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荷没给胤礽反应的机会, 他出神的功夫,延禧宫所有宫人就动了起来。
翠微带着昕华等人迅速打开库房,收拾主子出行要用到的起居用品和药材。
春来站在主殿廊庑下不动声色警惕着太子。
啾啾身边的大姑姑昕珂和二宝的大姑姑昕南,分别各带着四个奶嬷嬷迅速收拾小主子们用的东西。
顾问行已安排好了轿辇, 令太监们各司其职, 将小主子们送往寿康宫。
为了防备太子可能的为难, 顾问行甚至叫魏珠暗地里带着内务府会功夫的内侍在延禧宫外等着。
景嫔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延禧宫。
等胤礽反应过来,方荷已经换好了骑马的宫装, 手持一根火红的马鞭往外走。
她身边还站着个看起来格外陌生的宫女,看那浑身的利落劲儿和走路的方式,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方荷站到胤礽面前, 冷声问:“太子还在耽搁什么?”
胤礽虽然心里仍在迟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一脸悲切着急回答。
“孤也忧心汗阿玛的身体, 只是汗阿玛留孤监国, 孤也不能什么都不交代就走了, 万一出了什么岔子,只会令汗阿玛更心焦。”
“孤与皇贵妃出行, 也得给銮仪卫时间准备护送我们前行, 这会子已经中午了,不如明日一早出发。”
方荷没打断他的话, 但等胤礽说完后,平静绕过他往外走。
“那太子明日出发,本宫等不得, 今日就走。”
胤礽脸色一黑,“胡闹!”
他压着想令人拿下方荷的冲动,声音阴冷, “如果急匆匆前往,路上蓁皇贵妃若出了什么岔子,孤该如何向汗阿玛交代?”
话一说完,他心下蓦地一动,突然就打定了主意,还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更好些。
以汗阿玛对这女人的偏宠,谁也不能肯定他生命垂危之际,会不会在文武大臣面前立对方为后。
一想到这个让他皇额娘受辱的女人,往后他也要碍于孝道叫她皇额娘,甚至还得优待她和她的子嗣,胤礽就觉得恶心。
若按照计划囚禁方荷于寿康宫,他只需摆出架势来慢慢往古北口去,不管汗阿玛是病愈还是薨逝,他就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思及此处,他语气更强硬了些。
“汗阿玛不在京城,为保皇城安危,孤已令禁卫只凭手令放行外出。”
“若无孤的手令,你怕是出不去,还是等孤安排好了,再一起出发便是。”
方荷脚步一顿,转头看向胤礽,眼神格外复杂。
她还记得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遇到的太子,会因为跟大阿哥置气,憋着学骑马摔断腿。
在康熙带他南苑行猎时,胤礽也会因为康熙的夸赞,好些日子都抬着下巴来往乾清宫,骄傲得像个小孔雀。
刚到畅春园的第一年,方荷从云崖馆往春晖堂去,路过嘉荫殿,有时候碰上太子,他还会友善地冲她笑着打招呼。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清风霁月满身骄傲的少年,变成了野心勃勃,反骨甚至都懒得藏的暴戾储君呢?
虽然康熙偏爱她,可康熙在她和太子之间,勉强能算得上一碗水端平,她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将一个人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一时想不明白,方荷也就暂时不去想这些。
她只露出轻蔑的微笑来,指了指梁九功。
“我劝太子好好动动脑子,你猜梁总管进宫之前,有没有遵皇上的旨意做好带本宫出宫的准备?”
见胤礽沉下脸,惊疑不定看向梁九功,方荷又道:
“如若你想弑父杀庶母,逼宫夺权,得位不正甚至不孝不悌的骂名,只怕你下辈子都洗不干净。”
“可你迟疑了这么久都没动作,不就是因为皇上天恩渐重,没人敢跟着你犯蠢吗?若你不能顺利登基,这青史骂名你就更背定了。”
胤礽黑着脸怒喝:“你休要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孤对汗阿玛的孝心日月可昭!”
如此说着,胤礽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这女人说得有道理,一切都太顺利了。
万一汗阿玛私下里做了防备,他只会彻底变成一个废人,这条路太难走了……
方荷冲他点头:“行,那你这孝子就别拦着我去伺候皇上。”
“我要走,谁敢拦我,我就杀谁,即便是你,我手中的马鞭也不会留情,不信你就试试!”
说完她不动声色靠近突然现身在自己面前的暗卫静好。
这个乾清宫的二等宫女,往日里基本没什么存在感,她都没发现对方的主要差事就是跟着自己。
其实她也不想跟已掌控了大半京城的太子硬刚。
可静好说,这是康师傅留下的旨意,让她接到梁九功的传旨后,以最快的速度出宫,她离开得越快,孩子们越安全。
方荷这脑子,实在很难在短时间内想明白其中的机锋。
可涉及啾啾和二宝的安危,她只能头铁地按照康熙的意思行事。
她深吸口气,转身就往外冲,换了马靴后比穿着花盆底行动快,胤礽还不及阻拦,方荷就绕过了影壁,冲向了宫门。
胤礽站在后头,冷冷地看着方荷的背影,眸底的波澜再次剧烈动摇。
他不能肯定汗阿玛到底留下了多少后手,也许这些力量不能与步军衙门和京郊驻兵抗衡,可在他还没能彻底掌控京城之前,以遵旨的名义挟持他做些什么……还真有可能。
看着仍躬身留在原地的梁九功,胤礽突然露出个苦笑来,满脸落寞叹了口气。
“梁谙达,汗阿玛真病了吗?还是……汗阿玛再也容不下保成了?”
梁九功低头躬身,“太子慎言!主子爷怎会拿龙体有恙这样的事来诓骗太子。”
虽说太子是皇上从襁褓里养大的,可那时候还在平三藩的关键时候,康熙忙于政务,大多时候还是梁九功一手照顾着太子。
梁九功看着胤礽从襁褓中的婴孩,一点一点成长为如今比他还高的青年,也不是一点都不怜惜,
在皇权的争夺中,他不可能背主,再多的话,都只变作看向胤礽的复杂眼神。
“太子,主子爷是您的父亲啊!”
胤礽垂眸不语,他如何不知那是从小疼爱他到大的父亲。
可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若他此次出京,也许就再也没有能回来的那日了。
索额图说得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够心狠手辣就只有失败一条路。
汗阿玛不是他一个人的汗阿玛,宫里却只有一个皇贵妃和十五阿哥那般盛宠,甚至没有止境。
他迅速红了眼眶,身子摇晃了下,眼泪都掉了下来。
“梁谙达别怪孤,孤实在不想相信汗阿玛……病重,孤宁愿汗阿玛是为了考验我,我……怪我太胆怯了,实在没办法接受汗阿玛会有可能……”
他抹了把脸,也大跨步往外走,“孤这就追上蓁娘娘,跟她一起去见汗阿玛!”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皇贵妃有机会独自一个人面对汗阿玛,得到什么掣肘他的旨意。
就算不逼宫,他也未必会输!
等胤礽到达午门时,果然如方荷所说,她确实有本事在重重包围中出宫。
她身边那宫女的手里捏着一道密旨,是给皇贵妃出入宫闱用的。
护卫低声跟胤礽禀报:“乾清宫宫女说,皇上早就允了皇贵妃出宫,去巡视女子学堂,即便如今……奴才等实在不敢抗旨。”
皇上还没死呢,太子也没完全掌控禁卫军,雅布被抓,步军衙门却不是所有人都听索额图的,谁也不敢孤注一掷。
胤礽表情不变,紧着追上方荷的马车,一脸愧疚道:“刚才是孤不敢接受汗阿玛病重的事实,又被蓁娘娘责骂,一时抹不开面子才……还请蓁娘娘原谅则个。”
方荷淡淡嗯了声,“走吧!”
静好立刻往马上抽鞭子,马车迅速往外城去。
徐宝也带着仓促间收拾好的行囊撵过来了,准备随行伺候太子去古北口。
胤礽没叫他跟着,只低低吩咐了一句,“跟叔爷说,找机会先把人哄出宫,孤自有打算。”
徐宝白着脸应了下来,看到自家主子骑上马匆匆而去,他贴着墙根往大臣们值守的班房那边跑。
古北口距离京城也就七百多里,梁九功快马加鞭一天一夜就回京了。
往古北口去的路上,因为带着大量的药材和方荷、胤礽的行囊,还有给康熙带的起居用品以及太医院的太医等,速度就没那么快了。
他们八月十三下午出发,中秋夜里才到达古北口的驻地。
费扬古和孙思克已经带着四万大军继续往北,往漠南的翁金河方向去,与东西两路大军会合,与准噶尔开战。
留下一万官兵,护卫圣驾留驻此地,也顺势掌控以西两百里外的热河关卡,以防漠西偷袭。
方荷下了马车,顾不得自己蓬头垢面,脚步踉跄着就往皇帐那边冲。
胤礽有心洗漱一下,收拾收拾一路骑马赶路的狼藉再去见汗阿玛,却因为方荷这动作,也不得不跟着灰头土脸地往皇帐去。
一进皇帐,闻到格外浓郁的苦药汤子味道,方荷就忍不住皱起眉来。
等绕过屏风,看到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的康熙,她脸色瞬间黑了下来,甚至杀人的冲动都有了。
既然康熙明里暗里提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她本以为康熙这场病只是掩人耳目的烟雾弹而已,路上的焦急,更多是给别人看的。
当然,也有为了在康熙面前表功的意思,就是感情再深的两口子,也少不了各种形式上的爱意表达出来,才能甜美下去。
就更不用提她嫁的还是个皇帝了。
可这位爷竟然是真病了!
还病得极为严重!
别说方荷,就是胤礽,原本各种阴暗的心思和复杂的情绪都变成了空白,身体在一瞬间都彷佛被抽空,腿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看着躺在床上满脸蜡黄昏睡的阿玛,他不由自主地红着眼眶咬牙上前,听到方荷的厉声质问,才被惊醒。
“到底怎么回事?”方荷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临行前本宫给皇上准备了那么多药,甚至养身方子也给你们带着了,你们是怎么照顾皇上的!”
陆武宁和张子钦跪在方荷面前,面色如土。
陆武宁沙哑着嗓音道:“回蓁皇贵妃的话,今年难得暖和些,这会子还没到草原上,天儿还热着,蚊虫格外多,万岁爷是因蚊虫叮咬,得了疟疾。”
方荷心下一惊,还真叫景嫔给说着了。
她说草原秋天蚊虫多,可能会有士兵得疟疾,这病还会传染,不容小觑,又说洋人有种药粉叫金鸡纳霜,能治这个病。
先前白晋就进上来了一些,方荷特地叫人去取了,也放在给康熙的那个药箱子里。
她立刻道:“金鸡纳霜呢?洋大臣不是说那个药对疟疾有用,为何不给皇上用!”
张子钦也因为连日来在御前守着皇上,声音嘶哑。
“皇上几番高烧不退,身子骨本就虚弱不堪,这金鸡纳霜若服用药量不对,会引起腹泻、呕吐和失明的症状,严重者甚至可能……臣等正在令人试药,实在不敢随意给万岁爷服用。”
方荷努力压下脾气去,这她倒是真不知道。
平日里有副作用的东西也没人敢给皇上服用,更不用说康熙身体这么弱的时候。
她捏了捏鼻梁,问:“几日能出结果?”
陆武宁:“再有三日就差不多了。”
方荷顿了下,又问:“那皇上还能撑几日?”
陆武宁噎了下,叩头下去,“臣无能,若皇上能吃进补药去,当是无碍,若是吃不进去……只能用人参在舌下刺激一下试试看。”
无论如何,他们也不敢说皇上的大限到底如何。
这话甭管皇上能不能治好,将来一旦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别说差事,他们脑袋都未必保得住。
方荷坐在龙床边,握住康熙骨节分明的大手,沉默片刻。
她知道,康熙等不及别人慢慢试药,除非有个身份尊贵的能做主,并且敢于试药,试过没问题,便可事急从权给皇上用药。
这才是康熙叫她过来的原因?
方荷心绪复杂地看着昏睡中的康熙,他是在考验太子,也是在考验她吗?
这些想法不过在须臾之间,她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不管是为了孩子,还是为了自己,她都得这么做。
“我……”
进皇帐后始终沉默的胤礽突然打断她的话:“孤来试药!”
方荷蓦地抬头看他,眼神震惊,心里却突然有了明悟。
难道……狗东西以身犯险,是想唤醒儿子对他的孺慕之情,靠救命之恩保住儿子的尊荣?
“太子万万不可啊!”张子钦苦着脸劝道,“您乃是储君,这种危险之事怎么能由您来!”
“一旦有任何危险,臣等万死莫赎。”
方荷偷偷翻了个白眼,起身,“那我来呗,反正不能再等了。”
张子钦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他和陆武宁都将脑袋贴在地面上。
陆武宁道:“蓁皇贵妃不可,万岁爷已经吩咐过了,等他醒了再说。”
方荷无奈,她带来的药偏偏没有金鸡纳霜,也叫福乐去了寿康宫,她就算想先斩后奏也无计可施。
她思忖道:“太子先去洗漱一下,好好休息休息再过来侍疾。”
接着她又吩咐,“叫人多烧些热水,在外头撒些石灰消毒,再取些烈酒和醋来,我有用。”
胤礽被李德全伺候着去给他安排的帐篷里洗漱。
方荷要的东西送过来以后,她立刻将酒和醋都放在了泥炉子上烧,不过酒用大一些的铁盖斜遮着,用笨法子蒸馏提取高浓度酒精。
醋则是让其在皇帐内挥发,方荷由静好帮着抬水,狠狠洗去了身上的尘土。
洗完后顾不上整头发,她只随意编了辫子在身后,就先拿着蒸馏过的烈酒给康熙擦身。
等擦到第二遍,康熙就被殿内的酸味和酒味刺激醒了。
睁开眼,透过昏黄的烛光看到方荷,一时间康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瞧见了曾经在御前伺候的方小宫女。
当初外出巡游时,他们做汉家打扮,方荷跟着的时候都是这么黑黝黝的一个大辫子。
哪怕方荷已经三十一岁了,可她皮肤养得好,仍旧如羊脂玉一般细腻光滑,打眼一瞧,倒还像个刚二十出头的小姑娘。
康熙立刻反应过来,笑了。
那时候的小丫头可不会跟现在一样,敢这么咬牙切齿地伺候。
即便有心闭上眼继续拖延会儿,康熙还是不自禁伸出手 ,抚了下方荷额头的细汗。
“果果,朕想你了。”
方荷被康熙破锣似的嗓子唬了一跳,抬头看见康熙眼底的血丝,后槽牙咬得更响了些。
她恨恨将棉巾摔到康熙胸前,“爱新觉罗玄烨,你长本事了是吧?”
“这会子你敢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往后是不是就要拿我和孩子们的命来开玩笑?”
“你若是解释不清楚,我跟你没完,日子不过了!”
梁九功在外头听着,都被方荷这劈头盖脸的话骂得缩了缩脖子,赶忙叫李德全把人撵得再远一些,怕人听见。
他不是怕旁人参皇贵妃僭越,只是还想替自家主子爷稍微留点脸,毕竟也不多了。
果不其然,里头康熙听了方荷格外气恼的骂,完全像没听到似的,还笑得格外和软地拉住方荷的手哄。
“是朕不好,吓到你了,朕喜欢你叫朕的名字……”
方荷气得恨不能将棉巾盖他脸上,气得直接转身就要往床下走。
“少给我扯淡,你喜欢听人叫魂儿,找别人——哎哟!”
康熙提气用了些力气,死死把方荷箍在了身前,不叫她走。
“好啊你!你还敢动手!”方荷捂着被碰到的脑门,狠狠抬起手往下拍。
“我是不伺候了,大不了你死了我百八十年后给你陪葬!”
康熙:“……”你干脆说老死不得了。
别看方荷架势摆得狠,拍下去的力气却不敢用大了,生怕一巴掌送他去见了祖宗,那点子力道逗得康熙直笑。
他喘着粗气,略有些无力地拍拍方荷的肩,“果果乖,听朕说完,朕真不是故意的。”
方荷这才压低声冷哼,“你都安排好了人带我来,梁九功回去得也那么及时,听顾问行说,外头都被太子控制住了,你再说你不是故意的!”
康熙眸光略沉了沉,但语气倒还是很轻柔,无奈地跟方荷说实话。
“朕本来是再过两日,以假乱真召你们过来,看看保成会不会迷途知返,可计划没有变化快,这疟疾来得太突然,朕也没料到。”
方荷瞪他:“我给您装药的时候,可跟您提过那些药的作用,您怎么不一开始就交给陆院判他们呢?”
康熙眼神闪了闪,却没回答方荷的话,只抱着她轻拍。
“你放心,你来了,朕也觉得好多了,来得及。”
方荷不想就这么放过他,干什么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
这狗东西可是她好日子的本钱,他凭什么糟蹋她的本钱!
但康熙没给她继续问的机会,只轻拍着她道:“你一路舟车劳顿过来,也累了吧?先睡会儿,等你睡醒,朕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方荷抬头定定地看他,见康熙坚持,她捂着嘴打了个哈欠,也不多说了。
他们一路都没停下,一天半加上两个晚上没睡好,她也快到极限了。
在康熙有节奏的拍打中,很快就抱着他的腰睡了过去。
李德全在外头小声道:“万岁爷,太子求见。”
康熙吃力地将方荷推到里面,让梁九功放下半边幔帐来,才轻声吩咐。
“让他进来吧。”
胤礽进门后,直直看向半靠坐在方枕上的康熙。
见向来英明神武,好似无所不能的汗阿玛,如今一脸虚弱半躺着,瘦削得好似换了个人一般,他心里格外难受。
他安静跪地,轻声道:“汗阿玛,让儿臣给您试药吧。”
康熙淡淡看他,“你是我大清未来的皇帝,朕此番凶险,你绝不能出事。”
“朕叫你过来,是为了以防万一,有些事需要叮嘱你,你去把陈廷敬和张玉书、明珠叫过来吧。”
胤礽低着头不动,声音多了几分哽咽,依然坚持,“汗阿玛,请允儿臣给您试药。”
康熙面上闪过一丝动容,轻叹了口气,示意梁九功将太子扶起来。
“保成,你有这个心,阿玛很欣慰,这天下早晚是你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不该冲动。”
胤礽不动声色攥紧了手,汗阿玛向来深不可测,这句话说的是他在京城的所作所为,还是这会儿呢?
但无所谓,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不管他能不能现在登基,他都会是汗阿玛最纯孝的儿子,不会在群臣面前,在史书上留下任何瑕疵。
他红着眼眶抬起头,眼含央求,“阿玛,您教导过儿臣许多道理,可您没教过儿臣,人心是肉长的,近二十载如海父爱,您叫儿臣如何冷静?”
“求您了,让儿臣为您试药吧,否则儿臣便在此长跪不起!”
康熙与胤礽四目相对,都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坚持,可到底当父亲的拗不过儿子,古往今来多是如此。
他叹了口气,问胤礽:“即便你会因此坏了身子骨?”
胤礽毫不犹豫:“哪怕是死,儿臣也甘之如饴!”
“好……”康熙满怀欣慰地点点头,甚至眼底都微微见了泪光。
他压着嗓子对梁九功吩咐——
“叫张子钦去给太子试药,让他好好伺候太子,若太子有任何闪失,朕要他全家的脑袋!”
胤礽心满意足地起身,恭敬告退出去。
梁九功站在门口,缓缓放下帘子的瞬间,即便夜已经深了,他依然看得清楚,一帘之隔,父子二人面上,竟都换了极为相似的淡漠。
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抬头看了眼夜空,莫名有些喘不过气。
莫不是要下大雨了?
胤礽进了自己的帐篷后,安静等了会儿,齐三福伺候着张子钦来了。
齐三福端着的红漆盘上,摆着个小巧的珐琅瓷盒,盒子里是雪白药粉。
胤礽端过那药粉用温水冲服了下去,品着嗓子眼的苦涩,他蓦地在二人面前笑了。
“这药……孤觉得它无用,张御医,你觉得呢?”
张子钦惊得瞪大了眼,仓惶看向齐三福。
齐三福却垂下脑袋,躬着身子,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张子钦心绪错乱间,突然看到一旁桌上,摆着自家儿子贪污受贿的账本子。
他满脸苦涩闭了闭眼,好一会才又睁开,身子瞬间佝偻了下来。
“太子所言……甚是。”张子钦听到自己沙哑着嗓音道。
他低头从袖口掏出一个窄口宽肚儿的粉釉瓷瓶。
如果方荷在这儿,就会发现,这瓷瓶是她特地叫造办处给延禧宫打的糖果瓶,也是她给康熙药箱子里用的药瓶。
瓷瓶本是为啾啾和二宝所做,一个瓶子只能盛三颗糖,让兄妹俩自己分,至于怎么分,方荷就不管了。
反正打架的功夫,既方便交流兄妹感情,又方便让其中一个少吃点糖。
用这个来盛药,也是方荷的小心思,为了叫康熙时刻惦念着孩子。
张子钦打开圆润可爱的瓷瓶,将里面的药粉倒进了身后的火盆子里,重新取出一个药包,将药粉换了进去。
做完这些,他眼神空洞地艰难道:“此药太子服用无碍,却对皇上的病症无效……臣作为御医,无法救主子爷,实难辞其咎,主子爷大行后,臣自当追随其后。”
胤礽满意地笑了,汗阿玛说错一件事,他从来不冲动,这才是最适合他的那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