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康熙还真就在延禧宫。

这些日子为了多与方荷腹中的崽互动, 甚至要替方荷给崽做她那个什么‘胎教’,只要不召见大臣时,康熙都在延禧宫偏殿批折子。

午膳之前沐浴过,他与方荷一起用膳, 再给方荷读一会儿《资治通鉴》。

至于读没读其他的, 方荷就不大清楚了, 反正炕屏后头摆着不少书。

她从来都是听几句就困,午觉倒是睡得格外好。

好在康熙也不嫌弃, 能让肚子越来越大的混账乖乖睡觉,还不耽误他教孩子,也可自行回温书中精髓, 他很是有些乐此不疲。

苏茉儿过来时,方荷才刚起身,人还在软榻上歪着犯迷糊呢。

没等她反应过来, 康熙下意识便起身, “若是皇玛嬷有何吩咐, 不若朕过去看看?这混账不会说话,叫皇玛嬷气坏了身子就不妥了。”

方荷:“……”说谁呢?还有比眼前这狗东西嘴更臭的??

她拍拍脸颊, 缓过神来, 哦,说她呢。

方荷抚着肚子要起身, 康熙摁住她的肩膀,“你老实些,一个错眼你就能上天, 若是妨碍了肚子里的小阿哥,看朕怎么收拾你!”

方荷:“……万岁爷教训的是。”回头她就叫翠微去造办处做副铁木搓板!

苏茉儿含笑看着皇上这般自说自话,方荷迷迷糊糊几乎插不上嘴, 眸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她照顾大的孩子,打小就擅长权衡利弊,连自己的身子骨都不放在身上,如今竟也知道心疼人了。

她笑道:“主子说了,只是想跟昭妃娘娘说说话,不会为难娘娘,万岁爷不必担忧。”

康熙想问是不是跟他最近总来延禧宫些有关,但顿了下,只笑着点头。

“皇玛嬷向来慈和,朕不担心,只是这混账行事不稳妥,朕也跟着过去吧,也跟皇玛嬷说说几个小阿哥们的学业。”

苏茉儿笑着蹲身:“主子吩咐,请娘娘单独前去。”

“苏额捏……”康熙眉心微蹙。

“主子如今身子弱,说话行事愈发不喜欢有人违拗,还请皇上多担待些。”苏茉儿温声打断康熙的话。

“奴婢怎么把人请过去,自会怎么把人好好送回来。”

康熙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没人比他更清楚皇玛嬷的执拗和果断,偏偏方荷又不是个能忍的,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倒是方荷,喝了几口温水,彻底清醒了,扶着春来的手起身,阻拦了康熙的为难。

“皇上不是要回乾清宫召见大臣吗?我相信老祖宗,叫春来跟我过去就行了。”

见康熙看她,方荷抚着肚子冲他笑笑,目光冷静中带着几分坚持。

“您知道的,我没那么脆弱。”

自两人第一次在延禧宫里起争执那次,康熙就渐渐明白,方荷不愿意让人将她当做温室里的花朵护着,她自有可承受风雨的坚韧。

他咽下担忧,笑着看向苏茉儿:“左右朕也要回乾清宫,那就一起吧,皇辇到底更稳一些。”

方荷不需要他事无巨细护着,康熙自小学什么都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

因此,康熙不会拘泥陈规,方荷想飞,由她,他在背后替她扫平障碍也无妨。

苏茉儿清楚,皇上这是想让主子知道他对昭妃母子的重视,没再多说什么,爱新觉罗氏的男人向来如此,多一个也不嫌多。

皇辇停在慈宁宫门外,于全贵早就瞧见了,赶忙带着人出来迎。

看到只有方荷扶着春来的手下来,于全贵略有些诧异,下意识看向苏茉儿。

苏茉儿上前扶住方荷,笑道:“奴婢扶着您进去,叫你的宫人在外头等着吧,用不了多少时候。”

方荷迟疑了下,感觉这阵仗有点不大对。

但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老太太哪怕不喜欢她,也不会对康师傅的孩子做什么,更别说她还救过孝庄呢。

方荷不想跟孝庄起冲突,冲为难的春来道:“那就听老祖宗的,你在这里等着我。”

春来心下担忧,却也不敢抗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踏入慈宁宫。

就在方荷踏进大门后,于全贵立刻带着人将宫门关上了。

春来脸色倏然一变,顾不得主子的吩咐,转身就往乾清宫去。

这可不像是要好好说话儿的样子啊!

方荷听到关门的动静,本来想回头看,但等绕过影壁,走进天井里,看到站在殿外的刘嬷嬷,她却是顾不上了。

刘嬷嬷手里捧着一个黑色托盘,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白绫,匕首,一壶酒,自杀三件套,看起来还都挺高级。

方荷脚步当即顿住,脸稍稍有点疼,她刚信了自己的直觉,就搞这一套?

她是土鳖,享受不来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啊!

还有,这祖孙俩什么毛病,吓唬人怎么都这个路数?

“娘娘?”苏茉儿还温声提醒呢。

方荷眼神复杂看苏茉儿:“苏嬷嬷,要不还是叫春来进来吧,这阵仗我有点腿软,走不动道儿啊!”

于全贵的脚步声不轻不重迈过来,轻声道:“奴才斗胆,奴才伺候您。”

方荷无奈,行吧,反正带球跑也来不及。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扶着两人慢吞吞进了殿。

殿内只有孝庄一个人,方荷规规矩矩福了礼,冲孝庄可怜巴巴道:“老祖宗,我腿有点软,坐着跟您说话行吗?”

“过来哀家身边坐,软榻上没那么硬。”孝庄含笑冲方荷招招手,“怎么,你也知道怕?”

“那倒没有。”方荷先慢吞吞走过去,在孝庄跟前坐了,才老实巴交开口,抬头冲孝庄露出个讨巧的笑。

“我知道老祖宗不会伤害我,更不会叫太后娘娘和皇上伤心,就算这些东西是要给我的,估摸着也不是现在用,我就是肚子重,累得慌。”

孝庄被逗笑了,点点她脑袋,“你啊,都妃位了,还什么话都敢乱说。”

“哀家听闻你霸着皇帝不放,若你怀着身子侍寝,就是置皇嗣安危不顾,若你不侍寝,就是行狐媚之举,破坏后宫平衡,哀家不该治罪于你吗?”

“这些年哀家一直后悔,没在董鄂氏初入宫时,赐她一杯毒酒。”孝庄慢慢收了笑,满脸严肃。

“就算太后和皇帝怨恨哀家,左右哀家也快进棺材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能除掉惑主的狐媚子,哀家没什么不敢做的。”

方荷本来还严肃听着,等孝庄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孝庄浑浊的眸子冷冷看着方荷:“你以为哀家不敢?”

方荷赶忙收了笑,小声辩解,“您历经三朝,又在危急关头,几次三番稳固朝堂,若是没有您,大清不会是如今的盛世,自然没有什么不敢。”

孝庄冷哼了声,旁的不说,马屁倒是挺会拍。

“那你笑什么?”

“我笑老祖宗,明明是女中豪杰,却偏要学那深陷后宅的小家碧玉之举,实在叫人严肃不起来。”方荷咧开小嘴笑道。

“臣妾可不信您后悔没毒死董鄂妃,若如此,董鄂一族就不会仍旧被朝廷重用,她也不会生下荣王。”

“而且,若说狐魅惑主,当初臣妾二次进宫的时候,您就可以阻止臣妾进宫啊!”

方荷越说,笑得越有恃无恐,“更不用提臣妾和皇上几次三番的闹腾,您要计较,也不会等到臣妾救了您之后才打算发作。”

她始终觉得,以孝庄能与武则天齐肩的伟大女政治家的格局,绝不会在意什么皇帝专不专情,床上又躺了谁这种小事。

方荷来,就是想知道,孝庄到底在担心什么。

孝庄笑着摇了摇头,“哀家老啦,连个孩子都糊弄不住咯。”

她轻飘飘道:“哀家不介意皇帝心里有你,这偌大的紫禁城,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女子,总有盛宠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哀家没那个功夫计较。”

“可柳嬷嬷手里端着的东西,确实是哀家想给你的。”

方荷点点头,理解,康师傅都把毒酒递到她手里了呢,他奶奶这颗老姜多准备些,也是情理之中。

“臣妾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孝庄语气温和转了话题。

“北蒙如今战事吃紧,以哀家对准噶尔的了解,最多两年就会打起来,到时候无论京城内外,都会生出不少波澜来。”

“再者说,大清入关在江南留下的孽债,导致南地一直不算安稳,皇帝两番下江南,也不过勉强得了个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开了海禁之后,那些对大清虎视眈眈的外敌,早晚也得收拾,皇帝不容易。”

方荷虽然不懂政治,但她却隐约明白孝庄要说什么了,这让她不自禁又有些想笑。

“您是想说,若要长治久安,朝堂不能乱,而后宫则是安稳朝堂的根本,可以有人盛宠,但不能有人专宠?”

孝庄看方荷的眼神愈发温和,“哀家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聪慧的,本来这话哀家不该现在跟你说。”

一时的独宠在孝庄看来真算不得什么。

男女之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情浓总会转淡,刻骨铭心也终将被时光消磨,除非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否则没什么能道一句永远。

她目光慈爱地看着方荷的肚子,“可哀家未必能等到该说的时候……”

“呸呸呸!老祖宗一定长命百岁!”方荷赶紧捂住肚子,扭头呸了几声。

“人家都说,怀着女孩,做额娘的才会越来越好看,您瞧瞧臣妾现在这闭月羞花的模样,指定是个公主,还等着您老给取名字呢。”

孝庄被方荷的不要脸逗得哈哈大笑。

这丫头永远那么会逗人开心,才会叫手段冷硬了一辈子的她都几番心软。

笑完,她轻叹了口气,认真看着方荷。

“那哀家就直说了,你若能对哀家立誓,此生绝不会仗着恩宠,导致后宫失衡,妄夺不属于你和你孩子的东西,我能保你们至少三代,荣华无人能及。”

“可若你仗着对哀家的救命之恩,扰乱后宫,离间天家父子亲情,令得朝堂不稳,哀家会留下一道遗旨,将门外的东西赏赐于你。”

在这一刻,孝庄身上历经三朝的气势一览无余。

“你是个聪明孩子,该怎么选,你自己想清楚。”

方荷一直噙着笑,听孝庄说完,干脆利落道:“臣妾没法立誓,也不会立誓。”

这不是从根子上断掉她家崽的路吗?

这种赔本买卖她绝不可能接受。

孝庄似是有些吃惊,脸色不由得多了几分真切的冷意。

方荷丝毫不以为意,坦然面对孝庄愈发冷厉的气势。

“您是担心皇上和太子?怕臣妾会跟其他妃嫔一样,恨不能将太子拉下来,换自己的孩子坐那把龙椅?”

反正殿内没外人,她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知道孝庄的心结,她干脆就说更明白点。

“如果您担心只凭我就能毁掉大清基业,那您是高看了我,小瞧了皇上,他是您养大的,您应该知道皇上在政务上的英明。”

“而且臣妾也不认同,朝堂安稳的根基在后宫,如果有朝一日,大清基业不保,一定是因为国弱积弊,而非女子祸国,将前朝的希望放在后宫,您依然是小看了皇上。”

“退一万步说,将来皇上和太子出现任何问题,以皇上的性子,只会是时势造就,也绝不会因为女子,您还是看低了皇上。”

“所以我不能立誓,在我看来,皇上也许不是个好夫君,好阿玛,但他一直都是个好皇帝。”

往死里夸康熙,才能弱化她的作用,反正那狗东西也听不见。

孝庄不置可否,垂着眸子淡淡道:“你也说了,那孩子是我养大的,我最明白他在某些方面当断不断的性子,若非如此,宫里也不会叫一个乌雅氏就闹得乌烟瘴气。”

方荷沉默了会儿,突然觉得康熙有点可怜,孝庄是个好政治家,但她真不算个好祖母。

“您信任过皇上吗?”她轻声问。

“您信过无论发生任何事,皇上都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守护这片江山吗?”

“也许皇上是有些缺点,多疑多思,有些您说的毛病,可您尝试过以一个祖母的身份信过他吗?”

孝庄眉心微蹙,“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荷起身……把软榻上的垫子拽下来,慢吞吞跪地。

“如果皇上真的优柔寡断,会因为儿女情长或者其他的什么就耽搁朝政,成为昏君,那就不会在明明知道孝康皇后的死与您脱不开干系后,依然敬您尊您——”

“你放肆!”孝庄冷着脸拍在矮几上。

“你这是在指责哀家不慈?”

方荷冷静抬头,“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说,皇上一个人孤零零在宫外熬过了天花,失怙恃后,于总角之年撑起了整个大清,他值得您的信任。”

“这么多年,您对皇上的期许多过于对他的关切,皇上依然成为令天下百姓称赞的帝王,所有皇嗣濡慕的阿玛,堪为天下表率的孝顺孙儿。”

“可他的强大,并不意味着面对伤害不会难过,如果皇上知道您对他的不信任,已经到要用遗旨来威逼臣妾和腹中胎儿的地步,您有想过他会不会难过吗?”

妈呀,不白费她读的那些书,她都能出口成章了诶!

方荷在心里偷偷给自己点赞的时候,她这不算尖锐的质问,叫孝庄的手抖了下,殿内倏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孝庄才哑着嗓子开口,“苏茉儿,扶她起来。”

安静立在幔帘后面的苏茉儿走过来,将方荷扶起身,面上带着淡淡笑意。

“奴婢早就跟您说了,昭妃娘娘不会叫您牵着鼻子走的,主子不止不信任皇上,连奴婢都不信任,奴婢也要伤心了。”

孝庄哭笑不得,点点苏茉儿,“没事儿少跟着丫头学,就会气人。”

苏茉儿笑而不语。

方荷好像跟高手过招,挥出去一剑却发现大家是文斗一样,颇为茫然。

咋,感情一个个都进修演技了呗,这又是要闹哪样?

等苏茉儿扶着方荷坐下,孝庄脸上才又带了笑,“皇帝倒是什么都跟你说,那他告没告诉你——”

方荷赶忙捂住耳朵,“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听!”

知道得太多,在宫里是会死人哒!

最多……回去问康熙好了,隐瞒不报的八卦,趁还大着肚子,又是可以上天的梯子啊!

“与其说孝康是被哀家逼死的,不如说她到底还有几分慈母心肠,后悔自己差点杀了皇帝,在被罚后刻意寻死。”方荷不愿意听,孝庄还就非说不可了。

她没好气道:“你以为若真是哀家害死了孝康,他还能待哀家如此孝顺?照你所言,照皇帝的性子,他早叫哀家幽禁行宫了。”

她那日被那宫女气到,是气包衣竟胆大妄为到窥探皇家隐秘,如果给他们时间,包衣之乱说不定会颠覆朝纲。

孝庄就是太相信康熙作为帝王的强大,才格外放心不下。

今日叫方荷过来,不是吓唬她,是真的给她送礼。

“那三样东西,是哀家所赐,准你用于后宫,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瞪大眼,真被惊着了,老太太这是让她往疯了杀?

孝庄被方荷那圆滚滚的眸子逗笑了。

“你再信皇帝,不还是因为乌雅氏与皇帝闹得不可开交吗?”

“哀家替你拔了这个隐患,往后无论你手段多狠辣,都是奉旨行事,前朝后宫乃至皇帝,只要大清还以孝治国,就不能问罪于你。”

方荷打入殿开始,这会子才开始感到害怕,她缩了缩脖子。

“您想要我做什么啊?臣妾可得提前说,我胆小怕事,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实在没那么大的本事担当重任。”

孝庄和苏茉儿:“……”这个好色,是妃嫔该说的话吗?

“哀家也不指望你做什么大事。”孝庄似笑非笑乜方荷一眼,“只一桩,将来若皇帝和太子闹出动摇国本的大事,哀家希望你能从中转圜一二。”

方荷脑袋摇得更快了,“这臣妾是真的无能为力。”

虽然她不怎么了解历史,也知道太子二废二立的事儿。

电视剧里都演得很多了,父子最根本的矛盾是皇权之争,不管是太子睡了妃嫔,还是太子行刺,不过都是赢家的借口而已。

孝庄比方荷更明白这个道理,她耐心解释,“不是要你保证太子登基,只希望你能劝着些就是了。”

“但哀家要你保证,皇帝不会因为宠你,效仿他阿玛,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儿,一切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做得到吗?”

方荷仔细想了想,这倒没什么问题。

如果将来她有儿子,得到皇位,也只会因为她儿子想,并且能自己卷得过雍小四,而不会因为她的恩宠。

再说了,康熙是那种恋爱脑的人吗?

“臣妾可以跟您保证,绝不会仗着与皇上的情分,干扰朝堂安稳,争夺权势,祸乱宫闱。”

毕竟俩人也没多少情分,她有多信他做皇帝的本事,就多质疑他做夫君的忠贞。

“若有反复,臣妾和臣妾所有爱的人都会万劫不复,鬼神厌弃!”

如果真有万一……问就是不封建不迷信,这是每一个红旗子弟应该坚守的信念。

“好了,你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孝庄倒是很满意方荷的承诺。

“那些东西留在苏茉儿那里,她会一直在慈宁宫,证明这是哀家的旨意。”

苏茉儿微微怔忪,她总觉得,主子这是在交代后事,这让她脸上的笑都保持不住了。

等方荷和苏茉儿离开后,孝庄才轻哼了声,“出来吧,你这听墙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打小就好奇心重,有回偷听她和索尼说话,爬到树上下不来,又要面子不让侍卫搬梯子,硬着头皮往下跳。

这混账倒是没事儿,生生砸断了赵昌的腿。

到现在也不改,早晚还得叫那丫头闹几回不可。

康熙摸着鼻尖,讪讪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虽然看着挺正常,眸底却带着怎么都压不下去的笑意。

显然,刚才方荷说的话,他听到不少。

他没想到,在方荷心里,竟然如此敬仰他这个皇帝,完全不像吵闹时那么不近人情,显然也是个嘴硬的,随他!

“皇玛嬷……朕,朕是担忧昭妃气着您,您又心疼她肚子里的孩子……”

“行了,在玛嬷面前,你还嘴硬什么,你什么糗样儿我没见过?”孝庄摆摆手打断康熙的解释。

她脸上笑意倒是更深了些,“不过你眼光确实比你阿玛好,这丫头不错,往后好好待她。”

顿了下,孝庄的表情放软了许多,格外慈爱看着康熙,“这些年因为内忧外患,玛嬷一直对你颇为严厉,确实忽略你不少,苦了你了。”

康熙眼眶微微发烫,跪在孝庄面前,握住她苍老的手。

“玛嬷别这么说,若是没有您,孙儿也没办法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只要您陪着玄烨,玄烨不觉得苦。”

孝庄笑着抚了抚康熙的脑袋,“好好好,玛嬷一定多陪你一阵子,看着你打败准噶尔,成为名垂清史的帝王。”

祖孙俩这边温情脉脉,同一时间,承乾宫内的气氛却格外冷凝。

佟佳婉莹噙着泪跪在皇贵妃床前,泣不成声。

“姐姐,不管您怎么想我,我从来都没有跟姐姐抢夫君的想法,我也不想进宫。”

“可四阿哥虽已是佟佳氏的阿哥,但到底出身不显,即便是佟佳氏有心庇佑他,因为乌雅庶人,皇上也不会允许他有继承大位的那一日。”

皇贵妃始终闭着眼,只唇角弯起讥讽的弧度。

“家里让你进宫,再生个佟佳血脉的阿哥,就有机会从太子手里抢过皇位来?”

“我留下的人手都归了你,送你的孩子上位,将来还要我的禛儿给你儿当牛做马?”

“佟佳婉莹,你这般会算计,又能说动阿玛坚持让你入宫侍疾,马上就要选秀了,以你的本事,过复选应该不在话下吧?又何必求我!”

佟佳婉莹眼泪落得更凶,语气也愈发哽咽。

“如果姐姐不想我入宫,我怎么会叫姐姐伤心,非要去选秀,姐姐这是在挖我的心窝子!”

如果姐姐还活着,她就算能选秀,最多也不过是个嫔位,甚至有可能是贵人。

原本佟佳婉莹觉得,不必计较一时得失,只要熬到姐姐死了,早晚她佟佳氏的血脉都能助她登上高位。

可现在,得知宫里出了个宠冠后宫的昭妃,佟佳婉莹有些等不及了。

如果她以低位份进宫,不但要面对姐姐的怨气,也没办法跟昭妃争夺恩宠。

谁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死?

万一姐姐多活几年,叫昭妃跟表哥的情分愈发稳固,还有她什么事儿啊。

思及此处,佟佳婉莹哭得更凶。

“姐姐,您哪怕不为家里考虑,也该为四阿哥考虑啊!”

“若姐姐不在了,这宫里的妃嫔都恨毒了他的生母,又是半个嫡子,只会被人忌惮,谁会护着他?”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无论我有什么心思,都绝不会害你,害四阿哥!”

皇贵妃心底一酸,不自禁睁开眼,看向阿哥所的方向。

那孩子为了叫她好好吃药,在她生辰那日偷偷给她做饴糖饼,把自己的手都烫伤了,裹着伤药还坚持每天写一百张大字,也不知道手好了没有。

她恨乌雅氏,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恨这个从小就叫自己额娘的孩子。

她转头,死死盯着佟佳婉莹,“刚才说的话,你敢立誓吗?”

佟佳婉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咬着牙举起手。

“我佟佳婉莹以佟佳满门和我未来子嗣的性命起誓,若我刚才对姐姐说的话有一个字撒谎,叫我们都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畜生道!”

她确实不会对四阿哥动手,可若其他人动手她不知道呢?

佟佳婉莹心里一点也不慌,表情格外认真。

皇贵妃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闭上眼,声音虚弱了许多。

“只要阿玛能劝皇上同意,那你就准备着带人进宫吧。”

此次选秀,皇上交给太后和贵妃并惠妃、荣妃、宜妃来操办,作为皇贵妃,又捏着彼此不少把柄,让贵妃和三妃给她这个面子不难。

只要皇上不阻拦,佟佳婉莹就一定能入宫。

佟佳婉莹心下一喜,能带人进宫,至少也是妃位待遇。

一旦姐姐死了,以皇上对佟佳氏的优厚,她至少也是贵妃。

可她却不满足于妃位待遇,如果进宫就是妃位,姐姐死了,她也许可以直接成为皇贵妃。

三妃动不得,那能动的,就只有昭妃了。

佟佳婉莹红着眼眶,格外仔细地去盯着给姐姐熬药,心下开始紧着盘算,到底能做什么文章。

任是佟佳婉莹再多心计,也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三月十八是万寿节,选秀由礼部与钦天监一起定下日子,定在了万寿节后一个月,也就是四月十八。

佟佳婉莹为了选秀,在三月底就归家,准备入宫要带的行囊和人手。

四月初一,天都还没亮,康熙穿好朝服,准备去上朝的时候,外头于全贵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跪在延禧宫主殿门外。

“皇上!”他声音再不复过去的阴柔轻缓,带着股子泣血的尖锐——

“老祖宗于睡梦中宾天了!!”

方荷预产期就在四月底,现在身子已经沉得睡不踏实了,本来就朦朦胧胧听到康熙起身的动静,只是一时不想动。

听到于全贵凄厉的声音,她大吃一惊,赶忙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一掀开幔帐就见康熙的身子晃了晃。

“皇上!您千万保重龙体啊!”梁九功流着泪扶住康熙。

康熙眼前一阵阵发黑,昨天早上他去给皇玛嬷请安的时候,皇玛嬷还没什么异样,怎么突然就去了呢。

“朕不信,定是你这狗奴才看错了!”康熙压低了嗓音怒喝出声,“来人,将于全贵压下去,杖毙!”

于全贵只捂着嘴呜呜地哭,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跟着主子一辈子够本了,主子没了,他也确实不打算活下去。

“皇上,您冷静些。”方荷赶忙扶着春来的手披散着头发起身,“慈宁宫还需要于谙达张罗老祖宗的身后事。”

康熙红着眼眶转头怒视方荷,“你闭嘴!”

说完,他像是被困的猛兽一样,转身大跨步出了主殿,紧着往慈宁宫赶。

方荷没理会康熙这点邪火,亲人去世的伤痛她不懂,方何两家子都挺长寿的。

但她能理解,失去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肯定不好受。

她披上衣服,顾不得梳洗,冷静地吩咐:“魏珠,你送于谙达回去。”

“刘喜,你追上李德全,让他带御前的人去各宫传消息。”

“陈顺你也去,跟在梁谙达身边,提醒他赶紧传信朝臣,先把老祖宗的身后事张罗起来,其他事儿听梁谙达吩咐。”

魏珠和刘喜,陈顺赶忙去。

“翠微,立刻把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都取下来,昕珂你带人把素锦和素棉取出来换上。”

“昕南,昕华,昕梓你们三个带人守着延禧宫,等洗漱完,春来和福乐陪我去慈宁宫。”

众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三魂没了七魄,下意识按照方荷的吩咐行动起来。

不过一炷香工夫,方荷就换上了改好的素服,满脸沉重地扶着春来和福乐的手往外走。

一个月她肯定是撑不下来的,只希望别到时候累得太狠了,连生产的力气都没有。

方荷感觉有些喘不过气,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抓着福乐的手叮嘱,“回头你去库房里,挑拣些能提精神气的药材准备着,不够就去太医院要,一定要检——”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春来和福乐不明所以,顺着方荷的目光往地上看,就只见方荷的脚下湿了一小块。

春来头一回没了章法,张着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福乐也慌得不行,接生嬷嬷和奶嬷嬷都还在内务府接受检查呢,就算提前演练过,她也没给人接生过啊!

还是方荷最镇定,她转身往回走,碰上正指挥着人去外头挂白的翠微,平静道——

“翠微,你去叫张御医带接生嬷嬷过来。”

翠微猛地瞪大眼愣住,这个节骨眼儿?!!

她顾不得心底的慌乱,甚至都顾不上规矩了,抡起腿儿就往外跑。

方荷继续给其他人安排活儿——

“按照咱们先前演练好的,昕南,烧热水,准备纱布、剪刀和烈酒,再给我做点吃的,我饿了。”

“昕华,你带着新来的那几个宫人在殿门外守着,除了张御医和接生嬷嬷,梁九功和李德全,谁都不许进!”

“昕梓你亲自熬参汤,从头到尾不许离开你的视线,只能你亲自送到我手里。”

“昕珂,你在产房内盯着接生嬷嬷,春来,你陪着我,一旦有任何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直接打晕了事。”

“福乐,你做好给我接生的准备!”

紧着吩咐完了,方荷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巴掌——

“我说别愣着了,都赶紧动起来,我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