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蒋羡在丧期之内, 必然不能如同以往,锦娘本以为今年会在婆家过年,没曾想还是在自家过年, 心情倒是很好。
只是她肚子笨重, 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原本打算准备休息。但是躺床上躺了一日,就觉得百无聊赖, 这才发现她想要的自由和放松是工作闲暇之余的放松, 不是完全躺平,她完全没办法做咸鱼。
于是, 就把自己生产的事情提前布置了一番,罗妈妈曾经奶过蒋羡, 说是妈妈, 其实年纪也算不上大, 也就四十岁出头,正好帮自己照顾孩子。锦娘让阿盈到耳房的阁楼去住,让罗妈妈正好到楼上隔间住。
产婆则请了一位颇有口碑的孔婆子, 连定钱都提前先下了。
布置完了之后, 她就在蒋羡的见案上专门作画,以前留下来的画册子已经陈旧许多,得翻新一遍。她们绣铺已经赶制出了一批白色的百褶裙,都是准备在元宵节前卖的,等元宵之后, 生意都会一般。
正好二月左右是产期, 她还得坐一个多月的月子,那就得提前把春衫做出来。
今年时兴的样子又不同,她得构思一番才行, 翻看以前的画册,她发现自己以前虽然没有现在手艺好,但是配色大胆不匠气。
她细致的画完一张后,才站起来看丈夫。
此时,蒋羡正拿着书在看,见锦娘过来,才笑道:“你来这里一个时辰愣是没有同我说一句话。”
“我也怕打搅你嘛。好啦,现在专心致志的陪你,你在看什么呀?”锦娘看了看书的封面。
蒋羡扬了扬书:“就是一本经义罢了。”
锦娘笑道:“好吧,我不过些许识得几个字,就不不懂装懂了。”
“娘子,怎么前些日子见税官过来了?还收了那么些。”就是蒋羡看到商税也觉得太多了。
锦娘却正色道:“税收说到底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我们做生意的,总比种地的老百姓日子要好过一些,该交就交呗,若是你不交我不交,那朝廷打仗、修路用什么啊。”
蒋羡想,她真的非常正直啊,有些人千方百计的逃税,娘子却是提前预备税款交。
他握住锦娘的手:“娘子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天下有人却并非如此,足以见娘子心诚。”
“我知道,还有宰相家人放印子钱的呢,甚至士大夫们田连阡陌,还口口声声在朝堂说什么为民请命。可是这又如何呢?别人我管不着,反正我做好我自个儿就好了。如果是我,我反而不想要那么大的权和那么多钱,钱够用,权力能够保护好我们自己,这就足够了。”锦娘难得和丈夫有交心的言论。
蒋羡感叹:“娘子真是淡泊。”
“我可不淡泊,看到好吃的我也想吃,看到好玩儿的,我也想玩儿。郎君呢,郎君的志向是什么?”锦娘问。
蒋羡笑道:“我也没什么大志向,无非是克绍箕裘,不缀祖宗之名头。”
锦娘拂了一下他的脸:“这还不算大志向啊,这已经是很大的志向了。不过呢,你也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感觉当官也不好当。”
她前世也是看过不少文学名著的,只能浅显说点:“太清正了,恐怕是水至清则无鱼,为官场不容。太圆滑世故了呢,做官没立场,一时官途顺畅,恐怕也很容易被大鱼吃小鱼。为国为民者,也多有委屈,君臣相得不容易,总之我感觉很难。”
以前蒋羡是很少有机会和她这么交心的,因为他的确读的书多,妻子平日和他多半也是家长里短或者是说些笑话,很少这般。
没想到她这般有见地,锦娘却知道不是她有见地,而是她来自一千年后,凝聚了无数人的思想归纳总结,自然也就不同了。
“娘子,那照你这么说我就不做官了?”蒋羡笑着问。
锦娘摇头:“自然不是,学得文武艺,售与帝王家。你若科举得中,才能知道你能不能做好官啊,若是对百姓好,不必我说,老百姓恐怕都要送你万民伞。”说罢,她又搂着蒋羡的胳膊道:“我觉得你肯定是一位好官。”
蒋羡睁大眼睛,逗她:“那也未必哦,万一我是奸臣呢?”
“你若是奸臣,那我就和你割袍断义。”锦娘可不是开玩笑的。
蒋羡忙道:“别呀,咱们说点轻松的,你最敬仰的人是谁?”
锦娘想了想:“应该是伍子胥吧,太史公不是还说他乃烈丈夫吗?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
“伍子胥?”蒋羡非常惊讶。
他其实也听岳母说起自己娘子的生平,数十年如一日,攒起家业,分明美貌动人,却从不利用美色走捷径,非常自律,不贪图任何小便宜。
非一般女子可以比拟。
想到这里,蒋羡觉得自己头皮都紧了紧。
锦娘看了他一眼:“怎么啦?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女子的柔顺了?”
“不是,就是觉得娘子的品味高。”蒋羡笑。
锦娘挑眉:“郎君,你在讽刺我。”
蒋羡连忙道不是,锦娘又正色看着他:“我始终觉得人若是被利益驱使,最终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反正不管你将来是为官做宰,还是做个普通人,我都不会给你拖后腿。”
说了这一通,锦娘又摸了摸肚子:“我肚子有点饿了,到旁边吃点点心,你慢慢看书。”
“好。”蒋羡知晓锦娘平日吃的都不多,也就过年的时候多吃几块点心,还怕自己吃多了,自然应允。
锦娘见这细点做的好,吃了五六块,又出去自己倒水喝。回来之后,继续画了一张花样子,连中饭都只匆匆吃了半碗,蒋羡与她在一处,反而更不敢放松了。
别人过年走亲访友,她们夫妇却是如此。
正月初七,锦娘让人开了门,此时人不多,锦娘正好让悯芝和朱绣娘把二月份的粉扑也赶制出来,自家店铺倒好,关键是交付给别人的东西是一定要先赶制出来的。
她们三人边聊天边做,倒也很快,五日就做完了,时间还绰绰有余。
锦娘又和朱绣娘开始做做春衫,她道:“到时候我恐怕要生孩子了,店里咱们得有些存货,不至于人家要什么都没有。”
朱绣娘反倒是劝锦娘:“您还是先顾好自己的身子,这女人生孩子可不是一般的受罪。月子呢,一定要坐好。”
“嗯。”锦娘笑道。
其实也有王记绸缎铺想挖朱绣娘过去,朱绣娘看都不看一眼,魏家绣铺好就好在有人情味,办事讲规矩,东家为人公平,也没什么明争暗斗,如此也好。
又说锦娘这边已经开门做生意了,荣娘却依旧在家过年,她正让人炖了肉汤过来给孩子们吃。麟哥儿现下已经是个小少年了,有些别扭道:“娘,这肉太浓了。”
“你吃我做的这肉丸长大的,以前不都很爱吃么?”荣娘不以为然。
麟哥儿道:“娘,怎么不做螃蟹,我们在娄家就吃过蟹酿橙,可好吃了。”
提起娄家,荣娘不由想起娄四娘,她和曾经的锦娘一样大龄未婚,家传之技法,是一位女大夫,只是相貌不及锦娘。
丈夫近来和娄家老爷子走的很近,也带儿子们去过娄家。
这娄家也不知道怎么吸引人,丈夫常常去娄家探讨医术,儿子也嘴里说娄家好。
偌大的家,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也想向外面寻找些慰藉,但最后一步,觉得还是不行,簪子也还给人家了。无论如何,她有丈夫有儿子,若是被人发现,怎生了得?
这样的心情在她元宵节时,见到锦娘和蒋羡夫妻的时候,又觉得她和冯胜的关系其实是不正常的。
比如蒋羡还是读书要科举的人,那样矜贵的世家子弟,却事事妥帖周全,对锦娘更不必说了,二人完全就是有说不完的话似的。锦娘其实讲非常无趣小时候吃汤圆的事情,他都非常捧场,而且一直夸锦娘,锦娘嘴角的笑容都没放下来过。
冯胜似乎从来都没有这样过,一直在酒桌上吹嘘他认识谁,又去哪个大人物家里看病,完全自说自话,到最后甚至都无人附和他了。
饭菜撤下后,又听冯胜提起道:“我看你们家铺子怎么换了人?”
蒋羡道:“哦,他家与我家的赁期到了,正好又有别的朋友介绍,我和娘子见那家也可以,就又赁给了人家。”
“你们那的门面比二姨家的大,位置也好,赁给做钱庄生意的倒是一处大进项。”冯胜若有所思道。
钱庄可是长久又有钱,不是一般的人哪里能够找的来。
冯家一家人在回去的马车上,冯胜和荣娘都很沉默,麟哥儿却不知怎么问向荣娘:“娘,二姨和三姨都在做事儿,怎么您不去做事儿呢?”
荣娘被这句话惊醒了,她支支吾吾道:“娘是为了你和你弟弟啊。”
自己悉心伺候孩子到如斯地步,最后竟然被自己的孩子背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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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元宵节,锦娘提起蒋羡去年送的灯,还找了出来:“看,和新的一样,咱们再把它点燃放床边吧。”
“等出了孝,咱们光明正大的出去猜灯谜,给你赢一个回来,好不好?”蒋羡今日熬到太晚,都没什么力气了。
锦娘笑道:“自然好,不过,你知道我刚刚怕什么吗?”
蒋羡奇道:“你怕什么?”
“我怕你说等会儿我让人出去买一个给你,所以我就默默祈祷,咱们俩都这么熟了,快别这样了。”锦娘双手合十,笑颜看他。
蒋羡失笑,又双手放在脑后:“我这般给你造成负担了吗?”
锦娘赶紧摆手:“不是,我就是觉得一个人太周全妥帖了,这样不是很累么?虽说这样对我很好,可是我怕你累。”
说罢,她把唇脂涂上,准备上床歇息。
现在她睡外面,方便如厕,蒋羡还是下意识的帮她把被子盖上。他今日有些睡不着,想着二月就要省试了,若他发解了,想必现下也能参加省试了。
这些烦恼,若是同别人说,别人要么冠冕堂皇,要么就大呼小叫小题大做,只有跟娘子说,娘子就非常正常。
“下个月就是省试了吧?”蒋羡开口。
锦娘道:“对啊,若是我没有怀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会做些什么雀上枝头、节节高升的笔袋,让小郎去国子监门口摆摊去,指不定生意还不错呢。”
蒋羡看向锦娘,即便是黑夜里都能看出她在打趣,他忍不住掐了一下她的脸。
锦娘才安慰他道:“知道你郁闷了,可是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觉得三年之后的你,肯定会愈发从容。闲庭信步,笑傲考场。”
见蒋羡还难过,她又道:“就怕到时候咱们蒋状元打马游街时,那般春风得意马蹄疾,被人榜下捉婿了!”
这句是真的把蒋羡逗笑了,他捏了捏锦娘的鼻子:“我还道你没什么怕的呢,原来你也有怕的。”
锦娘笑道:“肯定啊,现在家里只有咱们俩了,咱们夫妇感情很好,等你真的高中了,就会有更多人围在你的身边。常言道,夫妻共患难容易,共享福难。将来又不知道是什么样了,所以,咱们珍惜现在的时光,努力过好每一天,比什么都强。”
这样的担忧其来有自,蒋羡现在是真情实意,日后又不定会怎么样?
人生过好当下才是最值得的。
蒋羡没想到锦娘会有这样的想法,他想娘子就是太爱他了,所以患得患失,“不会的,谁捉我,我都不走,就等娘子。”
“真乖。”锦娘看着蒋羡表忠心,抚了抚他的脸。
蒋羡满脑子都是自己被抢走,娘子伤心难过的场景,那些省试殿试竟然抛诸于脑后了,迷迷糊糊的竟然睡着了。
次日起来,他一醒就看锦娘正盯着他笑。
“怎么了?”蒋羡摸摸自己的脸。
锦娘道:“怕我家小夫君被抢走了,快起来,你今日帮我去送一件货。”
“我?”蒋羡觉得稀奇。
锦娘点头:“可不是,初八那日,有一户人家送了《缂丝孔雀图》来让我帮着修补,后来我发现这家竟然是一位博学鸿儒。我也不知道对你有没有用?”
听锦娘把名字说出来,蒋羡才讶异道:“竟然是他。”
“你知道我是不会和人搞这些关系的,巴不得送完扭头就走,但是你就不一样了。到时候你送过去,就教他如何保养,我还送他一件手套。如此一来二去的,岂不是就相交了么?”锦娘道。
蒋羡听锦娘说了之后,不由得道:“娘子,你其实也挺会交际的嘛。”
说完,他觉得自己傻,他娘子在文绣院的时候,还能够让弟弟拜入吴侍诏的门下,人家可不是一般人?只不过平日从来不轻易出手,甚至帮宋执政的女儿做过那么多衣裳,都懒得攀附。
锦娘拉他起来:“反正你看着办?你若觉得可以,就帮我送过去,若是你觉得不愿意,那我就让小郎去送。”
“我去,我去。”他可要抓住每一次的机会才行。
“也不要勉强,到时候若是他很不好说话,是个古怪老头子,不爱才,那咱们也别理会他。”锦娘怕他受挫,又如此道。
蒋羡搂住锦娘,心里很是感动,别人知晓自己的难过,恐怕也只会难过,只有娘子什么事情都把他放在心上,并付诸行动。
这是蒋羡头一次替她送货,锦娘倒是不担心他送错,就怕他见不到人。
阿盈打趣道:“我看您以前也没那么紧张。”
蒋羡却是异常顺利,见到这位大儒,那人见他通身之气派,还不由得多聊几句,知晓他也是读书子弟,还曾经拜入黄学士门下,当场考较起来。
至于结果,在蒋羡回来的时候喜气洋洋,锦娘就知晓了。
“多亏娘子,今日才能结识这位肖翰林,真乃博学鸿儒也。”蒋羡还拿了几本书回来,说是肖翰林送的。
锦娘摇头:“这是靠你自个儿的功劳,与我什么相干,是你才学好,人家才看中的。”
蒋羡还道:“我真没想到他还是国子元江顾言的先生呢,娘子,我看过江顾言的文章,写的极好,又很有见地,大家都愿意结识他呢。”
“哦,江顾言就是宋家娘子的夫婿吧?我去年还帮宋家做过嫁妆呢。”锦娘说来也知晓。
蒋羡立马点头:“对,就是他。”
锦娘让他帮自己缠线,她则开始劈线,又打了个哈欠:“那真是歪打正着了,说明咱们运气好。”
“什么运气好啊,都是娘子为我的事情事事上心罢了。”蒋羡是非常了解锦娘的,因为绣技出众,尤其是擅长一些绣件上的疑难杂症,所以颇有些脾气,为人也是很硬气,轻易不求任何人,是个特别要强的人。是因为他,才想出这样的主意的。
可过后丝毫不居功,总说自己才学好,人家才看上他的。
二人正说说笑笑时,见有客人过来,锦娘让他先去书房,她则出来迎接,没想到来的不是别人,倒是蒋羡的表姨母,也是他二哥的养母刘氏,她身后还跟着三姑娘。
锦娘忙要行礼,刘氏托住了她:“你有身子的人,不必行礼,快些坐下吧。”
“是。”锦娘坐下同她们追忆蒋六夫人,寒暄了几句,才道:“姨母,十六郎正在书房读书,我让人带您过去吧。”
不管刘氏表现的多么挂念蒋羡,又或者倾诉她的苦衷,或者说许多话,锦娘都处于一种客气的状态。
刘氏同意了,又让三姑娘留下来同锦娘说话,三姑娘笑着看周围的环境,啧啧夸好,又问锦娘:“你们产婆乳母都请了吗?”
“产婆请了,乳母这些日子正在相看。”锦娘笑道。
三姑娘如今和在闺中不同了,闺中的时候很是秀气,擅长文墨,现在成婚后却一心为夫家着想。她到如今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了,人看起来还微微丰腴了一些。
她没想到锦娘不仅自己打理铺子,倒是把一切事情打理的井井有条的。
她们就是想施恩也没机会,正如刘氏拿了一张田契给蒋羡,还道:“你嫂嫂那里已经收下了,如今你母亲一去,留下你们兄弟三人了。我没福分生下一儿半女,你爹听闻连下家都找好了,你年纪最小,日后怎么照顾你啊?你娘子虽好,可不能够总靠着她啊,你看她多辛苦,月份都这么大了,还在做针线。”
刘氏说的蒋羡颇为羞愧,本是过来看看的锦娘却扶着肚子进来道:“姨母,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婆母临过世之前给了我们几亩薄田,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也是能保证我们衣食无忧。”
大道理锦娘不懂,她就知道什么叫做拿人手短,吃人的嘴短。
婆母在世时和刘氏根本不往来,甚至连他们的礼都不收,如今她们两间铺子有宅有地,何必贪图那些?
即便没有,也不应该受之。
大丈夫行事,当磊磊落落,如日月皎然。
蒋羡听锦娘言语,忙道:“是啊,姨母,我们家产提前分了,如今都是娘子打理,现下比在家里的时候日子过的还好。”
刘氏不曾想蒋羡这样的风流公子,这般上道的人,竟然成婚之后,也变成了个被女人辖制的人。
然则,这魏氏毕竟不是她的儿媳妇,也不好发火,若她对魏氏不好,将来魏氏折磨蒋羡可就不好了。
“罢罢罢,既然你过的好,那姨母也就放心了。”刘氏此来当然是想着让他们兄弟和解,日后莫生嫌隙,否则蒋放日后官越做越大,亲兄弟出来拆台,可就不好了。
蒋晏和许氏倒是亲近的很,偏魏氏出来拦着,她这计划自然落败。
锦娘倒也不会得罪她,还笑道:“姨母突然来访,我们也没个准备,等下次我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了,再宴请姨母。”
刘氏自是带着儿媳妇走了,锦娘看了蒋羡一眼:“我没有让你收下,你不会怪我吧?”
蒋羡摇头:“本来我也没想收,她也是为了二哥的前途罢了。”
锦娘点头:“咱们不要她的东西,无欲则刚,若是要了,你就是占理,将来也说不清了。”
“娘子说的是。”蒋羡当然知晓娘子的心意。
锦娘心想,我既然能和蒋羡一起搬出来,自然会把这朵人间富贵花养的好好地,还需要别人啰嗦。
时光转瞬到了二月,锦娘刚把一月份的帐盘好,就发动了,当晚就产下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