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李德全亲自去头所殿接人, 轿辇到延禧宫宫门口才停。

“雪天路滑,昭嫔娘娘仔细着脚下。”李德全躬身,探出一条胳膊,好叫方荷扶着。

翠微和魏珠、春来都被提走后, 昕珂和昕南并福乐贴身伺候, 并没有叫方荷受罪。

她穿了一身昕珂才刚做好的玛瑙色蝶宫装, 外头罩了做得格外厚实的同色大氅。

大氅边沿和旗装衣领袖口都绣着上好的兔毛,将方荷小巧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但下来后, 还没伸出手,她就打了个冷颤。

她抬头看了眼依然在飘洒的雪,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今儿个这场雪下了好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没去搭李德全的胳膊,捂紧手里的铜炉,小心翼翼踩着雪往里走。

李德全眼皮子一跳。

宫中妃嫔们穿的花盆底儿, 在这种天一不小心可太容易摔跤了, 即便万岁爷今儿个格外吓人, 李德全他们也不信昭嫔会轻易失宠。

真摔着昭嫔,他们脑袋也别想要了。

但等方荷走动起来, 李德全仔细看了眼她脚下, 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好家伙,那巴掌大的花盆底被改成了整面的鞋底子。

方荷连消毒都想到了, 大冬天的,不可能错过这种防滑的细节,她走过的地方, 都留着非常清晰的祥云纹。

这瞧着比他们的皂靴还稳当……李德全沉默引着方荷到后殿。

梁九功在门口守着,他们都没进去。

跨进殿门,方荷就见康熙背靠在偏殿的博古架上, 伸着手正在烤火。

听到动静,康熙淡淡抬头扫了她一眼,见她穿得厚实,身上也无多少落雪,平静冲她招招手。

“脱了大氅抖抖雪,过来烤火。”

方荷解开大氅,随手扔在一侧的屏风上,慢吞吞走到康熙面前,同样平静地蹲身。

“嫔妾请万岁爷……”

“冷吗?”康熙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拢到身侧,没叫她行完礼。

暖橙色的火光瞬间带来些许暖意,叫方荷身上零星的寒意都跟着散了。

方荷浅笑道:“还行。”

“冷就冷,不冷就不冷,什么叫还行?”康熙蓦地被逗笑,修长的手指贴着方荷的脸颊抚过,感觉她身上不冷,拉着她去博古架后面的软榻上坐了。

方荷不置可否,“万岁爷叫嫔妾过来,不是想问这个吧?”

如果真担心她冷不冷,就不会下着大雪还将她单独提过来。

康熙不见笑意的眸子,藏起涌动的怒火后,显得格外平和。

“朕许久没跟你好好说说话了,今儿个有些话想问你,能跟朕说实话吗?”

方荷心道现在说话都知道先来点前戏了?

这位爷举一反三的学习劲头还真是强。

她起身,退到康熙对面,话回得滴水不漏。

“皇上还愿意叫嫔妾过来说话,已是皇恩浩荡,嫔妾既然过来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康熙略抬起头,定定看着方荷。

从她进门开始,这殿内一直伪装的平静,随着他微哑的低沉嗓音,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是你做的吗?”

方荷微微垂着眸子,如她所言,知无不尽。

“那得看皇上问什么,若您问各宫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嫔妾传出去的,是我,但若您问的是永和宫发生的事儿,我毫不知情。”

康熙目光一直注视着方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讽笑一声,果然。

“你知道,在你将包衣世家安插的钉子告诉各宫后,她们会对乌雅氏做什么。”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方荷听得出,这并不是问句。

她略诧异地抬头,康熙脸上没了表情,她却被逗笑了。

“嫔妾倒不至于如此没担当,之所以不插手,是嫔妾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我亲自动手报仇,也许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嫔妾手里既然捏着更有用的把柄,专业的事儿,自然要交给更有本事的人去做。”

康熙面容愈发冷冽,口气还算温和,可话却毫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从来不知道你如此之蠢。”

“她们有子嗣,有母家,联起手来连朕都要投鼠忌器,就算她们宫里有钉子,只要乌雅氏还在,谁也不敢轻易做会掉脑袋的事儿。”

“可你有什么?就敢如此任性妄为!等一等朕就那么难吗?”康熙始终不明白方荷到底在急什么。

他信奉事缓则圆的道理,心急只会叫人钻空子。

“你仗着朕对你的宠爱,却偏又弃之如履,与虎谋皮,你以为她们能比乌雅氏好到哪儿去?”

他并非想保下乌雅氏,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没那么在意,只是找个借口安抚方荷,不想打草惊蛇。

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他们在宫里伺候的年头,比他做皇帝的年头还长。

即便福全带人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大批犯事的奴才,换了一批包衣入宫,实则没根本触及包衣的利益,有的是落井下石的。

谁也不知宫里到底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手,更不知道换进宫的包衣,有没有他们留下的暗桩。

康熙之所以隐而不发,是给暗卫时间,他们一直没停下顺着乌雅氏这条线继续往下摸。

等摸清三家在宫里的势力,将之连根拔起,才能震慑新进内务府的包衣,保证前朝后宫所有主子们的安危。

这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奴才,彻底清洗内务府没那么容易,每一次都会叫宫里宫外产生动荡,借机生事的也大有人在。

所以得知方荷所为,他心里的失望几乎藏不住。

“自打你入宫起,哪怕你几次三番犯规矩,朕也一直偏爱于你,朕对你还不够好?”

方荷始终垂着眸子,淡淡听着康熙的恨铁不成钢。

但凡产生争执,大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分对错,只由人心冷暖自知。

等康熙说完后,她冷静道:“嫔妾心眼儿小,您是知道的。”

“您总要我等,为什么您不能等不需要我再等的时候,再叫我入宫呢?”

“德妃叫我颜面尽失,我不愿等皇上叫她体体面面退场!”

“她要我的命,我就要她全家的命,她要让我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我为何要等着她的孩子安然落地?”

康熙自然知道方荷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他这会子连跟方荷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见方荷始终低着头,他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

康熙诧异却不算意外地发现,哪怕被关在头所殿,又夜里被提来延禧宫质问,她脸上毫无害怕,更一滴泪都没有。

这才是她真正的性子吧?

他心里的荒谬感更重。

“你……”心里可曾有哪怕一丁点装着朕?

但这话他问不出口,他知道这混账其实什么都懂,也知她有多不在乎他。

她明知他对子嗣多看重,也有许多的不得已要守护,其中也包括她,可她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他顿了下,将她拉到身前,垂眸盯着她,“你后悔跟朕回宫了吗?”

“在江南的时候没有,可现在,我确实有些后悔,也许当时认下欺君之罪,也不必进宫来受罪,对嫔妾而言是个更好的结局。”

方荷顺着康熙的力道,抬起眸子,语气温柔,却如刀。

“皇上确实待我很好,可皇上从没问过我,是不是我想要的。”

“嫔妾有时甚至会怀念去北蒙之前的日子,那时万岁爷虽是主子,可您待嫔妾就像兄长一样好,为嫔妾规划以后该如何尽忠,手把手的教导嫔妾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可你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逃跑。”康熙冷声打断她的话。

方荷笑着点头:“是啊,因为您教会了我怎么上天,却又要折断我的翅膀,有机会逃出桎梏我的笼子,为什么不跑?”

“如果我不曾被皇上遇见,也许我会抱着我的孩子,用一辈子回忆皇上曾待我的好……”

她面上的笑渐渐淡了。

“不像现在,我成了您的妃嫔,皇上便想要我跟其他所有妃嫔一样,谦良恭让,温婉柔顺,就该像我在景仁宫供桌上的时候一样完美无瑕?”

方荷也不明白,康熙为什么会在她封嫔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越来越高高在上,想要她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要是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她哪怕做野人都不会回宫。

“别人可以做的事我不可以,别人可以仗着怀了身孕有恃无恐,我的信任换来的是皇上的警惕,防备和怀疑,这就是皇上待我的好!”

康熙蹙眉分辨,“朕何曾怀疑过你?”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解决麻烦,反思自己过去的大意。

方荷面色嘲讽:“还得多谢皇上叫春来待在我身边,才叫我知道原来我身边有那么多暗卫,难不成您是叫暗卫来保护我的?”

康熙欲言又止。

他想解释,他一开始叫暗卫盯着方荷,是怕她逃跑。

可后来确实只是想保证她的安全,不然他也不会给春来隐瞒不报的权利。

康熙有些无力地问:“你想要什么朕没给你?朕私库里的奇珍异宝,流水一样往头所殿送,哪一样不是你喜欢的?”

方荷轻轻拍了下康熙的胸口,“我贪财,是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金银能叫我过上好日子,不会背叛我。”

“我能查出各宫那么多事儿,还得多亏了那些黄白之物呢,您只会叫我等,它们却能叫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康熙面容愈发冷峻,“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恩宠,相信朕不会杀你,你现在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黄白之物能买你的命吗?”

方荷依然气定神闲,“您被德妃骗了十八年,依然愿保她荣华一生,我越来越明白万岁爷的仁慈,自然敢放肆。”

“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一句添油加醋都没有,她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一个人,为什么要害怕呢?”

康熙眼神渐渐冰冷:“你答应过朕,不会叫朕失望,可你……”

“因为我对皇上很失望。”方荷抢在他前头,笑着把叫康熙脸黑的话说出口。

“将心比心,皇上要我心里有你,皇上做到了吗?”

康熙有些不可思议,“你想要独宠?你……”

“我没做过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方荷笑着再次打断康熙的话,甚至笑得身体轻颤起来。

“我只是想叫皇上知道,皇上要我信你,哪怕知道会失望,我还是尝试着想让皇上成为我的全世界,可您叫我的信任变成了笑话,叫我后悔自己当初跟您回京。”

“凭什么女子天生要温柔贤惠,嫔妾偏不,您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与旁人不同的嫔妾吗?”

康熙被她这一句句含笑却带着十足狠厉的话,惊得心口猛地跳乱了几下。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方荷,一时间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无措来。

她眸底的疯狂和冷意,叫她娇软的声音变成一把把温柔刀,扎得他心窝子尖锐地疼起来,不自觉松开了拥着她的胳膊。

他眸底的震惊泄出几分,“朕以为……你跟宫里的女子不一样。”

“所以皇上能拿我跟其他人比,我却好的坏的都要接着,甚至要甘之如饴才算感恩,凭什么啊?”

方荷趁势后退几步,摊开双手,无辜却又带着几分格外天真的冷漠。

“她靠着贤惠伪装自己的蛇蝎心肠,我坦坦荡荡做一个蛇蝎毒妇,我们确实不一样啊!”

“如果叫皇上也对我失望,那只能证明皇上当初的冲动错了,我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性子,您非要带我入宫的时候就该知道!”

康熙咬牙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方荷大笑着抬起手,轻轻碰触康熙越来越黑的脸。

“当时在龙舟上我与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可有些话我没说完。”

“我讨厌做好人,好人幸运些,大概一辈子只会吃点小亏,处处忍让别人,不幸的话……就算死了,最多是冤魂索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打个魂飞魄散。”

“恶人活着被人害怕,死了变做鬼都是叫人胆寒的恶鬼,厉鬼,如果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公道,那我宁愿化成厉鬼,也要亲自来讨,闹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

康熙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本就黑沉的面色更似添了一层冰霜,叫原本温暖如春的屋里瞬间冷了下来。

方荷却仍然扬着灿烂笑意挑衅,眸光在烛火的映射下,竟平添几分妖异。

“皇上生气啦?可这是您冲动的代价,除非您此时此刻就杀了我,这一点我还是信皇——”

康熙没叫她把话说完,冷着脸倏然上前,蓦地掐住方荷的脖子,眸色狠厉,语气更冷。

“你想死——”

“唔……”方荷像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面色苍白些许,却依然费力地挤出来一抹笑意。

“忘了……忘了告诉皇上,我也怀了……怀了您的孩子。”

康熙额角青筋暴起,像被烫到了一样蓦地放开了掐着方荷的手,几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方荷的肚子,又抬头看她,狠鸷的神色糅杂着浅浅迷茫,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混账竟然有了?

他却因不想她被前朝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吓到,信了她的吃醋,一直被蒙在鼓里。

方荷没管脖子上的疼痛,眸底闪烁着隐含生理泪光的熠彩,配上脖子上的凌乱,看起来格外可怜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还有十二天,就满四个月了呢。”

“恶事做尽的德妃娘娘,能凭着身孕肆意借刀杀人,嫔妾一想到是在云崖馆怀上的,差点就被德妃娘娘给弄掉了,嫔妾这心里就如烈火焚烧,一刻也等不得了,所以只能效仿一下德妃娘娘。”

她看到康熙略苍白的面色,心下冷静又带着说不出的痛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您现在,是要叫嫔妾一尸两命,还是要等嫔妾生下孩子再发落啊?”

康熙下意识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叫她坐下,好让太医过来瞧瞧,刚才有没有惊着她的胎。

方荷却退后几步,“皇上别碰我,一想到您是如何在德妃算计要我命的时候还在宠幸她,想到我怀着身孕还要看您要对未遂的凶手一再容情,我……”

可能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不安,她话还没说完,一直很乖巧的小崽突然就造起反来。

她只来得及弯下腰——

“呕!”

她这反应,配上刚才的话,让康熙面色瞬间铁青。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看到她吐得眼角通红,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紧绷着下颚,一言不发,大跨步出了门。

他一离开,方荷的孕吐冲动很快就停了。

她软软扶着博古架,靠坐在软榻上,浑身颤抖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不停抚摸着肚子。

呜呜乖崽啊,妈妈出息了哇!

她现在都能演疯批了呢!

对上康熙平静却始终隐含着杀意的气势,她从一开始心里就在打鼓。

她上辈子就是个普通女孩,哪怕抗压能力再强,也不是不怕死,要是没有孩子,打死她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儿。

方荷很清楚,以康熙的掌控欲,哪怕是她怀了身孕,他也不可能接受有她这样不受控制的存在,一再破坏他的部署。

哪怕能保住自己的命,被带走的那三人估计也悬。

德妃能叫康熙网开一面,大概因为德妃表现出来的都是最传统的温柔性子,她知道该怎么拖延时间,好从死路里谋求生机。

方荷学不来,她干脆就刻下更浓墨重彩的一刀,叫康熙只要升起要杀她的念头,就得先疼个半死。

如此康熙暂时应该顾不上杀翠微他们,她才能再慢慢发疯,将人给要回来,再靠太后谋求一条生路。

但往后康熙大概再也不会生出宠幸她的念头了,这就是她想要的。

只是……方荷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刚才某个瞬间,她还是挺后怕的,喷火龙实在太吓人了。

等生下孩子,她干脆出家做个小尼姑,把孩子给太后养,换个老板!

方荷在屋里缓解飙戏后遗症的时候,康熙带着比大雪还凌厉的气势,大跨步出了延禧宫。

“传朕的口谕,自今日起,封了延禧宫!”

“贬昭嫔为庶妃,把头所殿的宫人送过来,除了太医和膳房的人,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是谁都没敢应声。

直到康熙走出去几百米,蓦地停下脚步,眸底带着幽深骇人的狠厉,气势汹汹又往回走,梁九功和李德全才反应过来。

梁九功赶忙开口:“奴才这就……”

“闭嘴!”康熙杀意毕露地扫梁九功一眼。

“传赵昌和陆武宁过来过来!”

梁九功好悬没给吓跪了,还是李德全扶了一把才站稳。

爷俩看着跟失控的猛兽一样消失在延禧宫宫门口的康熙,连追上去问的勇气都没有。

这俩祖宗到底又闹什么?

这回竟是闹得如此凶……可宫门都下钥了啊,陆院判都下值了啊,他上哪儿去请!!

梁九功缓了缓自己的腿软,赶忙对李德全吩咐:“去,赶紧回乾清宫,先把张御医请过来。”

至于赵昌,就不必梁九功来操心了,暗卫自会去请。

他只吩咐齐三福带着乾清宫的人盯着四周,免得惊动了巡逻的内监,叫动静传出去。

等赵昌和张御医来到延禧宫,主殿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梁九功一脸麻木,他们家被气走的主子爷,就算是气得在主殿转圈,到底还有点骨气,没冲回后殿去。

等梁九功掀开棉帘子,请赵昌和御医进门后,康熙冷冽的目光又沉沉盯了过来,唬得梁九功心窝子狂跳不止。

但康熙倒没再骂人,只嗓音沙哑问:“这会子后殿谁伺候昭嫔呢?”

梁九功心里腹诽,您不是都下了口谕要贬为庶妃了吗?

但他面上分毫不敢露出来,赶忙躬身回话:“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自个儿待在后殿——哎唔!”

梁九功一手捂着被茶盏砸到的脑门,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呼。

“混账!你怎么伺候的!”康熙怒不可遏。

“你就叫昭嫔一个人在后殿,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这狗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梁九功:“……”人就在殿内歪着呢,能出什么事儿啊?

他苦着脸跪地,“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叫人去伺候着。”

但还不等他出去,康熙又冷声喝止,“等等!她怕是瞧不上御前的人,你也不必去讨人嫌!”

殿内一直保持沉默的赵昌和御医也:“……”

梁九功也沉默了,主子爷您要不直接给奴才个死法儿吧,也好过他这怎么做都不是人的慌张。

康熙捏了捏被气得嗡嗡作响的脑仁儿,努力压下掺杂着喜悦的怒火……或者更复杂的情绪,叫自己冷静下来。

很快,他吩咐赵昌:“你去,带暗卫将头所殿的宫人,尤其是那个叫福乐的给送过来。”

“还有魏珠和翠微她们,也从慎刑司送回来,再叫人准备些好克化的膳食。”

等赵昌出去以后,康熙才指了指后殿,“选个昭嫔眼生的太监,带御医过去给她诊脉!”

梁九功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却半个字不敢多说,带着同样鹌鹑似的御医赶忙去办差。

等殿内只剩下康熙一个人,他才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以扳指狠狠抵着眉心,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他想起刚才方荷的反应,还有她今晚格外冷静却比刀锋还利的字字句句……他都不知道在那混账心里,他竟如此叫她恶心。

但再多的怒火,也只在心里低低骂一声,康熙抹了把脸,面上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镇定。

如今还不是跟那混账算账的时候,她性子越急,他就更不能急。

很快,张御医和梁九功都带着有些微妙的笑意进了门。

张御医就是曾经把康熙手上的小伤口包成粽子的御医,比起秦新荣,他更会揣测康熙心意。

他带着笑意跪地:“恭喜万岁爷,昭嫔娘娘已有孕三月余,胎儿和昭嫔娘娘脉象都很有力,嫔主儿定能为万岁爷生个康健的小阿哥!”

康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吩咐张御医:“昭嫔这一胎,朕就交给你了。”

“往后一天一请脉,她身边有个会用药的宫女,膳食事无巨细都要呈在脉案上。”

张御医恭敬应下。

等御医出门,正好碰上带着宫人和太监们过来的赵昌。

见赵昌以眼神询问,张御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声不吭回了御前。

赵昌愣了下,低头看看肚子,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小声叮嘱提着翠微和魏珠还有春来的暗卫小心些。

待会儿这几个估计要去后头伺候,可别吓着那位双身子的祖宗。

但即便暗卫放轻手脚,到底三人都在慎刑司走过一遭,瞧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等进了主殿,康熙见三人的狼狈模样,狠狠皱起眉来。

“叫其他人先去后头伺候着。”他沉声吩咐,挑剔地看着翠微三人。

“你们三个纵容主子触犯宫规,却不加以劝谏,就不必在昭嫔跟前伺候了。”

本就虚弱的翠微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春来无声叩头下去,魏珠也赶忙哐哐给康熙磕头,眼泪扑簌着往下掉,却也不敢说话。

翠微到底稍微胆子大点,同样磕着头,强忍着哽咽哀求——

“求万岁爷恕罪,主子身边离不了人……万岁爷恕罪!”

康熙冷着脸挥挥手,示意梁九功将人拖出去。

宫里还能缺了人伺候?笑话!

梁九功叫李德全等人,将三个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却不敢出声的给拖出大殿。

眼看着魏珠他们还要在殿外磕头,梁九功摸了摸自己都鼓着包的脑门,等他们脑袋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行啦,万岁爷金口玉言,既然吩咐了就不会改变主意……”

至于贬昭嫔的话,反正没外人听见,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他扫过三人绝望的脸色,笑眯眯道:“嫔主儿身边不需要你们伺候,延禧宫倒是还缺个管事太监和管事姑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就魏珠和翠微你们两个领了差事吧。”

“至于春来,延禧宫还缺个盯着昭嫔娘娘安分反省的护卫,就你了。”

三人:“……”

魏珠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翠微和春来也差不多。

他们不在意做什么活计,只要还在主子身边伺候就行,更别提,这特娘职位全升了一等啊!

翠微抹掉眼角的泪,又哭又笑,“梁谙达,您怎么……”不早点长嘴呢。

她脑袋都快磕破相了!

梁九功摸着自己的额头冷笑,“嗯?咱家怎么?”

翠微:“……梁谙达您怎么如此善良,您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万岁爷?那自然是供桌上的祖宗,反正这主仆俩都一样,欠张会说话的嘴!

御医来给方荷诊过脉,方荷心下就松了口气。

她认得张御医,知道打消康熙的杀意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方荷深吸口气,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呢喃。

“宝啊,咱们可得争口气啊,你翠姑姑和魏谙达还有春姑姑能不能回来,就看你经不经得起饿了。”

“呜呜~额娘对不起你,回头等你皇玛嬷来接人,咱们再好好吃……”

她还没哄完崽,昕珂她们四个,还有福乐就都一脸惊魂未定地进来了。

看见方荷自个儿坐在软榻上,眼眶通红,几个人都顾不上害怕,赶忙上前伺候。

昕珂掀开棉帘子,吩咐刘喜:“快,去叫膳房送些热水来,再去膳房提些——”

话说到一半,她远远就瞧见李德全带着好些人,抬着热水还有食盒过来了。

昕珂吓得赶紧缩回殿内,对正叫福乐把脉的方荷禀报。

“主子,御前的李谙达过来了。”

方荷用眼神跟福乐确认了下,见福乐脸色放松地点头,她立马捂着肚子哼哼起来。

听到门口有动静,方荷恹恹出声,“都滚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想吃东西,都走,就叫我自生自灭算了。”

李德全在外头赔着小心道:“嫔主儿,万岁爷吩咐,往后您就在延禧宫后殿禁足,直到您生产之前,除了延禧宫主殿的总管魏珠,管事姑姑翠微,还有负责保护您的护卫春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延禧宫。”

嗯?方荷蓦地坐直身体,好家伙,除了她,都升职了?

“万岁爷口谕,若是您实在闲得慌,叫您好好照照镜子,下次别再笑得跟要哭一样了,特别丑。”

“万岁爷还吩咐,等您诞下皇嗣,就叫您搬到寿康宫去,这之前就别打扰太后了,若再发现有人往寿康宫递消息,就用延禧宫奴才的脑袋来抵罪。”

方荷:“……”就,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虚。

她还没开始造作呢,那狗东西这会子倒是长眼了,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目的?

而且,她什么时候笑得跟要哭一样了!

她心头怒火又起,这是对她演技的侮辱!

一怒之下……方荷用力踢掉脚上的防滑鞋,乖乖把自己塞进被褥里,面无表情。

“你替我跟皇上回句话,就说嫔妾谨遵万岁爷旨意,定安安分分待在延禧宫,好吃好喝好、好铭记皇上的大恩大德!”

李德全:“……”听您这咬牙切齿的语气,也不像啊!

李德全回到主殿,康熙已经沐浴过,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翻看赵昌送过来的消息。

“万岁爷,昭嫔娘娘说……”

“闭嘴,出去,朕不想听。”康熙冷声吩咐,面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寒霜。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吩咐:“往后昭嫔的消息,不必送到朕跟前来!”

他不想听方荷说话,等回头替她擦完了屁股,此生他再也不想听到这混账的任何消息!

李德全迟疑了下,犹豫着没动弹。

康熙不耐烦地冷眼睨过去,这狗奴才听不懂人话?

李德全实在是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敢问万岁爷,延禧宫的脉案奴才是呈还是……”

康熙:“……”

在门口老神在在守着的梁九功,只听得殿内传出哐当一声,接着就是主子爷气急败坏的低吼声——

“滚!”

梁九功老神在在等着,很快就见捂着脑袋哭丧着脸的李德全出来了。

他扒拉开李德全的手看了眼。

哟嚯!

干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头角比他峥嵘,明儿个他们爷俩都不用伺候早朝了。

梁九功笑得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谁爱伺候谁伺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