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沉默的时候, 荣妃又气哭了。
她不是被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气的,是气康熙一来就以为她伤了孩子。
她得多蠢才会众目睽睽下对两位公主动手!
她偏身回到亭子里坐下,哭得浑身发颤,引得太子和宫人们都侧目。
康熙抬头看到, 头有些隐隐作痛, 倒也明白荣妃的性子。
“朕不是怀疑你伤了佛尔果春和乌希哈, 两个孩子小,朕是怕她们自己没轻重。”
荣妃哭得声噎气堵, “您心里就是觉得臣妾在唬人,臣妾不得皇上恩宠便也罢了,到底伺候皇上多年, 如今竟在皇上心里成了毒妇……”
“臣妾知自己不得昭元贵妃待见,费心费力的当差,只盼着能叫太后和皇上惦记臣妾点好, 在宫里日子也能好过些。”
“臣妾到底招谁惹谁了?合着臣妾就不该好好办差, 躺在自己宫里坐吃等死, 也就不碍着旁人的眼了!”
胤礽见自家阿玛被问得额角青筋直鼓,心里憋笑, 暗戳戳往后头退, 生怕自己扫到台风尾。
小孩子一哭都是连一片,怎么哄都没用, 但大人一哭,孩子就不哭了。
啾啾被荣妃哭得吓着了,揪住康熙的衣袖, 瞪大了眼好奇看过去。
不像啾啾干打雷不下雨,荣妃前些日子在花园里忙,累得黑了些, 也憔悴了些。
她今儿个也没预料能见驾,早不得恩宠也懒得装扮,这哭起来不免就显得格外悲凉。
啾啾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发现荣娘娘是真伤心了,有些无措地从康熙怀里站直,急得小嘴儿都瓢了。
“啾啾不道啊,啾啾不故意哒~”
她再聪慧也还只是三岁的孩子,慌得去推康熙,想让阿玛去哄,却又抓住康熙的衣袖,害怕被指责。
“阿玛~”啾啾瘪了小嘴儿,小小声叫了一声,大颗大颗的眼泪也掉下来了。
她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用胳膊挡住眼睛,呜呜咽咽说不清楚话。
“啾…没…欺负,问……问了~~~”
康熙脑仁儿更疼,怪不得昕南没找到那个混账,只要是热闹完了要抓壮丁的时候,那混账跑得比谁都快。
平日里啾啾吭唧唧地掉几颗泪,按方荷的话说都不走心,真难过的时候哭起来从来不吭声,哭得气都喘不过来,叫人心疼得紧。
荣妃还在哭,康熙抱起啾啾来,却也不好说太多。
乌希哈本来就哭不下去了,这会子见妹妹也在哭,哪怕害怕康熙,也还是抖着胆儿凑过来。
她哑着嗓子小声道:“汗,汗阿玛,我们问过二姐姐,二姐姐说可以随便种的。”
正抹泪的荣妃身体突然一僵,整个人都跟被雷劈了似的,眼前有些发黑。
恰在这时,花园管事也苦着张脸,被人带了过来。
奉命前去问责的白芍面色如土,神情一言难尽。
四十多岁的老太监一看见康熙就跪了,脸上隐隐泛白,赶忙回话。
“回皇上,是二公主亲自带两位公主来的,指了西北角的地儿给两位公主。”
荣妃:“……”这可真是她亲闺女!
她差不多知道怎么回事了,一时间尴尬得哭也不是,不哭又绝望。
她生的孩子立住的少,不免就娇惯了些,这姐弟俩也不知怎么回事,性子都格外马虎。
宁楚格怕是觉得,就两个豆丁累死也种不了多大的地方,却没想到七公主和九公主身边还有伺候的大人动手。
康熙轻拍着已经哭湿了自己肩膀的小团子,看向没动过的西北角,有些不解,问:“既然该是西北角,怎么跑大殿东边来了?”
管事太监抹着额头上的汗,小心道:“二公主说……随便两位公主怎么种,又说荣妃娘娘累得身子有些不虞,不叫咱们去打扰,两位公主要换地方……奴才不敢拦着。”
乌希哈也小声道:“啾啾说那里不长东西,这边长得好,一定能种出更好的金薯,来给汗阿玛做寿礼。”
康熙和荣妃:“……”
一旁胤礽用力咬住舌尖,快忍不住笑出来了。
二姐性子马虎,但也是孝顺,啾啾胆子比地产大,更满是孝心。
荣妃费尽心力,说破天去也是苦主,就看汗阿玛怎么办咯。
康熙叹了口气,却没如胤礽预料当中那般无措。
他熟练地有节奏地拍着啾啾,看向荣妃,语气温和。
“宁楚格也是一片孝心,就算是重阳花宴出了什么岔子,也不关你的事儿,你的心意朕和太后心里也都记着呢,别哭了。”
“朕让内务府的人过来重新栽种一下,这些玉白嘉菊凑个吉利的图案应该还够,赏花宴后,朕再叫人寻几株稀罕的菊花送到你宫里去。”
节后得了赏赐,众人就都知道,康熙和太后满意荣妃的差事了。
荣妃见好就收,赶忙擦掉眼泪,起身蹲礼。
“臣妾谢过万岁爷,今儿个是臣妾失态了,吓着了两位公主。”
她咬牙道:“臣妾给两位公主……”
“好了。”康熙没叫荣妃说完,“她们两个想一出是一出,也确实该好好说说。”
荣妃毕竟是庶母,即便是有言辞过激的地方,也是长辈,自没有对孩子赔罪的道理。
回头传出去,要叫人说方荷和啾啾母女俩仗势欺人了。
他轻拍着已经渐渐和缓下来的啾啾,轻声道:“这天儿已经开始冷了,地里种什么都活不了,这么多金薯,能养活十个佛尔果春这么大的崽崽了。”
“佛尔果春,额娘是不是跟你说过,好孩子不能浪费粮食?”
“你种地之前,可有仔细问过擅长种植的太监,确保你给朕的惊喜一定能成?”
“若是成不了,等来年万寿节,阿玛也要伤心,啾啾舍得阿玛伤心吗?”
啾啾抽噎着在康熙肩膀上蹭,虽然没说话,一抽一抽的小身子却渐渐平缓下来。
一场风波就此消弭于无形。
康熙叫人把乌希哈送回敬嫔那里,自己抱着哭累了睡着的啾啾,带着胤礽回春晖堂。
胤礽在后头,看着侧着脑袋在康熙肩膀上睡着的妹妹,眼神很复杂。
虽然汗阿玛是责备啾啾,厚待荣妃,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汗阿玛是把啾啾当成了自己人,才会毫不避讳地教导她。
曾经……能得到这份殊荣的,只有他。
更不用提,汗阿玛不管是安抚啾啾,还是哄着孩子睡觉,都如此熟练,不用猜都知道平日里肯定不少做这样的事。
这是连他都未曾得到的殊荣,如今啾啾能得到,来日胤袆是不是也会占据他在汗阿玛心里的位置……
他含笑上前,轻声道:“汗阿玛,儿臣抱着啾啾吧,天儿冷,您先穿上大氅,免得啾啾哭湿了地方受凉。”
康熙淡淡看胤礽一眼,手上没动作,只道:“朕习惯了。”
见胤礽脸色微微发沉,康熙轻笑,颇有些怅然道:“你小时候闹脾气,朕就没少哄你。”
“那时正跟南边打仗,你有时候哭得谁也不肯要,朕甚至得抱你在怀里批折子。”
“有回叫索额图和明珠他们瞧见了,两个爷们招子直往朕怀里扎,看你在朕怀里画地图,瞧得朕浑身起鸡皮疙瘩。”
胤礽:“……”画地图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吧?!
见胤礽浑身不自在,康熙意味深长道:“在朕心里,你们都是一样的,无论你们犯了什么错,朕在后头为你们撑腰,只希望你们吃一堑长一智,不要犯糊涂。”
“你现在犯了错,还能慢慢改,等你做了皇帝,就不能再犯错,否则害的便是天下苍生,有时候穷其一生都无法挽回。”
“为君之道,当谨言慎行,徐徐图之,切忌操之过急,更忌如啾啾一样,不问自行。”
许是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睡着的啾啾在康熙肩膀上又抽了一声,哼哼着要醒。
康熙立刻轻拍着低低哄了两句。
胤礽看着阿玛这柔和的表情,难以想象汗阿玛也曾如此对待自己。
在他印象中,汗阿玛对他始终都是严厉多过于温情。
他垂下眸子,在啾啾再次沉睡过去后,才轻声说:“皇父教诲,儿臣记下了。”
可他更记得,皇父,皇在前,父在后。
他想清明,想徐徐图之,也得皇父会有把江山交给他的那一日,不是吗?
父子俩借花园中事打机锋的时候,景嫔也正深入浅出地与方荷说起为君之道。
“任何规则的改变,都会有利弊,尤其是新政损害了朱门利益,利处短时间内难以呈现,弊端却会在一开始就暴露出来。”
“政令一旦到了地方,阳奉阴违,私欲熏心,乃至贪赃枉法者古往今来从不会少,该如何监管,又要如何应对积弊,这些在政令推行前都得考虑清楚。”
“否则即便你是好意,此事亦能在无声无息间成为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手中的刀,让天下女子更水深火热。”
……
方荷拿着毛笔的手撑着脑袋,两眼无神地看着空白的宣纸,听得有些犯困,只靠心里的焦虑保持清醒。
执掌宫务后,方荷渐渐明白,有时候她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许多原本活不下去的宫人活下去,却也有可能会害死更多本就艰难挣扎的人。
这跟酒店管理的工作完全不同。
上辈子她就是声嘶力竭,最多也就是能左右手底下员工会不会失业,赚钱多少而已。
在后世,没了工作大不了换一个,即便生活各有各的难处,大多也无关生死。
她现在懂康熙原来为啥老说等等再等等了。
在那个位子上,可能宁愿受些委屈,多煎熬些时候,也不能犯错,因为后果很可能是无数条人命。
她在纸上缓缓写下两行字——
「女学章程——」
「选秀细则调整——」
她努力打起精神看向景嫔:“女学建好后,需要人在外头盯着,我们不太合适,裕亲王和恭亲王福晋应该能胜任,拟好了章程,可以请两位福晋入宫说话,最早也得等初选后才能开学,这个倒不急。”
“倒是选秀迫在眉睫,每回差不多也就是九月里,就要将旨意下发到各处。第一次改制,想跟科考一样推及各县不现实,应该会放到各府城去。”
“到时宫里得派人出去监管,你想出宫,这是个好机会。”
景嫔不置可否,她也不急在一时三刻地离宫。
她现在这个身体还小,早早破瓜对女子其实并不好。
“我自是愿意出去走走,但你想清楚,这件事不止动了王公宗亲的利益,同样也会令太子忌惮。”
“你能左右一次朝政,就能左右第二次,索额图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民间声誉日隆,轻易晋位皇贵妃,为十五阿哥加码。”
“若他们要动手,各地府城他们鞭长莫及,在京城和盛京弄出什么乱子,对他们而言却不是难事。”
方荷早想到这一点了,她若有所思道:“听说大福晋身子骨一直不太好,连三格格身子也有些虚弱,我问过福乐,福乐说大福晋母女将养起来,比十一阿哥容易。”
景嫔瞬间了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太子与大阿哥不对付,若能将大阿哥拉到她们船上,准确来说是将明珠也绑到她们船上,太子想动手段也没那么容易。
她含笑望着方荷:“且不说惠妃如今恨你入骨,大阿哥愿不愿意帮咱们,就直说明珠……我冷眼瞧着,他可不是盏省油的灯,与他合作,一不小心船就会翻。”
明珠的贪心和对权力的欲望,比起武三思也不差什么了。
甚至他比武三思更狡猾,更会审时度势,几次在朝堂上掀起风浪,都捏准了康熙的心思。
方荷叹了口气,双手撑着脸,“这我也知道,惠妃那边倒是不难解决。”
虽然看起来大阿哥是听惠妃的,实则母子二人是以胤褆为主,胤褆坚持的,惠妃也没办法,她所为也都是为胤褆争取利益。
阿哥与大福晋之间矛盾渐深,却始终不肯叫后院的格格们生子一事,在后宫已不是秘密。
这才是惠妃的病始终无法痊愈的主要原因。
只要能说服大福晋,拿捏大阿哥手拿把掐的事儿。
至于明珠,方荷想起昨日被送到寝殿的铃铛和金锁链,又深吸口气,坐起身来。
“与其把明珠绑到我们船上,还不如绑皇上,只要皇上站在我们这边,就不怕他翻天。”
明珠虽然有许多贪官的毛病,却很识时务,比起上天这个技能,她怕过谁?
景嫔眼中漾起促狭笑意,轻飘飘道:“那就请贵主儿稍稍上心些,哄好了皇上,也好早些叫旨意发下去,否则夜长梦多,想拦着这旨意的,只怕不在少数……”
“若是你不会绑人,我倒能为你准备足够结实却不会伤人的披帛和鹿筋。”说起幔帐里的事儿,上辈子从不缺入幕之宾的景嫔笑得愈发玩味。
她轻轻抚掌,兴致愈浓:“对了,我还知道一种能滴在人身上的香蜡,情酣耳热之时,香气散发,便是上好的和合香。”
方荷脑袋摇成了拨浪鼓,“谢了,再过个十几二十年吧。”
就康师傅那体力,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景嫔看着方荷笑,“那你还在等什么?”
方荷:“……”等花园的锅落下来呗,总不能是等那位爷现在就走下坡路。
就算方荷再磨蹭,到了快晚膳时候,还是磨磨蹭蹭回到了嘉荫殿。
进门之前,她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劲,好像是忘了点什么。
但一进门,她就瞧见一大一小两张幽怨的脸,前者似笑非笑,后者要哭不哭,瞧得方荷只想转身就跑,完全把不对劲给抛到了脑后。
“额娘~”啾啾眼睛还没消肿,红着眼眶跑过去,抱住方荷的腿,哭唧唧嚷嚷。
“你不爱啾啾惹~”
方荷跑不迭了,只能义正言辞反驳:“谁说的?说出来,看额娘不打洗他!”
“你可是额娘的心肝宝贝,额娘恨不能将你搓成个小团子,揣在怀里走哪儿带哪儿呢。”
起码揣怀里的小团子不会上蹿下跳,到处给她找锅。
人家不都说八九岁的孩子狗也嫌吗?她家啾啾三岁就有这迹象了啊!
啾啾小嘴儿撅得老高:“额娘骗人!姑姑搬救兵,额娘躲猫猫,你故意哒!”
“搬救兵?怎么回事?”方荷立刻做出一脸迷茫的模样,眨巴着跟啾啾相似的大眼睛,抱着啾啾凑到康熙身边。
“我今儿个一直在忙出宫的事儿,早些将事儿落定,往后啾啾也能有机会出宫玩儿嘛,皇上您说是不是?”
啾啾立马就忘了花园里的委屈,她的委屈已经被汗阿玛答应的小马驹哄好了。
就没有孩子能抵挡‘出去玩’这三个字,啾啾也跟额娘一样,眨巴着还红通通的大眼睛看康熙。
康熙不动声色睨方荷一眼,笑着捏了捏啾啾的脸颊,轻飘飘将这转移话题的锅,重新给方荷盖回去。
“啾啾能不能出宫玩儿,还得看你额娘表现如何,若她能跟啾啾一样乖,阿玛肯定会带啾啾出去玩儿。”
啾啾立马仰头,一脸期待地看着方荷。
方荷:“……”那她也叫阿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