工,舒苑是一天都干不下去了。

小满连忙指着自己鼻尖:“家务活都由我来干,爸爸你不用管。”

陈载问:“要不我帮你找份工作?”

舒苑拒绝:“尊严,给我留点尊严,我就不信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小满比谁都急,连忙跑过来,不碰舒苑的手,但可以抱她的腰,说:“妈妈,你干的工作有毒,还在乎啥尊严不尊严?你就让爸爸帮个忙吧。”

舒苑笑道:“我逗你们玩儿呢,捡字工多的是,都跟我一样工作,大家都干得好好的。”

小满又去央求陈载:“爸爸你就帮妈妈找个工作吧。”

他觉得妈妈的工作问题很严重,妈妈一直都陪他画糖画,现在连画糖画都暂时取消了。

陈载知道她说得夸张,答应小满:“也许换工作对你妈来说不难,你妈自己换不了我就帮她。”

他又安抚小满:“长年累月地重复捡字工作才可能对身体产生影响,你妈干得时间短,没事儿。”

晚上等小满睡着,陈载十点钟洗完澡回卧室,舒苑还在等他,趴在床上手肘撑起,问道:“你不打算安慰一下捡字女工吗?”

陈载神情一凛,又来,没完没了是吧。

熟悉的味道。

他在衣柜边拿了身干净睡衣,边往床边走边问:“怎么安慰?”

舒苑大言不惭地提要求:“我都这么惨了,你不把肩膀借我靠一下吗?”

陈载:“……”

果然,她又要开染坊。

但愿她一辈子平安顺遂,不遇到任何挫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