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深夜, 锦娘又重新漱了口,吐在牙桌上的痰盂上,之后, 又用帕子擦了擦脸, 才往里面准备躺下。见蒋羡倒了水进来,忙道:“你要不要将就用我的茶水漱口?”

蒋羡笑睇着她:“不必了。”

锦娘脸微微一红,又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置:“快来歇息吧, 夜深了, 今日别学了。”

“嗯,听娘子的。”蒋羡一笑。

虽然才相处两个月, 但是锦娘觉得蒋羡绝对是很好相处的人,等他躺下, 她又靠在他怀里:“今日折腾的也太久了, 明日都不知能不能起来, 你要记得喊我啊。”

蒋羡爱抚着她的一缕头发:“你就是多睡会儿又怎么了?”

“还是不了,让别人说新妇是个懒鬼可不好。”锦娘笑了一下,又道:“你把灯吹了吧。”

蒋羡点头, 准备下床, 不知道想起什么,又掀开锦娘的被子,看了看她的膝盖,果然破皮了,很是心疼:“我先给你拿药油擦擦。”

“好, 郎君。”锦娘任由他这般体贴。

二人又忙活了一阵子才歇下, 白日去了绣铺,锦娘更是马不停蹄的开始做绣活,她这十件牡丹的衣裳, 已经做了六件了,还剩四件。

上午刚做了一个时辰,见阿盈进来道:“娘子,有人要定做洛阳锦样式的荷包。”

“好,我现在就去前面。”锦娘来了前面,一看,还是熟人。

那人也很意外:“你是这里的……”

锦娘笑道:“这家店就是我的呀,您请坐。”

来人是韩效之妻,刘计相嫡亲的侄女,端午时,她婆母那里见到她过来探望过。这位刘大娘子不仅仅是刘计相的女儿,还是昭文相公的侄孙女,算得上家世显赫了,听闻她嫁妆就有万贯。

刘大娘子笑着在四周看看,不由得笑道:“你这里不似绣铺,反而似书画铺,这墙上的绢画都不错。”

“这不过是我画着玩儿的,我听说您既然要定做洛阳锦的荷包,您想做几对,什么底色的,我这里现场可以设计出来。”锦娘笑道。

在商言商,不必寒暄,寒暄多了,收钱也不是,不收钱也不是。

刘大娘子道:“我是方才进来,看到你们这里的几件被子听闻都是洛阳锦样式,真是好看极了,所以想做二十对,具体什么样式就由你来定吧。”

“如此,我就画两样,您若同意,就一样做十个。”锦娘问询道。

见刘大娘子点头,她立马拿出画笔,不过,她又问道:“我忘记问了,您是送给什么人呢?送年轻女子,还是男子,还是您自个儿用?”

刘大娘子笑道:“送给年轻女子。”

“那就选葫芦样式和葡萄样式的,葫芦样式青竹打底的缎子,葡萄样式正红织锦加云纹。”锦娘立马有了头绪,她这几日天天都在做洛阳锦的样式,早已是烂熟于心。

花了半个时辰锦娘把设计出来的图给她看,刘大娘子忍不住点头:“还真好看。”

锦娘笑道:“您喜欢就好。”

说罢又说了这荷包二百文一个,二十对就是四十个,一起是八贯。

刘大娘子让人很快就付了钱,带着一众仆从出去。阿盈则在旁道:“娘子,您为何不与她多叙叙旧啊?说起来咱们还是亲戚呢。”

其实阿盈觉得不要钱都行,姑爷和韩侍制可是好友啊。

锦娘笑道:“人不求人人最大,我也没什么要求她的。”

“可是姑爷那里……”阿盈担心蒋羡怪锦娘。

锦娘摇头:“他自己的前程应该他自己去奔,我的生意我还是要做的,况且,我本来和人家也不在一个阶层,说太多了,人家反而不喜欢。”

殊不知刘大娘子上了马车之后,她身边的心腹丫头和妈妈倒都好奇起来:“这魏娘子的店看起来一派富贵雅致的气派,咱们方才坐的垫子都是织锦做的,上的茶是建茶。那里挂着的褙子听闻还是宰相家的女儿的嫁妆,看起来本钱不少啊。”

刘大娘子则道:“我方才还怕她不管不顾的同我说些其她的,还好她没说出来,等这次做了荷包了,日后不来这家了。”

她心腹道:“是啊,十六郎君说起来和您还是表亲,又和咱们姑爷自小都是一个圈子长大的,也真是尴尬的很。”

“是啊,但她的绣技还是别出心裁的,我去了好几家有名的店。锦绣阁太杂了,鬓云楼太老气了,现下很火的王记,听闻名声不好,都是这里抄那里抄的花样子,倒是魏记绣铺,美而精,价钱也适中。”刘大娘子很公允的说,甚至她发现锦娘对她都没什么感觉,就是正常做生意,正常卖价。

只不过,到底是以朋友之妻相处,还是以主顾相处,就很难界定,如此还不如不去。

锦娘就没这么多纠结,她和蒋羡也说了今日的事情,主要看蒋羡的反应。如果蒋羡的心里也是瞧不起她的,日后若他真的飞龙在天,自己恐怕还会成了他的绊脚石。

那么就得早做打算。

今日刘大娘子的出现,她的疏离客气,更让锦娘从新婚的热恋中清醒了过来。

“娘子,你生意上的事情,我不懂。所以,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毋须和我说。”蒋羡笑道。

说完,他又过来坐在锦娘旁边道:“若是有人给你气受了,你就告诉我,即便我一时不能帮你出去,将来也是可以的。”

这个答案让锦娘很满意,她摇摇头:“没事儿,没人给我气受,只是我想着你和韩效毕竟是朋友,我也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你如今是靠你自己,若我不收钱,反而好似咱们求着人家似的。”

蒋羡心想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先考虑是不是对自己有影响,可他每日做什么事情,很少会想到她。

他扶着她的肩膀,看着她的眼睛:“娘子,你这么好,我都怕你被人抢走了。”

“我好?”锦娘都有点懵,她也没觉得自己对蒋羡多好啊。

蒋羡见锦娘这样懵懵的,忍俊不禁:“感情你都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啊?”

真是个傻丫头。

有多少人仗着嫁资多而在妯娌之间娇奢的,又有多少人被府里人孤立了,还泰然自若毫无怨言的,她总是不卑不亢,又大气。

还总是非常擅长为别人着想,特别是为他着想。

他们的头发都散了下来,抵着额头在一起,在橘瓣轻纱灯下,满室温馨。

早上,锦娘亲自帮他绾头发,说实在的,她这位郎君头发这么放下来,比女郎还要美这么几分。

蒋羡以前对自己的容貌非常自信,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漂亮的孩子最容易受到瞩目,然而经历过几次中伤,他觉得人太过漂亮也不是什么好事。

甚至还会被人调戏,带有色目光,唯一觉得他非常好,又很爱护他的人,除了母亲就是娘子了。

“这里有点痒,帮我篦一篦。”蒋羡头一次撒娇,故意指着头皮看着锦娘。

锦娘宠溺道:“好,我帮你篦一篦。”

篦完,她见自家夫君着实貌美,不由道:“等我把这批洛阳锦全部赶制完了,我再替你做一件衣裳吧。”

蒋羡摇头:“不用了,你把这批做完就歇歇吧。”

“如今我晚上已经是再也不会做绣活了,已经算是歇息了,你晚上还要读书呢,比我更辛苦。”锦娘不以为意。

她现在的活计能分一半给朱绣娘,轻松多了。

蒋羡知晓她从不轻易说什么,但只要说话便是言出必行,故而,也不争辩,只乖乖的道:“那就谢谢娘子了。”

锦娘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别说谢谢了,对了,明日你不是说还要去黄学士府上吗?去了之后就别回家了,去我那里,我昨儿听人家说盛意坊的鸽子汤很滋补。俗话说一鸽胜九鸡,又补肝肾,又补气血,最适合咱们俩了。”

不知怎么,蒋羡觉得他家娘子很宠溺他,可有时候又把他当保护神,就像昨日外面有响动的时候,娘子会钻进他怀里,让他保护。

二人早上温存了一会儿,又立马去做各自的事情了。

早上没绣多会儿,荣娘却过来了,锦娘让她进来屋里说话,又不由笑道:“大姐姐怎么有空过来了?”

荣娘见锦娘这里多雇了一个人,脸色又极其的好,水润的不行,她道:“你之前额头还长几颗痘子,现在全好了。”

“是啊,我也不知道为何。”锦娘还觉得奇怪呢。

她皮肤虽好,但也时不时冒出几个痘子来,成婚之后,竟然都平了。她又想了想:“可能是我现在晚上不熬夜了。”

荣娘笑道:“看来妹夫对你很好。”

锦娘笑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姐姐如今还在香粉铺子吗?”

荣娘叹了一口气:“那香粉铺子的人,为了点蝇头小利争的头破血流,水太深了。”

看大姐姐要打退堂鼓,锦娘也知道她的性子,说好听点是淡泊名利,说不好听的就是做什么也就三分钟热度,而且她本就奴仆成群的伺候着,锦娘始终也不会多建言什么。就仿佛科举似的,真正能够成功的人,绝对不是让人催促压迫的,必须是自己自律有天赋的,就似蒋羡,别看人家平日在外交际广阔,但每日读书的用功程度绝对是叹为观止的。

见锦娘低头做绣活,她又自觉无趣,推说有事先离开了。

等她走了,阿盈才进来道:“娘子,大姑娘想说什么?”

“想让别人帮忙做决定,到时候过的不好可以把责任推卸给别人,过的好就是她自己的。不必管了,她如果真的有什么大事儿,肯定还会再来的。”锦娘不在意的摇摇头。

到中午,蒋羡过来了,锦娘迎了上去,带他到楼上喝汤。锦娘楼上的闺房还是头一次请他上来,蒋羡左看看右看看,十足好奇,什么都要问问,甚至恨不得去床上躺躺。

“娘子这是什么?”他拿了一个螃蟹形状的盒子道。

锦娘指了指自己的唇部:“唇脂啊,你看我的唇一直嘟嘟的,就是在用了口脂之后,再涂一层这个。”

只见他“哦”了一声,又从这里到露台往下俯瞰,听锦娘喊他进来喝汤才乖乖进来。

鸽子汤不知怎么做的,汤头味道也轻,但是十分可口。

锦娘笑道:“官人,如何?”

“头一次喝到这般好喝的鸽子汤,这还多亏了娘子。”蒋羡握住她的手。

二人又说些家长里短,蒋羡遂道:“存二哥外放不在家中,张大娘子被人觊觎,后来托张九哥和我把那人教训了一顿。娘子,日后我若是做官,咱们俩可要永远都不分开啊。”

锦娘不曾想周家还有这般的事情,自是点头,但也提了要求:“那我跟着你外放,你可不要三心二意,你若三心二意,那我也必定不会一心一意。”

“娘子,你竟然担心这个,只有我担心你的份儿,你怎么会担心我啊?”蒋羡惊诧。

锦娘笑指着他:“算你会说话。”

只有两个月就是解试了,锦娘就道:“这些日子就好好在家读书,便不出去了吧,你若要吃什么要用什么,我买好了,回去给你。”

“好,我都听娘子的,但是有时候想娘子了,我会来接你的。”蒋羡笑。

明知道他是哄她的,可锦娘听了依旧还是很欢喜。

用完鸽子汤,蒋羡要赖在锦娘这里休息,锦娘吧窗户支开,等风吹进来,如此才下去。

殊不知四姑娘那里也正听孙世琛提起解试的事情,四姑娘这才知晓宋朝解试和明清不同,没有县试院试,只有发解试、省试和殿试。且省试没过,要重新发解

“我如今才知晓那蒋羡是走了黄夫人的门路,才从一个门外弟子,如今竟然让黄学士那般偏爱,看来他发解稳了的。”

四姑娘毫不意外蒋羡的才干,毕竟书里都写过人家可是大奸臣,这能够被称为奸臣的也不是一般人。

不过,她好奇道:“他怎么走了黄夫人的路子?”

孙世琛道:“众所周知黄夫人爱牡丹,还培植出了洛阳锦,蒋羡便送了一件二乔牡丹的褙子,如此颇受黄夫人青睐。”

那就应该是魏锦娘做的了,四姑娘嫁给孙世琛之后,她生的貌美,家世不错,想和丈夫培养感情,自然也就水到渠成了。因此,她就道:“这衣裳应该是他妻子做的,其妻就是开绣铺的。”

前些日子孙世琛和蒋羡还一起在周家吃过酒,蒋羡可是周大夫人的娘家侄子,相貌堂堂,一看就非池中之物,尤其办事极为周到。

没想到其妻出自商贾,转念一想这也很普遍,自古官商结合为多,他有位表兄也是汴京富商娶的是殿直之女,便是连他自己的兄长也娶了当时蔡州商贾的女儿。

孙世琛把这话说给四姑娘听,也是想着她们该怎么讨好黄学士才行,要知道黄学士现下可是文坛盟主的地位。

到周家住了这么些时日,岳丈和大舅子都外放,其余人平庸,也帮不上什么忙。

四姑娘笑道:“我听说汴京有一名园里,有一稀有牡丹,不如,咱们送些名贵品种过去。”

孙世琛自然道好,又拿了钱给她。四姑娘三千贯的嫁妆,有一千贯拿出来买了个小庄子,另外一千贯置办各种箱笼家俬首饰衣裳,现钱有一千贯。

当年苗小娘过世,箱笼什么的全部被蒋氏搜刮去了,她能有这么些嫁妆还是因为嫁的官宦人家。去了孙家,她才知晓不是所有官宦人家都像周家这般富贵的,多少官宦人家日子都十分精打细算。

二人正分说呢,外面玉杏急着过来道:“四姑娘不好了,老太太去了。”

四姑娘一凛。

祖母这一去,父亲兄长都要丁忧啊!日后即便起复,也很难官复原职。而孙世琛心中稍稍庆幸不是自己的祖母,否则他也不能参加科举了。

彼时,锦娘刚把前襟的花绣完,看蒋羡睡了一个时辰了,放下手中的衣裳去喊他起床。到房里才发现他窝在自己粉缎的枕头上睡的真踏实,锦娘推着他醒来,蒋羡睁开眼睛都不知晓自己身在何处。

“再睡下去,等会儿都要和我一处回去了,这会子太阳没那么大了,你先回去吧。”锦娘笑道。

蒋羡却舍不得走,挨挨蹭蹭的,锦娘惦记自己的活计,赶紧跑下去了。

二人一起回去的,回去之后才知晓周家老太太过世了,蒋羡正准备去周家道恼,不料蒋六夫人却召集她们夫妇先行过去。

锦娘和蒋羡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便匆匆过去,在门口还遇到宗房的蒋延以及几位叔伯,蒋羡赶紧行礼,锦娘不明所以的进去,看到许氏脸色不好。

蒋六夫人以前总在床上躺着,今日却穿戴一新,亲自出来看着众人道:“俗话说树大要分枝,人大要分家。然则父母在,不分家,但我沉疴已久,若如今不安排好,将来等我一去,同住一屋檐下,还不知生出什么事情来,六老爷和我都想先分产不分家。”

古代是非常忌讳分家的,所以锦娘即便婚前有自己的宅子,也一直住在夫家,宁愿每日奔波都行。

蒋六夫人说完,蒋六老爷也说了一些套话。

锦娘也没想过分产来的这么突然,完全不给她们思考的空间,但这就是蒋六夫人要的,她要用雷厉风行的态度把这件事情快速定下,否则迟则生变。有的人家因为提前知道分产,还生出残害手足的事情来,她可不允许这件事情发生。

这事儿其实也打了许氏一个措手不及,原本她裁撤了书房的银钱,一切都很顺利,还准备把家里的园子赁出去,如此又是一笔收入。

不曾想蒋六夫人突然召集人来分家,连她的娘家人都没喊来。

内里,蒋六老爷就道:“现下连最小的十六郎也成了家,这些年他们嫁娶读书,我不会操持,产业空了许多。”

蒋羡在与锦娘成婚时,就隐约知道母亲的打算了,如今一言不发。

“南薰坊这带园子的三进宅子分给八郎,这座宅子当年原本只有三进,后来这园子是我们买下来了,请了人专门造了园子、池塘、亭台,如今也有万贯的本钱。”

“金梁桥原本是五间大门面,后来我把后面买了,盖了仓库马棚,门面还粉的油彩,一共五千两的本钱,这个铺子就给十六郎。”

“至于公中还有两百亩地,他们兄弟各五十亩,另有一百亩给我们夫妇养老所用,我们百年之后他们兄弟平分。”

蒋六老爷说完,又听蒋六夫人咳嗽几声:“我的嫁妆这些年当的当,卖的卖,唯独还有一百亩水田,我就分给十六郎,不是我偏心于他,就这些还是十六郎吃亏了。”

蒋七老爷拿在手中看了看:“如此倒也公允的很。”

长子得的是万贯大宅,幼子得的只有一半钱的铺子,即便分一百亩水田也是幼子吃亏了。但若是分宅子,就得破开宅子,大家得的都少了。

……

许氏听了这个消息,简直差点晕倒,婆母真的太偏心了。表面上她们作为大房分的多,可分产不分家,照样十六郎夫妻还是住在南薰坊中,可她们可以每年从公众拿一百八十贯和五十亩地的地租,大房的进项却只有五十亩田的租子?

就这般,所有人还觉得蒋羡吃亏了,蒋六夫人偏心她们长房?

不行,她绝对咽不下这口气。

相反,锦娘见蒋羡把房契地契还有田契都拿了给她,立马做了一个决定:“虽说父母在不分家,但如今已经分产了,这个宅子就是你哥哥她们的。将来父母百年之后,咱们俩去哪儿住呢?所以,我想把甜水巷我那宅子的游廊拆了,帮你建个书房,如何?”

“这……未免太快了吧。”蒋羡道。

锦娘摇头:“未雨绸缪嘛,即便日后不搬过去,我那里建个书房,你平日中午去找我,也能在那里读书啊。那就这么说定了,我明日把装背匠喊来,让他给我们画几张营造式图来。”

蒋羡一愣,娘子也太雷厉风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