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梁九功一踏出延禧宫大门, 就瞧见了闲庭信步而来的康熙。

皇上脸上没有半分会被拒之门外的迟疑。

嘿,要么说这是俩祖宗呢,甭管要好还是闹腾,这就是王八碰上了绿豆, 反正寻常人是瞧不懂。

梁九功心里感叹着, 带笑迎上前躬身, “万岁爷,昭妃娘娘说是扫榻以待, 就盼着您来呢。”

康熙心里轻哼,那混账盼什么,他一清二楚。

“朕记得私库里不是还有一尊和田玉的送子观音?你去取了来, 不能叫你们妃主儿白忙活。”

梁九功:“……”那您就舍得遛奴才呗?

得,那尊玉观音通体无瑕,乃是施琅从广州府那边进上来的前朝之物, 价值不菲, 叫别人去他也不放心。

李德全陪着康熙进了延禧宫。

见皇上制止众人行礼, 静悄悄进了殿,他知趣地留在殿门口守着, 没进去打扰, 反正待会儿都得出来。

康熙进门时,方荷正跟翠微和春来说话, 手里举着一块……嗯,以康熙的眼力看,应该是细棉做的抹布, 挥舞着说得还挺起劲。

“这不是山西府那边进上来的贡棉吗?你拿来擦桌子?”康熙略有些诧异,这是从他私库里赐过来的,连皇贵妃那里都不多。

翠微和春来立刻跪地行礼。

康熙随意叫了起, 笑着坐在方荷身边调侃,“朕都舍不得,宫里再没有比昭妃娘娘更财大气粗的了。”

翠微和春来差点笑出来。

就主子剪得那乱七八糟的,又缝错了地儿,看起来确实挺像抹布,还得是下人房里用的那种。

方荷:“……”眼瞎啊!

想到康熙叫梁九功传的话,她还是露出个礼貌的笑来,脆声解释。

“我这是准备给孩子做连体衣呢,也省得襁褓捆着难受,不捆着着凉。”

怕康熙觉得她把孩子放在皇帝前头,方荷还格外上道地跟了句,“臣妾现在女红不太好,等回头手艺锻炼出来了,再给皇上做里衣和荷包。”

康熙沉默地看着方荷手里胡乱缝在一起的碎布……连体衣,笑容僵了一下。

“朕舍不得你劳累,这种活计交给宫人就是了。”

他直接转移话题,“你不是想知道皇玛嬷身子恢复得如何了吗?”

方荷眼神立马亮了。

连翠微都忍不住伸长了耳朵,眼看着自家主子的笑容从皮笑肉不笑变得热情。

方荷捧哏一向给力,立刻皱起了小脸儿来。

“臣妾真是好生担忧老祖宗,怎么会有那不懂事儿的宫女,敢惊动老祖宗呢?”

“话说,老祖宗到底为何会被气得肝阳上亢啊?”

康熙点点矮几,“你就打算让朕这么说?”

方荷还没动,翠微比自家主子有眼力价儿,立刻倒了盏金银花露呈到矮几上。

不是不想给皇上泡茶,可主子不爱喝,延禧宫如今没有新茶……再说出去泡茶,翠微怕听不到最关键的内容。

方荷:“……”一碰上八卦,翠姑姑比谁都殷勤。

她大着肚子不好动弹,只好更殷勤地……用手里的连体衣给康熙擦了擦桌子,眼巴巴看着他。

康熙不太喜欢金银花露的味道,但看方荷也是喝这个,没说什么,只摆摆手叫人下去。

有些事方荷可以听,其他人就算了。

翠微:“……”行吧,回头求主子说给她听也行。

等人都出去后,方荷略有些不大自在。

这几个月两个人的情绪都起伏不小,她不太习惯两个人独处了。

康熙将方荷的沉默看在眼里,心知先前她哭诉时说的话,并不只是气头上,而是真的那么想。

他不动声色说起孝庄的病情,“多亏你先前跟皇额娘一起去慈宁宫,皇玛嬷的肝阳上亢之症没彻底催出麻痹之症,如今已见大好,估摸着过几日就能起身了。”

方荷心痒难耐地听着,赶忙合掌:“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祖宗一定长命百岁!”

说罢,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眼神问,然后呢?

康熙蓦地轻笑一声,探身越过矮几,伸手掌着方荷的后脖颈儿,与她额头抵在一块儿。

“果果还想知道什么?”

方荷忍着不自在,垂眸问:“老祖宗到底是怎么病的啊?”

“是被乌雅氏派出来的小宫女搬弄是非气病的,她……”康熙定定看着方荷轻微抖动的睫羽,说着说着却又停下了。

方荷:“……”这狗东西逗狗呢!

她蓦地抬起眸子,与康熙对视,“您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

康熙长长哦了一声,眸底带着笑松开手坐正。

“既然你不想听,那朕就不说了。”

方荷气得把抹布……连体衣往康熙身上扔。

“谁说我不想听,我都说了我记挂老祖宗!”

康熙大笑,起身站到方荷面前,用手撑住软榻,俯身含笑问她:“那果果该记得,求人得有求人的诚意,是不是?”

方荷磨了磨后槽牙,倏然抬手捧住他的脸,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声。

“这个诚意够吗?”

她又用力将康熙的脖颈儿往下拉,没章法地在他额头,眼睫和鼻尖亲了好几下。

“这几个诚意够吗?要是不够……”

康熙哭笑不得握住方荷要往下探的手,敲敲她脑门儿。

“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吊人胃口的大混账,还能是什么。”方荷有恃无恐地挺着肚子哼哼。

“您明知道我想听什么,还非得卖关子,敢情万岁爷的金口玉言就只会用来气人呗!”

康熙又被逗得笑出声,坐在一旁给她靠着,叫方荷坐得更舒服些。

“朕这不是见爱妃竟有些不善言辞了,实在震惊,才想试探一二,你怎么还急眼了呢?”

方荷:“……”

不得不说,叫康熙这么一打岔,她上不来下不去的不自在倒彻底抛到了一旁。

她干脆侧躺在他臂弯里,“到底怎么回事啊?您快说嘛!”

“难不成真如流言所传,我们都是意外,只有乌雅氏是真爱,这样您都不肯……唔!”

康熙咬住她的小嘴儿亲了好一会儿,声音略沙哑道:“不许胡说八道,谁传的流言?叫朕知道了,全送慎刑司去!”

方荷:“……”有可能,大概是她来着。

康熙也没多计较,已经叫方荷放松下来,就不打算再卖关子了。

今儿个过来,他就是不想让她再胡思乱想。

“那宫女是乌雅额森的徒子徒孙送进宫的暗桩,因为乌雅氏从未联络过她,先前朕还有你那交叉图都没查出来。”

方荷格外好奇,“额森都没了,膳房也插不上手,那些徒子徒孙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啊?”

要进宫近身伺候主子,可都得净身,什么恩情能让人拼着断子绝孙也要报,就算给再多钱,她也想不通。

康熙笑了笑,宫中暗桩甚至京城各家的死士,可不是用金银能买来的,但由来并不算新奇。

他迟疑看了眼方荷的肚子,到底还是仔细解释。

“乌雅氏令附属家族从各地买人进京,令人将其净身,再送入学厨之地磨砺,活着的没有死的多。”

“接着乌雅氏出面,许这些人厚禄和家眷嗣子,帮那些太监们续上香火,那些人自然视乌雅氏为救赎。”

方荷:“……”哦,斯德哥尔摩的变相典范。

乌雅氏做人不行,做畜生真的太有一手了。

康熙继续道:“那宫女知道的也不多,朕之所以没杀了乌雅氏,不是为了叫她入家庙清修。”

那旨意只是给几个孩子看的。

“人已经被秘密关押起来,总要撬开她的嘴,看看能不能抓住更多暗桩,否则也太便宜她了。”

自从知道乌雅氏做了多少恶事,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筹谋,甚至连皇玛嬷都险些被其害死后,康熙只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方荷忍着心痒试探,“以老祖宗的城府,一般的事儿也不会让老祖宗气成这样吧?”

康熙似笑非笑捏了捏方荷的鼻尖,“在朕面前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那您倒是快说啊!”方荷抬头张嘴就咬他手指。

急死个人了,这人上辈子一定是个说书的!

康熙捏住她的下巴,低头轻咬回去,贴着她的唇瓣,以微不可察的声音替她解惑。

“她替乌雅氏传话,说手里有皇玛嬷害死额娘的证据,只为了将朕这个皇帝掌控在手里,彻底避免重蹈皇父旧辙。”

“若皇玛嬷不想叫人知道此事,就下懿旨叫乌雅氏进入大佛堂,以庶妃的身份清修,乌雅氏还保证,说自己只是放不下朕和孩子,可以一辈子不踏出慈宁宫半步。”

方荷轻呵了一声,“她倒是……对万岁爷情根深种。”

爱康熙爱到恨不能叫康熙早点死,提前进入慈宁宫做太后预备役呗。

以乌雅氏的手段,谁知道她会不会想办法接触胤禛,叫这个时空的进程按照正史进程走呢。

没了十四阿哥,她一定不会傻到再嫌弃雍小四了,这儿子她保管会利用到死。

康熙比谁都明白,与其说乌雅氏对他和孩子有执念,不如说是对权势有执念。

如乌雅氏真有半分慈母心肠,就不会挑拨皇贵妃和胤禛的关系。

本来为了太子,他也有过等表妹百年之后追封表妹为后的念头,不准备给胤禛改玉碟的。

除了包衣世家的襄助,乌雅氏确实心计不浅,逼得他不得不改玉碟,甚至纵容后宫欺君。

他不想多提厌恶之人,说这些,只是为了满足方荷的好奇心。

“你就不问朕,她所说的证据,到底是真是假?”

方荷当然想问,可她清楚康熙对景仁宫的执念,再八卦也不愿意戳人伤疤。

“如果万岁爷愿意说,臣妾听着,您不想说,臣妾不会多问。”

康熙叹了口气,“一半真一半假吧。”

方荷瞪大了眼,“所以孝康皇后的死,真的跟老祖宗有关系?”

怪不得,要是假的,太皇太后也不会被气病,老天,这可真是狗血。

可方荷想不明白,孝康皇后又不会影响孝庄的威严,总不能是只能允许有一个太后吧?

康熙抚着方荷疑惑的小脸,淡淡道:“额娘心里只有汗阿玛,汗阿玛追随董鄂妃去了以后,她的魂儿也没了一半,时常有疯癫之举。”

“朕登基后,她为人利用,觉得朕熬过天花,汗阿玛却死于天花,是朕夺了汗阿玛的命数,有一回差点掐死朕。”

康熙提起这段辛密的冷漠,一点也不像时常去景仁宫祭拜的那个孝顺儿子。

“在皇玛嬷心里,大清基业最重,不愿朝堂再起风波,更不愿再改朝换代,一面严加约束朕的学业,一面禁足额娘,叫人压着她在景仁宫抄经,为皇家祈福。”

“额娘身子弱,夜以继日地抄经礼佛,身子愈发败落,很快就追随汗阿玛去了。”

方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爸妈倒是都在,但跟没有也差不多。

方荷其实挺理解康熙这种微妙的情绪,恨不能爸妈早死,又遗憾没有一对爱她的父母。

康熙轻抚着方荷的乌发,“朕与你说这些,并非叫你可怜朕,而是想让你明白朕为何看重皇嗣。”

他出花时,皇父担心他会传染刚出生没多久的荣王,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出宫治病。

后来董鄂氏没了,皇父心气儿也没了,所有的儿子都抵不过那对母子,都不被皇父放在眼里。

福全和常宁还有母妃疼,可他额娘只会在景仁宫里,远远望着乾清宫哭。

即便是后来皇玛嬷看中他,扶持他做皇帝,也是因为他出了花,比其他阿哥更适合做皇帝。

这些年来皇玛嬷待他,温情有之,谆谆教导和严厉要求却更多。

“朕从未得到过的,朕便想让自己的孩子得到。”康熙温柔抚着方荷的肚子。

“朕曾立誓,哪怕他们做下天大的错事,只要朕还活着,绝不会以皇帝的身份叫他们为生死担忧。”

“朕不能容忍有人对皇嗣出手,不只是太子,其他孩子也一样,包括你肚子里这个。”

方荷仰视康熙温柔又坚定的俊容,心里最后一点别扭,终于无声无息消散一空。

历史上,好像这男人也确实没杀过任何儿子,大宁子说被幽禁的阿哥都生了不老少孩子呢。

他的初衷与她何其相似,也许他们之间不会成为亲密无间的爱侣,但他们一定会是一对好父母。

她表情也和软下来,抓着康熙的手轻轻晃了晃,“那我害死了乌雅氏的孩子,皇上怪我吗?”

康熙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握,表情冷淡:“那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也不是皇贵妃他们,是乌雅氏自己所为。”

那女人见小十四不像是能立住的,干脆物尽其用,想让皇贵妃等人谋害皇嗣的罪名坐实,再借机唤起他的恻隐之心,在宫里留更久时间,好有机会去威胁皇玛嬷。

方荷:“……”这女人到底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啊?

这不叫狠,这叫变态啊!

“果果……有时朕觉得,是朕将你带回宫,才会让你面对这些腌臜事,不免会患得患失,朕也不是完人,会犯错。”康熙紧紧拥住方荷,侧躺在软榻上,额头相抵,深深看着她。

“往后若朕叫你失望了,你可以与朕吵,与朕闹,朕……甘之如饴,只是别放弃朕,可好?”

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之所以放不下这混账,除了她身上的那股子鲜活劲儿,还有这天地间,唯她一人,真切将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而不是皇帝。

皇帝这世上有太多,可他爱新觉罗玄烨只有一个。

他无法舍弃这份真切,才会放纵自己的卑劣,至于那些皇帝不该承受的打闹……如她所言,大概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方荷咬着唇角,微微挑眉,“怎么吵怎么闹都行吗?”

康熙:“……人前给朕留点面子。”

方荷微笑:“还有吗?”

康熙唇角微勾:“尽量别动手,皇玛嬷因为朕‘打’你,已经说过朕好几回了。”

“嗯,还有吗?”方荷笑得更灿烂。

康熙想了想,眸底也漾出了笑意,“若是果果能不灭宫灯就……嘶!”

方荷拽住康熙的耳朵,拿脑袋往他鼻子上磕,“想道歉您就直说,废话多,要求也多,您还不如不长嘴呢!”

“我肚儿里的崽都生气了,摩拳擦掌叫我赶紧让您走,否则夜里它又要闹了!”

康熙仰着头感受着鼻尖的酸痛,哭笑不得,伸手抚上方荷的肚子,“叫朕瞧瞧,朕的小阿哥怎么就那么大脾气——”

他话音还没落,就感觉到手掌与方荷衣服接触的地方,猛地鼓了一下。

康熙愣住。

往常妃嫔有孕,担心御前失仪,都恨不能躲着他走,就算他过去看,展现在他面前的,也是完美的一面。

这是他头回跟没出生的孩子互动,康熙双手都放到了她隆起的衣服上。

他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孩子,手脚有力,将来一定是大清的巴图鲁!”

方荷幽幽看着他,“要是个公主呢?”

康熙:“……那往后得叫她嫁在京城,否则在草原上打坏了谁,朕没法立刻替她做主。”

越说康熙越来劲儿,干脆将脸贴到了方荷的肚子上。

“回头朕就将京城里有底蕴的人家,先挑出几家来备着,朕提前派人去教他们怎么奉主,得扛揍,还得听话,也不能太窝囊……”

方荷到底忍不住,一巴掌推开了康熙的脸,“你走!”

她才不想自己的宝贝那么早嫁人呢!

这狗东西倒还挑上了,有本事给她挑几个俊俏护卫啊!

待得过了正月十五,一直在慈宁宫侍疾的皇贵妃直接病倒了。

连操办宫宴的贵妃也卧床不起,宫务被贵妃交到了惠妃、荣妃和宜妃手里。

皇贵妃和贵妃病重,康熙自然不能没有表示。

这日他没陪着方荷用午膳,白日里去过慈宁宫后,就往承乾宫和永寿宫都走了一趟。

半下午歇晌起身,康熙担心方荷自己用膳胡来,便先往延禧宫去。

梁九功心里直叫苦。

顾问行都快管他叫祖宗了,近三个月来,皇上就没翻过绿头牌。

年底能说是忙,过了年也能说是紧张太皇太后的凤体。

可老祖宗都能起身了,万岁爷从隔日去一趟延禧宫,变成快从乾清宫搬延禧宫住了。

这要是回头老祖宗问起来,或者看一看彤史,他和顾问行怕是又要挨打。

路上梁九功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劝,“万岁爷,这老祖宗刚刚痊愈,马上就要选秀了,后宫的娘娘们怕是心里郁结,才会病倒,您……是不是多去瞧瞧?”

“昭妃娘娘最是体人意,知道自己身子重,不想耽搁您就寝,您白日里去延禧宫,晚上也得顾着些龙体才是,否则奴才没法子跟老祖宗交代啊!”

康熙不置可否,“皇玛嬷这一病,身子骨每况愈下,朕哪儿来的心思巡幸后宫。”

“此事朕自会跟皇玛嬷解释,你跟顾太监说,别叫他操心了。”

他倒没有只守着方荷一个人过日子的想法,毕竟作为皇帝,后妃牵扯着前朝,他也总得给阿哥和公主们体面。

但在方荷生孩子之前,他不想再叫她心中不痛快,叫孩子平安生出来,也是给皇玛嬷添喜。

眼看着梁九功还想说什么,康熙隔着轿帘子淡淡瞥他一眼。

“朕每回去旁人那里,昭妃都要吃醋,寻常时候朕不会纵容,但如今她怀着身子,若是除了差池,你这狗奴才和顾问行能担着?”

梁九功:“……”那他哪儿担得起哟!

心里算了算,离那祖宗生也就还有三个月,倒也不算太久,梁九功只好咽下更多劝谏,不敢再提。

康熙到延禧宫的时候,才未时中(14点)。

自打方荷有孕后,哪怕康熙自己住主殿的时候都知道,她白天觉比夜里多,怎么也得睡到申时才会起。

因此,康熙离延禧宫还有几百米就下了轿辇,叫李德全紧跑了几步,不许任何人出声请安,怕吵醒方荷,夜里这混账又要折腾。

康熙跨过门槛绕着廊庑直往主殿去,没看见在门后的崔福全苦着脸。

梁九功倒是看见了。

但闻到延禧宫内浓浓的醋味儿,梁九功以为崔福全是为自家主子又瞎吃醋犯愁,也没多想,紧着几步跟上主子。

自打两位主子和好以后……啧啧,这酸臭味儿的热闹可是不少,谁不爱个热闹呢。

可梁九功没想到的是,他刚跟上主子的脚步,就听到廊庑底下传来昭妃格外利落清脆的声音。

“门也得拿酒擦一下,还有门槛!刘喜你记住啊,皇上要是来了,一跨过门槛你就再擦一遍,免得皇上把病气带进来,记得表情惶恐些,问就是我吩咐的。”

“后殿的醋可以停了,都搬到主殿来,往宫门后头也放一罐煮上,等皇上一进门,你们就猛扇几下,醋味儿能消除风邪!”

“还有记得把皇上最喜欢的那扇八骏马的屏风搬出来,拿醋熏一熏,用酒和清水擦完了,摆在寝殿的软榻上,我今晚在那儿睡,多铺几层被褥……怎么就不能分床睡了?皇上都知道我喜欢吃醋啦!”

“翠微你别拽我啊,陈顺呢?待会儿去取晚膳的时候,记得同样的膳食摆两份,我醋劲儿大,不跟万岁爷一起用膳。”

“浴桶不用换一个?”一个格外平静的声音接话。

方荷抚掌,“对对对,我都忘了,去把新提取的茶树草露——”

她往嘴里塞核桃的动作突然顿住,像是生锈了一样,慢吞吞回过头,就见面无表情的康熙,还有低头肩膀颤抖的梁九功站在一旁。

方荷:“……”这位爷现在听墙角都光明正大听了吗?

还好她揣着尚方宝剑,不慌不慌。

她抚着肚子站起来,可怜巴巴地后退几步,躲到廊庑下的柱子后面,巴巴儿探出半边脸。

“皇上您怎么这会子就来了呀?臣妾可不敢耽搁您批折子,回头叫老祖宗知道了,说不定要给臣妾记着后账呢。”

“嗯,你想说朕的小心眼儿是跟皇玛嬷一脉相承是吧?”康熙冷笑。

“明儿个去慈宁宫请安,朕一定帮你把这话带给皇玛嬷。”

方荷捂着肚子哎哟一声,惊得康熙忍不住上前一步。

“你怎——”

“崽儿听您冤枉臣妾,在肚子里踹您呢。”方荷小声打断康熙的话,又往柱子后头躲了躲。

“它还说,您刚去过病人的宫里,若是过了病气儿,它还没出生就得喝苦药,夜里肯定会苦得睡不着,对汗阿玛的敬仰怕是就要少一点了。”

康熙:“……”所以,这混账不但是借着吃醋的由头嫌弃他不干净,还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打算好好跟着混账说说。

在此之前,康熙冷冷看了眼偷笑的梁九功,踢他一脚。

“还不赶紧去备水,你们伺候着昭妃,朕去沐浴。”

“等等!”方荷再次探出半边脸,慢吞吞开口。

“要不您还是回乾清宫沐浴吧。”

在这儿洗了,万一她抵抗力低,或者半夜有谁这里疼那里痒的来叫人,进出全是病菌,听闻康熙去看望病人的消息,她都睡不着了!

她才不伺候呢。

她格外体贴地解释,“臣妾知道您最近忙于政务,天儿还冷,您要是在这儿沐浴了回乾清宫,万一着了凉,臣妾八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

康熙气笑了,“朕什么时候说要走了?朕在你这儿批折子不行?”

方荷:“……”那折子不知道过过多少人的手,最近着凉的人多,岂不是更危险?

可考虑到这位爷的要求是要在人前给他面子,方荷迟疑了下,捧着肚子站出来,规矩福了一礼,幽幽看着他。

“臣妾先跟您请罪,就跟您说实话吧,若是担心过了病气,您每日去慈宁宫,臣妾早说了。”

“其实这熬醋也好,煮酒也好,都是臣妾心里嫉妒劲儿犯了,只能以消除病气的理由,借酒消愁,您在这儿,臣妾怕是只能饮上两杯才能忘记您去过哪儿……”

康熙被她气得心口疼:“说实话!”

方荷小小声:“最近着凉得多,您最好在乾清宫沐浴过再过来,或者别过来,臣妾可都是为了您的孩子着想!”

康熙:“……”朕还得谢谢你?

梁九功肩膀抖得更厉害,昭妃娘娘真是吃得一手好醋,把万岁爷脸都吃黑咯!

因为是自个儿金口玉言允了方荷闹,再说她话糙理不糙,到底是为了皇嗣安危,虽然康熙觉得自己叫醋腌渍得太入味儿,在乾清宫沐浴过后也迟迟消不下去浑身的酸味儿,却拿方荷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先把该去瞧的,都先瞧上一遭。

后宫这边,好不容易等到了皇上的踪迹,皆大喜过望。

还有俩月就要选秀了,到时又是一茬接一茬的鲜花入宫,她们都成了旧人,只想着在选秀之前多博几分恩宠。

可一个个正摩拳擦掌等着偶遇皇上呢,待得皇上去过咸福宫和翊坤宫后,却又不见皇上往后宫来了。

哦,也不是不往后宫来,是又开始只往延禧宫去,恨得端嫔和僖嫔在宫里摔了好些东西。

难不成大着肚子,那狐媚子还能伺候?

这还要脸不要了!

孝庄身子康复后,又恢复了五日一请安的章程。

也不是她愿意见这些妃嫔,只是宫外也有许多女眷求见,少不得要带待选的秀女入宫求恩典。

这是拉拢王公大臣们的应有之意,太后操心不来这些事儿,皇贵妃和贵妃都病倒,免不了就得孝庄操心。

这一请安,皇上快在延禧宫扎根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孝庄起先也没多想,毕竟宫里怀着身子的就方荷一个,皇帝多重视几分也是应该。

可到了龙抬头时候,康熙依然天天往延禧宫去,把整个后宫当成了摆设,这就叫孝庄坐不住了。

孝庄把顾问行叫来,看了眼彤史,思忖再三,还是叫苏茉儿跑一趟,把方荷叫到慈宁宫来。

自打孝庄康复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惯有些虚弱,苏茉儿实在不愿意主子继续管后宫这一摊子事儿。

她无奈地劝,“万岁爷惦记您的凤体,加之北蒙战事吃紧,前朝也忙,怕是无心临幸妃嫔,去延禧宫应该是为了皇嗣。”

“再说,昭妃的身子也重,如今天儿也不暖和,万一着了凉,您和万岁爷都要担忧,是不是等等再说?”

“我怕是等不了了。”孝庄半垂着眸子遮住眸底浑浊的担忧,“去吧。”

“若皇帝也在,你就跟皇帝说,哀家不会为难昭妃,只是有话要单独跟昭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