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初生, 一抹艳红打破黑暗,如往常般映出那巍峨的朱墙金瓦,也映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布素幡,绵延在各宫之间, 遮住所有的朝气, 叫整座紫禁城更加肃穆庄严。
内务府和礼部反应迅速。
各家女眷还未来得及入宫, 只妃嫔们到慈宁宫的时候,宫门和朱色廊柱都用素布遮起来了。
天井里的丧篷也已用素纱搭出了雏形。
妃嫔们一个个都眼眶通红, 身着早就准备好的素服,安静跪在天井里准备好的垫子上,默默流泪。
即便都知道圣驾就在慈宁宫内, 一个敢吭声的都没有。
康熙在宫人帮孝庄换好寿服后,屏退众人,一个人在寝殿内, 始终没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太阳初升, 有资格入宫的王公大臣和宗亲女眷们也都赶来, 开始准备三跪九叩,送太皇太后停灵慈宁宫大殿。
就在这时, 有人发现了不对。
阿灵阿的母亲, 钮国公老福晋诧异道:“怎么不见太后娘娘和昭妃?”
礼部官员赶忙小声道:“回老福晋的话,太后娘娘听闻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后, 昏迷过去至今未醒。”
至于昭妃,礼部官员一个字都没敢提。
皇贵妃和贵妃等人早就发现了,猜想大概是皇上怕老祖宗去世会冲撞了方荷肚子里的孩子, 没叫她过来,内务府和礼部才都闭口不言。
但向来注重规矩的老宗亲福晋们,却看不得有人如此不孝, 当即就扬声提醒假装眼瞎的礼部官员。
“无论如何,太皇太后薨逝乃是国丧,昭妃即便身怀六甲,也该恪守孝道才是。”
礼部官员看向内务府代总管大臣福全,福全蹙了蹙眉。
“昭妃还在禁足之中……”
有位德高望重的红带子老福晋打断福全的话。
“那就是你们的不该了!”
“如此大事你们怎敢不通知昭妃,还不赶紧派人去,若是耽搁了,恐会污了昭妃的清誉!”
僖嫔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可万岁爷就是从延禧宫过来的啊!”
现场安静了一瞬,那些老福晋们的脸色更不好看。
礼部官员还有御史女眷们也都忍不住皱起眉来。
所以昭妃知道,却仍然敢仗着身孕不过来?
她怎么敢!
李德全一直在门口守着呢,听到点子动静,赶忙进去跟梁九功禀报。
魏珠脸色瞬间白了。
其他人不会想到主子可能会生产,是因为没那么上心,只算着日子还不到,就下意识觉得是方荷跋扈。
可他知道阿姐的性子。
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撂挑子,那只有一个可能——
“奴才这就回去看看!”
魏珠躬身说完,撒腿就往外颠。
外头说话的声音一直都不算大,等换了素服双眼红肿的皇上出来,都肃了面容,高呼万岁爷,开始三跪九叩,等待金棺停灵。
魏珠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吓得,总之面色白得特别吓人。
他连汗都顾不得抹,扑通跪在门口,带着哭腔以不大不小的声音打断肃穆。
“启禀皇上,昭妃娘娘得知老祖宗宾天,悲恸过度,突然发作了!”
皇贵妃等人皆是一愣,这还有五天才够九个月,所以大家都没想到生产这个可能。
且不说七活八不活这一说,除非难产,否则往后孩子的生辰就是老祖宗的冥诞……以皇上的孝顺,往后这孩子生辰怕是见不着阿玛了。
昭妃这寸劲儿赶的,叫人幸灾乐祸都有些不落忍,所以这档口倒是也没人敢露出笑意来。
已经在殿内痛哭一场的康熙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魏珠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待得看到皇玛嬷的金棺,才恍然自己在哪儿。
他沉默片刻,嘶哑着声音吩咐:“李德……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守着。”
众目睽睽之下,康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但他看向梁九功的眼神什么都说了。
梁九功心下了然。
主子是觉得李德全的分量不够,让他以乾清宫大总管的身份坐镇延禧宫,不许闲杂人等出入,任是发生天大的事儿,都以昭妃母子的安危为重。
他立刻应了嗻,带着气还没喘匀的魏珠,急匆匆赶往延禧宫。
才刚踏进延禧宫的大门,都还没绕过影壁,梁九功就听到方荷高昂的哭声——
“啊啊啊!老祖宗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呜呜呜~”
“啊老祖宗您走慢些啊!孩子急着要见您一面,拼了命地想出来啊啊啊!”
“老祖宗您答应了要给孩子起名字的呜呜呜……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啊!!”
……
梁九功:“……”
要不是时机不对,梁九功听着这抑扬顿挫的哭声,都想笑出来。
其实以太皇太后的年纪,又是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算是喜丧。
即便是跪灵、哭灵也都要带着三分喜气,表示恭贺老祖宗功德圆满被接上天庭去了。
所以整个紫禁城的哭声加起来,恐怕都没有昭妃一个人的哭声大。
也就得亏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宁宫,延禧宫这边也没什么人,否则不用报喜讯,宫里怕是都能知道昭妃生孩子的进度。
疾步赶来的梁九功和魏珠正在抹汗的时候,产房内众人,包括接生嬷嬷,也都目瞪口呆看着方荷哀嚎。
她哭得格外卖力,乌发贴着脸颊满是狼狈,叫人直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汗。
不知道的以为昭妃这是生孩子累得,可接生嬷嬷知道,这位妃主儿的宫口都还没开多少呢。
方荷哭声不停。
都说生孩子疼,生之前也疼,她做好了准备,还是没预料到,没生之前就已经疼得让人想死。
倒是不用她再掐腚用薄荷花露催泪了,她抱着春来的胳膊,哭得浑身打颤。
“老祖宗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呜呜呜……臣妾也想跟着您去了算了呜呜~”
“您在天有灵,看看我肚子里的孩子吧呜呜~它还想见见乌库玛嬷呢呜呜呜~”
春来和福乐被哭得耳朵嗡嗡的。
两个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太皇太后宾天,大家是难过,可……也不至于这么难过吧?
“主子您……您别太难过了,老祖宗定不愿意看到您如此!”福乐狠狠掐着虎口,噙着泪难得学会了婉转地劝。
主子再哭,待会儿还怎么有力气生啊。
方荷摇摇头,依然泪落如雨,“我心里真的好难过,老祖宗昨儿个还说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洗三呢呜呜呜~”
她也不想这么耗费力气,可她这羊水破的实在是太不巧了。
以防过后有人会拿孩子的出生跟孝庄的死连在一块儿做文章,她这姿态必须得做足。
她得先发制人,让人知道这孩子是孝庄盼着的,也格外喜欢的。
她哭没了力气,孩子还能平安出生,就可以说是孝庄在天之灵保佑。
至于没力气,反正福乐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人参丸,偷偷吃上几颗就好。
虽然可能会有点伤身,只要孩子没事儿,她月子里慢慢养就是。
如此想着,方荷歇了歇,再次大声哭了出来。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她宫口开得特别慢,从早上一直哭到快中午,方荷嗓音都快哭哑了,宫口都还没全开。
接生嬷嬷都有点着急了,羊水虽然流得慢,可这么久也差不多都流光了。
思及先前乾清宫总管、御医乃至太后都一再用家人的安危来敲打,接生嬷嬷咬了咬牙,开了口。
“昭妃娘娘,等不得了,若是羊水流尽还不生,怕是会有危险,少不得用催产药,尽早让小阿哥入盆才好。”
福乐蹙了蹙眉,主子若是服用人参丸,再服用催产药,这对身体的伤害也太大了。
但方荷眼睛眨都没眨沙哑着声音应下,“那就叫张御医亲自去煎,快!”
接近午时前后,催产药被迅速熬好,方荷捏着鼻子灌下去一碗,顺便服下了两粒人参丸。
没等多会儿,方荷就感觉到肚子越来越疼,有什么从肚子里直直往下拱,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啊!!好疼!!”
接生嬷嬷看了眼,眼底就带了笑意,可算是要开始了。
“娘娘听奴婢喊,让您用力您再用力……”
方荷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死死抓着幔帐上方垂下来的子孙绳,紧咬牙关深呼吸,听着接生嬷嬷说话。
在接生嬷嬷说用力的时候,她深吸口气,继续哭丧——
“呜呜呜!老祖宗我好想您啊!”
“再用力!”
“啊啊啊!老祖宗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想您啊!!”
“看见头了,娘娘用力!”
“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想您啊——诶?”
在剧痛之中,方荷正鼓着气嘶吼,突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滑出了身体。
然后‘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满殿的紧张,叫所有人都忍不住深吁了口气。
待得方荷排出恶露后,接生嬷嬷利落收拾好孩子,以襁褓包好,小心翼翼上前。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康健的小公主!”
方荷顾不得身上的狼藉和疼痛,迫不及待招手。
“快,让我瞧瞧!”
嬷嬷将孩子放在方荷的枕头边,跟昕珂她们一起收拾屋里的狼藉。
福乐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人的动作,春来出去跟梁九功报喜。
只有方荷,什么都顾不上,眼里只有浑身通红皱皱巴巴的小团子。
这回她没再哭出声,鼻尖却酸涩得叫她喘不过气来,眼底迅速氤氲起雾气,叫她几乎看不清小老头一样的崽。
她终于有亲人了。
跟她血脉相连,会爱她的亲人。
她突然觉得,两辈子以来所有的孤单和枯寂,仿佛都是为了等待这小家伙的到来。
她粗鲁地抹掉眼泪,将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叫她都不敢莽撞去碰孩子。
福乐看着主子哭得脸色涨红,特别着急,“主子,您哪儿不舒服?奴婢给您诊诊脉吧?”
“我没事。”方荷嗓子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但她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就是觉得我的九公主丑萌丑萌的,被她萌哭了。”
福乐:“……”没听懂,但听出来主子大概是嫌孩子丑。
她赶忙劝,“医书上都说了,孩子刚出生都是如此,皮越红,长大越白,所以您别怕,小公主出生越丑,长大越好看!”
福乐探了探脑袋,又仔细地打量着这新生的小主子。
这还是她头回见到新生儿呢。
怕不够说服力,福乐狠狠点头:“小公主现在确实丑,一定是宫里刚出生的小主子里最丑的!”
方荷:“……”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否则你家小主子说不定会咬你。
接生嬷嬷已经出去了,在产房内伺候的昕珂和昕南趁没外人,捂着嘴偷笑。
外头梁九功听到翠微的报喜,抬头看了眼天儿,再仔细一询问接生嬷嬷,他都快憋不住笑了。
昭妃娘娘真不愧是宫里的祖宗,就连生孩子都跟旁人不一样。
旁的妃嫔生怕力气不够,都是咬着木塞积攒力气,最多忍不住的时候喊叫几声。
这祖宗倒是好,在产房哭灵几个时辰,生产……一炷香了事。
好在昭嫔母女均安,梁九功偶尔多点喜色也不算犯规矩。
他在延禧宫收拾好了表情,才紧着回慈宁宫报喜。
主殿的灵堂和天井里的灵棚已经彻底搭起来,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两侧都用素纱遮掩,左侧是王公大臣们,右侧是女眷。
一进门就听得隐隐有啜泣声,殿门内外都有和尚在敲木鱼念往生经。
梁九功提着三分悲伤,三分喜色还有那么四分悲喜交加的感慨,进殿往窗边的软榻那头走。
康熙证在沉默地抄写往生经。
“万岁爷,昭妃娘娘生了,是个小公主,母女均安。”
康熙轻轻抬起狼毫,想努力扯出一抹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甚至脑子都转不太动,好一会儿才出声。
“这几日,叫李德全在延禧宫伺候,叮嘱内务府,昭妃和奶嬷嬷的荤腥不必断。”他的声音也比方荷好不到哪儿去,哑得叫人心疼。
梁九功转身用袖子擦擦眼,赶忙端了杯温水过来,苦口婆心地劝。
“主子爷,您一定得保重龙体啊。”
“奴才去延禧宫的时候,昭妃娘娘也哭得特别厉害,几乎没有生产的力气了,是老祖宗在天有灵,才保佑昭妃娘娘平安生产。”
“老祖宗在看着呢,若是见您如此不爱惜自个儿的身体,怕是不会安心。”
康熙眼眶也烫得厉害,没再开口,只随意喝了一口水,又低下头开始抄经。
他知道皇玛嬷算喜丧,他该跟其他人一样,欣慰于皇玛嬷功德圆满……可这是养育他长大的祖母,是这世上唯一会疼爱他的亲人了。
哪怕后宫里有那么多妃嫔,皇嗣,可他们都是依靠着他这个皇帝而活。
只有皇玛嬷,虽然平日里并没有那么多嘘寒问暖,但他知道,皇玛嬷也疼他。
她老人家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只要她在这里,他好像就能解决所有的困难。
如今,皇玛嬷走了,他心里空荡荡的看不清前路,也再不能放纵那些无人得知的任性和冲动了。
梁九功还待劝几句,却蓦地发现纸上落下一圈圈水迹,在刚抄好的佛经上氤氲开来。
康熙迅速将之团成一团,也不抬头,只继续平静地抄经。
梁九功心里叹了口气,却不敢再说什么。
太皇太后大行,连被关在行宫的宣嫔都被接回来了。
也不知是在行宫被磨掉了身上的戾气,还是知道自己的依靠越来越少,宣嫔自入宫起就没说过话,前所未有的安静。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或者说整座紫禁城,都被笼罩在一种格外宁静的悲伤之中。
只有一处例外。
慈宁宫偏殿内,佟佳婉莹面色苍白却毫无表情地跪坐在哭晕过去的皇贵妃身边伺候。
进来人的时候,她迅速啜泣几声,等无人的时候,她眸底的冷漠和恨意藏都藏不住。
今儿个本是她入宫的日子,偏偏那死老太婆早不死晚不死,非要死在她进宫之前!
皇上要守孝一年,下旨取消二十八年选秀,选秀被礼部叫停,从各地奔赴京都的秀女都已经换了素服在归乡的路上了。
佟佳婉莹别说想封妃,就是想入宫都变成了妄想。
哪怕是姐姐现在死了,也得等至少一年后,她才有机会入宫接替姐姐的位分!
如果姐姐命硬,等三十一年她都十八,过了选秀的年纪,只能天天盼着姐姐去死,才有她的机会。
她只后悔没有听阿玛的,早早通过佟佳氏的关系提前进宫,哪怕做个贵人,也比现在这种情况要好。
一年时间就足够改变太多了。
以昭妃和皇上的感情,虽然这回生了个公主,可她往后总能生阿哥。
一旦出了孝期,昭妃怀上阿哥,只怕一个贵妃位是跑不了的。
到时候她不但依然要居于方荷之下,甚至想要做皇贵妃,那贱人恩宠愈浓,也未必能让她如愿。
佟佳婉莹不甘,她绝不能叫昭妃继续在后宫受宠下去!!
好在她从小心思就深,不过几日,她就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妙招。
当天晚上哭完了灵,回到佟家,她立刻带着自家额娘去书房求见阿玛佟国维。
“阿玛,选秀取消,等三年后,宫里怕是再没有我们佟家的立足之地,为今之计,得趁昭妃根基尚浅除掉她,才能保住我们佟家在宫里的荣光。”
佟夫人赫舍里氏一听,有些震惊,“这能行吗?先前你姐姐已经办过一回错事,一旦被发现,佟家可是要万劫不复的!”
佟国维也如此担忧,但他更了解二女儿的心计。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佟佳婉莹,“你已经有了法子?”
佟佳婉莹笑着安抚额娘,“额娘和阿玛不必担忧,此事完全不必我们佟家自己动手。”
“作为皇上的母家,在这多事之秋怎么能为表哥添腻烦呢。”
“我们不但不能害昭妃,还得帮他托昭妃一把,给表哥一个寄托,帮表哥摆脱痛失亲人之苦。”
“阿玛和阿牟其(大伯)身为皇上的舅舅,自当为皇上排忧解难不是吗?”
佟国维一点就通,眸底迅速闪过一抹熠彩,接着漾开变成笑意。
他捋着胡须点头,“好好好,不愧是我佟家的女儿,你比你姐姐强多了!”
“回头让你额娘多带你去寺庙布施,好传我佟家女的良善美名,你入宫之事,阿玛来帮你办妥!”
夜色渐渐深了,佟家各处都亮起了灯,却依然照不透这深夜涌动的暗流。
延禧宫新换的白灯笼也都亮着。
魏珠站在屏风外,小声跟正抱着嘘嘘完的小团子擦屁股的方荷禀报。
“万岁爷这些时日大半时候都不吃不喝,每日下了早朝就去慈宁宫为老祖宗哭灵,太后也是如此,两位主子晕了好几次。”
方荷小心翼翼抱着打了个哈欠,又咂摸咂摸小嘴儿睡着的崽,拖着她,叫福乐在崽屁股上抹提早做好的爽身粉。
抹完后,方荷熟练地给崽换上尿布,这才叫福乐将小团子放进造办处提早送过来的摇篮车里。
做完这些,她用打湿的棉帕子擦着手,问屏风后的魏珠。
“这话是谁传过来的?”
魏珠小声道:“是李德全,他还说,造办处给您做的妃位仪仗早准备好了,已送到了延禧宫来。”
方荷挑了一抹没什么味道的面脂,轻轻在脸上和手上晕开,尤其是经常要接触小团子的指腹,反复揉搓好一会儿才停。
她只靠在软枕上,垂着眸子思忖,李德全这是想叫她月子里出去劝太后和皇上保重身体?
梁九功倒不怕皇上问罪。
叫她出去,这顿打保管能叫他和李德全都丢半条命。
能让爱给人挖坑的爷俩如此豁得出去,显然太后和皇上是真不太好。
她很担心太后,至于康熙,考虑到小团子,她也还算惦记吧。
此事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理。
可是刚生完十几天,就顶着冷风出去,尤其是她喝了催产药,吃了人参丸,有些伤身的情况下,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万一染了什么不该带回来的病气,小团子可抵挡不住。
她看了眼把拳头攥在肉嘟嘟的小脸边上,睡得香甜的崽,紧着思忖好一会儿,才想出个法子来。
“你去一趟造办处,让他们做两幅一尺见方的木框,要一寸深浅,再准备些烧窑的黏土一并送过来。”
魏珠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但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立刻出门去办差。
翠微倒是有些好奇,“主子要做什么?”
“您如今的情形可不敢出去吹风,但也不能不管寿康宫和慈宁宫那边,要不奴婢去御膳房提些汤水送过去?”
方荷摇头:“不必,想必该劝的,梁九功和乌嬷嬷都劝了,这会子你过去,万一不成,只会叫人看笑话。”
她也不想用自己在两个人心里的不同,逼两个人不难受,那不现实,也有点招人烦。
能打破死亡悲伤的,只有新生。
有梁九功的吩咐,只用了三日,方荷吩咐做的东西就送到因为晕眩在乾清宫休息的康熙面前,寿康宫也送了一份。
康熙躺在软榻上,还不忘抓着奏折看。
本来他已定好要趁着还没打起来,再去一次江南,先稳定好后方,才能跟准噶尔开战。
可因为太皇太后大行,此事只能先作罢。
但眼看着就要盛夏,今年雨水不少,这几日已经下了好几场小雨,靳辅建好的中河和防汛工程都得部署,康熙得时刻盯着。
还有先前跟罗刹谈判的时候,因为地图不够精确,虽然和谈成功,但是也发现了很多问题。
以后若是再起冲突,还会面临这种国界不明的问题。
康熙向来喜欢将所有的事情掌控在手里,能提前解决的,他绝不会拖沓。
他令人根据南怀仁绘制的世界地图,用经纬度法重新绘制大清疆域图,这其中也遇到不少问题,都得派人尽快解决……
康熙正出神呢,一错眼,就见梁九功端着个怪模怪样的托盘进来,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碗,里面放着龙须糕和枣泥糕,看得人眼睛疼。
他淡淡乜梁九功一眼,“乾清宫的瓷器都被你吃了?什么东西都敢往朕面前送,撤下去!”
梁九功没听吩咐,赔着小心道:“奴才可不敢撤下去,这是九公主的孝心,要不万岁爷再仔细看看?”
听梁九功提起方荷刚生的崽,康熙到底来了点精神,撑着软枕坐起身,蹙眉看向那盘子碗。
定睛一看,才发现,托盘之所以不稳,是因为里面有两个小巧的脚印,底下还刻着格外眼熟的字迹。
「啾啾:饭要一口一口吃,人要一步一步走,不吃饭人是走不动哒,阿玛听话。」
康熙:“……”那混账给公主这是起的什么名儿?
他眼神又转向那个看起来残缺的碗,发现残缺的部分是两个小小的掌印,应该是趁着烧制之前,叫孩子印上去的。
碗沿也有一行小字——
「啾啾:又是吃饱想阿玛的一天,想喂阿玛吃甜甜,阿玛张嘴啊~」
康熙眼眶突然又有些发烫,唇角却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意。
若皇玛嬷还在,肯定也会跟他一样,想亲亲那个小崽。
如果皇玛嬷真的在天上看着,只怕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还不如刚出生的孩子懂事。
他撑着额角,揩掉眼角的湿润,捏起碗里的点心,吃了个精光。
碗并不大,不会让好几日没好好用膳的康熙积食。
再喝几口北蒙奶茶,康熙感觉身上稍微有了点力气。
他站起身来,亲自将这两样东西擦干净。
“昭妃和啾……九公主还好吗?”
梁九功看康熙吃完了点心,喜得快笑出来了,赶忙回话。
“妃主儿和小公主好得很,娘娘说要跟小公主把万岁爷少吃的饭给吃回来,等她们能出门了,才有力气好好照顾太后和万岁爷。”
“太后那里也送过去了?”康熙噙着浅笑,摸索着那小手印和小脚印,舍不得收起来。
梁九功:“奴才叫李德全送过去了,太后娘娘哭了一场,用过膳,喝了安神汤睡下了。”
康熙倒是不意外,果果想哄人的时候,能甜到人心里。
如今再加上啾啾,往后这娘俩怕是要在宫里横着走了。
他笑着摇摇头,仔细叮嘱:“这些日子朕不好过去,是怕小孩子通透,冲撞了她的魂儿,等送皇玛嬷去行宫回来,朕再去看她们。”
“再敲打敲打内务府,叫他们好好伺候着,膳房人多手杂,这些日子延禧宫的膳食都从御膳房走,不许出任何岔子。”
梁九功心想,昭妃生了个公主,又不是阿哥,又都在哭灵,哪儿还有力气针对昭妃啊。
不过他面儿上还是认真应了,就冲昭妃能叫万岁爷多吃几口东西,他也不嫌麻烦。
可令梁九功没想到的是,还真有人哭灵都不耽误长嘴干点别的。
孝庄的金棺还没送出宫呢,宫里就突然传出了九公主乃是太皇太后转世的传言,甚至很快就在各处都散播开来。
赵昌带着暗卫查过了,并不是有心之人故意散播。
“老祖宗薨逝后没过多久,昭妃娘娘便开始发作了,慈宁宫灵堂刚搭好,九公主就出生,又是生在阳气格外重的午时后,此为阴阳平衡最吉利的时辰。”
“连钦天监都说,九公主是个有大福气的,宫里人都觉得,定是老祖宗功德圆满,却又舍不下皇上和太后,用功德换了投胎转世回到主子爷和太后身边的缘分。”
“这几日宫人们都偷偷在延禧宫外念阿弥陀佛呢,私下里都说昭妃入宫前,就得大师算命说贵不可言,有这样的福分也不足为奇。”
康熙心下微动,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也觉得这说法极为可能。
虽然他还没见过啾啾,心里对她的喜爱却完全不下于太子,应是他和皇玛嬷的亲缘未了。
如此康熙就更不敢带着慈宁宫的暮气去看女儿。
他忍着冲动,按着最盛大的丧仪,将太皇太后送到黄辛庄行宫作为暂厝之地。
康熙思及地宫建好,才能将皇玛嬷挪入地宫,如果战事一起,得在这里多留些时候,令人将慈宁宫的砖瓦都运送到了此地。
在行宫陪伴孝庄梓宫过了七七之日,康熙才动身回宫。
在乾清宫沐浴过后,康熙没有片刻耽误地直奔延禧宫而去,可进门却没有看到方荷。
他问魏珠:“你家主子呢?”
魏珠赶忙回话:“主子生产的时候因为太过悲伤,伤了身子,御医的意思是让做双月子,主子还在殿内不能出来。”
“那九公主呢?”康熙突然记起来,张子钦好像禀报过此事,没再多问。
魏珠:“九公主在偏殿睡着呢。”
康熙思忖片刻,先去了偏殿,看到已经变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的那一瞬,他在门口静立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进去。
天儿已经热起来了,小团子只穿着方荷吩咐做好的浅杏色连体衣,衬得那张圆嘟嘟泛着红晕的小脸格外白皙,像是御膳房刚做好的奶糕。
还没有他四分之一巴掌大的小手,都蜷在脸颊旁边,像是打瞌睡的小兽,叫人忍不住想笑。
康熙表情不自觉温和下来,噙着笑坐到小团子身边,只看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随着呼吸微动,觉得自己能看一下午。
他一进门方荷就知道了。
虽然要坐双月子,但她出了头月就能洗漱,只是不能出门吹风。
方荷换上一身不带奶味儿的衣裳,坐在软榻上,表情淡淡等着康熙过来。
宫里的传言她也听说了,甚至连延禧宫的人都喜闻乐见,可方荷却一直没对此表现出过任何喜色。
啾啾就只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转世。
方荷不会允许任何人借此做什么文章,哪怕是康熙也一样。
而且她也不信,宫里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她这个宠妃和她的女儿做好事。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康熙过来,方荷心下了然。
这狗东西怕是信了那传言。
方荷平静地跟翠微道:“叫人都离远些,多给我准备一壶金银花露。”
翠微总觉得,主子这表情不像是终于等来主子爷的欢喜,她甚至还有些心惊肉跳的莫名忐忑。
她委婉地劝:“主子,您……您还不算出月子呢,而且皇上要守孝,这会子可不是胡来的时候啊!”
“放心,不胡来。”方荷慢条斯理挽起袖子,喝了口温水润嗓子,云淡风轻扔下一个炸弹。
“我就是打算跟万岁爷好好吵个架。”
翠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