啾啾白日蹲在花园嘿咻嘿咻忙活, 包括但不仅限于拿小铲子挖坑,捏虫子吓唬姐姐等一系列需要体力的活儿,又结结实实哭了一场,用过晚膳没多会儿, 就睡着了。
方荷叫康熙意味深长的目光瞧得心里打鼓, 有心把啾啾当佛脚抱一下, 这小团子被抱走时小呼噜还打得飞起呢,根本顾不上她额娘的死活。
等啾啾被抱去偏殿, 梁九功和翠微习惯了这两位祖宗独处时不需要人伺候,很快就带着宫人们退了出去,熟稔地关上殿门。
康熙只坐在软榻上, 慢条斯理喝着消食茶,笑吟吟看着方荷。
明明很寻常的场景,方荷却屁股底下跟长了针一样, 绞尽脑汁找话跟康熙说。
“今儿个早朝时, 万岁爷没被御史为难吧?”
康熙凉凉道:“左右朕从小被他们谏到大, 都习惯了。”
方荷试探问:“那南书房什么时候能拟好旨啊?”
康熙抬起眼皮子瞭她一眼,笑了, “你靠近些, 朕告诉你。”
方荷:“……”她突然没那么想知道了!
她心下急转,一本正经往外走, “啾啾今儿个受了委屈,臣妾实在是心疼,万一她做噩梦可怎么是好, 臣妾还是得去看……”
她话没说完,就被康熙伸出来的大长腿给拦住了去路。
方荷:“……”现在小学生都不搞伸腿这一套了好吗?人家都摁墙了!
见她扭身往一旁绕,康熙探臂出去, 轻松将一脸抗拒的小狐狸……哦不,是小老虎给箍到了膝上。
他轻敲方荷脑袋,“你在躲着朕。”
“皇上这是说哪儿的话!”方荷立刻叫屈。
“臣妾恨不能日日都跟皇上在一起,满心窝子都是您,每日里汤汤水水不断,您莫要冤枉臣妾!”
康熙轻哼,“这几日你往春晖堂送绿豆汤,人却不见踪影,你就是这么把朕放在心上的?”
方荷梗着纤细脖颈儿小声嘟囔,“先前不是您闭朝三日,臣妾怕叫人发现您帮着臣妾嘛……”
康熙:“先前着宫女衣裳去春晖堂的就不是你了,你这是想反悔于朕?”
他低头,抵着方荷的额头,定定看着她。
“还是你不想与朕亲近,朕分明记得,夜里有好好伺候咱们贵妃娘娘,你很快活——”
方荷臊着脸捂住他的嘴,轻咬贝齿瞪他。
“臣妾才不会反悔,我……我是担忧龙体,想让您多歇息几日呢,独皇上不识好人心。”
快活是快活了,可同样都是大半夜不睡,她每天都累得半上午才起,回回都娇弱无力地躺在软榻上做林妹妹,耽误她好多事儿。
可这狗东西一点都不辜负这个爱称,只睡两三个时辰,每天精力比修狗都充沛,在幔帐里头越来越不做人。
说好的做三休二呢?
她可不是怕,反正没有耕坏的地,她……她就是欲拒还迎,顺便延长一下这位爷的保质期,免得榨太干了,让他比历史上短命,这可都是她拳拳的爱啊!
康熙笑着将她打横抱起,往寝殿去。
“好,朕不识好人心,那朕就好好谢谢好人的一诺千金。”
方荷最后无力地挣扎一下,“等等,皇上,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咱们再捋……唔!”
踢踏着小腿儿的方荷被扔进了宣软被褥里,康熙径直从炕屏后头拿出紫檀木镶嵌金包角的小箱子。
方荷:“……”她都把东西藏到不常用的箱笼最底下了,这人从哪儿翻出来的?
康熙含笑睨她一眼,“你平日里的箱笼都是宫人在收拾,朕送来的东西,你觉得她们敢藏?”
事实上,康熙一说是自己暂放在方荷这里的物件,翠微什么都没多问,就直接叫昕梓找出来了。
也就方荷以为她红着小脸嘟嘟囔囔把东西换着地儿藏,能瞒得住伺候她的宫人。
方荷看着被翻出来的金链子,还有数个用东珠点缀的金铃铛,并一小坛子酒,心窝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腹下也越来越软。
越抵抗好像越刺激……咳咳,不是,翠宝妞到底是谁的女官!
她就不怕拿出来什么会叫老板嘎掉的东西吗?
康熙含笑坐在床边,丹凤眸深邃看着方荷,“若贵妃不愿意,朕绝不勉强,其实若非贵妃启发,朕也想不到这样的东西。”
方荷露出心动又怕怕的表情,“我不愿意会怎样?”
康熙挑眉:“也不会怎样,只是朕心里难过,怕无暇去交泰殿请印颁旨……”
方荷立刻扑进了他怀里,一脸豁出去的悲壮。
“我答应皇上的,绝不反悔,谁反悔谁是小狗!”
本来看到这些东西她也挺期待,只是就那么答应了实在没意思,老夫老妻也得有点新鲜感嘛。
康师傅得到的越不容易,后头对选秀改制的事就会越上心,这点心理战她手拿把掐着呢!
康熙瞧着方荷藏不住的兴奋劲,眸底闪过一丝笑意,俯身让冰凉纤细的金链子轻贴在了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上。
有时候这小胭脂虎呜呜喳喳地造作,还是挺让人受用的,他也就当作不知了。
“唔……”方荷几乎保持不住悲壮的神情,柔弱无骨的手腕垂在拔步床雕花沿上,因为身上清冽的酒香难耐地仰起头。
好像是玉梨白,上好的江南贡酒,每年只有数十坛进宫。
连康熙素日里都舍不得放开喝,如今全倾在了幔帐里。
金铃被松松垮垮扣在她纤细的脚腕上,方荷探头去看,却见康熙又掏出一条素白纱罗,上头同样点缀着珍珠大小的铃铛,轻覆在了她眼皮子上。
方荷立刻出声:“我不要……”
康熙覆身吻住她轻启的小嘴儿,含混道:“不,你要。”
方荷呜呜哼哼地想反驳,却感觉灼热的酒香自唇齿间散开,脑子渐渐开始发飘,再也没力气说话。
外头梁九功和翠微闻到隐约酒香的时候,就听得殿内叮铃铃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时而急促,时而轻缓,带着叫人面红耳赤的节奏,偶尔还会失序地急促响上一阵,又倏然沉默。
叮叮咚咚如奏乐般,乐声却遮不住殿内的哭喊声,殿内方荷被渡了好几次水,却仍然觉得自己渴得厉害。
她已经哭得失控了好几次,身上的酒液多多少少被她自己喝进了口中。
深深的醉意让她眩晕不已,忘了自己到底身在何处,撑着细腻又坚硬的肌理,努力寻找快乐最准确的位置,任由金铃在烛火映照下晃出残影。
直到立在泛着白光的轻柔云端,银月瞬间倾洒下无数月光,方荷才像被扔上岸的鱼,无力地软在了酒香四溢的湿泽中。
但金铃却又叮铃铃地翻了个儿,她又一次驶入了飘飘荡荡的酒湖之中,不知今夕是何夕,由着不知哪儿来的力道替她洗尽一身酒气。
昏昏欲睡的飘荡中,方荷晕乎乎的脑袋突然灵光一闪,想起自己忘记的事儿是什么了。
她沙哑着嗓音嚷嚷:“二宝……”她把儿子落瑞景轩了哇!
但她实在太困了,感觉到身上舒服了,就沉沉睡了过去。
算了,二宝才六个月,只要啾啾想不起这件事来,二宝童鞋肯定也不记得他额娘这点黑历史。
翌日快午时,方荷才醒。
起身的时候,她还有点疑惑,昨晚她虽然记得不太清楚了,但她感觉自己应该没少干体力活儿。
别人喝了酒是无力,她喝了酒能上天,定要折腾得所有人都没力气了她才会消停。
她记得自己还把那位爷摁在底下酱酱酿酿嚣张来着,到最后没力气才举了白旗。
累成这样……她竟然没觉得太难受,比起以前腰酸背痛的情况好很多。
方荷梳洗完,感觉着身体微微的酸软,颇有些感叹,看来大宁子说得对,这地啊,肯定是越耕越肥。
她也快到如狼似虎的年纪了哇,回头得想想看还有什么play,才能让这位爷继续保持劲头。
一转头,她就瞧见翠微捂着嘴打哈欠。
方荷立马想起昨晚的背刺,轻哼,“翠姑姑夜里惦记着没得我同意就把我的东西给皇上,心虚没睡着?”
翠微面无表情:“回主子话,您藏东西的时候,就差直说是幔帐里的物什了,您记性又不好,奴婢们总不能……箭在弦上的时候,再进来翻找吧?”
“或者您是打算自个儿翻箱倒柜,怎么藏的,再怎么把东西拿出来给皇上?”
自家主子分情况要脸的性子,延禧宫所有宫人都一清二楚。
与其过后被埋怨不会见机行事,还不如早点拿出来,也省得进来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方荷沉默片刻,虽然翠宝妞怼得她很想扣工钱,但很有道理。
她当作没说这句话,只问:“那你怎么困成这样?”
翠微:“昨晚听了大半晚上的铃铛响,奴婢在抱厦里等着送水进去,您说呢?”
方荷:“……听见的人多吗?”
翠微抿唇忍笑,“也就咱们嘉荫殿的人和御前那几个吧。”
方荷:“……”你不如直说都听见了。
即便是厚脸皮如方荷,让人听了一晚上的大片,也实在有点承受无能。
她就知道一沾酒就要丢脸。
所以上辈子她从来不问自己酒后的事儿,这会儿……她立刻将零星画面抛在脑后,嚷嚷着饿。
“赶紧把早膳端上来,昨儿个把二宝落在了瑞景轩,得早些把他接回来,免得二宝看不见我会哭。”
翠微实在忍不住,笑了,“等您想起来,咱们小阿哥怕是早就哭坏了嗓子。”
“昨儿个万岁爷过来的时候,已经叫人去瑞景轩送了您的衣裳,说您忙着女学和选秀的事儿,这几日先叫小阿哥和公主在瑞景轩住着,等您忙完,再叫小阿哥和公主回来。”
翠微越说脸越红,“皇上去上早朝时还说,这几日都过来陪您用晚膳,等过了这阵子,再……做三休二,张御医特制的药膏子都准备好了,保管不叫您累着。”
方荷:“……”她酒后又嘴瓢了??
说是几日,一连半个月,康熙都宿在了嘉荫殿,初一十五也没避开。
若放在往常,后宫里众人能叫整个畅春园都飘酸味儿,可如今却再没人因此泛酸。
其实后宫妃嫔们早就明白,打从二十九年头上开始,万岁爷就再也没去过其他人宫里,她们早就成了摆设。
只不过以前她们只能在宫里苦熬着日子,也只能当作不知,盼着方荷有失宠的那日,好叫她们余生有个指望。
现在突然看到了能出宫的苗头,若有朝一日能在女学里做个先生,教出几个女门生来,她们又何必要在这无望中继续煎熬。
不管是愿不愿意出宫的,这会子旨意还没下来,都只消停地在自己宫里听消息。
可后宫是消停了,前朝好些消息灵通的王公大臣们,也都看出来了昭元贵妃这独一份儿的荣宠不衰,却无法眼睁睁看着后宫方荷一人独大。
索额图在澹宁居内满脸阴沉地转圈。
“南书房的旨意已经递了上去,算着日子,半个月内就会颁旨,选秀一旦改制,往后谁也拦不住昭元贵妃的风头。”
太子胤礽捏着本棋谱,平静地自顾自下棋。
索额图急得上前,“殿下,若昭元贵妃和佟家那位接手了选秀改制之事,往后各家婚丧嫁娶如何,皆在昭元贵妃一念之间啊!”
“长此以往,她在民间和王公之间的声望早晚会超过您,咱们万不可坐以待毙!”
胤礽失笑,“只有汗阿玛才能颁旨,难不成你要孤与皇阿玛作对?”
索额图紧皱眉头:“此事可以交给臣来办,先前那赌约本就儿戏,有好些御史都深觉昭元贵妃红颜祸水,蛊惑君王,若然能上奏的多一些,未必不能拦下……”
“叔爷错了。”胤礽淡淡打断索额图的话。
“汗阿玛教导孤,要吃一堑长一智,孤如今才明白一个道理。”
他抬头看着索额图,“昭元贵妃在前朝后宫的权势,皆系于汗阿玛一身,你我要拦选秀旨意,不是挫昭元贵妃的锋芒,而是与汗阿玛作对。”
他眸中闪过一丝嘲讽,“对汗阿玛而言,孤这个太子虽是储君,可也只是储君。”
“昭元贵妃左右朝政,汗阿玛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因为那女子在他掌控之中。”
如果他这个太子敢动天子权柄,即便是父子,汗阿玛也绝不会纵容他。
胤礽对为君之道越了解,就越理解康熙。
如果他是皇帝,也不会允许儿子动自己手中的皇权。
可作为储君,却没有一个能做到不提前将皇权先掌控一部分在手里,所以古往今来能顺利登基的太子少之又少。
见索额图不说话,胤礽笑道:“想毁掉一个人,未必要在事发之前动手,就像后宫,孤生出来以后夭折的兄弟也不在少数。”
索额图眼神一亮,“殿下的意思是,十五阿哥那里……”
他在脖子上比了一个横杀的手势。
胤礽无奈看索额图一眼,“叔爷有时候戾气未免太重了些,你在外头如何孤不管,可在宫里,不可再如此,否则汗阿玛容不下你。”
索额图从来不缺心眼儿,但身处高位久了,难免喜欢用最简单的法子来解决问题,反正比权势其他人也比不过他。
可皇上除外。
他略思忖片刻,“殿下的意思是要在旨意办法下去以后,再动手?”
胤礽颔首,“选秀毕竟是明年的事儿,倒也不急,到时候在宫外发生点什么事儿很容易,只是需要叔爷提前安排一下。”
“孤听说,先前狼人杀输出去的那三十座女子学堂,外头人得知此事乃是宫中的意思,为了讨好贵妃,已经差不多完工。”胤礽勾起一抹冷笑。
“她想成为天下女子表率,成为民间的活菩萨,即便不能封后也要成为后宫第一人,孤身为皇额娘的儿子,若眼睁睁看着,枉为人子!”
索额图立刻道:“此事也可交由臣来办。”
他满脸不屑,“什么女子学堂,古往今来也没有这个道理,女子就该安分守己,谨守本分!”
“她那学堂但凡敢开门,我立刻就安排几个学子去泼金水,写几首叫骂的诗传开,就看她能开多久!”
时下女子重名节,有时候甚至不是一个人的事儿,家中但凡一个女儿毁了名声,其他女儿都会难以出嫁。
所以,只要叫人明白,进入学堂的女子都是失德失贞之妇,但凡家里有不止一个女儿的,都不敢叫女眷去那学堂。
抵触的人多了,再让人传出几个女子借此卖身的故事去,世人就会留下一个印象,那女子学院不过就是个没挂牌匾的妓院。
就算学堂中门大开,也没女子敢去。
两人说话的时候,方荷请了大福晋,在花园里赏先前改过图案的玉白嘉菊。
赏花宴后,这嘉菊反倒开得更盛了,姹紫嫣红中多一抹玉白,确实赏心悦目。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自打嫁进宫,就一直被惠妃压着磨规矩,虽然如今是宫里唯一的儿媳妇,存在感却不高。
加之她几年下来接连生女,身子也虚弱,寻常除去给惠妃请安,并不怎么出阿哥所。
这会子被方荷请过来,大福晋颇有些不安。
她很清楚自家爷和婆婆跟昭元贵妃的龃龉,可贵妃请她,她只是个阿哥福晋,也不敢不来,路上就愁肠百结。
在花丛一侧的亭子里略坐了会儿,大福晋便抚了下胳膊,表示有些凉意。
“不知贵妃娘娘叫我过来,可是有要紧事吩咐?”
她抿了抿略有些苍白的唇,赧然道:“儿臣如今身子大不比从前,有些熬不住这冷风。”
翠微赶忙叫人把亭子里的帘子放下来大半,遮住些许偷窥的目光。
方荷笑着叫人将火盆往大福晋那边推了推,也不说有什么事儿。
她只问:“听闻大福晋与大阿哥不睦,但你早晚要与大阿哥和解吧?”
大福晋手中帕子一紧,垂眸不语。
事实上,她如今每天都在心里说服自己,要跟大阿哥低头。
皇家没有和离的夫妻,早晚要离宫分府,往后她若不想被妾室压得没地方站,只能低头。
即便她心里对大阿哥早就没了情意,甚至隐隐厌恶他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扛着人往幔帐里钻的粗鲁,却也明白,她没有选择。
她得为自己,为三个女儿做打算。
这会子之所以还没低头,也是想多些时间养好身子,好早些生个嫡子罢了。
方荷也不需要大福晋回答,继续说:“我看过你的脉案,即便你与大阿哥和解,要为大阿哥生嫡子,谁也不知后头还有没有小格格,你的身子骨能撑得住吗?”
“若你为了生阿哥影响寿数,你甘心往后你的孩子在旁人手下过活?”
“你就甘心你生的小格格明明是皇家最早出生的孙辈,却因为是女孩儿,就只能黯淡无光一生,然后死在北蒙草原上?”
方荷的接连发问,让大福晋眼圈迅速泛红,眼泪猝不及防地摔出了眼眶。
她努力深呼吸保持冷静,擦掉眼泪,看起来颇有些狼狈。
“贵妃娘娘,我明白你的意思。”即便狼狈也没叫大福晋失了平静,她柔柔抬起头看方荷。
“可我不是你,也不是那些敢于站出来与皇上做赌的女子,我没那个底气和胆色。”
“我阿玛戴罪之身被免职,如今伊尔根觉罗氏没落,我若任性妄为,谁也护不住我。”
“一旦我言行有失,婆母和大阿哥会因我颜面受损,我在宫里无法立足,更护不住我的孩子。”
眼泪在她眼眶中积聚,却始终未曾落下。
她扯了扯唇角,狼狈得格外坦然,“我也曾奢望过,若是能跟贵妃娘娘一样肆意该多好,但我从小学的就是三从四德,我做不了贵妃娘娘这样的人。”
大福晋其实还挺喜欢方荷的。
谁也没替她委屈过,替她说过话,连她额娘和阿玛都隐隐埋怨她肚子不争气。
那次在御花园,却只有方荷明白她的苦楚。
可方荷的善意,她不敢也不能回报,如她这般浮萍,只能跟大阿哥和惠妃站在一起,错也错到底。
方荷没急着说话,任由大福晋安静流了会儿眼泪。
在宫里,向来不许人哭,私下里也有伺候的宫人看着,孩子和夫君随时都可能进来。
大福晋就算伤心,只怕也没多少机会能痛快哭一哭。
等大福晋平缓下来些,方荷才温声开口,“其实我跟大阿哥之间没有解不开的矛盾,除了那把龙椅,他想要的,我都能帮他实现。”
大福晋猛地抬起头,没想到方荷敢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方荷被大福晋的表情逗笑了,“这话就是在皇上面前我也敢说,身为长子,他本来就该得到属于长子的尊荣,至于他和太子的争端,也只看他们自己的本事,不是吗?”
“至于你,你说你成为不了我,但你可以成为你想要做的自己。”方荷微微探身,将茶往大福晋跟前推了推。
“尝尝这杯茶,我叫福乐根据你的脉案特地炮制的养身茶,喝上个几年,你先前损耗的寿数能补回来一些。”
大福晋更坐立不安了,“贵妃娘娘,您……想让我,让大阿哥做什么?”
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处,方荷给的这个诱惑太大,背后要付出的代价却叫大福晋只有心惊肉跳,丝毫不敢动那茶盏。
方荷笑道:“太子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入宫,我想让你成为所有阿哥福晋们的表率,就算不靠大阿哥和惠妃,你也能在宫里立得住脚。”
“至于大阿哥,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注定了将来有一日,他会被新君忌惮,到时即便你跟大阿哥琴瑟和鸣,也护不住你的儿女。”
“你早晚都得自己立起来,无论新君是谁,都有自己的价值或与新君对抗的底气,方能安稳立于世。”
说完这些,方荷便端起茶来,慢慢饮了一口。
“我做这些的目的,你心里清楚,互惠互利的事儿,你可以慢慢考虑,但选秀改制的旨意快下来了,别让我等太久。”
“这养身茶就算是我的诚意,若你愿意,我也可以让福乐给你和三格格养身子,如同十一阿哥那般。”
大福晋回到阿哥所后,颇有些神思不属,脑子里乱得甚至都没注意到大阿哥已经进了正院,在她对面坐了好一会儿。
直到这人又跟刮风一样凑过来,搂着她的肩膀往下压,大福晋才反应过来,去推他。
“爷,妾身身子不适……”
胤褆脸色发黑,“爷回来好一会儿了,你也只当看不见爷,更不愿意伺候爷,你到底要跟爷生分到什么时候?”
他如今在兵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为了跟禁卫军和京郊大营的武将们打好关系,来回奔波,皮都脱了好几层。
都是为了让汗阿玛多看重他一点,也让额娘别再钻牛角尖,为难伊尔根觉罗氏。
胤褆语气愈发暴躁:“你若不想继续生,爷由着你,额娘那里的为难,爷替你担着,你到底要爷怎么样,好歹你说出来,也好过这样不明不白的冷着爷!”
大福晋平静地理了理刚才被胤褆亲乱了的鬓发,坐直了身子,淡淡看着他。
“我跟爷说过我不想那么快继续生孩子,爷是怎么回我的?”
“怀了三格格后,我也跟爷说过,我身子不好,那一胎很凶险,你让人将催产药端给我的时候,有过一丝犹豫吗?”
她鼻尖一阵阵泛酸:“如果不是我命大,再过半年,大阿哥您的新福晋都要入门了,你要我如何信你?”
胤褆几乎爆发的脾气,被自家福晋滑落的眼泪给浇灭了。
他烦躁地转了两圈,在大福晋惊悚地注视下,倏然单膝跪地。
“是我错了。”胤褆虽然性子急,有时候有些莽撞,但他从小就是个很坦然面对自己好坏的人。
“你说不想怀身子那会儿,额娘处境不好,我一门心思想要皇长孙,好叫汗阿玛高看我一眼,能让我压太子一头,为额娘争些脸面,忽略了你的感受。”
“至于那碗催产药……”胤褆沉默了下,咽下了解释。
“是我魔怔了,以为能报当初被贵妃落了面子的仇,听太医说你这一胎怀相不错,犯下了大错。”
其实是惠妃让杜鹃收买了张昌去办的,等他知道的时候,大福晋已经发动了。
张昌已经被他送去了义庄,但惠妃之所以会如此,说白了是他这个儿子无能,才会让额娘剑走偏锋。
是他的错,他认。
他箍住大福晋的腰,抬头看她,“爷先前混账,没明白对你的心意,也忘了你肚子里怀着的是爷的骨肉,你血崩后,爷夜夜都做噩梦。”
“你不想生,就先不生,爷等你养好身子,多久爷都等。”
顿了下,他自嘲道:“就算你生出皇长孙,也改变不了我只是个庶长子,爷的体面不该从女子肚皮上得,爷会自个儿给你挣来铁帽子亲王福晋的荣光。”
见大福晋始终不说话,胤褆抹了把脸,松开身体僵硬的媳妇站起身。
“无论你想要我做什么,只要你说,我没二话,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也不会再让额娘为难你。”
“如果……你实在不想看见我,往后我只用膳的时候过来,到底别叫丰生格她们不安。”
说完,胤褆大跨步往外走。
等他臊眉耷眼跨出门槛后,终于听到大福晋柔弱却犹如天籁的声音。
“等等。”
胤褆心下大喜,转身重回大福晋身边,又一把抱住她。
“爷就知道你心里有爷!”
大福晋:“……”那你心里还挺没数的。
但她面上不露声色,只柔柔推开他,略定了下心神,终于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她摁下心里对大阿哥的芥蒂,放缓了神色,替他倒了杯茶。
“我有些话想跟爷说。”
……
九月十八,选秀改制的旨意从京城发出,被布政使司迅速传往各处。
圣旨在各地迅速掀起了剧烈的反响。
其实秀女比较多的地方还是京城,其次便是盛京和北蒙,再就是北地离京城近一些的地方。
南地除了官宦人家,旗人很少,秀女就更少了。
但反对声音最响的便是京城以外的地方,弹劾改制的折子雪花一样从各地飞往京城。
他们不知道中秋宫宴上发生的事,因选秀制度一改,各地官员害怕担责者有,觉得不合规矩礼法者有,更甚者,觉得此事会影响秀女入宫博前程者也不在少数。
十一月里,入宫述职的官员多了,甚至好些官员都请求御书房觐见,想求皇上收回旨意。
索额图到底没忍住,暗地里在其中推波助澜了一番,即便阻拦不住皇上的旨意,给昭元贵妃添点堵也是好的。
觐见上谏言的大臣们多了,皇上但凡想起昭元贵妃一点坏处,以皇上的性子,定会冷落昭元贵妃。
但没过几日,胤礽就派人拦住了索额图这番无用功。
毓庆宫里,胤礽很坐得住,他知道皇上不会收回旨意,却也不急。
索额图让人准备的打油诗已经在民间传开了,连黄口小儿都能念上几句。
百姓们都知道这女子学堂不是什么好地方,是教女子不学好的。
不管任何时候,这女子学堂但凡开张,赫舍里氏安排好的人,定会让女子学堂在京城好好扬名立万!
莫说那时,就这会子,先前被景嫔的人上门要求兑现诺言应下去女子学堂的人家,天都快塌下来了。
好些人家,早就把自家女眷被宫里娘娘看重,要进学堂学本事,往后有机会进宫做女官的事情宣扬了出去。
先前有多少羡慕的,钻营的,这会子就有多少人嘲笑说闲话。
他们家里的女孩儿更是觉得委屈,直到进了腊月里还在哭。
若非这学堂还没开门,说不定反应更激烈的都有。
方荷从来不会小觑女子的贞烈,尤其是这世道对名节有一种几乎变态的追求。
所以即便学堂比预期建好的时间早,她也坚持让景嫔别着急,要再等等。
景嫔知道,方荷那个世界有一种人擅长张罗些活动,替人替事儿宣扬好名声,甚至让坏事便好事,好像叫什么公关。
她从话本子里看过,方荷上辈子工作的客栈,就经常跟这部分人打交道,一开始还颇为期待地等着。
但等到过了年,春暖花开,在各地官员上奏无效,无奈只得遵旨,从各府城开始秀女初选时,方荷还带着九公主悠闲张罗胤袆的抓周宴,丝毫也不见急。
别说宫里其他等得心焦的妃嫔,连景嫔和宜妃都坐不住了。
她们联袂到延禧宫,正好碰上翠微带着人收拾去畅春园的行囊。
三月十八的万寿节,康熙下了旨要在畅春园里办,所以一过三月,各宫就都开始准备起来。
等胤袆的抓周礼在寿康宫办完,第二天就要启程去园子里,才来得及在园子里准备万寿节的大宴。
景嫔和宜妃进了大殿,方荷和啾啾就坐在大殿地上的毡毯上,低着头在用打好的络子梳理好流苏,用串珠线连在一起。
手比较巧的昕梓和昕珂也都在帮忙,绑在一起就变成长长的一条,繁复黼黻纹的络子点缀着朱红流苏,看起来格外喜庆,旁边摆着好几条已经绑好了的。
胤袆阿哥也在毡毯上,撅着穿开裆裤的小屁股爬得飞快,只是被春来和昕南给拦着。
“凉凉~啾啾~”他嘴里嘟嘟囔囔着叫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跟个小牛犊子似的,也不知道疲累。
宜妃上前一把抄起胤袆掂了掂,笑道:“哟,小家伙可够敦实的,少说也得二十多斤了吧?”
方荷抬头笑着招呼她们坐,“前阵子一直住在寿康宫,太后娘娘喜欢孩子,就爱看人多吃,你瞧啾啾这小脸儿都……都润得不行,瞧着白里透红,煞是吉利。”
两人:“……”那不就是胖吗?
确实,咧着小嘴抬头笑的啾啾,小脸儿比刚在宫里流行起来的红果都要圆。
方荷冲她们眨眼,小丫头翻过年叫四岁了,已经到了爱美的年纪,听不得胖字。
前几天康熙抱着啾啾说了她一声胖,被这小团子水漫金山,折腾着非要跟阿玛一起睡,晚上尿床又漫了他一回。
方荷睡了个整觉,翌日起来听说了偏殿的动静,笑得当天夜里也被罚着当了回尿床的崽儿。
被翻来覆去地折腾,那狗东西还想听铃铛声,气得方荷让康熙重新换上了高领的龙袍。
这不,快到万寿节康熙见人多,这会子还穿着呢。
如今各宫都还烧着地龙,康熙经常热得满脑门汗。
听说好些人都觉得康熙身子虚,甚至已经在外头大肆求购上好的补药,要献给皇上补身体。
方荷得知后,又是好笑又是发愁,万一康师傅真吃了那些补药……回头虚的是谁还不好说。
稍稍走了下神,方荷把络子交给昕梓和啾啾,带着明显要说事儿的景嫔和宜妃去了西偏殿。
宜妃迫不及待开口:“这会子选秀都开始了,我听堂嫂说,堂兄已经下到府城去,若无意外,四月里应该就能结束初选。”
景嫔作为妃嫔,到底没急着出宫,给人留下话柄,这差事便给了宜妃那位堂兄。
宜妃:“那女子学院放置了那么久,什么时候开啊?”
景嫔也道:“外头传进消息来,民间有打油诗诋毁女子学堂,先前好些应了圣人签的人家都反悔了。”
“如果任由这打油诗继续下去,过不了多久,学堂还没开起来,名声便要尽毁。”
虽说圣人签一般不会有人违诺,可这只是出于对皇上的敬畏。
他们实在不想应诺,只是戏耍得来的承诺,其实也没太大的约束力。
宜妃:“我瞧着倒像是赫舍里氏的手段。”
她看了景嫔一眼,“佟家估计也没少在后头推动,贵妃到底打算怎么办?我心里总有些慌,觉得会出事。”
“那肯定会出事,否则人家不白忙活了吗?”方荷笑着给宜妃倒了杯茶。
“由着他们说去,好歹得叫人多高兴一阵子。”
宜妃:“……”你还挺善解人意??
景嫔见方荷笑得促狭,就知道她已经准备好了,也不妨碍方荷逗人,气定神闲喝起茶来。
但不等宜妃吐槽,方荷便意味深长笑道:“你们是不是忘了,太后娘娘的懿旨还没下呢,太皇太后的忌日也要到了。”
本来她们还得想法子让女子学堂声名远播,可她们在宫里,有些事实在鞭长莫及,费事得多。
如今竟有人帮忙把工作做了,好人啊,她得感谢对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