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亲自去头所殿接人, 轿辇到延禧宫宫门口才停。
“雪天路滑,昭嫔娘娘仔细着脚下。”李德全躬身,探出一条胳膊,好叫方荷扶着。
翠微和魏珠、春来都被提走后, 昕珂和昕南并福乐贴身伺候, 并没有叫方荷受罪。
她穿了一身昕珂才刚做好的玛瑙色蝶宫装, 外头罩了做得格外厚实的同色大氅。
大氅边沿和旗装衣领袖口都绣着上好的兔毛,将方荷小巧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但下来后, 还没伸出手,她就打了个冷颤。
她抬头看了眼依然在飘洒的雪,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今儿个这场雪下了好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没去搭李德全的胳膊,捂紧手里的铜炉,小心翼翼踩着雪往里走。
李德全眼皮子一跳。
宫中妃嫔们穿的花盆底儿, 在这种天一不小心可太容易摔跤了, 即便万岁爷今儿个格外吓人, 李德全他们也不信昭嫔会轻易失宠。
真摔着昭嫔,他们脑袋也别想要了。
但等方荷走动起来, 李德全仔细看了眼她脚下, 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好家伙,那巴掌大的花盆底被改成了整面的鞋底子。
方荷连消毒都想到了, 大冬天的,不可能错过这种防滑的细节,她走过的地方, 都留着非常清晰的祥云纹。
这瞧着比他们的皂靴还稳当……李德全沉默引着方荷到后殿。
梁九功在门口守着,他们都没进去。
跨进殿门,方荷就见康熙背靠在偏殿的博古架上, 伸着手正在烤火。
听到动静,康熙淡淡抬头扫了她一眼,见她穿得厚实,身上也无多少落雪,平静冲她招招手。
“脱了大氅抖抖雪,过来烤火。”
方荷解开大氅,随手扔在一侧的屏风上,慢吞吞走到康熙面前,同样平静地蹲身。
“嫔妾请万岁爷……”
“冷吗?”康熙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拢到身侧,没叫她行完礼。
暖橙色的火光瞬间带来些许暖意,叫方荷身上零星的寒意都跟着散了。
方荷浅笑道:“还行。”
“冷就冷,不冷就不冷,什么叫还行?”康熙蓦地被逗笑,修长的手指贴着方荷的脸颊抚过,感觉她身上不冷,拉着她去博古架后面的软榻上坐了。
方荷不置可否,“万岁爷叫嫔妾过来,不是想问这个吧?”
如果真担心她冷不冷,就不会下着大雪还将她单独提过来。
康熙不见笑意的眸子,藏起涌动的怒火后,显得格外平和。
“朕许久没跟你好好说说话了,今儿个有些话想问你,能跟朕说实话吗?”
方荷心道现在说话都知道先来点前戏了?
这位爷举一反三的学习劲头还真是强。
她起身,退到康熙对面,话回得滴水不漏。
“皇上还愿意叫嫔妾过来说话,已是皇恩浩荡,嫔妾既然过来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康熙略抬起头,定定看着方荷。
从她进门开始,这殿内一直伪装的平静,随着他微哑的低沉嗓音,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是你做的吗?”
方荷微微垂着眸子,如她所言,知无不尽。
“那得看皇上问什么,若您问各宫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嫔妾传出去的,是我,但若您问的是永和宫发生的事儿,我毫不知情。”
康熙目光一直注视着方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讽笑一声,果然。
“你知道,在你将包衣世家安插的钉子告诉各宫后,她们会对乌雅氏做什么。”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方荷听得出,这并不是问句。
她略诧异地抬头,康熙脸上没了表情,她却被逗笑了。
“嫔妾倒不至于如此没担当,之所以不插手,是嫔妾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我亲自动手报仇,也许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嫔妾手里既然捏着更有用的把柄,专业的事儿,自然要交给更有本事的人去做。”
康熙面容愈发冷冽,口气还算温和,可话却毫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从来不知道你如此之蠢。”
“她们有子嗣,有母家,联起手来连朕都要投鼠忌器,就算她们宫里有钉子,只要乌雅氏还在,谁也不敢轻易做会掉脑袋的事儿。”
“可你有什么?就敢如此任性妄为!等一等朕就那么难吗?”康熙始终不明白方荷到底在急什么。
他信奉事缓则圆的道理,心急只会叫人钻空子。
“你仗着朕对你的宠爱,却偏又弃之如履,与虎谋皮,你以为她们能比乌雅氏好到哪儿去?”
他并非想保下乌雅氏,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没那么在意,只是找个借口安抚方荷,不想打草惊蛇。
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他们在宫里伺候的年头,比他做皇帝的年头还长。
即便福全带人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大批犯事的奴才,换了一批包衣入宫,实则没根本触及包衣的利益,有的是落井下石的。
谁也不知宫里到底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手,更不知道换进宫的包衣,有没有他们留下的暗桩。
康熙之所以隐而不发,是给暗卫时间,他们一直没停下顺着乌雅氏这条线继续往下摸。
等摸清三家在宫里的势力,将之连根拔起,才能震慑新进内务府的包衣,保证前朝后宫所有主子们的安危。
这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奴才,彻底清洗内务府没那么容易,每一次都会叫宫里宫外产生动荡,借机生事的也大有人在。
所以得知方荷所为,他心里的失望几乎藏不住。
“自打你入宫起,哪怕你几次三番犯规矩,朕也一直偏爱于你,朕对你还不够好?”
方荷始终垂着眸子,淡淡听着康熙的恨铁不成钢。
但凡产生争执,大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分对错,只由人心冷暖自知。
等康熙说完后,她冷静道:“嫔妾心眼儿小,您是知道的。”
“您总要我等,为什么您不能等不需要我再等的时候,再叫我入宫呢?”
“德妃叫我颜面尽失,我不愿等皇上叫她体体面面退场!”
“她要我的命,我就要她全家的命,她要让我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我为何要等着她的孩子安然落地?”
康熙自然知道方荷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他这会子连跟方荷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见方荷始终低着头,他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
康熙诧异却不算意外地发现,哪怕被关在头所殿,又夜里被提来延禧宫质问,她脸上毫无害怕,更一滴泪都没有。
这才是她真正的性子吧?
他心里的荒谬感更重。
“你……”心里可曾有哪怕一丁点装着朕?
但这话他问不出口,他知道这混账其实什么都懂,也知她有多不在乎他。
她明知他对子嗣多看重,也有许多的不得已要守护,其中也包括她,可她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他顿了下,将她拉到身前,垂眸盯着她,“你后悔跟朕回宫了吗?”
“在江南的时候没有,可现在,我确实有些后悔,也许当时认下欺君之罪,也不必进宫来受罪,对嫔妾而言是个更好的结局。”
方荷顺着康熙的力道,抬起眸子,语气温柔,却如刀。
“皇上确实待我很好,可皇上从没问过我,是不是我想要的。”
“嫔妾有时甚至会怀念去北蒙之前的日子,那时万岁爷虽是主子,可您待嫔妾就像兄长一样好,为嫔妾规划以后该如何尽忠,手把手的教导嫔妾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可你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逃跑。”康熙冷声打断她的话。
方荷笑着点头:“是啊,因为您教会了我怎么上天,却又要折断我的翅膀,有机会逃出桎梏我的笼子,为什么不跑?”
“如果我不曾被皇上遇见,也许我会抱着我的孩子,用一辈子回忆皇上曾待我的好……”
她面上的笑渐渐淡了。
“不像现在,我成了您的妃嫔,皇上便想要我跟其他所有妃嫔一样,谦良恭让,温婉柔顺,就该像我在景仁宫供桌上的时候一样完美无瑕?”
方荷也不明白,康熙为什么会在她封嫔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越来越高高在上,想要她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要是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她哪怕做野人都不会回宫。
“别人可以做的事我不可以,别人可以仗着怀了身孕有恃无恐,我的信任换来的是皇上的警惕,防备和怀疑,这就是皇上待我的好!”
康熙蹙眉分辨,“朕何曾怀疑过你?”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解决麻烦,反思自己过去的大意。
方荷面色嘲讽:“还得多谢皇上叫春来待在我身边,才叫我知道原来我身边有那么多暗卫,难不成您是叫暗卫来保护我的?”
康熙欲言又止。
他想解释,他一开始叫暗卫盯着方荷,是怕她逃跑。
可后来确实只是想保证她的安全,不然他也不会给春来隐瞒不报的权利。
康熙有些无力地问:“你想要什么朕没给你?朕私库里的奇珍异宝,流水一样往头所殿送,哪一样不是你喜欢的?”
方荷轻轻拍了下康熙的胸口,“我贪财,是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金银能叫我过上好日子,不会背叛我。”
“我能查出各宫那么多事儿,还得多亏了那些黄白之物呢,您只会叫我等,它们却能叫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康熙面容愈发冷峻,“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恩宠,相信朕不会杀你,你现在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黄白之物能买你的命吗?”
方荷依然气定神闲,“您被德妃骗了十八年,依然愿保她荣华一生,我越来越明白万岁爷的仁慈,自然敢放肆。”
“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一句添油加醋都没有,她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一个人,为什么要害怕呢?”
康熙眼神渐渐冰冷:“你答应过朕,不会叫朕失望,可你……”
“因为我对皇上很失望。”方荷抢在他前头,笑着把叫康熙脸黑的话说出口。
“将心比心,皇上要我心里有你,皇上做到了吗?”
康熙有些不可思议,“你想要独宠?你……”
“我没做过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方荷笑着再次打断康熙的话,甚至笑得身体轻颤起来。
“我只是想叫皇上知道,皇上要我信你,哪怕知道会失望,我还是尝试着想让皇上成为我的全世界,可您叫我的信任变成了笑话,叫我后悔自己当初跟您回京。”
“凭什么女子天生要温柔贤惠,嫔妾偏不,您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与旁人不同的嫔妾吗?”
康熙被她这一句句含笑却带着十足狠厉的话,惊得心口猛地跳乱了几下。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方荷,一时间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无措来。
她眸底的疯狂和冷意,叫她娇软的声音变成一把把温柔刀,扎得他心窝子尖锐地疼起来,不自觉松开了拥着她的胳膊。
他眸底的震惊泄出几分,“朕以为……你跟宫里的女子不一样。”
“所以皇上能拿我跟其他人比,我却好的坏的都要接着,甚至要甘之如饴才算感恩,凭什么啊?”
方荷趁势后退几步,摊开双手,无辜却又带着几分格外天真的冷漠。
“她靠着贤惠伪装自己的蛇蝎心肠,我坦坦荡荡做一个蛇蝎毒妇,我们确实不一样啊!”
“如果叫皇上也对我失望,那只能证明皇上当初的冲动错了,我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性子,您非要带我入宫的时候就该知道!”
康熙咬牙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方荷大笑着抬起手,轻轻碰触康熙越来越黑的脸。
“当时在龙舟上我与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可有些话我没说完。”
“我讨厌做好人,好人幸运些,大概一辈子只会吃点小亏,处处忍让别人,不幸的话……就算死了,最多是冤魂索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打个魂飞魄散。”
“恶人活着被人害怕,死了变做鬼都是叫人胆寒的恶鬼,厉鬼,如果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公道,那我宁愿化成厉鬼,也要亲自来讨,闹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
康熙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本就黑沉的面色更似添了一层冰霜,叫原本温暖如春的屋里瞬间冷了下来。
方荷却仍然扬着灿烂笑意挑衅,眸光在烛火的映射下,竟平添几分妖异。
“皇上生气啦?可这是您冲动的代价,除非您此时此刻就杀了我,这一点我还是信皇——”
康熙没叫她把话说完,冷着脸倏然上前,蓦地掐住方荷的脖子,眸色狠厉,语气更冷。
“你想死——”
“唔……”方荷像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面色苍白些许,却依然费力地挤出来一抹笑意。
“忘了……忘了告诉皇上,我也怀了……怀了您的孩子。”
康熙额角青筋暴起,像被烫到了一样蓦地放开了掐着方荷的手,几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方荷的肚子,又抬头看她,狠鸷的神色糅杂着浅浅迷茫,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混账竟然有了?
他却因不想她被前朝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吓到,信了她的吃醋,一直被蒙在鼓里。
方荷没管脖子上的疼痛,眸底闪烁着隐含生理泪光的熠彩,配上脖子上的凌乱,看起来格外可怜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还有十二天,就满四个月了呢。”
“恶事做尽的德妃娘娘,能凭着身孕肆意借刀杀人,嫔妾一想到是在云崖馆怀上的,差点就被德妃娘娘给弄掉了,嫔妾这心里就如烈火焚烧,一刻也等不得了,所以只能效仿一下德妃娘娘。”
她看到康熙略苍白的面色,心下冷静又带着说不出的痛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您现在,是要叫嫔妾一尸两命,还是要等嫔妾生下孩子再发落啊?”
康熙下意识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叫她坐下,好让太医过来瞧瞧,刚才有没有惊着她的胎。
方荷却退后几步,“皇上别碰我,一想到您是如何在德妃算计要我命的时候还在宠幸她,想到我怀着身孕还要看您要对未遂的凶手一再容情,我……”
可能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不安,她话还没说完,一直很乖巧的小崽突然就造起反来。
她只来得及弯下腰——
“呕!”
她这反应,配上刚才的话,让康熙面色瞬间铁青。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看到她吐得眼角通红,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紧绷着下颚,一言不发,大跨步出了门。
他一离开,方荷的孕吐冲动很快就停了。
她软软扶着博古架,靠坐在软榻上,浑身颤抖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不停抚摸着肚子。
呜呜乖崽啊,妈妈出息了哇!
她现在都能演疯批了呢!
对上康熙平静却始终隐含着杀意的气势,她从一开始心里就在打鼓。
她上辈子就是个普通女孩,哪怕抗压能力再强,也不是不怕死,要是没有孩子,打死她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儿。
方荷很清楚,以康熙的掌控欲,哪怕是她怀了身孕,他也不可能接受有她这样不受控制的存在,一再破坏他的部署。
哪怕能保住自己的命,被带走的那三人估计也悬。
德妃能叫康熙网开一面,大概因为德妃表现出来的都是最传统的温柔性子,她知道该怎么拖延时间,好从死路里谋求生机。
方荷学不来,她干脆就刻下更浓墨重彩的一刀,叫康熙只要升起要杀她的念头,就得先疼个半死。
如此康熙暂时应该顾不上杀翠微他们,她才能再慢慢发疯,将人给要回来,再靠太后谋求一条生路。
但往后康熙大概再也不会生出宠幸她的念头了,这就是她想要的。
只是……方荷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刚才某个瞬间,她还是挺后怕的,喷火龙实在太吓人了。
等生下孩子,她干脆出家做个小尼姑,把孩子给太后养,换个老板!
方荷在屋里缓解飙戏后遗症的时候,康熙带着比大雪还凌厉的气势,大跨步出了延禧宫。
“传朕的口谕,自今日起,封了延禧宫!”
“贬昭嫔为庶妃,把头所殿的宫人送过来,除了太医和膳房的人,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是谁都没敢应声。
直到康熙走出去几百米,蓦地停下脚步,眸底带着幽深骇人的狠厉,气势汹汹又往回走,梁九功和李德全才反应过来。
梁九功赶忙开口:“奴才这就……”
“闭嘴!”康熙杀意毕露地扫梁九功一眼。
“传赵昌和陆武宁过来过来!”
梁九功好悬没给吓跪了,还是李德全扶了一把才站稳。
爷俩看着跟失控的猛兽一样消失在延禧宫宫门口的康熙,连追上去问的勇气都没有。
这俩祖宗到底又闹什么?
这回竟是闹得如此凶……可宫门都下钥了啊,陆院判都下值了啊,他上哪儿去请!!
梁九功缓了缓自己的腿软,赶忙对李德全吩咐:“去,赶紧回乾清宫,先把张御医请过来。”
至于赵昌,就不必梁九功来操心了,暗卫自会去请。
他只吩咐齐三福带着乾清宫的人盯着四周,免得惊动了巡逻的内监,叫动静传出去。
等赵昌和张御医来到延禧宫,主殿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梁九功一脸麻木,他们家被气走的主子爷,就算是气得在主殿转圈,到底还有点骨气,没冲回后殿去。
等梁九功掀开棉帘子,请赵昌和御医进门后,康熙冷冽的目光又沉沉盯了过来,唬得梁九功心窝子狂跳不止。
但康熙倒没再骂人,只嗓音沙哑问:“这会子后殿谁伺候昭嫔呢?”
梁九功心里腹诽,您不是都下了口谕要贬为庶妃了吗?
但他面上分毫不敢露出来,赶忙躬身回话:“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自个儿待在后殿——哎唔!”
梁九功一手捂着被茶盏砸到的脑门,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呼。
“混账!你怎么伺候的!”康熙怒不可遏。
“你就叫昭嫔一个人在后殿,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这狗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梁九功:“……”人就在殿内歪着呢,能出什么事儿啊?
他苦着脸跪地,“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叫人去伺候着。”
但还不等他出去,康熙又冷声喝止,“等等!她怕是瞧不上御前的人,你也不必去讨人嫌!”
殿内一直保持沉默的赵昌和御医也:“……”
梁九功也沉默了,主子爷您要不直接给奴才个死法儿吧,也好过他这怎么做都不是人的慌张。
康熙捏了捏被气得嗡嗡作响的脑仁儿,努力压下掺杂着喜悦的怒火……或者更复杂的情绪,叫自己冷静下来。
很快,他吩咐赵昌:“你去,带暗卫将头所殿的宫人,尤其是那个叫福乐的给送过来。”
“还有魏珠和翠微她们,也从慎刑司送回来,再叫人准备些好克化的膳食。”
等赵昌出去以后,康熙才指了指后殿,“选个昭嫔眼生的太监,带御医过去给她诊脉!”
梁九功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却半个字不敢多说,带着同样鹌鹑似的御医赶忙去办差。
等殿内只剩下康熙一个人,他才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以扳指狠狠抵着眉心,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他想起刚才方荷的反应,还有她今晚格外冷静却比刀锋还利的字字句句……他都不知道在那混账心里,他竟如此叫她恶心。
但再多的怒火,也只在心里低低骂一声,康熙抹了把脸,面上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镇定。
如今还不是跟那混账算账的时候,她性子越急,他就更不能急。
很快,张御医和梁九功都带着有些微妙的笑意进了门。
张御医就是曾经把康熙手上的小伤口包成粽子的御医,比起秦新荣,他更会揣测康熙心意。
他带着笑意跪地:“恭喜万岁爷,昭嫔娘娘已有孕三月余,胎儿和昭嫔娘娘脉象都很有力,嫔主儿定能为万岁爷生个康健的小阿哥!”
康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吩咐张御医:“昭嫔这一胎,朕就交给你了。”
“往后一天一请脉,她身边有个会用药的宫女,膳食事无巨细都要呈在脉案上。”
张御医恭敬应下。
等御医出门,正好碰上带着宫人和太监们过来的赵昌。
见赵昌以眼神询问,张御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声不吭回了御前。
赵昌愣了下,低头看看肚子,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小声叮嘱提着翠微和魏珠还有春来的暗卫小心些。
待会儿这几个估计要去后头伺候,可别吓着那位双身子的祖宗。
但即便暗卫放轻手脚,到底三人都在慎刑司走过一遭,瞧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等进了主殿,康熙见三人的狼狈模样,狠狠皱起眉来。
“叫其他人先去后头伺候着。”他沉声吩咐,挑剔地看着翠微三人。
“你们三个纵容主子触犯宫规,却不加以劝谏,就不必在昭嫔跟前伺候了。”
本就虚弱的翠微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春来无声叩头下去,魏珠也赶忙哐哐给康熙磕头,眼泪扑簌着往下掉,却也不敢说话。
翠微到底稍微胆子大点,同样磕着头,强忍着哽咽哀求——
“求万岁爷恕罪,主子身边离不了人……万岁爷恕罪!”
康熙冷着脸挥挥手,示意梁九功将人拖出去。
宫里还能缺了人伺候?笑话!
梁九功叫李德全等人,将三个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却不敢出声的给拖出大殿。
眼看着魏珠他们还要在殿外磕头,梁九功摸了摸自己都鼓着包的脑门,等他们脑袋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行啦,万岁爷金口玉言,既然吩咐了就不会改变主意……”
至于贬昭嫔的话,反正没外人听见,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他扫过三人绝望的脸色,笑眯眯道:“嫔主儿身边不需要你们伺候,延禧宫倒是还缺个管事太监和管事姑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就魏珠和翠微你们两个领了差事吧。”
“至于春来,延禧宫还缺个盯着昭嫔娘娘安分反省的护卫,就你了。”
三人:“……”
魏珠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翠微和春来也差不多。
他们不在意做什么活计,只要还在主子身边伺候就行,更别提,这特娘职位全升了一等啊!
翠微抹掉眼角的泪,又哭又笑,“梁谙达,您怎么……”不早点长嘴呢。
她脑袋都快磕破相了!
梁九功摸着自己的额头冷笑,“嗯?咱家怎么?”
翠微:“……梁谙达您怎么如此善良,您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万岁爷?那自然是供桌上的祖宗,反正这主仆俩都一样,欠张会说话的嘴!
御医来给方荷诊过脉,方荷心下就松了口气。
她认得张御医,知道打消康熙的杀意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方荷深吸口气,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呢喃。
“宝啊,咱们可得争口气啊,你翠姑姑和魏谙达还有春姑姑能不能回来,就看你经不经得起饿了。”
“呜呜~额娘对不起你,回头等你皇玛嬷来接人,咱们再好好吃……”
她还没哄完崽,昕珂她们四个,还有福乐就都一脸惊魂未定地进来了。
看见方荷自个儿坐在软榻上,眼眶通红,几个人都顾不上害怕,赶忙上前伺候。
昕珂掀开棉帘子,吩咐刘喜:“快,去叫膳房送些热水来,再去膳房提些——”
话说到一半,她远远就瞧见李德全带着好些人,抬着热水还有食盒过来了。
昕珂吓得赶紧缩回殿内,对正叫福乐把脉的方荷禀报。
“主子,御前的李谙达过来了。”
方荷用眼神跟福乐确认了下,见福乐脸色放松地点头,她立马捂着肚子哼哼起来。
听到门口有动静,方荷恹恹出声,“都滚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想吃东西,都走,就叫我自生自灭算了。”
李德全在外头赔着小心道:“嫔主儿,万岁爷吩咐,往后您就在延禧宫后殿禁足,直到您生产之前,除了延禧宫主殿的总管魏珠,管事姑姑翠微,还有负责保护您的护卫春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延禧宫。”
嗯?方荷蓦地坐直身体,好家伙,除了她,都升职了?
“万岁爷口谕,若是您实在闲得慌,叫您好好照照镜子,下次别再笑得跟要哭一样了,特别丑。”
“万岁爷还吩咐,等您诞下皇嗣,就叫您搬到寿康宫去,这之前就别打扰太后了,若再发现有人往寿康宫递消息,就用延禧宫奴才的脑袋来抵罪。”
方荷:“……”就,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虚。
她还没开始造作呢,那狗东西这会子倒是长眼了,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目的?
而且,她什么时候笑得跟要哭一样了!
她心头怒火又起,这是对她演技的侮辱!
一怒之下……方荷用力踢掉脚上的防滑鞋,乖乖把自己塞进被褥里,面无表情。
“你替我跟皇上回句话,就说嫔妾谨遵万岁爷旨意,定安安分分待在延禧宫,好吃好喝好、好铭记皇上的大恩大德!”
李德全:“……”听您这咬牙切齿的语气,也不像啊!
李德全回到主殿,康熙已经沐浴过,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翻看赵昌送过来的消息。
“万岁爷,昭嫔娘娘说……”
“闭嘴,出去,朕不想听。”康熙冷声吩咐,面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寒霜。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吩咐:“往后昭嫔的消息,不必送到朕跟前来!”
他不想听方荷说话,等回头替她擦完了屁股,此生他再也不想听到这混账的任何消息!
李德全迟疑了下,犹豫着没动弹。
康熙不耐烦地冷眼睨过去,这狗奴才听不懂人话?
李德全实在是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敢问万岁爷,延禧宫的脉案奴才是呈还是……”
康熙:“……”
在门口老神在在守着的梁九功,只听得殿内传出哐当一声,接着就是主子爷气急败坏的低吼声——
“滚!”
梁九功老神在在等着,很快就见捂着脑袋哭丧着脸的李德全出来了。
他扒拉开李德全的手看了眼。
哟嚯!
干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头角比他峥嵘,明儿个他们爷俩都不用伺候早朝了。
梁九功笑得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谁爱伺候谁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