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过年康熙虽封了笔, 却比不得可以在家中休息的臣子,比平日里还要忙许多。

除了要召见自外头回京述职的大臣,以示恩宠,更要去宫外各处走动慰问官兵, 提升将士们的士气。

一整日折腾下来, 晚上宫宴再跟王公宗亲们动心眼子不迟。

因为纳兰明珠被罢黜, 惠妃被禁足大佛堂,大福晋又生了个小格格的缘故, 大阿哥胤褆这阵子一直很沉默,也不怎么跟太子起争端了。

索额图从北蒙回来后,有了和谈成功, 加之太子又被康熙委以重任,让胤礽在各部衙门班房和值房代天子巡,最近赫舍里一派风头无两, 在朝堂上更是意气风发。

康熙冷眼瞧着, 就连太子都比原本毛躁了些, 到底还只是个少年郎。

他早想带太子微服出行,去看看民间疾苦, 好给他这储君的骨头增加点分量。

初一用完了早膳, 康熙叫上曹寅陪着,带了一队暗卫, 把太子胤礽和在阿哥所里玩儿鸟的大阿哥胤褆提上,自西华门低调出了宫,去北城视察京兆府向雪灾灾民施粥的情形。

正好从北城门出城, 可以直往京郊大营去。

康熙准备让曹寅挑几个好手,跟胤礽和胤褆练一练,让他们也知道知道, 真正生活在兵营里的将士们,都是怎么过年的,正正这两个孩子的风骨。

往北外城去的路上,曹寅听了,把手揣在袖子里,晃着脑袋啧啧调侃。

“我的主子爷诶,您还真是不怕老祖宗跟您急。”

“这大过年的头一天,民间都不打孩子,您这要叫太子和大阿哥挨了揍,回头叫老祖宗瞧见,保管得跟您——”

正戏谑着,曹寅一抬头,就见康熙斜靠在马车上,半垂着眸子,看起来恹恹的。

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坐直身体。

“万岁爷,您不是又打算玩儿那一招吧?”

曹寅只想大年初一给康熙哭个响的。

先前养小倌那事儿康熙叫他领了,到现在京城还有人调侃他这龙阳之好呢。

每回他夜里不回后宅,从媳妇到小妾,都得逮着他的长随问个仔细。

不问他见了什么女子,只问他一天到底跟多少男人说过话。

哪怕他弄一身胭脂香粉味儿回家,他夫人还要派人去外头查,有没有哪家小倌馆子分外妖娆的。

他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今天不会又要弄一出他曹寅非要挑几个人跟太子和大阿哥练手吧?

“这奴才是真做不到啊!”他苦着脸小声哭诉。

“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为难太子和大阿哥啊!”

“回头索中堂知道了,非得吃了奴才不可!”

康熙淡淡扫他一眼,“你不怕朕,倒还挺怕索额图?”

要是外人听皇上说这话,估计得吓得立刻五体投地,脑汁儿都得磕出来。

曹寅却不然,他只揣着手嘿嘿笑,“那不是奴才知道万岁爷您心胸宽广,仁慈宽和,不会跟奴才一般计较嘛。”

他眼神闪了闪,知道康熙想听什么。

“这索中堂连万岁爷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他那一家子,那心眼子……啧啧,比针眼儿都小。”

“就看年底述职那阵子吧,奴才听您的吩咐在户部当差,对门吏部的动静听得真真儿的,明珠的门生都快叫索中堂的门生逼没了活路咯。”

康熙唇角嘲讽地勾了勾。

索额图仗着太子之势大肆收买人心,在朝中党羽遍地,与纳兰明珠也没甚区别。

长此以往下去,太子的名声都被索额图给败完了,朝堂也会成为乌烟瘴气的纳垢之所。

他也正是仗着曹寅口中的皇帝仁慈宽和,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康熙倒不是特别心烦。

赫舍里氏暂时还不能动,等明珠在府里反省一阵子,回头还得再叫他滚出来,给索额图松松骨头。

他心烦的是另一个同样讽刺过他仁慈宽和的混账。

康熙扳指轻轻在马车内的矮几上轻磕几下,突然问曹寅:“顾氏原谅你了吗?”

曹寅愣了下,下意识道:“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要奴才还往她屋里去,给她体面和掌家权,她自然不会找奴才的不痛快。”

女子不都如此?

相夫教子,暂时无子,他这个夫君自然就是她唯一的指望,跟他闹掰了对她也没任何好处啊。

曹寅了解康熙,康熙也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乜曹寅一眼:“你就不怕她真的跟你离了心,要跟你和离?”

曹寅心里腹诽,那不还得怪您!

但面上他只咧嘴笑开,“自然还是得哄的,女人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思所想与男子不同。”

“有些事儿总得说开了,连忽悠带吓唬,过后只管搂着不撒手,给她些底气,叫她知道奴才是在办正事儿,她也就不会多问了。”

康熙:“……”他实在不想知道,养小倌跟正事怎么才能扯到一块儿。

可曹寅这话让康熙确实有那么点头绪了。

那天方荷的话,乍一听他只有恼怒交加,觉得方荷辜负了他的信重,甚至生出再也不见她的心思。

但午夜梦回,在昭仁殿的每一个辗转之夜,他都忍不住像自虐一样反复回想她说的话,还有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突然发现,方荷离宫之前和再次回宫,完全像变了个样子,她身上那股子鲜活又叫人愉悦的韧劲儿,渐渐变成了尖锐。

她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她说后悔的时候,眸底除了冷漠半分情意都无,可分明从前她看他的眼神也是灵动有光的。

在乾清宫睡不好,他跑到延禧宫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康熙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的恼恨和怒火,不过是他对谁都不可承认的虚张声势罢了。

先冷了她,再也不想叫她伺候,好似就能忘却她眸底的失望和尖锐。

去延禧宫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恼方荷不肯就坡下台阶,更恼她分毫不为两人之间的隔阂所苦。

昨夜里他确实喝多了,但还不至于失却理智。

这女人不肯将他放在心上,他身为皇帝,当然也不能逼她将他放在心上,否则与行乞有何不同?

他只是放任自己再见她一面,好好用顿年夜饭,不想让那夜的争执成为一别两宽的最后记忆。

可等看到方荷捧着肚子,浑身都散发着比任何时候都叫人惊艳的柔和光泽,却只对他万分警惕,他像被一直追寻的那束迷雾中的烛火燎了一下。

她的倔强,不耐烦,甚至平和,都带着一股子事不关己的淡漠,叫他火烧火燎的疼,疼得他不解又委屈。

他自认该做的都做了,除了乌雅氏是受皇额娘所请,暂时还没处置,她到底在气什么?

“万岁爷?”曹寅小心翼翼喊了声,“您又跟昭嫔娘娘……昭嫔娘娘又惹您生气啦?”

康熙沉默不语,就在曹寅以为皇上不愿意说的时候,康熙才懒洋洋嗯了声。

“说说,你怎么哄顾氏的。”

曹寅心里笑得打跌,您也有今天,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他憋着笑一本正经道:“您别笑话奴才啊,奴才就是背着藤条跪在顾氏面前,赌咒发誓,奴才保证再也不找小倌了。”

“奴才还把家里的账册和钥匙都交给了顾氏,跟她说要是奴才再犯错,叫她直接把奴才撵出府去。”

“哦对了,奴才还伺候顾氏……”

“朕会叫人把你今天说的话,一字不漏都送回曹家。”康熙感觉到马车停下,淡淡打断曹寅满肚子的坏水儿。

知道曹寅从小就嘴里就没句实话,还不如指望皇额娘替他洗洗身上的冤屈呢。

“到时候朕给顾氏一道口谕,叫她务必确保你曹子清不会因为欺君,被朕摘了脑袋。”

曹寅:“……”

他谄笑着伺候康熙下车,“不是,奴才是拿自个儿逗您开心,您怎么还急眼了呢……”

“子清拿什么逗汗阿玛开心啊?”胤礽挤在胤褆前头,笑着凑上前问。

康熙淡淡看了太子,“说今儿个要叫人好好考校一下你的功夫,看看叫那群大臣们捧着,你这身骨头究竟轻了几两。”

“今儿个你和你大哥都上场叫朕看看,谁赢了,朕御书房里那盏琉璃跑马灯就给谁。”

胤礽脸色一僵,后头比他高一个头的胤褆却突然打起精神来。

那盏汤若望进献上来的跑马灯,他喜欢很久了,只是知道汗阿玛也喜欢,一直没敢要。

这会子汗阿玛都开了口,听起来还像是对太子不满……胤褆心底的郁结一扫而空。

这琉璃灯他拿定了!

正好送到伊尔根觉罗氏屋里,好好哄哄因为生女和阿玛被贬一直郁郁寡欢的福晋。

就算表舅失势,额娘被汗阿玛惩罚,到底太子还未曾大婚,只要他生出嫡长孙,往后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看着皇上几句话就叫太子和大阿哥的意气风发换了个儿,曹寅再不敢开玩笑了,赶忙走在前头,引着这仨天家父子往施粥的地方走。

与此同时,太后已经坐在延禧宫后殿,跟方荷解释德妃为何还在永和宫。

“若无意外,嘎鲁代和乌希哈都要抚蒙,她们的名声一旦有污,在北蒙就会叫人轻视。”

“我最了解各部落对强者和弱者的区别,特地跟皇帝给两个小丫头要了这么个恩典,只需要拖延到玉碟在宗人府落档就好,不是他的意思。”

方荷没明白:“若早晚都要处置,两位公主不还是会受到影响吗?”

甚至连雍小四也会,可她还是不愿意叫德妃体面收场,她大概是跟大宁子的偶像没法和睦相处了。

太后笑着解释,“你大概不懂改玉碟的意思,这玉碟一改,往后不管是嘎鲁代还是乌希哈,甚至胤禛,他们的生母就不再是乌雅氏。”

“到时候乌雅氏是死是活跟他们毫无干系,就算史书上有乌雅氏这么个人,她身下也不会有任何子嗣。”

玉碟的更改是直接刮玉重刻,所有记档都会翻出来重改,程序繁复,至少也得半年时间,才能确保宗人府所有记档都改完。

乌云珠仔细给方荷解释了下该玉碟的流程,替太后翻译——

“从八月里皇帝就已经给宗人府下了旨,为了阿哥公主们的声誉,我和姑姑特地跟裕亲王交代过,此事暂时不许声张。”

“等都改完了,再宣明旨,过后再处置乌雅氏,胤禛他们也就不必再为难了。”

方荷了然地点点头,有些好奇,“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太后轻描淡写道:“如此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甚至不顾伦常之辈,自然是要抹去她的痕迹,以庶人身份送入皇家寺院清修。”

也许是怕方荷不知道什么叫清修,太后还多说了几句。

“皇家寺院里自有清修的宗室女眷,粗使的差事自得有人做,却又不得叫皇家隐秘有泄露的风险,高墙紧锁,粗茶淡饭,至死方休,而后葬入佛弃林,不入任何宗族。”

所以乌雅氏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甚至死也不会再以妃嫔的身份进入妃陵,更得不到神佛庇佑,连投胎转世都别想。

这世道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断掉人落叶归根的指望,是皇家对罪妃最严重的惩罚,比冷宫延春阁还令人害怕。

如此方荷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她笑眯眯捧着肚子,念了声阿弥陀佛,看起来心善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女。

念完了,她拿起厚厚的被褥盖住肚子,凑到太后身边,小声道了句——

“还是太后娘娘和老祖宗厉害,这事儿可办得太叫人痛快了!”

太后:“……”这丫头是怕肚子里的孩子听到她说话?

她失笑,点点方荷的额头:“你都是快做额娘的人,往后总要给孩子做个榜样,就别跟个孩子似的,还要见天儿的跟皇帝闹了。”

“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不管你对皇帝到底有多少情分,就算为了你肚儿里的孩子,但凡有半成,你都得表现出十成来。”

“虽然我可以护着你不假,可皇帝才是这座宫闱真正的主子,与他不睦对你丁点好处都没有。”

“皇帝一辈子都被人高高在上地捧着,连姑姑都说不准他这耐性能有多少,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太后替方荷将碎发拢到耳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虽然我没怀过孩子,也知道为母则刚的道理。”

“但这宫里哪个又不委屈?我陪不了你一辈子,既已经进了宫,没其他路可走,这唯一一条路,为着自个儿,你也得尽量走好。”

方荷靠在太后肩上,笑着点头:“您可不许瞎说,您和老祖宗都会长命百岁!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康熙为她扫尾的时候,她就清楚,这个男人没那么坏,自己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道理该懂的她都懂,但现在,不知是不是怀孕的荷尔蒙与平时不同,她暂时做不到跟其他人一样把康熙当天捧着。

她更没办法丢掉自己二十多年养出来的灵魂,心里仍然有股子怎么都无法释怀的复杂情绪,如鲠在喉。

“眼下我怀着孩子,左右也不能伺候万岁爷,安分些不是坏事。”她一边想,一边笑着跟太后解释。

“等我生了孩子,到时候许是我就看开了,有孩子在,我不会再任性的。”

她知道,如果那男人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她早晚得低头,这不是什么问题。

生产和月子这段时间,足够她消化掉自己的情绪,调整好心态,重新成为零零七打工人呜呜~

一想到社畜的辛酸,她突然就有点馋巧克力,可恨这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可粉。

她噘着嘴,馋得在太后肩膀上轻蹭,刚准备问问太后有没有听过这玩意儿,外头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眼熟的太监。

是慈宁宫的太监,往常跟在于全贵身边的。

这会儿他满脸惊慌,几乎是摔跪在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不好了!”

“老祖宗突然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您快过去看看吧!”

太后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晃了下,被乌云珠赶紧扶住才没跌倒。

她下意识就往外头跑,还不忘抖着嗓音安抚方荷,“你别担心,先在延禧宫老实待着,我去看看。”

这话乌云珠都没顾得上翻译,主仆俩的心急让她们都顾不得了。

但方荷听懂了,她慢慢站起身,眼中闪过激烈的挣扎之色。

如果孝庄大行,除了月子里的妃嫔,其他所有女眷,哪怕是快生了的,都得天天去跪灵,哭灵。

一哭就是一整天,如今又是正月最冷的时候,要是真跪上一个月,她能不能保住肚子里的崽都是问题。

还有更重要的,她曾以舍弃凤命的借口,说过愿意为老祖宗福泽绵长祈福。

但她和众妃嫔才刚闹出乌雅氏的事儿来不久,如果这时候太皇太后大行,一旦被人抓住做文章,那些话就会反过来被人拿来攻歼她。

等孩子生下来,以她和康熙现在的关系,也许她想留在孩子身边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孝庄绝对不能现在死!

她立刻抓着福乐的手,紧着催促春来,“快,快扶我出去追上太后!”

福乐和春来都吓了一跳:“主子?”

方荷立刻打断两人的话,“有什么都等等再说,没时间耽搁,这是命令!快!”

两人本来就比翠微更听方荷的话,见方荷脸色严肃,什么话都不敢再说,赶紧牢牢扶着方荷,以最快的速度往大门外去。

太后看到追出门的方荷,大吃一惊。

“你出来作甚?快回——”

方荷等不及翻译了,直接挤上太后的凤辇。

“太后娘娘,老祖宗有事,我坐不住,没时间多说了,快点起轿,路上我再跟您解释。”

乌云珠见状,也不敢耽搁,立马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往慈宁宫赶。

方荷等轿子起来后,这才跟太后解释了福乐的医术。

“虽然她的医术比不上太医院,但是她擅长解毒,更擅长养身,也许能帮得上忙。”

“老祖宗定然吉人天相,我想陪着您和老祖宗,您现在是宫里的主心骨,我肚儿里揣着尚方宝剑,无论有谁不长眼,都不敢闹事儿。”

要不是太后太着急,这会儿都能笑出来。

这丫头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慈宁宫又是什么地方,还有人敢闹事儿?

那她九族都别想活了。

可等踏入慈宁宫,太后瞧见被捆起来压在廊庑下头跪着的眼生宫女,不由得看了方荷一眼。

这丫头嘴是开了光了吗?

还真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她一进门,就见离得近的贵妃和惠妃、荣妃等人都已经在寝殿外头等着了。

见到大着肚子一起进来的方荷,几个人都愣了下,却也暂时顾不上方荷,赶忙给太后行礼。

太后摆摆手,急着问门口的于全贵,“太皇太后怎么样了?怎么会突然晕厥?”

于全贵红着眼解释,“外头那宫女是永和宫派来的,说有要事禀报,还不叫人听,屋里只有柳嬷嬷伺候。”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主子突然大发雷霆,气晕了过去,柳嬷嬷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苏嬷嬷也在里头,由着柳嬷嬷。”

方荷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休克,应该是被气得血压升高才会晕过去,那就还有得救。

她用力握了握太后的胳膊,提醒太后赶紧进去瞧瞧。

太后紧皱着眉,晕乎乎扶着方荷的手,就要往里走。

“等等,昭嫔不是正在禁足?她怎么突然过来了?”惠妃突然开口道。

贵妃也客客气气劝,“太后娘娘,叫乌嬷嬷进去照看就是了,您瞧着脸色也不好看,还是和昭嫔在外头等着吧。”

免得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惹得一身骚,也不好解释。

皇贵妃带着妃嫔们陆陆续续也到了,进门就听见贵妃说话,都忍不住看向方荷的肚子。

算日子昭嫔的身孕马上就六个月了,有人眼神闪过嫉妒,顺着贵妃的话小声嘟囔。

“平时看不见昭嫔这份孝心,这时候倒是添乱来了,没教养!”

没等大家借着人多,酸话几句,屋里突然传出苏茉儿和柳嬷嬷的大喊声。

“主子!主子!!”

“快!快去叫御医来!”

“快把陆院判叫进来,主子起了痫症!”

方荷等不及了,这应该是高血压引起的抽搐休克,如果再不处理,就真的危险了。

她直接松开太后的手,扯着福乐就要往里跑。

皇贵妃和贵妃立刻起身拦,“昭嫔你要做什么?”

跑出来的太医也皱眉:“太后娘娘,这时候昭嫔还在添乱,您都不管管吗?”

惠妃立刻转身往外头叫人:“快来人,将昭嫔——”

门口的于全贵和一个小太监惊疑不定地拦着方荷,叫方荷脑仁儿一鼓一鼓地疼。

在殿内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她蓦地冷了脸,低喝出声——

“你们谁能保证老祖宗不会出事就站出来,不然就都给我闭嘴!”

“春来!你陪我们进去,任何人胆敢阻拦救人,你直接打晕,死了算我的!”

她转身看向摇摇欲坠的太后,一脸严肃,“太后娘娘,我有五分把握救回老祖宗,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太后咬牙站直身体,“你进去!哀家看谁敢拦着,出了事儿哀家负责!”

春来毫不迟疑,利落地踹开阻拦的于全贵和挡路的太医,和福乐扶着方荷飞快进了寝殿。

不出方荷预料,孝庄已经出现了抽搐呕吐的症状。

她指挥着春来推开还在皱着眉头给太后诊脉,只会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太医,费力地爬到孝庄的床上。

“昭嫔你——”柳嬷嬷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苏茉儿狠狠扯住刘嬷嬷的胳膊,冷冷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外头的话,苏茉儿听到了,她也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昭嫔不会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情。

方荷迅速叫春来帮着把弯腰歪头的孝庄板正成平卧姿势,只让她的脑袋偏向一侧,手稳准狠地解开孝庄的龙华和衣领。

做完这些,她才疾声吩咐:“福乐!金针刺下关穴,让老祖宗张开嘴!”

福乐迅速取出金针,让孝庄张开嘴。

方荷一边给孝庄清理呕吐物,一边紧着问:“有什么穴位能让人清头明目,舒筋通络,立刻扎!”

福乐来不及解释,但她手速却很快地将数十根金针,扎进孝庄的风池穴、曲池穴、合谷穴等正面能够看到的穴位。

陆武宁进来后,已经压下了太医们因为恐惧出事和对女子不屑引起的骚乱,紧盯着福乐的动作。

“平肝潜阳,安神定志……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老祖宗虽然消渴症严重,可这会子我们该做的是治疗肝阳上亢之症!”

方荷叫人取了一根筷子放到孝庄的嘴里,以免她咬伤自己。

做完这些,她才软着手脚,从一旁往下爬。

苏茉儿和柳嬷嬷守着太皇太后,春来和赶紧来的乌云珠赶忙扶着方荷。

福乐也担忧主子,跟太医们解释清楚她行针是降低肝风的作用后,立刻就换了比她经验更足的老太医继续诊脉,确定太皇太后情况稳定后,准备在脑后也施针。

陆武宁重新抓了药,直接在屋里熬药,药雾叫太皇太后闻了,于缓解肝风也有一定的作用。

屋里已经没有方荷的事儿了,她也不在屋里打扰太医们治病,叫福乐和春来扶着出了寝殿。

“怎么样了?”太后立刻踉跄着迎上来。

她也有肝风之症,怕进去看到姑姑会给太医们添麻烦,只能心焦地在外头等。

方荷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哑声解释,“太医们正在给老祖宗施针,只要老祖宗能醒过来,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皇贵妃和贵妃都松了口气,大过年的,她们身子骨也不算好,若是跪上一个月,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她们对方荷生出更大的忌惮之余,倒忍不住有些佩服起方荷这份胆色和本事。

在场的妃嫔,哪怕有七成把握能救老祖宗,也指定没人敢动手,因为谁都担不起出事的后果。

可方荷大着肚子,却丝毫没顾虑自己的安危,真就那么冲进去了……也许,她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那块肉吧。

被方荷骂了一脸的惠妃和荣妃,表情都有些不太好看,冷冷看了方荷一眼,倒是还知道轻重,没在这时候说什么不好听的。

宫外康熙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出了城,都快到京郊大营了。

闻言后,康熙瞬间就白了脸,顾不得寒风凛冽,直接抢了侍卫的马,飞身往宫里赶。

胤礽和胤褆也都如此。

父子三人拼命往宫里赶,到了午门都没停,直接驾马进了宫。

等到了慈宁宫门前,康熙和太子、大阿哥才扔下马绳往里跑。

康熙差点叫门槛给绊倒,太子和大阿哥紧着去扶,康熙丝毫不顾自己的狼狈,紧着往前踉跄了一步稳住自己,冲进了殿内。

“皇玛嬷怎么样了?”

众人都跪地请安,方荷也慢吞吞跪地,康熙看到她,下意识伸手小心将她扶住,没叫她跪下。

方荷实在是没力气了,被扶住后偷偷松了口气。

太后起身解释,“说是被人气晕了,多亏了有昭嫔在,若不是她刚才当机立断进去,缓解了姑姑的肝阳上亢,姑姑……”

康熙扶住方荷后就没松手,闻言深深看她一眼,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扔下一句话,才转头进了寝殿。

“叫人多送几个火盆子进来,别冻着皇额娘和昭嫔!”

其他人:“……”

这下子连最傻的都知道了,昭嫔这一遭,不但救了太皇太后,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怕是也再与旁人不同。

荣妃深吸了口气,捏住手里的佛串,用力到几乎要把佛串捏碎,却又瞬间松了所有力道。

她眸底深处所有的不甘和没能彻底压下去的嫉恨,这回彻底消散,叫她目光瞬间清明了许多,只如死水般平静。

但惠妃盯着方荷的肚子,目光却越发冷沉。

这会子万岁爷眼里就只有昭嫔了,如果昭嫔生个公主还好,如果是个阿哥……太子的地位不会变,可她的胤褆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却未必保得住。

在等待的时候,殿内的沉默酿出了更多的心思。

端嫔和僖嫔还有几位贵人的眼神都酸得厉害,盯方荷肚子的目光,恨不能直接将她开膛破肚。

方荷完全顾不上这些人怎么想,她浑身乏力的厉害,肚子也有点隐隐坠痛。

过了会儿,太医报喜的声儿传到了殿外来。

“老祖宗醒了!醒了!”

方荷一路赶过来,又爬上爬下,闻着殿内的胭脂香味本就不舒服,听到太医这句话,眼前瞬间一黑,没了知觉。

“主子!”春来惊慌地接住方荷软倒的身体。

福乐白着脸赶忙给方荷诊脉。

康熙听到动静立刻出来,搂住方荷,低喝——

“太医!!”

太医跟在福乐身后,给方荷另一只胳膊诊脉。

过了会儿,福乐的表情一松,太医也开了口。

“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过度紧张,一时脱力,略有些动了胎气,回去养些时候就无碍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已经追了过来。

康熙抱起方荷往外走,吩咐二人,“你们护送昭嫔回延禧宫主殿,叫张子钦守着,直到昭嫔的胎稳住为止!”

梁九功顿了下,赶忙应声。

就在他微顿的那片刻工夫,所有人都明白了,往后宫里不会再有昭嫔,只有昭妃。

等梁九功和李德全伺候方荷离开,贵妃才迟疑着出声问:“皇上,四妃乃是祖制,叫昭嫔住主殿……是不是不合规矩?”

康熙面无表情扫她一眼,“朕就是规矩!”

满殿妃嫔皆惊,哪怕昭嫔救了老祖宗,可到底还是太医功劳更大。

皇上这是连祖宗规矩都不顾,明着要将继太祖之后,捧出个宸妃来?!

连对方荷心生佩服的皇贵妃和贵妃都忍不住皱起眉。

这孩子都还没生呢……她们可以不在乎恩宠,却不能叫一个包衣绝户女有凌驾于她们之上的机会。

惠妃和荣妃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想法。

只有宜妃,皱了皱眉,虽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到底没打算做什么。

翌日一早。

在乾清宫外求见的大臣,捧着弹劾昭嫔的折子,雪花一样呈到了康熙面前。

等进了殿,御史更是慷慨激昂。

“昭嫔公然违抗禁足令,此乃抗旨,哪怕情有可原,却依然有损万岁爷皇威,若不处置,恐后宫法度再无以为继。”

“昭嫔在慈宁宫以下位妃嫔身份训斥皇贵妃、贵妃、惠妃、荣妃等,甚至下令宫女可往死里打,此乃以下犯上,更该严惩!”

“昭嫔先有乾清宫失仪之过,后抗旨不遵,屡屡以下犯上,若封妃实难服众,还请万岁爷三思!”

……

康熙面无表情看了眼御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在几个御史和礼部大臣越说越激昂的时候,蓦地一脚踹翻了御案。

‘轰’的一声,御案连同折子砸向众人,惊得大臣们瞬间哑然。

叉着腿被提过来旁听的太子和大阿哥差点叫桌子砸到,兄弟俩你踩我我踩你,跌到了一块儿,才避开四分五裂的残骸。

哥俩也顾不上后怕和叠一块的恶心,看着康熙愈发骇人的冷脸,都赶紧跪地,低下头,伸长了耳朵。

汗阿玛肯定要骂人了。

但康熙竟然没发火,他只淡淡问:“你们的意思是,昭嫔不该关心皇玛嬷,更不该救皇玛嬷,就该让太皇太后遇险?”

大臣们齐呼——

“臣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贪赃枉法你们敢,尸位素餐你们敢,结党营私你们照样敢,就是正经事儿不敢做,大概是盯着朕的后宫太耗费心神?”康熙声音依然淡淡的,特别像那天方荷用温柔刀捅人的时候。

他声音甚至带上了浅笑,“你们还忘了参朕一本,朕不该以禁足之名护着自己的妃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该纵马在宫中疾行,更不该奖赏昭嫔之功,你们说得都太对了。”

“朕就该跟你们一样做个畜生,有功者不赏,信重口蜜腹剑之辈,搜刮民脂民膏,圈了你们所有人的地,但凡谁做点于大清有功之事,就剐了他,朕请你们的旨意,这样可行吗?”

过去康熙骂人,那都是照着把人喷得狗血淋头去的,大家怕归怕,也习惯了。

这是头回,皇上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声疾厉色,却让索额图都恨不能扭头就跑。

他今天为啥非要来御书房赶这个热闹!

几个原本还特别理直气壮的大臣,这会子冷汗都下来了,直呼惶恐。

“你们要合规矩,朕就如你们一回愿,过会子规矩就会晓谕六宫。”康熙没心思跟他们废话。

在慈宁宫侍疾一夜,剩下那点精力,还有个祖宗等着他哄呢。

他指了指索额图,“这些罔顾人伦的畜生,就交给你了。”

“朕不想再在朝堂上看到他们,若处置不好,你就滚回家跟纳兰明珠做伴去吧。”

索额图:“……嗻!”

索额图都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人摘了顶戴花翎撵出宫,康熙一连三道旨意就传遍了紫禁城。

德妃乌雅氏,欺君罔上,谋害皇嗣,搬弄是非……数十项大罪并罚,废为庶人,逐出乌雅一族,亦从宗人府除名,发配家庙清修。

四阿哥胤禛改玉碟为皇贵妃之子,五公主嘎鲁代改玉碟为敬嫔之女,七公主乌希哈改玉碟为安嫔之女。

昭嫔扎斯瑚里氏,救驾有功,孝心可嘉,又为皇家诞育子嗣,特封昭妃,为四妃之首,享贵妃待遇,赐独住延禧宫。

这旨意一下,阖宫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