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刚过, 京城便下了一场雨。
细雨如丝,伴随着微凉冷风,倾斜如织,将畅春园笼罩得仿若江南烟雨中的亭台楼阁, 处处都透着股子缱绻的雅致。
寻常下雨时, 畅春园里的主子们, 多爱选了那临湖的阁子,三五凑了堆, 凭倚栏杆,朱窗半开,素指摩挲着透窗沁来的凉意, 略懒散闲话几句就是极为舒适的半日。
可这回,雨从早上开始下,直到半上午还淅淅沥沥, 畅春园内却安静得像是没人似的。
偶有几个脚步匆匆办差事的宫人和太监, 在雨中穿行, 也都佝偻着身子,脚尖轻点, 愣是练出了轻功水上漂的功夫, 恨不能连气儿都不用喘。
皇上一大早就传出了口谕来,说身体不适, 罢朝三日。
除了孝康皇后和太皇太后大行那两回,皇上但凡在京中,还没有过这种情形。
可谁也不觉得意外。
虽然中秋宫宴能进宫的只有王公宗亲和宫里的主子们, 但当天晚上,就有消息灵通的官员知道了宫宴上发生的事儿。
听闻皇上与昭元贵妃在宫宴之前,就不知起了什么龃龉, 两个人都憋着火。
偏有那脑子被酒蛀空了的蠢货,昏了头招惹这俩祖宗……说得就是钮国公阿灵阿。
好些人夜里气得睡不着,把阿灵阿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他那脑子大概还没有跨下二两肉重,非得这时候挑衅昭元贵妃,引得贵妃再次发疯,当堂与皇上大吵一架,以死相逼,迫皇上应了赌约……
知道赌约内容的官员,就没有一个不失态的,轻则如遭雷击,重则眼前发黑几欲昏厥。
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挣扎着爬起来要去上朝,想劝皇上收回成命。
可去上朝的路上,就有人老泪纵横,愁肠百转。
那可是皇上,是大清的主子啊!
他们心里都明白,让女子科考一事实在乃无稽之谈。
但皇上金口玉言说出去的话……就算皇上也昏了头,却谁也不能指责皇上错了,要皇上打自己的脸收回成命。
话,收回去容易,皇上的威严,丢了可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怀揣着实在无法言说的愁绪,上朝的官员们都沉默得像是去上坟一般,连站在最前面的索额图和明珠都沉着脸一言不发。
听梁九功传皇上口谕时,好些人都忍不住松了口气,甚至还有几个放心晕过去的。
罢朝好,罢朝好啊!
只要给他们时间,他们就有办法叫这赌约作废,还能保住皇上的颜面!
半下午时候,吏部郎中兼正蓝旗牛录扎斯瑚里达春的夫人,并宜妃的远房堂兄,兵部员外郎郭络罗明岳的夫人,递了牌子求见方荷和宜妃。
宫里的妃嫔甚至公主们也都满心紧张,等着赌约到底如何的消息呢。
听人禀报后,宜妃直接去了嘉荫殿,请了两位福晋到嘉荫殿说话。
扎斯瑚里达春,是方荷如今的身份扎斯瑚里三妞的堂叔,如今方荷也该叫扎福晋一声堂婶。
郭络罗福晋则是宜妃的堂嫂。
两个中年妇人一进殿,要跪地请安。
方荷和宜妃立刻止了礼,叫昕华和樱桃扶着两位福晋坐下。
方荷笑道:“堂婶和郭络罗福晋不必多礼,还下着雨,你们进园子,可是有要紧事说?”
她问得轻松,宜妃却从两位福晋脸上看出了为难,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扎福晋是个颇为瘦削的妇人,许是扎斯瑚里氏已经在盛京多年不得志,她瞧着比郭络罗福晋局促地多。
听方荷问,只喏喏道:“贵妃娘娘容禀,家里你两个堂弟在学堂被人拿石头砸破了头,打人的都是学子,臣妇来求贵妃娘娘高抬贵手……”
宜妃蹙眉,这话说的,好似她儿子是贵妃唆使人打的一般。
郭络罗福晋也是从盛京来的,只是郭络罗家因为宜妃和郭络罗贵人,日子过得体面,她人富态,气场也更为自在些。
听扎福晋说话不像样,她赶忙笑着接过了扎福晋的话头。
“要臣妇说啊,这些学子寒窗苦读十几载,怕是人都读傻了,才会被人撺掇着闹腾。”
“他们这是听说女子也能科考了,打心眼里瞧不起女人,倒是不曾寻思寻思,他们身上穿的衣,肚儿里咽的食,包括他们那一身的倔骨头,哪样不是女人给的!”
宜妃听笑了,“堂嫂这话说的是,咱们也不是非得去跟那些臭男人抢阳斗胜,实是那钮国公说话太难听。”
她比郭络罗福晋还实在道:“不瞒堂嫂说,从世祖爷到咱们万岁爷,都越来越看重汉学,朝堂上的事儿咱们不懂,不敢乱说,可时下汉家对女子的做派实在叫人无法苟同。”
“本宫可不想哪日听说,家里的女孩儿们谁裹了脚,谁又因为多读了几本书,出了几趟门就被指责不安分,本宫当年入宫之前还能打马出游,朝看不顺眼的甩鞭子呢,你再看现在……”
宜妃叹了口气,“本宫身边养着四公主,贵妃也养着九公主,我们当额娘的,更不愿有一日,公主们都要被这些规矩礼法给缚成木头。”
她这话算推心置腹了,又声情并茂,只要是女子听了,怎么也得有所感触。
宜妃不指望她们俩能奋起,只盼着她们别助纣为虐就是了。
方荷只淡淡扫了二人一眼,郭络罗福晋倒有所动容,可扎福晋面上却满是不以为然。
她突然开口问:“扎福晋和郭络罗福晋有女儿吗?”
郭络罗福晋立刻笑道:“臣妇确实有两个不争气的女儿,得知娘娘们的好意,在家里快要蹦到房梁上去了,嚷嚷着要看书呢。”
但她话音一转,“只臣妇私以为,这虽是件好事,可听说科举还要验身,又有被关起来好几日的时候,女儿家的名节殊为重要,万不可操之过急啊!”
扎福晋也有两个女儿。
她只紧皱着眉,小声道:“家里请了女先生教她们女四书,将来要说亲,女红、管家这些都得学,都是这么过来的。”
“偶尔叫兄弟们陪着出去走走不妨事,哪儿能天天往外跑,嫁不嫁人的另说,万一被人拐卖了,害了性命……臣妇实不敢放她们出去。”
宜妃越听脸色越难看,甚至心底还隐隐浮出一股子烦躁。
她知道,两个福晋说的都是实情,那就只能放任女子被困在后宅里越陷越深吗?
一开始宜妃还只是不想叫宫里再进人。
可经历过中秋宫宴后,她被方荷那番话激出了野望,她也想出宫走动。
这份念想一旦有了,再难收回去。
方荷始终没什么急色,她只笑问:“所以你们来,是想劝本宫去向皇上认错,替女子认输,求皇上收回旨意?”
两个福晋立马起身跪地,却说不出不敢的话来。
这是家里的老爷们叮嘱她们的,也是老爷们的上峰叮嘱的。
想要不伤皇上的面子,这是唯一的办法。
方荷轻笑,端起茶盏凑到唇边。
“两位福晋回去,跟你们家老爷……或者其他什么人说,本宫既领了旨,除非皇上反悔,否则本宫夫唱妇随,绝不反悔。”
“至于你们担忧的那些问题,既皇上下了旨,回头内阁和六部定会出来解决问题的章程。”
她笑得眸底漾起点点星光,在这下着雨的秋里,莫名叫人有些发冷。
“若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要么就是他们尸位素餐,要么就是他们畏惧与女子做赌,只要他们敢如此昭告天下,那赌约自然就不存在了。”
“昕华,送客。”
两个福晋都听得心头一颤,要让那些官老爷们承认这两点,还不如叫他们去死。
待得两人白着脸离开后,宜妃眉头反而皱得更紧。
她看着方荷,“两位福晋只怕是先行官,后头保管还有其他人来当说客,此事……怕是难实现。”
方荷失笑,“谁说一定要实现,你忘了咱们最开始的目的啦?”
想改变科举制度,也许过个十几二十年慢慢来,还有可能,突然之间颠覆阴阳,只能是做梦。
宜妃瞪大了眼,“可停了选秀和科举有什么关系?”
“选秀不会停,只是要换一个方式,一个能让女子不必像扎福晋一样悲哀的方式。”方荷将换了的新茶推到宜妃面前。
“别急,咱们有的是时间,我们要做的事儿也不少。”
从那位便宜堂婶一进殿,方荷就看出来她是这世道最典型的女子。
幼年时被教导三从四德,成亲生子后又如此教导自己的女儿。
就连后世也不乏这样的女子,她们的愚昧和悲哀都不是她们的错,谁也不是天生贱骨头,只是大环境使然。
方荷虽然初衷自私了点,但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她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这个大环境对女子更友好一些。
等宜妃喝了几口茶,定下心神,方荷才继续道——
“首先,得劳烦你这几日辛苦些,叫人跟宫宴上站出来的妃嫔说,她们只管闭宫不出,如若有人上门,推到本宫身上便是。”
“再者,没站出来的那些,定会有人站在男子的立场上说话。”任何世道都不缺讨好型人格。
“你也不必与她们多说,只需叫她们知道,这是与本宫作对,让她们好好回忆回忆,老祖宗赐给我的几样东西怎么用。”
这些事,对长袖善舞的宜妃来说,倒是不难。
“既然科举无法实现,改选秀的规矩也不是小事,他们怕是也不会叫咱们如愿。”宜妃还是不解。
“等熬过这三天,咱们又该怎么办?”
“咱们什么都不用干。”方荷笑得更灿烂。
“你瞧着吧,用不了三日,那些人就会哭着喊着自个儿把选秀制度给改了。”
毕竟她还有杀手锏呢。
傍晚时候,雨还没停,一整日的连绵细雨叫人心里都沁着几分湿漉漉的烦躁。
递牌子进园子求见妃嫔乃至太后的命妇络绎不绝,就连几个亲王福晋那里也不消停,一天迎来送往话都快说尽了。
天儿黑得越来越早,到了该点宫灯的时候,嘉荫殿里有两个宫女往春晖堂去,给皇上送绿豆汤。
这会子满园子的人虽然都看起来悄无声息,实则都盯着嘉荫殿和春晖堂的动静呢。
见只是两个宫女去了春晖堂,好些人都失望不已。
殊不知,这绿豆汤没落入康熙的肚儿里,其中一个娇俏的小宫女却差点被生吞。
见方荷着宫女的紫褐色宫装进门,康熙面上携着比外头还要凛冽的风雨疾行过来。
但等站在这小宫女面前,康熙要敲下去的手指却只捏在了她脸上。
“是哪个混账跟朕说,只是立个当场比拼的小赌约?你是真觉得自个儿这颗脑袋多余是吧?”
小宫女方荷笑嘻嘻抱住康熙的胳膊,顺势扎到他胸前。
“可皇上还是如了臣妾的愿,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臣妾感激涕零,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您才好……”
康熙挑眉,凉凉等着这混账能说出什么花样儿来。
结果就听方荷义正词严转了话音,“那还是下辈子再给您当牛做马叭!”
康熙:“……”她想得美!
见他抬起胳膊就要将她往软榻那边带,感觉腚不大保险,方荷赶忙嚷嚷了三遍错了。
“我这也是为了大清好嘛!”
“您推行汉学是好意,汉学确实源远流长,有许多璀璨文明可以承继,但也被有心之人扭曲了太多,如若不趁早改变,早晚会影响江山社稷!”
康熙不意外方荷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昨晚应下赌约的本意,除为着方荷,想绝了让宫里进人的许多麻烦,也仔细思量过利弊。
若能以此激励朝臣和天下学子,适当的让他们有些危机感也无不可。
最重要的是,选秀一直都是旗人的事,天底下那么多汉家女子,婚丧嫁娶乃至人丁多寡都不大受朝廷控制。
大清推行汉学最难的,便是在满汉融合的同时,还能保证满族地位尊崇。
可汉人到底比满人多。
在朝堂上重汉臣轻满臣不可取。
若能将选秀扩展到全大清,濯选德才兼备的女子赐婚,推行满汉通婚,倒对大清更有利些。
康熙不动声色压下心底思量。
“那你倒是跟朕说说看,闹成现在这样,你要如何收场?”
方荷笑眯眯从李德全手里接过茶,奉到康熙手边。
“瞧皇上这话问的,您既然答应了,您可别告诉臣妾,没有收场的法子。”
就康熙这种走一步想九十九步的,心眼子都快成马蜂窝了,他才不会做自己没有把握的事情呢。
康熙面不改色,“是你要跟朕吵架,朕如了你的意,如今却又要朕来收场,贵妃娘娘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方荷鼓了鼓脸儿,上辈子看电视剧,人家宠妃不都是笑一笑,挥挥手,就应有尽有吗?
怎么轮到她,摊上这么个动不动就爱算账的狗东西。
她抱着胳膊,坚定道:“一年份例!”
贵妃一年份例,算上四时八节银子有两千两,再加上各种赏赐,起居用品和吃食,一年花费差不多是两万两……不能细算,问就是心痛如绞。
康熙笑而不语。
方荷瞪眼,“最多两年!”
康熙轻笑,“朕忘了告诉你,待得三日后大朝,定会有御史出来死谏,满朝文武大概也都学会了法不责众的道理,朕很为难啊。”
“为了朝堂稳定,朕只得将此事之错推给钮国公府,令其向贵妃负荆请罪,直到解除误会为止。”
误会没有了,赌约自然也不必继续。
“五……不,三年……”方荷捂住了心窝子。
不行,想想那么多银子,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不可置信地后退几步,委屈地看着康熙。
“皇上先前给我的东西,可都是存给你闺女和你儿子的,你掏空我的库房,要便宜谁?”
康熙失笑,将方荷重新拉到怀里,面对面坐着,梁九功等人赶忙低头。
梁九功迟疑了片刻,有些犹豫该不该出去。
毕竟都这个时辰了,而且这两位主子一腻歪就没完没了。
可……实话说,中秋宫宴那个赌,连他这个乾清宫大总管都被唬得心口狂跳不止。
梁九功觉得,这会子大概不是两位主子腻歪的好时候。
贵主儿可不能在春晖堂待太久啊,否则走漏了消息,回头皇上就难为了。
康熙也没给梁九功多迟疑的时间。
他比任何人清楚这不是胡来的时候,只凑在方荷耳畔轻声说了一句话。
方荷愣了下,脸色瞬间变了,颇为嫌弃地看着康熙,嘴里咦咦呜呜地推他。
“您还记不记得自己是皇上,不要太过分了……”
康熙眸底的笑意变深,不疾不徐道:“今儿个朝中那些大臣们想法子劝你不成,明日便会来找朕,那是朕替你找补的最佳时机,等到后日可就来不及了。”
方荷小脸儿一点点蔓上绯色,恨恨瞪康熙一眼。
都说古人重口味起来,就没后世什么事儿了,比起康师傅来,他们这些现代人全是弟弟。
她臊着小脸起身,咬牙道:“那臣妾就等着皇上的好消息了!”
方宫女出去的时候,与她同来的昕华听到了殿内传出的低笑声,也不知怎的,竟莫名觉得有些面红耳赤。
比她脸儿更红的是方荷,得亏已经是夜里,否则老远旁人就得惊叹畅春园惊现红脸猴儿。
翌日一大早,索额图和明珠并六部尚书以及左都御史陈廷敬,全都早早到御书房前求见。
梁九功苦着脸把人往里头请。
“各位大人待会儿说话小心些,昨儿个陆院判刚来过,说万岁爷近些时日不可再动怒了。”
明珠心细,一眼就看出梁九功走路不自在。
“梁总管这是……”
梁九功下意识捂了下腚,赶忙又倒抽着气松开,努力扯出个笑来。
“嗐,奴才没能劝主子爷少饮些酒,让主子爷生……龙体不适,自然该罚,昨儿个伺候完皇上,奴才便去慎刑司领了罚,好长个记性。”
六部尚书们面面相觑,索额图和陈廷敬蹙眉。
在场的差不多就是整个大清官职最高的一拨,都是人精,不用梁九功说得太清楚也听明白了。
皇上那日醉酒被激应了赌,得知自己做了什么,保管大发雷霆。
御前可不止梁九功一个瘸着腿的,连殿内都有人脸色发白,像是受了伤。
没办法,有个能折腾的贵主儿见天儿在御前,都知道古法水粉有多好用了,变幻一下风格不要太简单。
至于瘸腿,也没人挨打,只能说总背锅也不全是坏处,起码需要的时候,都有经验了。
梁九功偷偷踹了瘸错腿的齐三福一脚,若是再瘸错了,回头他就叫这臭小子真往慎刑司走一遭。
被御前这风声鹤唳的气氛唬住,众人在御书房内给康熙行过礼起身后,竟一时没人敢先张嘴。
康熙沉着脸扫他们一眼,“怎么,跑御前当哑巴来了?若是舌头不需要,朕可以替你们割了去喂狗!”
索额图硬着头皮躬身,“万岁爷,中秋宫宴一事……是奴才等人吃多了酒,失了分寸,激怒了昭元贵妃,奴才愿领罪,向昭元贵妃请罪,只是这科举一事,却万不可儿戏……”
“还用得着你来教朕!”康熙重重将茶盏拍在案上,目光冷厉剐索额图一眼,寒着声儿打断他的话。
“科举为大清选拔栋梁之材,数载甚至数十载才能培养出几个得用的,为国牟利,为民谋祉,此乃国之大事,就算是朕舍了这张脸不要,也绝不可儿戏!”
“皇上英明!”接替太子太傅王琰新任礼部尚书的熊赐履赶忙道。
“臣以为,不过是家宴上几句闲话,当不得真……”
康熙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你的意思是,那么多人听到朕金口玉言应下了,朕的话也当不得真?”
熊赐履赶忙解释,“臣不敢,只是臣以为到底不是明旨,私下里让学子与读过诗书的女子比一下才学,也算是应了赌……”
他的话仍然没能说完,被康熙怒气冲冲摔到他们脚下的茶盏给打断了。
四分五裂的声音让众人心尖都颤了下,又一次跪地,高呼万岁爷息怒。
刚才梁九功可叮嘱了,万不可让皇上再生怒。
万一皇上因此龙体有损,他们万死都难辞其咎。
康熙怒极反笑:“朕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倒叫你们奴大欺主,还指望着朕夸你们一句好?”
“朕为何要应下贵妃的赌?”
“动动你们那愚蠢的脑子好好想想,戏耍一途你们都能输给女子,甚至叫人家把朕放出去的签子拍到你们脸上,你们就真当脸皮,全往自个儿脸上贴了是吧?”
“大清儿郎的脸面都被你们给丢尽了,生叫一群妇人看了笑话,朕若避而不应,朕都替你们臊得慌!”
“但凡合乎规矩礼法,朕看女子上了考场,那些觍着脸还好意思口口声声妇人之见的迂腐之辈,全都要回家做奶嬷嬷去!”
众人被骂得口干舌燥,明珠赶忙道:“万岁爷息怒,奴才以为,此事不止关乎国体,还关乎皇家的体面,万不可敷衍了事。”
康熙面色更黑,“怎么着,你还朕想叫女子进考场?”
“那回头你们的官职,朕是不是也该封给你们家里的女眷,也不必叫朕见了你们就生气!”
左也不行,右也不对,索额图半阖着眸子,缩起脖子来,恨不能先变成寺庙里的王八,好有个壳子给他躲一躲,这实在是愁煞个人。
明珠倒还算绷得住,他冷静道:“奴才的意思是,正经科举自然不能任女子染指,皇上金口玉言,也绝不可当玩笑视之。”
“可若无关朝堂,让礼部在会试之时,为女子单独举办一场科举呢?”
“科举选拔出的进士自然为朝堂所用,女举则可由皇家赐予诰命或封号,届时由双方一甲择了吉利日子,光明正大比上一场,这赌局方得胜负,也完全不妨碍社稷。”
康熙的面色稍稍和缓了些,明珠这厮真不愧旁人背后叫他老狐狸,论心眼子还真没人比他更多。
他还没来得及提及选秀之事,倒叫明珠误打误撞说了个八九不离十。
但康熙面色稍霁,索额图却又有了疑议。
“还从未听说过女子科举的,即便不入会试考场,若然传扬出去,也会叫那些蛮子笑话咱们被女人拿捏,胡作非为。”
熊赐履也眉头皱得死紧,“再者会试时,进京赶考的学子众多,女子名节事大,天天出门本就不合规矩,万一再闹出什么不好听的来,就更有失体统了。”
明珠垂着眸子,平静道:“这只是奴才的拙见,若各位大人们有其他高见,只管当端范胡言乱语便是。”
康熙没说话,只沉着脸坐回去,浑身低气压地看着众人。
左右科举绝不能改,他这个皇帝的颜面也绝不能丢,还得平息万一此事传出去后会引起的矛盾。
总之,既要又要还要,一个都不能少,你们看着办吧。
索额图他们灰头土脸出了御书房。
一出来,索额图便讽刺明珠,“你倒是会揣摩皇上的心思,也不想想若是女子也可举了,回头你纳兰家的大门会不会被学子门撒上金水,叫你臭名远扬!”
明珠挑眉,“当着皇上的面儿,在贵妃面前,索中堂张不开嘴,选秀的时候也没见有一个反对的,这会子倒是能说了。”
户部尚书张玉书摇头:“选秀跟科举如何能比,这又非考校学识。”
明珠干脆拿家里他夫人觉罗氏怼他的话说。
“诸位大人们莫要一叶障目,选秀跟科举有何不同?”
“同样是要靠本事取胜,科举要学四书五经六艺,选秀要女子会女红琴棋书画和女四书,科举要有人作保,选秀要靠门楣支撑,科举要搜身,选秀要验身。”
“那些学子们被关在考场内埋头苦造文章展示才学,秀女们同样住在宫里,规矩才艺样样不少展示,真比起来……”明珠顿了下,才继续道。
“科举是学子的战场,这选秀又何尝不是女子的战场,不过是将选秀增加几个项目,换个名头,问题不就解决了?”
觉罗氏的原话是,“真比起来,谁香谁臭的还真不好说,同样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跃龙门全家荣光,凭什么你们这些臭男人就高人一等了!”
反正景嫔派来的人上过门后,也不知道贵妃和景嫔到底叫人传了什么话,觉罗氏是一个字都不肯说,夜里都叫他去睡书房。
说是,这事儿没解决之前,他别想进后院,妾室也不伺候,想起来明珠就觉得书房那没怎么歇过的硬床,睡得他肩膀疼。
明珠这番话说完,除了索额图,愁得恨不能上吊的熊赐履并其他几个尚书,都明显露出心动的神情。
别说,以前不觉得,如今这么一对比……好像还真有点异曲同工之妙。
如果改一改选秀的规矩,此事大有可为。
索额图冷笑,“我看你明珠才是一叶障目,选秀本是为万岁爷选妃,而后是皇亲国戚和王公大臣,此乃我八旗之事,可昭元贵妃明显是想让天下女子都不安于室!”
“我丑话就放在这儿,若此次让昭元贵妃得逞,早晚有她插手朝政,搅得天下不宁的那日!”
熊赐履猛点着头往外走:“索中堂所言极是,所言极是,此事绝不可纵容,回头我就上折子!”
说完他急匆匆就走了。
选秀一事该怎么合理把皇上和贵妃的赌约美化一下,甚至该怎么让此事成为一桩美谈,又不影响男子的尊荣,且有得琢磨呢。
若这危机能圆满解决,说不得他仕途还能更进一步。
不过是些想要争取点权势的女子罢了,家有悍妻的熊赐履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反正夫人再厉害,也没办法替他长出跨下二两肉,站到朝堂上去,皇上英明神武,索额图还是杞人忧天了。
其他几个尚书,包括来凑人头始终未曾言语的陈廷敬,也都客客气气表达了对索额图的口头支持,很快就各自散去了。
别的且不说,在场的人精心里都有数,索额图非要跟皇上对着干,就算是有女子搅得天下不宁的那日,索额图必然也会先一步被厌弃。
他们清楚,索额图代表的,多半是太子的意思。
太子和皇上之间,只怕已经有了争夺皇权的苗头。
如今康熙还在盛年,除非没办法转移立场,像明珠这样的,否则谁掺和谁才是真傻。
三日很快过去,九经三事殿内,在康熙进殿后,再次开了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