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进出宫闱, 不得私自夹带信件。
景嫔虽是妃位待遇入宫,带进宫的箱笼也被仔细检查过,所以留给她的,是放在中空簪子里的小纸条。
「计一捧杀, 予其子贵重, 请立后, 引朝臣争议,皇上忌惮」
「计二退让, 让贤皇贵妃位,为其请立半凤,引皇上亏欠, 赐佟家高位」
「计三趁虚而入,与皇上离心时,九公主重病至, 以昭妃贪心凤命之由, 以孝道与为母心肠压之, 迫其放弃半凤位分,改九公主玉碟」
吴嬷嬷本是吴佳氏的贴身嬷嬷, 这纸条吴佳侧福晋看过, 吴嬷嬷也知道写了什么。
她满脸激动道:“如今皇上与昭妃不睦,正是最好的机会, 让个婴儿病重不算难事,只要您吩咐——”
“不必,再等等看。”景嫔淡淡打断吴嬷嬷的激动。
吴佳氏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若非她几番援手,法海右手都要叫鄂伦岱那个莽夫给废了。
她入了宫,吴佳氏倒是来耍养母的威风, 佟国纲还仗着舅舅的身份,逼康熙顾念佟家颜面宠爱她,一个个都蠢得出奇。
这些计谋在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景嫔看来,漏洞百出,倚仗的无非是康熙母家的身份,和皇帝作为外甥的良心。
跟皇帝讲良心?
古往今来,一将功成万骨枯,康熙再宠爱一个女人,也不会任由前朝后宫多番算计。
想拉昭妃下去,实质是与康熙的青睐作对,换言之便是挑衅皇权,要放在景嫔上辈子,佟家早被满门送进酷狱,还能在这儿蹦跶?
呵……这些靺羯蛮子就是拎不清。
康熙之所以容忍,还叫佟家女入宫……景嫔心下一转就了然,北蒙这一战应该不远了啊。
吴嬷嬷老脸一板,像训斥自家子侄一样厉声道:“您可要记清楚自己的身份,若失了此次良机,惹怒了老爷,您以为您自个儿在宫里还能好好活下去?”
景嫔似笑非笑看她一眼。
“嬷嬷,我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不要紧,你记住自己如今是谁的奴才就行。”
她慢条斯理将纸条在蜡烛上点燃,扔进痰盂里,声音在乍亮的火光中轻飘飘的。
“我现在是爱新觉罗妇,想要你一个外姓奴的命,连借口都不用找,这辈子你想出宫,只能去义庄。”
吴嬷嬷愣了下,心底蓦地迸发出一阵阵冷意。
“您不能——”
“哦,对了,忘了告诉嬷嬷,叫你陪我进宫,是可怜你,你那做管事的丈夫,在外头养了个外室,孩子都生了两个。”景嫔笑眯眯放下幔帐,悠闲躺下。
“若我将你那做账房的儿子私用公中银子进赌坊的事告诉鄂伦岱,你猜你丈夫是愿意大义灭亲,重娶娇妻呢,还是冒着一家都被鄂伦岱砍头的风险,跟你和你的儿孙共进退呢?”
吴嬷嬷瞬间软倒在地,看着幔帐里隐约可见的柔美身影,活像见了恶鬼一般,额角的冷汗直往下流,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好一会儿,吴嬷嬷叩头下去,哆嗦着开口,“主,主子是要等什么……老奴的意思是,若是家里问,问起来,老奴该如何回话才好?”
景嫔打了个哈欠,声音含混不清,“等我看完话本子,你就说我自有主张,让他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就够了。”
吴嬷嬷:“……”什么话本子?
这是想气死老爷和侧福晋吗?
翌日方荷起了个大早。
她送完太后回延禧宫也不过亥时(21点),去看了看啾啾就睡下了。
翠微听到动静,掀开帘子,特别小声道:“主子,您这会子就起?不再睡会儿?”
辰时中才去寿康宫请安,一个时辰也就够出门了,还能睡半个时辰。
方荷不解,“你半夜里做贼去了?干嘛说话这么小声。”
翠微拼命冲一旁使眼色。
方荷探头看了眼,靠着外殿的软榻上,睡着个明黄色身影,除了康熙也没别人。
殿内烧着地龙,也不冷,方荷只着了中衣,披散着乌发起身,走过去看了眼。
见康熙还睡得很沉,她撇撇嘴,扭头看翠微。
“他怎么来了?”
翠微小声解释,“昨儿个后半夜,梁总管突然过来敲门,说是皇上要问您不告而别的罪,硬是叫开了宫门。”
值夜的崔福全和张吉吓得不轻,要不是顾忌着大年初一不能哭,两人高低得哭一鼻子。
可等皇上进了延禧宫,却又不叫人喊醒方荷。
“皇上去小主子那边,站在门口瞧了瞧,进了寝殿后,在您床边坐了会儿,吩咐人取了被褥,直接躺在软榻上睡了。”
翠微凑到方荷耳边,喜笑颜开,“奴婢猜,万岁爷大概是怕身上的酒气熏着您。”
就算景嫔在众人面前得了体面又如何?
反正这里子都是她们家主子的。
方荷却没有翠微那么受宠若惊,真体贴,别耍酒疯耍到延禧宫来啊!
她叉腰轻哼,“去,取笔墨来。”
翠微满头雾水去取了,眼瞅着主子非常豪迈地往软榻上爬,说上马就上马,她红着脸跺跺脚,赶紧出去了。
主子也真是的,大早上的……怎么不知道避着点人呢!
关上殿门前,她还探了探脑袋,小声提醒——
“主子,最多半个时辰,您可就得梳妆打扮去寿康宫了,您注意着些时辰啊!”
方荷:“……”她就是画个龟,翠宝妞笑得那么荡漾干啥!
她拿着毛笔蘸了墨,轻轻俯身,提笔就要往下落。
但她刚有动作,就被康熙闭着眼握住手,“没听见你的宫女提醒?半个时辰不够朕教你打架的。”
“可够您问我罪的?”方荷冲康熙比了个鬼脸,故意抖了抖手,墨迹到底还是落在康熙的脸上。
康熙无奈睁开眼,轻拍她,“啾啾都比你懂事,大年初一,你老实些。”
看方荷一脸无辜,却还要去蘸墨,康熙拿过她手中的毛笔放在矮几上,用了巧力将方荷揣进了被窝里。
带着暖意的龙涎香和清浅酒味儿混杂在一起,并不算难闻,甚至还有点缱绻的意味。
方荷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她轻踢康熙的腿,“只许你喝多了耍酒疯?论起来,你也没有啾啾懂事,咱们半斤对八两。”
康熙夹住她的腿,笑着在她额头上亲了下。
“朕去岁也过来了,往后岁岁年年,朕都不会叫你一个人在这深宫里。”
方荷歪着脑袋,用手指抵住他的额头,“那您怎么又睡软榻上了呢?”
康熙含笑看她,“朕怕你半夜醒来,把朕从床上踹下来,大过年的往地上摔不吉利,昭妃娘娘说是不是?”
方荷挪了挪身体,靠坐在一侧的软枕上,似笑非笑看着康熙。
“所以您知道昨天与景嫔一起进殿,我会被人笑话?”
康熙盘腿坐在她对面,表情认真的了不少。
“果果,寻常初一十五朕在你这儿没什么,可正月初一,朕若在你这儿,言官一定会弹劾,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康熙知道方荷的脾气,若他与景嫔一起入殿,她不耐烦听那些酸言酸语,肯定会早走。
他喝多了非要来问罪,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仔细打量着方荷的表情,温声继续解释,“北蒙局势愈发紧张,朕随时可能会离京。”
“后宫与前朝息息相关,这盘根错节的关系会给你添很多麻烦,朕想提你的位分,就不能有这样的争端。”
方荷一点生气的模样都没有,只了然点头。
“所以您顺着佟国公的意思,给景嫔体面,是想叫景嫔成为众矢之的,再请太后为我鸣不平,借机封我为贵妃?”
康熙眸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朕就知道果果聪慧,一点就通。”
他以为大舅舅能拎得清一些,但到底佟家还是对后位乃至储君之位有想法,佟国纲也不能免俗,最多就是比佟国维更隐晦些而已。
他们都清楚康熙顾念母家,性子也多重平衡,这点尤其让康熙不悦。
他把佟家提得太高太快,倒叫他们忘了做奴才的本分。
既如此,他干脆顺着他们的心思,叫宫里再出个宠妃。
众人的目光都转移到景嫔身上去,好给这小狐狸时间理清后宫的各种关系。
等她能将宫权掌控在手里,即便他离京,整个紫禁城里最尊贵的就只有太后和方荷。
如此,任其他人恁多算计,也只能匍匐在方荷脚下,为她驱使。
这其实已经涉及帝王心术了,但康熙明白方荷的眼界不同寻常女子,探臂出去,将人捞进怀里,掰开了揉碎了,跟她仔细说道。
方荷听得也认真,能跟千古一帝学本事,可不是一般人能得到的机会,多学一些总不是坏处。
“除了佟家,您就没有其他人可用了吗?”方荷还是有些不解。
“若是能打败准噶尔,等来日大胜归朝之际,您岂不是得给他们更多体面?”
如若鸟尽弓藏,康熙到时怕是要接替自家儿子,先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康熙失笑,朝廷怎么可能只有佟家可用。
“董鄂氏、那拉氏等八旗子弟,还有我爱新觉罗氏,诸如福全和常宁等,有许多良将,自不会缺了佟国公一个。”
方荷若有所思地点头,她知道康熙跟她说这个,是要她往后跟这几家女眷接触的时候,能拉拢的拉拢,能安抚的安抚。
康熙又道:“但若朕御驾亲征,佟国纲就是朕最好用的护卫。”
“旦有任何不妥……佟国纲和佟国维不像其他人,他们只能一里一外,尽全力护朕和京城安全。”
这就是康熙提拔母家的最根本原因。
他云淡风轻道:“以后不好说,如今朕将他们捧得越高,他们就越要为朕鞠躬尽瘁。”
如果太子现在登基,甚至无法登基起了乱子,其他人都有出路,可一朝天子一朝臣,最受他信重的佟家定会被祭旗。
方荷长长哦了一声,啧啧,这就叫所有的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封建资本家心真的好黑。
看方荷没什么疑问了,康熙脸上的笑更放松了些,又低头要亲她。
“不生气了吧?”
方荷微笑着捂住康熙的嘴,“还没漱口,不亲!”
不等康熙说话,她唇角弯起格外灵动的弧度,咕噜噜爬下软榻,催着康熙起身。
“快起来,一会儿您还得冷着脸出延禧宫,我还要哭丧着脸给太后娘娘请安呢,赶紧梳洗,吃饱了才有力气唱戏。”
康熙:“……”大过年的,还‘吵架’是不是更不吉利?
梁九功和翠微听见两人起身的动静,赶忙进来伺候二人梳洗穿衣。
御膳房早就备好了早膳。
还冒着热气的春卷、烧麦、蟹黄包等共计八样主食放在中间,一侧是皇庄子上养的青菜炒的时蔬,还有荤菜也摆了足足八样。
另一侧是八样小咸菜咸鸭蛋等,康熙正对面则是各种粥品,也摆满了八样。
梁九功笑着解释,“这是御膳房按着乾清宫的规矩做的御膳,取四面八方皆有灵,岁岁年年五谷丰之意。”
往常大年初一的三顿御膳,都是赏赐给乾清宫和后宫的,与赐往宫外的菜肴一样,都是寓示皇恩浩荡。
李德全也躬身过来讨巧:“今年奴才们可得求妃主儿给个体面,赏奴才一碗粥喝,可别都赏了魏珠他们,叫那几个小子撑着咯。”
门口的魏珠:“……”撑死也不给这促狭货!
方荷笑眯眯道:“好,都有赏!”
“不过延禧宫宫人早就领了赏,乾清宫嘛……那我帮你们请万岁爷个恩典,一人奖励三个月月例如何?”
康熙调侃她,“昭妃娘娘大方,倒是又来掏朕的私库,朕也是乾清宫的,朕这份赏,总不能还从朕私库里出吧?”
方荷冲康熙眨眨眼,“皇上的礼我已经准备了大半,等从寿康宫回来就继续,今儿个怎么也给您送过去。”
嗯?她这么一说,康熙倒是有些期待起来。
用过早膳,方荷目送康熙离开,抱着啾啾坐进了暖轿里,出发之前,她把魏珠叫到跟前。
“今天别给刘喜安排活儿了,让他继续雕那块翡翠,我歇了晌,起来就要。”
魏珠瞪大了眼,再联想到主子刚才在殿内的话,突然有点不大妙的预感。
“您要把那东西当年礼送给万岁爷?主子三思啊!”
方荷抱着在她膝盖上蹦跶的啾啾,“好啦,叫你去就去,我只是想感谢万岁爷的厚爱和教导,你别总跟翠宝妞学。”
“啾啾说是不是?”
翠微和魏珠:“……”要是小主子说了,他们一定改!
胖嘟嘟的啾啾在额娘膝盖上蹦了两下,啊啊出声,然后又咿咿呀呀半天,不知道在说什么。
方荷在啾啾脸上亲了下,笑开了花。
“看,还是我大闺女了解我,她都嫌弃你们胡思乱想呢,赶紧着,出发!”
翠微和魏珠:“……”行吧,小主子都发话了,虽然听不懂,还能背主是怎么的。
因为康熙半夜偷香,在寿康宫,妃嫔们还没得到消息,各种情绪都还停留在昨晚方荷耍脾气逃跑那一茬上呢,笑得都特别真诚。
一个个笑语晏晏背后,都是些不太明显的阴阳怪气。
毕竟大过年嘛,大家也不想惹太后心烦,说得都格外弯弯绕绕些。
奈何昭妃娘娘她听不懂弯弯绕绕,也懒得听,只顾着跟太后一起玩儿啾……跟啾啾玩儿了。
四公主伊尔哈一直都不是很喜欢方荷,可她对啾啾这个小团子还是挺喜欢的。
翊坤宫两个小家伙,胤禟从会说话开始就人憎狗厌的,胤禌身子弱也不总出来,伊尔哈还是头回看到这么可爱又好脾气的团子。
哪怕是好些不认识的人逗她玩儿,啾啾偶尔抬头看看方荷,只要额娘在,她就一点都没有哭的意思。
而且像是看到人多很兴奋,拍着小手在软榻上爬得飞快,被人捏了小脸还嘎嘎笑,继续换个方向,玩儿明摆着会被抓的躲猫猫。
逗得最腼腆的三公主海兰,都忍不住上前逗啾啾玩儿。
只有五岁的六公主被通嫔揽在怀里,任是六公主眼神羡慕,通嫔也没叫她过去。
眼看着六公主红了眼,一直低调不语的景嫔,用帕子叠了只小老鼠给六公主,好歹把人给哄住了。
等康熙带着太子和阿哥们前来给太后请了安,景嫔等人都还没离开,方荷抱着啾啾,头也不抬地就回了延禧宫。
太后看方荷母女那背后像是有狗撵的速度,待得人都离开后,看着康熙颇为头疼。
“大过年的,你们怎就如此不消停?”太后气得把茶盏往桌上一放。
“昨儿个你说不想叫果果一个人守夜,哀家由着你给了景嫔体面,怎么今儿个还是如此?”
康熙赶忙解释,“皇额娘别急,这是朕和果果商量好的。”
“这阵子朕会多留宿承乾宫,与果果争执几次,除服之前,您再当众给果果做主,朕想晋她为贵妃。”
怕太后误会,他忙不迭喊冤:“起争执可不是朕的主意,是那混账说延禧宫后殿还空着呢,想多收几分后宫妃嫔看热闹时送过去的礼,怎么也得把后殿填满咯。”
太后:“……”像方荷能做出来的事儿。
可她怎么都觉得有点不大对劲,皇帝是好意不假,可她总听着不太舒坦。
以那丫头过去的脾气,可不像是为了点子死物,就让人骑脖子上阿屎阿尿的,看当初僖嫔挨的那一巴掌就知道了。
难不成还能做了额娘以后,性子都磨平了?
太后意味深长提醒康熙,“你们要闹腾,哀家管不了,但你要记着,有些事儿不妨多想想,免得叫那丫头冷了心。”
康熙哭笑不得。
前朝那么忙,北蒙的战事牵扯着他大半的心神,他还要绞尽脑汁想法子实现对她的承诺,竭尽全力将她安心捧到谁也伤她不得的地方……按梁九功的话说,他就差把人放到供桌上了,那小狐狸就算心是黑的,也不能好赖不分吧?
他分外笃定笑道:“皇额娘放心,朕的心意她明白,她的心意朕也了然,定会好好珍惜这份情意,不会叫她冷了心。”
可这话甚至都没等到天黑,就伴随着巴掌大小的年礼,并手书一封,活似两巴掌,扇到了康熙脸上。
方荷的手书倒有点草书的意思,寥寥两句话,写得龙飞凤舞,颇为潇洒。
「不知者无罪,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我不高兴。」
「陪伴的本质不是等价交换,而是风雨同舟……」
康熙:“……”他早上不都解释清楚了吗?
他还没来得及去承乾宫呢,她这怎么又气上了?
他问梁九功:“魏珠还说什么了没有?”
梁九功扑通跪地,“奴才僭越,昭妃娘娘还有句话,说她暂时撂牌子了,什么时候翻牌子……看您悟性。”
康熙:“……撂牌子?”谁的?
他的?!
梁九功眼神转到紫檀木盒子上,康熙看着里头小巧的翡翠搓板,一时间哭笑不得。
他无奈地摆摆手,“算了,叫御膳房继续送膳过去,朕自个儿琢磨。”
梁九功这回也不明白昭妃在气什么,他起身,迟疑了下,还是小声问——
“万岁爷,那明儿个还去承乾宫吗?”
“多嘴!”康熙淡淡睨他一眼,“你是打算着叫朕彻底失宠?”
梁九功:“……”还是那句话,这话您都敢应,还不都是您惯得!
该!
康熙仔细琢磨了些日子,直到快万寿节,也没想明白方荷到底在气什么。
他白日去延禧宫,方荷就跟没事儿人一样,带着啾啾陪他用膳,说笑,特别正常。
可午睡,康熙只能去陪啾啾。
留宿,康熙也只能叫啾啾在他身上画地图。
方荷一句刻薄话没有,只问他想明白了没有。
他按着计划去承乾宫留宿,彤史册子被送到延禧宫,怎么送过去的就怎么原样还回来,方荷一次都没看过。
准噶尔和喀尔喀的争斗越来越火热,康熙每天要批奏章,还要召集武将在南书房议事,时不时还得去四处京郊大营巡视,实在是没时间多琢磨。
连承乾宫他也不去了,没时间解决问题之前,他不想叫方荷以为他是在较劲儿。
真把这混账惹生气了,她才不会忍着,回头难受的还是他。
等到万寿节之后,康熙才总算腾出点空档来,歇上几日。
恰逢白晋和张诚来御前,送用满语翻译好的几何学纲要,正拿着方荷手书琢磨的康熙,心思蓦地一动。
先前方荷提过浪漫一词,他很肯定,甭管是谁说的,那混账对传教士说的故事挺感兴趣。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白张二人,开门见山地问他们。
“朕与妻子闹了些矛盾,始终得不得其解,欲请教两位先生。”
张诚和白晋满语学得不错,如今都在钦天监当差,对宫里的事儿也略有些了解,心知这个妻子说的应该是昭妃。
张诚性子谨慎,小心询问:“敢问陛下,陛下与妻子起了什么争执?”
康熙迟疑了下,将除夕那夜的事与自己的初衷都说了,这两人还算老实,若非如此,他也不会留下两人在钦天监。
他们自清楚,什么能说出去,什么不能。
可叫康熙没想到的是,听到他说完后,白晋在身前比了个十字,叫了声耶稣。
换言之,等于叫了声老天爷。
康熙来了兴致,“白先生知道朕的妻子为何生气?”
白晋生性率真,比张诚坦诚许多,他问:“皇帝陛下,您是将这位妻子看作唯一的妻子,还是情人呢?”
梁九功脸色一变,“放肆!”
洋人嘴里的情人那就是外室,这洋大臣怎么敢如此非议娘娘们。
康熙挥挥手,叫被梁九功吓跪的两人起来。
“无碍,朕既想封她为贵妃,自然是前者。”
白晋立刻接话:“可您并没有给她属于妻子的尊重,在我们的国家,王公侯爵私下里可以有无数情人,但那些情人都无法继承王公侯爵的任何资产和地位,能继承这一切的,只有妻子。”
“就算妻子不受喜欢,王公侯爵也不能在人前失去对妻子的尊重,否则只会被其他贵族蔑视,当成笑话看。”
张诚怕白晋说得太犀利,赶忙补充:“当然,在大清所有的妃嫔都是您的妻子,资产和地位的继承都是皇帝陛下说了算,与我们国家不同。”
“也许您的妻子只是不喜欢……您把感情拿来当作权衡的筹码,更追求心灵相通。”
康熙在白晋说话的时候,就垂下了眸子,摩挲着掌心的翡翠搓板,蓦地发现了一件自己一直以来忽视的事情。
方荷要的,也许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独宠,她要与他并肩同行,要他除却帝王身份后,以一个寻常男子身份对妻子的敬重。
因为他总觉得自己会克妻,早就将妻子这个念想抛到脑后去了。
但康熙从来都不笨,他倏然明白‘风雨同舟’那四个字后头省略的未尽之语。
她想问,若她是皇后,他还会那么做吗?
不会。
在本朝,哪怕普通大臣宠妾灭妻也是要严惩的,如果方荷是皇后,他绝不会为了陪她,去伤她的脸面。
他想给她这样的体面,却以对妾室承诺的角度去实现,才会叫方荷撂了他的牌子。
见康熙久久不语,白晋和张诚都略有些不安。
过了好一会儿,康熙才叹了口气,用扳指敲了敲自己的眉心。
他继续问白晋:“白先生,在你们国家,丈夫惹妻子生气,该如何哄妻子消气?”
白晋:“……这,这微臣也不知道。”他也没妻子啊!
这方面,倒是张诚更有经验,他笑着躬身:“回皇帝陛下,女子最在意的是无可撼动的尊严,由她掌控的资产,还有掌管一个家庭的权力,要令妻子消气,唯这三样而已。”
康熙:“……你们先退下,今日之事,朕不希望从任何地方听到。”
两个人赶忙以耶稣的名义保证,一定会守口如瓶。
皇帝的隐私他们也不敢往外说啊,最多回国后,记在传记里好了。
两人离开后,康熙捏着额角,止不住地叹气。
张诚说得三样,除了资产,其他的,他一时间想给,也得考虑会不会留下后患,还得慢慢图之。
“梁九功,你叫顾问行出宫一趟,去琉璃厂叫人做几样东西。”
“你说做什么?”好整以暇在敬事房后头的厢房里休息的顾问行,差点从炕上摔下来。
梁九功嘿嘿笑:“奴才这不是瞧着您天天端着绿头牌去找万岁爷,心里嫉妒娘娘们,也想给自己做块绿头牌,只是此事不好叫人知道,名字得麻烦您给刻上。”
“听说民间的搓板比浆洗处的好用,我心疼李德全那小子洗衣裳废手,劳烦顾太监帮我带几个入宫。”
顾问行:“……”你特娘糊弄傻子呢!
你梁九功什么时候改名叫金烨了!
还几个搓板,怎么着,一个搓板不够搓你那乌眼鸡身板用的料子?
梁九功当自己看不懂顾问行心底的骂骂咧咧,一本正经。
“人都有点怪癖不足为奇,顾太监也知道,我是乾清宫总管,到底不好丢了万岁爷的体面,这事儿可万别叫人知道啊!”
顾问行:“……”那你们倒是干点要脸的事儿啊!
梁九功被顾问行一脚踹出来,听着里头乒铃乓啷的动静,他笑得肚子都要酸了。
可算是轮到这老太监为难咯!
又过了几日,盘算着还有不足十日就要除服,翠微和昕华、昕梓三人一有空,就坐在软榻和脚踏上给方荷赶制新衣裳。
倒不是方荷不叫昕华和昕梓坐软榻,她对自己人向来没那么苛刻,看盘腿坐在软榻上的翠微就知道了。
但这会子地上铺着毛毯,已经趔趔趄趄会走几步,爬得飞快的啾啾公主,正在地上玩呢。
昕华和昕梓在分绣线,没动针,就盼着啾啾爬过来闹她们。
翠微拿着针,才坐到软榻上,免得伤着小主子。
方荷也坐在地上,冲啾啾拍手,“额娘的小宝贝在哪儿啊?快过来叫额娘亲亲啦!”
啾啾嘎嘎笑得几乎没力气走,一屁股坐在地上,咿咿呀呀往旁边爬。
方荷紧着在后头撵,张牙舞爪像个大怪兽一样,“小公主忘了密码,大脑斧要来吃宝贝啦,啾啾啾啾地吃哦!”
“啊啊啊……”啾啾坐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脸,瞪圆了大眼睛,蛄蛹着小屁股费力往后挪。
被额娘逮住,脸蛋是真的会被啃。
方荷嘿嘿笑着,继续往啾啾跟前划动,惹得啾啾赶忙趴在地上,学着额娘旱地游泳的模样,冲方荷咧开小嘴。
“额额,额……不!”
被闺女喷了一脸唾沫,方荷闭着眼去捞这小团子。
“不对,密码错误,额娘要开吃咯!”
眼看着方荷张开嘴啃下来,啾啾捂住脸,把小嘴都捂成了鸭子嘴,咯咯笑着摇头。
“不……额,放放,屎咯咯……”
方荷被逗得大笑,“你还知道放肆呢,不得了,这不得多啃两口?”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额头上之际,啾啾一着急,就尖着小奶音喊出来了。
“额凉!不,啾啾!”
方荷愣了下,眼神露出惊喜,昕华和昕梓她们也放下绣线,赶忙凑过来。
“小主子会叫额娘了!”
“九公主,叫玛嬷,玛~嬷!”
“还是先叫九公主学叫阿玛更合适吧?”
方荷翻个白眼,那狗东西估计都快忘了还有个闺女,无实物教学不是为难孩子吗?
她将嘎嘎乐的闺女藏在怀里,“你们急什么,等她先把额娘喊清楚再学别的。”
宫里的孩子在奶嬷嬷的教导下,说话都早,啾啾说话算晚的。
但方荷提前叮嘱过奶嬷嬷,不许她们拔苗助长。
她的啾啾生来就是享福的,想什么时候说话就什么时候说话。
牙牙学语是孩子对这个世界探索的第一步,她不会叫孩子在这时候就沾染上对皇权的敬畏。
所以,马上就要抓周了,啾啾这才总算除了叠词外,第一回喊出不同的两个字。
方荷高兴极了,也没非要啾啾多喊几声,陪着她玩了会儿,见孩子困了,就叫奶嬷嬷抱过去,哄孩子睡觉。
她则叮嘱翠微:“叫膳房做些肉泥粥过来,还有啾啾最喜欢的鱼丸汤,再要几个苹果。”
“啾啾会叫人了,怎么也得给她点奖励,往后她才会更积极地说话。”
昕珂赶忙就出去了,只是跟刘喜说的时候,还有些纳闷。
“我听着这话怎么有点耳熟呢?”
刘喜捂着嘴笑:“猫狗房那些祖宗们,不都是这么伺候——哎哟!”
后脑勺挨了昕珂一巴掌,刘喜赶忙咧着嘴往外跑。
“我错了错了错了,我这就去给小主子提奖励回来!”
昕珂:“……”
这话也耳熟,一个两个没事儿都跟主子上梁不正……咳咳,都不学主子点好!
殿内方荷不知道昕珂的腹诽,她还有点遗憾呢,女儿第一次叫额娘,她都不能给她做土豆泥吃。
那位爷说叫人去找,不是说大清已经有人在种植了吗?
怎么好几个月过去了,始终没找到,这效率是不是太低了些?
巧的是,她正嘀咕着,外头就传来了梁九功熟悉的笑声——
“奴才请昭妃娘娘安,给昭妃娘娘贺喜!”
方荷好奇地走出大殿,“喜从何来?”
梁九功笑着叫人提了三口半大不小的箱子过来。
“万岁爷口谕,朕想明白了,不负卿卿,特以此物表达朕的诚意。”
蹲安听吩咐的方荷眼神蓦地一亮,是她的黄金粮来了吗?
不愧是她家啾啾的好阿玛,就是会赶时候。
“快打开,本宫这就叫你们看看,万岁爷的诚意到底有多香!”
梁九功:“……”当,当众打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