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众人惊的不是方荷封妃这件事。

昭嫔的受宠, 连前朝都有所耳闻,所有人都清楚封妃是早晚的事儿。

他们惊心的是,皇上竟叫方荷成为四妃之首,并且许她独住延禧宫。

连皇贵妃的承乾宫里, 都住着几个贵人和答应呢!

除了景仁宫和无人居住的景阳宫外, 东西六宫住着妃嫔的宫殿, 就没有一宫是独住的。

这样的待遇……众人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竟是坤宁宫。

坤宁宫东偏殿要祭祀萨满,居所不算太大, 也因皇后身份尊贵,哪怕皇后推身边的人出来侍寝,侍寝过也不会住在坤宁宫, 而是要住到交泰殿的配房或者其他宫里。

更不用提四妃之首……虽说惠宜德荣四妃身份都不算高,可身份最低的乌雅庶人,她玛法也是从龙时候伺候过太祖爷的。

惠妃的阿玛是兵部郎中, 又与纳兰一族有表亲之谊, 底蕴不浅。

宜妃的阿玛三官保不但有救驾世祖之功, 也是盛京驻军佐领,为大清守盛京皇宫的老臣。

荣妃出身低一些, 可马佳一族跟着太祖打过江山, 不过是主脉子弟凋零,分支却不少, 她阿玛也是正黄旗的五品员外郎。

方荷呢?

知道的,对她正白旗包衣的身份心照不宣。

不知道的,只说扎斯瑚里氏, 除了因罪被流放的正蓝旗都统,再没什么能上台面的。

论身份,昭嫔比不过, 单论子嗣,都比她生得多,伴驾年头也比她久,凭什么?

可不服气归不服气,且不说康熙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的事儿,单说圣旨所言‘救驾之功,孝心可嘉’,就没人再敢站出来明着反对。

没瞧见御史都被革去顶戴花翎,撵出京城了吗?

大清以孝治国,谁敢在这当口说不该孝顺,那纯粹是活腻歪了。

所以接下来几日,宫里都特别地风平浪静,康熙已经免了日常的宫宴,只留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

妃嫔们不用每天辛辛苦苦去赴宴,反倒都偷偷松了口气。

也不敢串门儿,只在心里琢磨,乌雅庶人那十几项罪名到底是怎么来的。

太皇太后身体还没康复呢,康熙也不允许任何人过去搅扰。

其他罪名,后宫妃嫔们猜得七七八八,唯独一个搬弄是非始终没对上号。

连方荷都跟翠微盘腿坐在软榻上,磕着昕南炒好的南瓜子,绞尽脑汁地八卦。

“难不成是那个小宫女行刺老祖宗了?”方荷撑着下巴吐了瓜子皮,又咂摸着嘴摇了摇头。

“不对,老祖宗也不会为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行为气坏身子,柳嬷嬷也不是吃干饭的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牵扯到世祖爷的辛密啊?”方荷捂着嘴,一脸神秘以气音问翠微。

翠微给方荷敲核桃,直恨不能锤子往方荷嘴上敲。

“我的主子诶!您怎么什么都敢说!”

“要是您叫万岁爷进门,只要说几句好的,拐着弯儿问问不就知道了?何必又非要在这里瞎猜。”

这回连春来都跟着劝,“您都把皇上关在门外三回了,也就是这几日宫里安静,要是再继续下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翠微一拍巴掌,重重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您现在可是妃主儿了,风口浪尖啊主子,万众瞩目啊主子,木秀于林啊我的主子!”

“您可给我们条活路吧!”

魏珠都在一旁搭话,“皇上已经处置了乌雅庶人,阿姐还在气什么,不妨跟我说,回头我跟李德全说说。”

“他昨儿个敲门,逮着刘喜都叫哥哥,把刘喜唬得扑通就跪那儿了。”

这会子延禧宫所有人的意见,都是劝方荷见好就收。

无论如何,就算要上天,也得当着皇上的面儿上,把人拦在外头,以延禧宫如今的情形,实在是不明智。

方荷却还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样,小嘴儿叭叭吐着瓜子皮撇嘴。

“皇上叫我来主殿,不就是叫我能关门吗?我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

昕珂好奇问:“那主子要把宫门关到什么时候啊?”

负责提膳的刘喜和陈顺都伸长了耳朵听着。

不听不行,这几日去膳房,膳房热情到他们心里直打哆嗦,总觉得这鲜花着锦的不踏实,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空咯。

方荷见翠微都开始拿脑袋磕矮几了,无奈只好问福乐,“怎么样了?脉象稳了吗?”

她不是不愿意见康熙,对方主动下台阶,她又不是疯了,把这送上门的服软往外推。

还有几个月她就要生了,早晚要和好,如今比她预料的局面好很多,那她就不想憋着那点子如鲠在喉的情绪,窝囊下台阶了。

都封妃了,不造作一下合适吗?

大伙儿闻言,眼神又灼灼看向福乐,把福乐看得格外不自在。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稳了,再喝两回药膳更稳妥些。”

那加上今日,明天也就差不多了,方荷一拍桌子。

“行,那明儿个延禧宫的宫门就不必关了,初五迎财神诶,所有宫灯都给我点上!”

翌日傍晚,齐三福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疾行回到御前的,肺都快喘出来了。

“延…延禧宫,宫灯亮……”了。

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李德全抡腿儿就进了殿内。

他那张脸笑得跟菊花似的,冲俯首拿着放大镜在地球仪的康熙笑着禀报——

“万岁爷,延禧宫亮宫灯了!”

康熙动作不变,仔细看着长城所在的位置,还有北蒙和罗刹的国界线,总觉得南怀仁进献上来的地球仪还是太粗糙了些。

他很快起身,净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云淡风轻地吩咐梁九功,“把南怀仁绘制的那幅新图拿去造办处,传令造办处,以铜圈为地平圈,再做几个地球仪呈上来。”

梁九功笑着躬身应下,一抬头,他们家主子爷都走出去老远了。

“……”啧啧,不是不急吗?

初一皇上在延禧宫吃了闭门羹后,还格外淡定地吩咐他们不许提醒,免得丢了乾清宫的体面。

现在皇上蹿得比兔子都快,不用体面啦?

他憋着笑将差事跟齐三福吩咐下去,叫李德全在乾清宫守着,跟在康熙身后进了延禧宫。

方荷就捧着肚子站在天井里,见到康熙,倒是没再做出身子笨重的姿态,利落蹲安下去。

“臣妾请万岁爷圣安。”

她动作快到康熙都没来得及扶。

这混账像是还没消气啊……康熙脚步微微顿了下,才上前轻轻提着方荷的胳膊,叫她起来。

“大冷的天儿,往后不必在外头候着,没有外人,也不必这么多礼数。”

方荷表情柔顺点头,声音也带着笑意,“臣妾记下了,只是记着万岁爷说的规矩,又感念皇恩浩荡,实不敢放肆,往后臣妾在门口候着您就是了。”

等进了门,康熙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感觉不冷,挥挥手叫人都出去,这才拉着人坐下,面上噙着笑打量方荷。

她那张银月似的芙蓉面如今愈发水灵了。

明明翻过年就算二十七了,旁人都见老,她却像是倒着长,小脸儿上肉嘟嘟的,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盈盈水光更叫她像个孩子似的。

这瞧着比最开始在乾清宫的时候还年轻。

康熙捏了捏方荷的脸,笑道,“你这怀了身子,竟隐隐得见天人之姿,冰肌玉骨,沉鱼落雁不外如是。”

“是要是不认识的瞧了,指不定是以为哪家的小狐狸成了精,跑到宫里来了。”

方荷:“……”

她礼貌地忍下了抚胳膊的冲动,这夸奖……怎么说呢,不算土,就是对康熙那张嘴来说太突兀了,叫人格外不适应。

他吃错药了吧?

她努力露出个温婉和顺的笑,放柔了嗓音轻声夸回去。

“都是万岁爷的恩典,是您仁慈宽和,不计较臣妾僭越,叫人精细照顾着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康熙:“……”

莫名地,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也许是好几个月没怎么说话,先前嬉笑怒骂时的亲密和放松都像隔了层纱。

康熙学着曹寅那样花腔怪调,方荷比宫里任何一个妃嫔都更加恭良谦让,但这种浮于表面的和气,叫人特别难受。

“你……还在怪朕?”康熙轻叹了口气,拥住方荷的肩,叫她靠着自己。

“是朕不好,那晚在延禧宫,朕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朕只是因为太担忧外头的风雨会伤着你,才会一时左了心思。”

见方荷不说话,康熙低下头亲亲她的额头,声音愈发温柔。

“朕说过,你做你自己就很好,不必与其他人一样,朕不会因此怪罪……”

“真的吗?”方荷突然轻声打断康熙的话,像是做梦一样,抬起头安静看着康熙。

“臣妾真的可以做自己吗?”

康熙含笑点头:“自然——”

这回方荷没开口,他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方荷紧抿着唇,一只手用帕子使劲儿擦额头,另一手用力地推他。

“果果……”康熙赶忙将方荷拥得更紧。

方荷眸底的倔强更深,甚至渐渐积聚起雾气,化作晶莹摇摇欲坠。

“别叫我果果!放开我!”

哪怕方荷的声音不大,却还是惊了眼眶里的水色,一滴滴从眼眶里直接砸在康熙的龙袍上。

“你不是怕我恶心吗?那就别碰我!你就会说说而已!”

康熙下意识想要松手,却突然想起曹寅的话。

他说这女人生气的时候,容易反着说话,这时候松开手,再想伸手就难了。

他忍着轻微的不悦和不自在,没放开手,免得她挣扎之下坐不稳,会伤到自己。

可他也不是曹寅,康熙面容依然冷静。

他不明白,除了处置乌雅氏,她还想要什么。

放她出宫是不可能的,即便被她怨恨,她一辈子也只能在他身边。

“果……方荷,你想要朕做什么,告诉朕,哪怕是看在你救了皇玛嬷的份儿上,能满足的朕都会满足你。”

“还是……”康熙抓住方荷的肩膀,“你怨恨朕怨恨到再也不想看见朕?”

“方荷,这不像你的性子。”

“我不该怨吗?”方荷含怒抬起噙着泪的眸子。

“我从来都不欠皇上的,刚开始得到皇上的信重时,您对我的好和偏爱,我在北蒙拿半条命还了。”

“若是不逃跑,我就有可能成为准噶尔的俘虏,昏迷了三个月才醒,还是皇上宁愿我受辱而死,也要计较我欺君的罪过?”

康熙听得揪心,他更不解,“朕何时计较过你的欺君之罪?”

“如果您不计较,就不该以天涯客栈里所有人的性命来威胁我进宫!”方荷眼泪掉得更凶,捂着嘴哭得特别小声。

“皇上总说对我够好了,可我跟着皇上进宫,这难道不是皇上应该做的吗?”

“就算是打了皇上一巴掌,我也用信任还了!”

“揭发包衣之乱,明明是功劳,皇上不但没有论功行赏,反而叫我一再隐忍,冷眼看着我跟个傻子一样闯祸,为我扫尾,变成了我欠皇上的,我不懂事,是吗?”

“我被你的妃嫔欺负,她们敢做初一,偏我不能做十五?”

“无论怎么算,都分明是皇上欠了我,却还对我失望,那是我不该救你,还是不该信你?”

她用尽所有力气去推康熙,越说越激动。

“我就该眼睁睁看着包衣坐大,就该跟皇上和宫里所有人一样,只会在嘴上疼人,不能吃醋,不能做坏事,才值得被宠爱,能有几天好日子过,是吗??”

见她哭得声噎气堵,康熙不得不松开她,只虚虚揽着不让她跌倒,心肠却蓦地越来越紧。

不受控制的恐慌在他心窝子里发酵,康熙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没机会说了。

“那天说的话并非出自朕的本心,你听朕慢慢跟你说……”

他想解释,方荷却不想听了。

她只用力将他往软榻下头推,脚也拼命往他身上踹。

“我不想听!你早干吗去了呜呜……”

“没进宫之前,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进了宫你要让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你连道歉都要高高在上等我去找你!”

“因为你是皇上,我不能委屈,不能快意恩仇,否则就是天大的罪过,我恨自己当初信你,跟你回宫!”

“我怀着孩子每天轻不得重不得,吃不好睡不香,一晚上起夜好几回,腿肿得比你胳膊还粗,分明都是你欠我的!”

她推不动康熙,也不推了,干脆松开手,放声大哭。

“你做你的皇上去吧,那么多人排着队等着伺候你呢,我永远都不要原谅你,也不会再喜欢你,我要去跟太后过日子,我再也不信皇上了呜呜呜……”

康熙越听心下越惊,她每个字都像是锤子一样,砸得他心口生疼。

看方荷笨拙地抚着肚子,哭得软倒在软榻上,浑身都发颤,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康熙完全顾不上深思,立刻扬声叫人——

“传御医!”

接着,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扶着方荷,这几日在心里一再思忖的话,全都没了章法。

“是朕错了,朕没想过杀掉天涯客栈的人,朕只是……没办法放手。”

“朕也没有对你失望,因为与准噶尔一战随时都可能会打起来,朕怕自己不在宫里你会被人算计,才想让你尽快成长起来,是朕不会说话。”

“你能自己动手,朕其实很高兴,只是朕一面想要你成长,却又担心你知道这紫禁城里的腌臜后更想逃离,不敢跟你说过多,引得你对朕失望。”

康熙轻轻拍着方荷哭得轻颤的肩膀,一时间所有属于皇帝的尊严和自控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本来得到这小狐狸就是他强求,他认命了。

“那日……是朕太担忧你不知其中的深浅,会叫后宫蒙蔽,为她们所伤,一时气急败坏,舍不下面子,才说了那样的话。”

“朕从来没忘记你的功劳,所以不管你懂不懂事,手段如何,朕始终无法跟你计较……你不欠朕的,是朕欠了你。”

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康熙担忧方荷哭伤了身体,到底止住了心里更多想说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果果,朕从来没想过折断你的翅膀,朕只是……想让你飞的时候,回头看看,还有个人在你身后。”

方荷没说话,真哭实在是太耗费力气了,也很放松,让她有种手脚失重的无力感。

她心里积攒了太多的不爽和憋气,不至于影响生活,但她不愿意自己来消化这份情绪。

凭什么让她不得不承受的狗东西,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她就只能原谅?

凭什么明明是他强取豪夺,最后还变成了她的错,去特娘的pua!

如果就此和好,即便这一茬过去,往后遇到事儿,他还会多疑多思,甚至用规矩来拿捏她不能报复回去。

为了自己的命,她能以牙还牙,为了孩子她只会更狠。

她要这个男人知道,她从来不打算做个好东西,要么现在放手,要么就接受现实。

张御医跟在梁九功身后进来的时候,福乐和翠微也进来伺候着方荷洗漱。

他们几个都在门口听了个现场,听得比康熙还要胆战心惊,眼前发黑。

但在听到皇上急切又有些没章法的话以后,四个人都动作一致地垂下了脑袋,缩着脖子,恨不能耳朵都缩起来。

反正他们是什么都没听到。

出了延禧宫的大门,他们就只记得这里住着个祖宗,其他的……保管连梦里都一个字也不敢提。

给方荷诊过脉后,张御医听得出昭妃的呼吸平稳,应是睡着了,只敢小声回话。

“启禀万岁爷,昭妃娘娘先前郁结于胸,这……这与万岁爷说过话后,倒是解郁消了肝火,不是坏事。”

“回头微臣与福乐姑娘商量着,开两副安神定志的养身方,随着膳食饮些汤水就够,不必用药。”

康熙面色冷沉,“郁结于胸?你先前为何只字不提?”

张御医赶忙解释:“昭嫔娘娘因为养身,一直都有些肝火上行,因此脉象不显,加之女子属阴,多少都有些郁气,并不影响娘娘和皇嗣的安康……”

他总不能说,这点不疼不痒的毛病,还没有他家婆娘拿烧火棍子打孩子的时候严重。

就算男人,郁结于心的也不少,都用不着喝药,他没事儿提这个作甚?

可能是先前已经当着人的面儿,丢了属于皇帝的脸面,这会子康熙完全没了包袱。

沉默片刻,他只问:“叫她多骂几回,这肝火上行的症状可解吗?”

众人:“……”这是他们能听的话吗?!

张御医脑袋贴在地砖上,快哭出来了。

“回万岁爷,还是做些叫娘娘高兴的事儿会更好些,发火……总归是对身体不好,次数多了,说不得会形成肝阳上亢之症!”

福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肝火和肝阳上亢完全是两码事啊。

这火气发散出来,肯定是好事儿,不然为何敦伦也能助发散火气……

翠微不动声色动了动脚,挡住福乐那副傻乎乎的模样。

这孩子记性好,医术也不错,就是脑子缺根筋。

康熙若有所思片刻,沉声吩咐:“御前你暂时就不必当值了,回头产房和接生嬷嬷、奶嬷嬷都由你来确保万无一失,若昭妃平安生产,朕赏你黄马褂。”

至于不能平安生产,康熙不想提,但张御医也知道是什么下场。

他赶忙应下。

康熙起身进寝殿,坐在床边,看着侧身沉沉睡着的方荷,眸底是不容错辨的无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梁九功在门口提醒夜深,康熙才回过神来。

叫梁九功伺候着脱掉了衣裳后,康熙轻手轻脚躺到方荷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混账自怀孕后,连睡姿都安分了不少。

这会子躺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大枕头上,半边身子陷在里头,手脚都有了抱的地儿。

他不在的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他了,或者说,她从来没需要过她,一直是他在强求……

过去在方荷身边,康熙都睡得很好,哪怕是被踢踹醒,他也能熟练地拢她在怀里继续睡。

现在,望着她宁静却微微肿胀的眉眼,他却迟迟无法入睡。

等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感觉身边有动静,康熙猛地惊醒,睁开眼就见方荷揉着眼睛爬起来。

“福乐……我要尿——”揉完眼,被坐起身的康熙吓了一跳,方荷把话咽了回去。

“我要更衣。”

福乐赶忙进来伺候,康熙跟着起身。

方荷:“您也要更衣?”

康熙尽量叫自己清醒些:“朕陪你。”

方荷:“……”陪她撒尿?有毛病吧!

她敷衍道:“您还是给我准备一盏温水吧,我口渴!”

康熙一转身,春来已经端着温水进来了,把冷透的水端了下去。

方荷回来后,咕咚咕咚喝了些,倒头就睡。

康熙也不计较她不理人这事儿。

这混账在发泄那一通后,没把他撵出去,他甚至还有些高兴。

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他吧。

如此想着,康熙心满意足握住方荷的手,噙着笑慢慢睡过去……然后就被踹醒了。

“我腿疼腿疼!快给我揉揉!”方荷痛呼着,跟个翻了壳的小王八一样,爬不起来,只能疼得嗷嗷叫。

“啊——我腿疼,你揉我腿干啥!”

迷迷糊糊被踹醒的康熙:“……”难不成揉她胳膊?

还是福乐进来,道了声万岁爷恕罪,掀开两人脚头的被褥,扳住方荷的脚趾,轻轻在她脚底和脚踝上揉按。

好一会儿,方荷的呼吸才渐渐平稳。

一夜时间,康熙被方荷起身的动作惊醒三回,踹醒一回,戳醒两回给她翻身。

等到了要起身的时辰,康熙甚至感觉他这一宿好像没睡似的。

回到乾清宫大殿,在开笔后的第一个早朝上,康熙没忍住打了哈欠,把太子和大阿哥还有群臣都给惊着了。

大家迅速把事儿禀报完,一个敢多说话的都没有。

康熙在弘德殿批折子的时候,实在困得不行,早半个时辰用了午膳,睡了两个时辰才起身。

“女子怀孕竟然如此辛苦吗?”康熙问梁九功。

梁九功笑着回话,“这世人都说女子生孩子就像是闯鬼门关,怀着孩子,该是不容易。”

康熙若有所思,半下午时候,往阿哥所和公主们住的北五所传了两道口谕,叫他们每天都去后宫请安。

往常阿哥和公主们都是三日才能去给额娘请一次安。

公主们稍微宽松些,对这口谕只有高兴,不算为难。

阿哥们因为课业,实在没时间,每三日也最多只能挤出半个时辰就得走。

这也是祖宗规矩,为了防止后宫对阿哥们的影响太深,会有干政之举。

过去康熙从未觉得不妥,可这会子他却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身为储君的太子,几乎是每天都要来御前尽孝道,那也不差其他孩子。

他传令上书房,叫上书房的师傅们,还有教导骑射功夫的谙达们,每日都少半个时辰的课业,留给阿哥们尽孝。

这口谕传到上书房的时候,胤祉和胤祺的欢呼声,康熙在弘德殿都听见了。

因为乌雅庶人被送离宫中,这阵子一直愁眉不展的胤禛,还有平日里谁都不得罪的胤禩,两个人都忍不住高兴得手拉手,露出了笑来。

胤禛到底是跟皇贵妃长大的,这阵子皇贵妃的身体不好,他能每日过去陪伴半个时辰,再加半个时辰的功课,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胤禩,则可以用半个时辰去大佛堂给惠妃请安,再用半个时辰去看额娘,也觉得汗阿玛这口谕实在是贴心。

他们都以为,康熙肯定是因为太皇太后突然昏厥,一时间生出了感触,才会叫阿哥和公主们多尽尽孝。

但后宫的妃嫔,还有心思比较细腻些的公主,却要想得多一些。

这口谕,是皇上留宿延禧宫后才传出来的。

有孩子的妃嫔高兴是高兴,可比起每日看到孩子,她们更愿意叫孩子能有个好前程。

一想到昭妃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叫皇上改了上书房的规矩,后宫里的欢喜味儿,全然被酸气四溢给压了过去。

康熙倒是没想那么多。

白天多睡了会儿,到了晚上他又精神了。

批完了折子,他一句话都没说,提脚就往外走。

连新进宫的宫人都知道皇上是要去哪儿,可梁九功却只能硬着头皮拦康熙。

“启禀万岁爷,延禧宫魏珠刚才来过,说昭妃娘娘担心夜里会惊扰万岁爷就寝,实在不便伺候,请万岁爷白日里有时间再去延禧宫。”

梁九功就没听过妃嫔伺候圣驾还要挑时候的,这怎么听都像是挑祭日呢。

不过回头想想,那祖宗什么没做过啊?

梁九功这便也不慌了,说话的时候老神在在,瞧得康熙微微眯起了眸子,感觉脚有点痒。

对方荷派人传话,康熙倒不意外。

他仔细翻看了御医送上来的医书,大概明白妇人怀孕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表现。

以那混账才六个月的身孕来说,昨晚上那症状,绝对是哭完了早早睡下,夜里走了困。

他就不信,方荷平时夜里也喝那么多水,她要不是故意折腾人,他把梁九功的脑袋给方荷当凳子坐。

他拍了拍梁九功的帽檐:“你再跑一趟延禧宫,说朕知道昭妃天天闷在宫里,定时刻关心皇玛嬷的安危。”

“白天朕要去慈宁宫,没时间去延禧宫,她要想知道慈宁宫的情况,朕只能晚上过去。”

“要是她不想知道就算了,等皇玛嬷身子好些了,朕再过去看她。”

梁九功:“……”您就折腾奴才吧!

往延禧宫去的时候,梁九功还没想明白,皇上怎么就能笃定昭妃娘娘惦记着太皇太后呢?

虽然太皇太后能醒过来,昭妃功不可没,但梁九功总觉得,这祖宗也不像那么有孝心的。

可等他恭敬将康熙的话说完后,方荷差点叫点心噎个好歹,噎得那双漂亮的鹿眼儿都瞪圆了。

她当然不是那么有孝心的人!

她拍着胸脯喝了口水,表情严肃:“老祖宗的身子最重要,还是叫万岁爷先照顾老祖宗吧。”

“皇上还要上早朝,我不敢耽误皇上安寝,才会叫人去乾清宫传话,但——我知道万岁爷慈父心肠,更不敢拦着万岁爷跟孩子亲近啊!”

“你帮我给皇上带句话,就说我在延禧宫扫榻以待,等着万岁爷来看孩子。”

可恶,她没那么大孝心,但她八卦啊!

乌雅氏到底干了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