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翌日早朝。

太子并刚做了阿玛的大阿哥, 还有诸多朝臣们,还没来得及好奇御前太监怎么换了个眼生的,康熙的旨意突然就下来了。

齐三福带着颤抖的心和激动到有些尖锐的嗓音,将康熙对内务府新章程在乾清宫大殿内清楚地念了出来。

除了暂代内务府总管大臣的裕亲王福全和太子胤礽, 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康熙下旨在内务府十司外, 另设监察司, 总办大臣由恭亲王常宁兼任,监察司奏折可直达天听, 不受六部和内阁管辖。

同时,康熙下旨,将包衣上三旗九家有名有姓的满汉包衣全部纳入内务府, 为皇家服务。

九家以轮值规矩执掌内务府,三年一轮换,分别担任内务府副总管, 内务府总管由皇上钦定。

剩余六家则由康熙钦赐御前行走之职, 纳入监察司, 负责监察内务府和敬事房。

朝中大臣立刻你看我我看你,甚至小声议论起来, 大多表情都很诧异。

在此之前, 他们只知内务府总管和两个副总管被撤职,负责宫外事务的几家被抄家问斩, 却始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王公大臣们倒隐隐有所猜测,不敢顶着风头打听,也猜出与皇嗣有关, 这可不是他们能掺和的事儿。

所以明面上谁都不敢多说,瞧着风平浪静,都不敢把这事儿闹大, 只私下里想法子往内务府塞人。

都以为这事儿以皇上的性子,定会平安过渡,等到尘埃落定宫里给出解释的时候,怎么也得翻过年了。

却没料想,年前皇上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九个包衣家族突然被重用,其中多少跟上三旗的王公和大臣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立刻有人出声反对。

“敢问万岁爷,历来监察百官都为监察御史之职,内务府也该归属督察院督查,突然设立监察司,是不是不妥?”

“张尚书说得对,一旦内务府独立于百官之外,往后宫中各处值房乃至各衙门的差事都可能会出问题,甚至还会出现内监擅专之事,还请万岁爷三思啊!”

“包衣家族互相轮换虽听着公平,实则上三旗包衣又何止九家,若抬起这九家来,一旦他们互有勾连,藏污纳垢,其他包衣乃至宫中主子们的安危都会受到影响,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宣布这道旨意,就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彻底清除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藏起的暗桩。

他既然已经宣了旨,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也不是没准备。

福全立刻站出来,扬声道:“陛下圣明,自然早有思量,内务府向来在宫中伺候,与百官并行,本就容易出现贪污受贿之举。”

“将其独立出来,反受监察司和百官同时监管,更能保证宫中主子的安危无恙。”

太子也站出来支持汗阿玛的举措。

“各处衙门和值房,旦有任何不妥,也都可行监察之责,上折子弹劾,孤会代汗阿玛行巡视之责,不会叫各位大人们受委屈。”

福全只是听从康熙的命令,太子却是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

除了叫他的奶公凌普进入内务府外,他这个太子终于不用天天只看前朝和过往的折子了,也可以开始给汗阿玛办差,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积极。

“至于汗阿玛抬起九家,是因这九家有从龙之功,皇家绝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但偌大的内务府自不能只靠这九家就办好差事,督查司也不会只有他们来监管,各处都有可上奏密折之人,杜绝互相勾连和藏污纳垢。”

大阿哥因为纳兰明珠被革职,又生了个闺女,最近很是沉默,没有吭声。

索额图一派一见太子站出来慷慨激昂,都清楚该怎么办了,纷纷跟着赞起皇上的圣明。

康熙只面无表情,沉声道:“既各位爱卿都无异议,福全,常宁,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两个,务必在年前让内务府恢复正常,不要耽搁宫宴。”

福全和常宁出来跪地接旨。

但同时接旨的不止他们两个,赵昌带着暗卫也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他们还在暗中监视庄子上的暗桩咬出来的那几个人,准备顺藤摸瓜摸个全乎,年后再将其一网打尽。

可皇上突然下旨,叫他们立刻清理各宫的钉子,暂时先不管还没发现的那些,往后交给监察司去办,他们只需要保证已经确认的暗桩被拿下就可以。

赵昌清楚,主子爷这是怕昭嫔还有后宫妃嫔们所为,被暗桩探查清楚传出去,在前朝闹出轩然大波。

不管哪个被牵连,到时只欺君和谋害皇嗣两个罪名,就不是可以轻易被压下去的事儿。

佟佳氏、钮祜禄氏和纳喇氏、郭络罗氏这些忠心于皇上的铁杆簇拥都会受到影响。

这些人不会把账算在自家人身上,只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将罪过全推到其他人身上。

在争权夺势这方面,前朝的手段比后宫直接多了,他们不会手软,更不会嫌事儿大,能拉下一个,就是给自己这边多增加一个坑。

但无论如何,只要事情泄露,反正都不会放过背后无依无靠的昭嫔和她腹中的孩子。

康熙令福全全天候坐镇内务府,迅速将新换进宫里伺候的各处人马安排妥当。

与此同时,他也令梁九功和李德全亲自去后宫传旨。

承乾宫这里,梁九功再次收走了皇贵妃的金册和宝印,对仍旧素服脱簪的皇贵妃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万岁爷口谕——

佟佳氏,朕深知乌雅氏所为,不曾想过容情,只欲保全皇嗣,处事周全,不说乌雅氏,只说章佳氏,你欺君罔上,谋害皇嗣,玩弄手段,与乌雅氏又有何不同?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念及过去情分以及胤禛的体面,只此一次,再有下次,朕不会再顾念母家情分,佟国公府全族都会受牵连,你身子弱,在承乾宫好好休养,不必再操心外头的事。”

佟佳氏在利用章佳氏转移康熙注意力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闹大。

她知道以皇上的手段,一定会查出来,可对乌雅氏的恨,叫她都顾不得了。

所以她才会跟其他人合作,求一个法不责众。

提起胤禛,佟佳氏眼神略波动了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叩头下去。

“臣妾,谨遵万岁爷口谕!”

康熙已经下令将胤禛的玉碟改了,这个从出生开始就抱到她身边的孩子,跟乌雅氏那贱人再无关系。

她终于也有自己的阿哥,不用再被家里人嫌弃肚子不争气,也不用再听妹妹一次又一次假惺惺地说什么,为了她好才想进宫。

哪怕是用皇后之位和表哥的情分来换,她到底还是无法舍弃那个一板一眼,却总偷偷叫人照顾她的孩子。

她知道,皇上这是警告她不许以此事再兴风作浪,将他心爱的女人也拉入这摊浑水之中。

但莫名的,佟佳氏只想笑,竟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嫉妒。

表哥也曾这样疼爱过自己,可帝王的深情……到底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她已经没多久好活了,不如就看看表哥对昭嫔的这份深情,又能保持多久。

梁九功的下一站是永寿宫,金册和宝印再次送到钮祜禄氏手上。

“万岁爷口谕——

钮祜禄氏,法喀的死活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姐姐的情分也不是留给你一再消耗的。

朕将后宫留给你执掌,旦再犯下任何大错,你额娘和你弟弟会被逐出钮公国府,不入祖坟,不记家谱,朕只说这一次,你好自为之!”

钮祜禄氏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得亏皇上还顾念着胤俄是他的子嗣,没说出最伤人的话来。

姐姐的情分?呵……过去是她看不开,可现在,她看着那冷冰冰的金册和宝印,突然就懂了。

她们钮祜禄家的女儿,从阿玛选择追随鳌拜的那天起,跟爱新觉罗氏从来就不存在任何情分。

她面无表情接过托盘,轻声道:“请梁总管帮本宫给皇上带句话,本宫谨记万岁爷教诲,不会连累家人,更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请万岁爷只管放心。”

梁九功恭敬应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紧着又跑了趟翊坤宫。

在宜妃面前,他倒是没那么公事公办,对待宜妃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宜妃娘娘,万岁爷请您好好照顾两位小阿哥,太医院也会叫太医紧着十一阿哥的身子。”

“若是您担忧十一阿哥的安危……奴才倒是听说,昭嫔娘娘身边有个会养身子的丫头。”

宜妃本来一直神色冷淡听着,直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是谁?”

梁九功笑了笑,“这万岁爷倒没说,只是万岁爷担忧宜妃娘娘会再次昏了头,几个小阿哥也可以都送到寿康宫,想必太后的面子,昭嫔娘娘总还是要卖的,您说是不是?”

宜妃面色僵了下,利落跪地。

“还请梁总管替我跟万岁爷请罪,我确实夹带了药方子进宫,也动过谋害皇嗣的念头,但十四阿哥不是我害的……”

顿了下,她叩头下去,“臣妾愿以郭络罗全族的性命起誓,往后绝不会再叫猪油蒙了心,定会好好侍奉太后跟前。”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方荷作对。

原本只是为了太后的看重和小五的前程,但现在得知方荷身边有能人,她只恨不能将方荷当菩萨供起来。

谁要是敢断了胤禌的希望,她要谁的命!

梁九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后宫几位娘娘们脑袋倒是没有那位祖宗铁,都知情知趣儿,没叫人为难。

他在翊坤宫里的时候,李德全也去长春宫、钟粹宫和那拉贵人所在的储秀宫,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惠妃和荣妃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康熙也绝对无法容忍她们知情不报,甚至有意无意地替几个人遮掩的行径。

甚至,康熙知道惠妃和荣妃对方荷隐约的敌意,若说谁最有可能将方荷牵扯进来,就当属这两个。

所以惠妃和荣妃被请去大佛堂清修一年,旦有任何行差踏错,就送去南苑行宫与宣嫔做伴,大阿哥、三阿哥和二公主也会被取消探视的权利。

惠妃和荣妃瞬间就没了脾气。

再多想法,都被行宫和不许见孩子这两点给死死掐住,只能铁青着脸挪去大佛堂。

通嫔和那拉贵人就更不必说。

通嫔和那拉贵人的母家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分支,两个人的阿玛官职都不高,只需要将她们禁足自己宫中,不许任何宫人进出宫闱,就够了。

等做完这些,月底之前,康熙才腾出一口气来,往慈宁宫去,给皇玛嬷一个交代。

“怪朕太贪心了,想着一下子将所有的暗桩都抓住,忽略了她们几个的心情,陆武宁说那孩子并非早产夭折,是死于窒息,乌雅氏的狠毒也确实超过朕的预料,朕实在没法子加以严惩……”

孝庄虽然身子骨不成了,脑子却还没糊涂,听康熙又是叹气又是自责地云山雾罩一通说完,才冷笑出声。

“你收拾内务府的动静倒是不小,可本也没必要弄得这么急,一旦出了岔子就是大事,这道理你不懂?”

“这事儿本就不该叫后宫妃嫔知道,你倒跟哀家说说,她们怎么知道的?”

“乌雅氏不值,可她们欺上瞒下犯下大错,若不严惩,往后你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这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

康熙垂着眸子无奈叹了口气,他知道糊弄不过皇玛嬷,只好说实话。

“皇玛嬷知道……跟准噶尔这一战肯定要打,到时候朕在不在宫里都还另说,可昭嫔又是个跳脱性子,对宫里那些弯弯绕绕也都还闹不明白,孙儿不想叫您和皇额娘跟着操心,对她……不由得就心急了些。”

孝庄表情有些微妙,大概知道是谁把消息捅出去的了。

先不提怎么处置方荷,她觉得孙子这做法就有问题。

“就是再心急,你也不能打她啊!这就跟教孩子似的,你得好好说,你都知道跟哀家较劲,那丫头跟你较劲也不稀奇。”

康熙:“……”说实话,除了腚上不疼不痒的几巴掌,他哪儿打过那混账了?

也就那天晚上被她气得稍稍用了点力气,也是见她戴了龙华吓唬人,倒把他自个儿吓得不轻……

康熙咽下一肚子憋气,低着头无奈认错,“孙儿记下了,因着前朝事忙,孙儿一时不察,她被乌雅氏算计的时候,竟然有了身子。”

“偏朕也忙着无暇去见她,又不想跟她提起前朝的事儿,叫她急没了章法乱求医……追根究底是孙儿的错。”

孝庄蓦地坐直了身体,“什么?她有孕了?”

“嗯……已经四个多月了。”康熙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来,咬着牙替方荷找补。

“那天朕本想将她贬为庶妃,幽禁延禧宫,把她吓得生生哭晕了过去,御医一把脉,朕这才知道。”

“既然是为了皇嗣,朕也不好这时候跟她计较,干脆封了延禧宫后殿。”

“一是为了护着孩子,二则叫她静心反省,等她生了孩子,叫她去跟皇额娘住几年,好好磨磨性子。”

那混账做这事儿的时候,为了张牙舞爪唬住旁人,根本就没下死力气抹掉自己的痕迹。

康熙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只能提前把惩罚说了,免得皇玛嬷动手。

孝庄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给她找地方。”

就算怀着孩子,情有可原,到底太过胆大妄为,孝庄不在意方荷的手段,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藐视皇权。

若是叫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叫方荷去家庙里学学眉眼高低,等学会规矩再叫进宫也使得,反正那混账也不是没出去过。

但康熙也说了惩罚,又提起太后,孝庄倒是不好拂了两人的面子,只摆了摆手。

“行了,不用跟哀家这里打马虎眼,叫她先安心养胎,往后住哪儿再说,她这位分就不要动了。”

做嫔就快叫宫里翻了天,要是爬得更高还得了?

她不介意叫孙子有个陪在身边的贴心人,却不想叫孙子有个下不了狠心的贴心妖精。

康熙恭敬起身,“朕也这么觉得,都听皇玛嬷的。”

左右他也不打算再给方荷恩宠,位分确实没必要再给了。

陪在太后身边,还有个孩子傍身,行事也不乏狠劲儿,那混账不需要位分,也没人敢欺负。

那晚在延禧宫,方荷跟他说的每个字,在他脑海里都记忆犹新。

她的冷笑,后悔,还有恶心,叫他所有的苦心都变成了笑话。

康熙也许不懂什么叫一往情深,但他如今对方荷……大概是又爱又恨,到底恨比爱鲜明,他实在不想再见到她。

康熙坐在回乾清宫的皇辇上,面容冷峻看着外头还没化干净的残雪淡淡想着,如今也替她擦完了屁股,就算是给她一个交代了。

往后有太后照料,不需要他再操心,她也不稀罕。

八日后,还有一天就是腊八,御膳房里已经开始传出浓浓的腊八粥香气。

康熙在弘德殿都闻到了。

但他看着面前的脉案,皱眉许久,还是忍不住团成团,砸到李德全帽檐上。

“去,跟张文钦说,要是不会写脉案,就滚回太医院,换个会写脉案的过来!”

李德全一个字不敢多说,抓起纸团就麻溜退出了大殿,熟门熟路地往御药房去。

张御医一瞧见李德全,脑仁儿就下意识开始隐隐作痛,恨不能转身就走。

“诶诶诶!张御医别走啊!”李德全赶忙去拦,笑着将纸团双手碰到张御医面前。

“万岁爷说……反正就还是那几句话,您明白吧?”

张御医都快哭出来了。

说实话,他在太医院的时候除了医术,就是靠着会忖度上意,这么多年才能稳坐御药房。

过去他当值的时候,也从来没摸错过万岁爷的脉,整个御药房,六个御医,就他从来没被罚过。

可自打开始给延禧宫那位诊脉,他一到要写脉案的时候,就想眼前一黑晕过去。

写了脉象,说他忘了医者的本分。

望闻问切都写上去,说他废话一堆,说不到重点。

言简意赅了吧,万岁爷又骂他就会偷懒,就会敷衍。

现在他写的是又精简又不失文采,还特地藏了重要的部分,去请教过南书房的几位大人……

张御医苦着脸问:“李副侍,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万岁爷到底想看什么?我这到底是哪儿没伺候好?”

李德全摸着帽檐,也不想再被纸团砸,虽然不疼,可吓人啊。

他凑近了小声问:“怀孕的妇人,不都那么回事吗?吐了没有啊?吃用的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有没有哪儿疼哪儿痒?”

张御医:“……”这特娘是嫔主儿,不是他家炕头的婆娘,他敢问那么详细吗?

可无奈的是,这宫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家里的婆娘难伺候多了。

张御医就算是头疼,也只能想法子写上试试,总不能真灰溜溜滚回太医院去。

腊八这日,张御医呈送上来的脉案,终于在末尾,叫康熙看到了想看的内容。

“昭嫔娘娘脉象安稳……已见胎动,未曾呕吐,吃用如常,身心舒畅,只因身重,尾骶穴作痛,不得安睡,侧躺则可无恙……”

康熙冷笑了声,果不其然,那混账看见他吐,不见他倒是不吐了,那天不是因为怀孕才那般表现。

他面上的寒霜更重,浑身气压低到李德全怀疑,下一刻,可能他脑袋又要跟纸团接触了。

但康熙这回只是冷漠地将脉象扔到了一旁,什么都没说。

午膳喝过了腊八粥,康熙午歇时,翻来覆去睡不好,干脆起身继续去批折子。

反正年底的折子多,他本来就忙。

但再忙也有忙完的时候。

没了去南书房和演武场消遣休息的心情,刚用过晚膳半个时辰,康熙就把该忙的政务忙完了。

他感觉殿内有些冷,起身到窗边,发现又下雪了,像极了那夜他叫方荷去延禧宫的阵仗,雪片子不小。

也不知这么大的雪,延禧宫后殿会不会冷,膳食送过去还热不热……他脑子里闪过一些叫人心烦意乱的念头,好一会儿,气得笑了出来。

没得他一个皇帝,因为别人恶心他,倒叫宫里有了他去不得的地儿!

按那混账的话说,凭什么?

他冷着脸转身往外走。

梁九功赶忙跟上,李德全以几乎小跑的速度,叫人去准备轿辇。

等走到轿辇前,梁九功才象征性地恭敬问了句:“万岁爷,咱们去哪儿啊?”

康熙淡淡瞥他一眼,“你这舌头要是不想要,就别要了。”

在殿内不问,这狗奴才又自诩他肚儿里的蛔虫,这会子倒还恭敬上了。

梁九功嘿嘿两声,小声吩咐轿夫:“延禧宫,快着点儿,别叫万岁爷等……咳咳,冻着!”

康熙:“……”他早晚剁了这狗奴才的舌头!

康熙出日精门的时候,方荷也发现下雪了。

她刚吃完热乎乎的锅子,浑身被火盆子烤得暖洋洋的,甚至有些燥热,特别想出去走走。

怀孕叫她感觉特别神奇,她这么个好吃懒□□躺着的咸鱼,有了孩子以后,反而躺不住坐不住了。

躺着腚疼,坐着窝得慌。

她还就爱到处转悠转悠,尤其不爱闻烟火味儿和熏香味儿,瓜果香气都不大喜欢,倒是很喜欢外头新鲜的冷空气。

所以翠微和魏珠他们为了哄着主子多在室内待着,别出去冻着,头发都快要愁掉了。

这会子见方荷又偷偷往软榻下头溜,翠微左眼皮子就开始猛跳。

她赶忙过去劝,“要不奴婢给您开一点窗户?”

“可透过窗户缝儿赏雪,听着就很委屈我肚子里的宝儿啊。”方荷捂着肚子蹬上自己的防滑鞋。

“宝宝说,它就想看天上往下掉雪片子。”

翠微脸色麻木:“那小主子就没跟您说,外头冷,冻病了要喝药?”

方荷挥挥手,“嗐,我家宝可信任福乐姑姑了,说不定是怕额娘热出毛病来,才闹着要出去走走呢。”

她抱着翠微的胳膊晃,嗓音里跟掺了蜜一样。

“好翠微,我就在廊庑底下站站,绝不离开火盆子!”

“上回我没赏成雪,好歹你叫我看一眼,等宝宝出来,能自己赏雪,都得明年了。”

翠微无奈,只好叫刘喜和陈顺他们先把火盆子挪到廊庑上去。

又叫人端着铺了皮毛的摇椅出去,还带着一条厚毯子,这才跟春来小心翼翼扶着方荷往外走。

今儿个一天没被允许出门走动的方荷,好不容易站到门外,闻着新鲜冰冷的空气,看着雪花在半空调皮地飞舞,诗兴大发。

“啊——”她咧开小嘴,伸开胳膊,悠然往躺椅那边走,“瑞雪兆丰年,越来越有钱!”

自打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以后,虽然她被禁足延禧宫,可慈宁宫、寿康宫的赏赐,还有各宫的贺礼却一样都没少。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孝庄和太后送的是滋补药材和补品,这回后宫妃嫔送过来的都是特别方便检查,却不容易做手脚的金银珠宝。

最大方的就是宜妃,她直接送了一箱子小金鱼过来。

大概是怕方荷误会这是侮辱,特别解释说是给方荷留着打赏下头人用的。

方荷表示,她不怕侮辱,这样的侮辱越多越好。

“啊——”想着自己库房里的金银,方荷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刚要再发散几句,就见守门的崔福全小跑着过来,喘着粗气打千儿禀报。

“主子,万岁爷往这边来了。”

“——有钱归有钱,还得听人言!”方荷一本正经收起胳膊,转身就往殿内走。

“我该听翠姑姑的话,还是在屋里待着好了,我家宝宝怕冷。”

翠微:“……”那你家宝还挺反复无常的,随娘!

到底翠微和魏珠都是前殿的人,顾不得瞪几个捂着嘴偷笑的小丫头,听到禀报就赶紧去前头伺候着。

春来小心伺候着方荷在软榻上坐下,迟疑了下,到底还是小心问了一句。

“主子,若是皇上过来,您见吗?”

方荷喝了口金银花露,表情满足地喟叹一声,笑道:“不。”

不是不见,而是——

“皇上不会过来。”

春来很怀疑,若皇上不过来,为何还要来延禧宫?

但她出去看了会儿,就只见到主殿的灯掌了起来。

前殿和后殿就只隔着一条廊庑,所以前殿的动静能隐约传到后头来。

以春来的耳力听得比旁人都清楚,一个往后头来的脚步声都没有。

她眼神迷茫,万岁爷这是干嘛来了?

康熙面无表情赏了会儿雪,被梁九功伺候着在主殿里睡下。

看到里头的烛光被灭掉大半,翠微和魏珠也都满头雾水。

倒是梁九功,到底还是比旁人了解自家主子。

叫李德全在里头守着,梁九功轻手轻脚退出来以后,路过两人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

“这主殿里来了主子,后殿里竟没人过来请安,也是怪了。”

翠微和魏珠:“……”明白了。

皇上这是把台阶从乾清宫搬到了延禧宫主殿来,等着主子主动过来,顺着这个台阶爬上去呢。

翠微有些心动,但魏珠却表情不变,恭敬伺候着梁九功在一旁梢间里歇下,在翠微要往后头去的时候,把她拦了下来。

“这下着雪呢,主子身子重,万一摔着了,可不是小事儿。”

虽然他已经是没了根的男人,可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真关心一个人,想要见她,就不会叫她冒一点点危险。

不管万岁爷是不是真想见主子,只要阿姐不愿意,谁也别想把话递到阿姐跟前去!

翠微想了想,偷偷看了眼主殿,也觉得有道理,无论如何,小主子最重要。

没有小主子,他们如今指不定都死在慎刑司了。

于是,等翌日一早梁九功伺候着康熙去上朝,自始至终就没听到后殿任何动静。

虽然康熙面色如常,梁九功心里却噗通了好一会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翠微和魏珠好几眼。

翠微和魏珠只低着头,当作没看见,气得梁总管恨不能骂出声儿来。

这真是有登天梯都不要,等主子爷没了耐性,擎等着往后被人踩进泥巴地里吧!

但出乎梁九功意料的是,他们家主子爷这耐性,倒比以前强了不少。

康熙几乎隔一日就会往延禧宫来一趟,只待在主殿,左右延禧宫也没有外人,不许进出,消息传不出去。

皇上到底是陪昭嫔了,还是自个儿在主殿里如常批折子,谁也不知道。

梁九功隐隐回过味儿来。

主子爷这不会是怕外人以为昭嫔失宠,会委屈了皇嗣,所以才过来,又不乐意看到昭嫔,故意如此的吧?

他试探着问了一回,“万岁爷,刚才张御医过去给嫔主儿诊脉,可要奴才过去瞧瞧?”

康熙往窗口淡淡看了会儿,才平静道:“不必。”

如果那混账想见他,以她的性子,就算是御前的人拦着,她也早想法子过来了。

既然始终没有动静,那就是她不想见,他又何必强求。

梁九功见主子爷虽然表情平静,却莫名有点心疼,他们家主子爷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

可主子爷到底是皇帝,他有他的尊严不能扔,也绝不可以扔。

主子爷都对昭嫔娘娘如此好了,怎么就走不进那祖宗心窝子里头去呢?

翠微也在问方荷差不多的问题,“主子,不管万岁爷是出于什么目的过来,总归是叫咱们日子没那么艰难,内务府也比以前热情了些,不会再借口年根子底下怠慢了。”

“您也知道最近宫里发生的事儿了……就算是为了小主子,也该过去给万岁爷请个安吧?”

方荷起身,走到能看见前殿的窗户边,静静看着外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在康熙给她扫尾后,她也知道自己先前所为太过冲动了,可叫她再选择一次,她依然会那么做。

也许,她和康熙都是同一种人,有爹妈跟没有也差不多,都是在不算辛苦却心酸的挣扎中靠自己拼搏至今,活像个刺猬。

他们都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也比别人更自私,能设身处地想的,都是为了自己。

他多情仁爱,心里装了太多,她心窝子太浅,除了自己和孩子,谁也装不下。

这样的他们,即便能对彼此能生出一星半点的好感,走得越近,只会越容易扎伤彼此。

倒不如远一些,还能记住彼此点好。

唔……这么想着,还有那么点悲情诶,怀着孩子可不能不开心,还是吃点甜的好了。

“诶!我突然记起来,有一种刺猬软糖很好吃!”她猛地一拍巴掌,兴冲冲回过头,把屋里几个以为主子在感伤的宫人吓了一跳。

“用小泥炉子就能做,你说,趁皇上在这儿,咱问膳房要点糯米和红糖,应该不用花银子吧?”

众人:“……”您看了半天,就想到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