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八月底, 福乐为方荷诊出了一个月余的身孕。

只有在场的魏珠、翠微和春来还有福乐知道,他们都为方荷高兴不已。

翠微甚至兴奋地提起了延禧宫主殿该怎么安排。

还差两个月离方荷封嫔就一年了,她们再在头所殿住下去也不像回事。

但方荷没打算这么早就将身孕暴露出去。

对待肚子里的宝贝,她的谨慎一点都不比这世道所有的母亲少, 只叮嘱几人, 等满了三个月再说。

魏珠和翠微都觉得有道理, 仔细敲打了昕珂和陈顺他们几个,叫他们不该问的别问, 谨慎口舌。

即便大伙儿心里都有所猜测,也只敢偷着乐,半个字都不敢提。

但翠微还是担心, “其他人还好瞒着,可万岁爷要是过来……您眼下的情况可万不敢折腾啊!”

就每回主子在屋里哭喊的那个劲头,连福乐都担心, 以她所能做到的隐晦程度, 也小心翼翼给方荷提建议。

“要不奴婢跟您仔细说说磨镜的好处……”

方荷哭笑不得:“……不必了, 我用不上。”

她的火气,在得知自己有了崽以后消散一空, 丁点也没剩下。

男人算个鸟, 她本来也没付出多少信任,就跟借钱似的, 付出的时候她就做好了收不回来的准备。

生气只会痛快别人,叫自家宝贝受委屈,她才不做亏本的买卖。

所以, 她不打算伺候了。

虽然头所殿的宫人,从不在方荷面前提起皇上去其他妃嫔那里的事儿,但方荷一直都知道, 康熙做三休二的良好习惯还在继续保持。

以前她不在意,更不想听老板的废料,但从八月中开始,她就叫翠微和魏珠事无巨细打探御前的消息。

不论皇上跟哪个妃嫔在慈宁宫多对视了一眼,还是皇上跟乾清宫的宫女多说了几个字,又或者皇上在御花园路过哪个小答应……她都要知道。

就更不用提妃嫔们被召到乾清宫侍膳、侍寝,还是康熙去哪个宫里,总归方荷的要求是——

“哪怕万岁爷碰上只母蚊子,你们瞧见了也得立刻告诉我!”

“只要是遇上,万岁爷白日过来,你们就说我在休息,要是晚上,直接关宫门,熄宫灯。”

翠微和魏珠都有些不可置信,主子这是吃醋?

方荷想了下后宫防不胜防的手段,还是打算把消毒给放到日常生活里。

“叫陈顺和刘喜去膳房买几坛子醋和白酒回来,盯着点御前的动静,只要御驾有往这里来的迹象,立马把醋锅给我支起来,就放在头所殿门内。”

这下子连春来都沉默了,主子明显不是吃醋,这是叫头所殿都变成个醋缸?

巧的是,康熙在中秋节后,要忙着给太皇太后贺寿,每天都去慈宁宫。

御花园也进了很多长寿花,打算给太皇太后个惊喜,他隔几日就要去御花园瞧瞧进度。

妃嫔们得知后,自不肯放过这机会,正好又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御花园里百花齐放,人比花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与之相反,头所殿则再次陷入叫阖宫都瞧热闹的诡异安静中。

梁九功来了好几趟,要么是进门就先被醋味儿熏一脸,要么连宫门都进不了,只能对着两盏黑洞洞的羊皮宫灯叫苦不迭。

等他第三次胆战心惊将消息送回御前,康熙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淡淡笑意。

那日康熙紧着要处理政务,没久留方荷在乾清宫。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恍然察觉,其实叫等待觐见的大臣等等也无妨,可他下意识不想看方荷那副格外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模样。

他很清楚,那小心眼的混账会生气。

德妃想要她的命,方荷连他少给几道菜都能一直记着,更不用提这种要命的仇。

但他不可能在乌雅氏怀着皇嗣的时候处置她。

他是皇帝,对他而言,皇家子嗣事关江山社稷,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他对此并不感到愧疚,却依然有点不知怎么哄人的头疼和心虚。

确定方荷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吃醋动静,康熙哭笑不得之余,真真松了口气。

“由着她去。”康熙笑着吩咐梁九功,“敲打一下内务府,小心伺候着。”

叫这小混账吃吃醋也不错,好歹证明这是把他放在心上了不是?

梁九功发现,虽然皇上不往头所殿去了,但叫人往延禧宫主殿里置办珍稀物什,甚至频频叫他去头所殿送赏赐的频率却一点都不少。

一时间,不只是梁九功,连孝庄、太后和妃嫔们都有些搞不懂这两个人又在闹腾什么。

但孝庄这阵子身体不适,实在顾不上问,太后也不放心,一直在慈宁宫陪着。

总归康熙看起来还是宠方荷,太后也没那么担心。

至于妃嫔们……她们都快习惯了。

连最爱挑事儿的僖嫔,每回去慈宁宫请安碰上方荷,都躲着走,一个字都不带多提的。

底下低位分的小妃嫔就更不用说,她们总觉得……无论皇上和昭嫔怎么折腾,她们可能都等不到昭嫔失宠的那日了。

高位妃嫔们,却是暂时也顾不上这一茬。

她们在慈宁宫,比方荷还要安静,谁也没多问德妃被禁足永和宫的事儿,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和睦。

可一从慈宁宫出来,从贵妃到通嫔,却都叫贵人和常在们不敢靠近。

即便贵妃等人没冷着脸,她们也总觉得有些了不得的事儿发生了。

宫里要论敏感,除了宫人和太监们,就当属这些艰难生存的小妃嫔们。

果不其然,一过去千秋节,太皇太后身子总算是好一些后,各宫很快就闹出动静来,连养病许久的皇贵妃宫里都不例外。

赵昌手持天字令,满后宫乃至宫外妃嫔们的母家,暗卫都可以去得,查起消息来不可谓不快。

实则暗卫能得到天字令的时候很少,但每回都能交出非常完美的答卷……却不包括这回。

过完颁金节,赵昌到御前回话的时候,脑袋贴在地砖上,全程都不敢抬头。

“回万岁爷,宫外各家甚至盛京、近一些的直隶、山东等地,奴才都派人去查过,各位娘娘们的母家没有异样。”

“暗卫这些时日,在几处死了宫人的宫内十二个时辰轮班值守,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赵昌都跟见了鬼一样,更别说康熙了。

他完全不信宫里一下子死那么多宫人和太监,都是意外和犯了错。

只要人为,总能查出些许痕迹。

即便有聪慧些的妃嫔,或者势大的,总不能好几个妃嫔都如此吧?

康熙眼神盯在棋谱上略走神片刻,淡淡问:“慈宁宫、寿康宫和头所殿呢?”

赵昌迟疑了下,才回话:“回万岁爷,这阵子皇贵妃已经病愈,在慈宁宫给老祖宗侍疾,皇贵妃单独跟老祖宗和阿图公主说了会儿话,提起皇八女来,哭了一场。”

阿图公主说的是太皇太后下嫁至喀尔喀的次女。

“昨儿个贵妃提起,自己掌管宫务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主动请求将宫权交还给皇贵妃,老祖宗允了。”

只是皇上今儿个还没来得及去慈宁宫请安,到时太皇太后应该就会说起这事儿。

康熙也想起出生一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思及这是乌雅氏所为,对乌雅氏更加厌恶之余,倒也没生出什么反对的意思。

但他知道赵昌为何提及此事。

“贵妃与皇贵妃私下里有往来?”康熙微微挑眉。

过去钮祜禄氏和佟佳氏的关系可没那么好,他更从没指望过后宫的女人能如亲姐妹般和睦。

赵昌心道怪就怪在这儿,“回万岁爷,除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承乾宫和永寿宫基本没有任何来往。”

“奴才觉得,如要查清楚此事……只怕得从承乾宫的佟嬷嬷和永寿宫的钮祜禄嬷嬷身上下功夫。”

把人拿入慎刑司,由暗卫来审,保管什么秘密都能问个明白。

康熙蓦地问:“头所殿没动静?”

赵昌噎了一下,“回万岁爷,头所殿除了每天煮醋,偶尔还用白酒和清水从里到外反复擦拭,没有其他动静。”

康熙:“……”他已经放弃想明白,那混账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他又问:“永和宫呢?出事的各宫可有人往永和宫伸手?”

这事儿倒是更好回答,赵昌干脆道:“除了咸福宫的章佳贵人偷偷给永和宫送过几回银子,其他各宫再无动静。”

康熙沉吟片刻,否了赵昌要将佟佳氏和钮祜禄氏身边的嬷嬷押入慎刑司审问的主张。

“此事暂时不必再查,但继续查她们到底怎么知道此事的,叫暗卫盯紧永和宫和咸福宫,朕不想听到皇嗣出任何问题。”

无论如何,只要皇嗣不出问题,由着她们去吧。

哪怕是康熙,在知道乾清宫有那么多钉子后,也恨不能将这起子奴才的脑袋给摘了。

这会子人早就已经送去了关押秦新荣的皇庄子,由福全继续审问。

他对妃嫔们这点不太出格的报复,倒也不算意外,但他必须知道她们的消息来源。

赵昌觉得这并不是件难事儿,轻松应了下来,安排了双倍的暗卫去永和宫值守。

他觉得如此严密的守卫,只要不出意外,德妃平安诞下皇嗣绝对不成问题。

可就在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康熙二十七年,十月里只零星下了几场小雪,直到十一月中才下这第一场大雪。

雪从早上天不亮开始下,洋洋洒洒的大雪片子直如从天上往下倒,等天光大亮,整个紫禁城都覆盖了厚厚一抹白,看起来格外宁静。

在永和宫内外值守的暗卫并内监、武嬷嬷们都冻得够呛,轮班找地儿点上火盆子暖和暖和,免得冻出毛病。

等他们听到才刚分配到永和宫几个月的宫女大喊太医时,德妃已经疼晕过去了。

暗卫不能出面,赶紧将消息往御前禀报。

负责值守的太监和武嬷嬷因为冻得浑身发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叫太医。

雪大路滑,等太医和内监一路跌跌撞撞赶过来,德妃已被掐人中掐醒,痛苦呻吟着发作了。

被拉过来的太医当时脑子就嗡了一声,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德妃娘娘还差半个月才刚够七个月,六个多月就发作……小阿哥就算能活着生出来,也活不成啊!

康熙携着风雪大跨步进了永和宫,冷声质问——

“怎么回事?”

太医刚给德妃诊完脉,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德妃娘娘像误用了催产之物,要生了……”

“哪儿来的催产之物?”康熙冷冷地看向跪了满地的宫人和嬷嬷们,眸底杀意涌动。

“朕要你们好好伺候皇嗣,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小宫女们都被康熙浑身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更不用提回话,只有内务府的精奇嬷嬷擦着冷汗小声开口。

“回万岁爷,德妃娘娘每日服用的保胎药,还有膳食,都是太医院和膳房亲自送过来的,奴婢等人丝毫不敢接触,实在不知……”

“皇上……皇上!”屋里德妃疼得眼泪直往下落,但她眼神却冷厉得像是索魂的恶鬼一般,拼尽全力在里头喊出声。

“万……是万年青……还有保胎药!!”

她恨得几乎要吐血。

虽然被禁足永和宫,她到底在宫里经营了十几年,不管内务府还是其他各宫,都有些藏得格外深的钉子,还没暴露。

所以即便贵妃和皇贵妃叫内务府只管孩子,故意冷待她,她也不算着急,只咬牙忍着愤怒和恨意,鼓着一口气,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只要是个阿哥……只要是阿哥!看在胤禛和小阿哥的面子上,康熙也绝不会叫她暴毙身亡。

哪怕是被贬为庶妃,或去家庙修行,时间久了,她总会找到办法回宫。

毕竟各宫妃嫔都有那么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她可以拿捏的把柄太多了。

哪怕内务府已经被清洗过,她行事会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可她入宫以来,苦日子过得还少吗?

她从来不害怕难,只要给她机会,她定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可她千防万防,好不容易过了六个月,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武嬷嬷和内监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她日子已经比前段时间好过不少。

只要她能收买其中一两个,跟她藏下的暗桩联系上,提前挑选个后宫猝不及防的日子,比如除夕生产,快八个月,她能保证孩子好好活下来。

可不知道是谁……竟能在她的严防死守下算计她,等醒过来,德妃就立马反应过来,保胎药有问题!

不可能是膳食,因为她这些日子只吃自己熟悉味道的东西,但凡是不熟悉的味道,她丁点不碰。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养花,用来缓解郁闷的万年青!

在她摔倒在地的时候,她就闻出了不对劲儿来,一定被人做了手脚!

康熙不欲与德妃多说话,眼神冰冷压向太医。

太医赶忙走到万年青旁边,摘下其中一小株,甚至用舌头舔了舔,脸色蓦地有些苍白。

他又叫人把保胎药的药渣子拿过来,药渣子里翻找出了马齿苋,甚至也尝了尝。

大雪翻飞的天儿,太医愣是吓出了满脑门的冷汗,哆嗦着跪在地上,满脸都是知道太多活不下去的惊恐。

“回万岁爷,万年青被人泼了夹竹桃的汁液,药渣子里多了一味马齿苋,用红花浸泡过……”

里头德妃一直咬牙隐忍,仔细听着,这会子顺势疼得大喊出声。

“——啊!皇上,臣妾好疼!”

“有人害臣妾,有人啊——要害您的子嗣!求万岁爷为臣妾腹中……腹中的胎儿做主啊!!!”

康熙被德妃喊得脑仁儿疼,眼若寒芒地冷着脸走出主殿,迎着风雪醒了醒神。

一个小太监迅速靠近康熙,小声禀报:“回万岁爷,中途有个宫女提着膳盒出去了就没回来。”

“奴才派人跟上去,见人进了膳房,但等奴才乔装进了膳房后,却没见到那宫人。”

“去查那株万年青是从哪儿送过来的,除了接生嬷嬷和烧水的宫女,永和宫所有的宫人和太监都送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康熙棱角分明的面容透着比风雪还冷三分的寒意。

“叫皇贵妃和贵妃来永和宫!”

这两个人一个掌管宫务,一个辅佐皇贵妃,永和宫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们脱不了干系。

但等李德全带着人跑了一趟,却只请了贵妃过来。

钮祜禄氏像没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似的,恭敬给康熙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见谅,咸福宫的章佳贵人摔了一跤,突然发作了,皇贵妃不敢慢待,已带着太医去了咸福宫。”

“臣妾在路上见到李德全,咸福宫那边也不能不管,便自作主张先过来跟皇上回话。”

康熙眸底氤氲着风雨欲来的幽暗,没叫钮祜禄氏起身,只淡淡问她。

“此事跟你和皇贵妃有无关系?钮祜禄氏,你想好了再回答朕,若是朕查出来,往后一辈子,朕都不会允许你再见胤俄。”

钮祜禄氏愣了下,微微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万岁爷就这么喜爱德妃,胜过宫里所有的妃嫔?”

“这些年宫里死了多少孩子,那年臣妾的小公主被人害死时,您却不愿为臣妾张目……”她惨然一笑,面色平静地跪在雪地里。

“臣妾不敢替皇贵妃姐姐说什么,如果您怀疑臣妾,直接治臣妾的罪就是了,不必拿胤俄来威胁臣妾,屈打成招。”

康熙眸光闪过一抹冷笑,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从钮祜禄氏身边路过。

“既然皇贵妃盯着咸福宫,那贵妃就在这里盯着吧,朕在乾清宫等你的好消息。”

乌雅氏眼看已经是保不住了,他不会允许佟佳氏对章佳氏也下狠手,只能先赶紧回乾清宫,安排接生嬷嬷去咸福宫盯着。

康熙离开后,过了好一会儿,钮祜禄氏才扶着贴身婢女红袖的手起身,除了眼眶微红,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慢条斯理走进内殿,听着里面越来越虚弱的叫喊声,眸底带上了一股子格外舒坦的笑意。

她轻斥太医:“没听到德妃妹妹的喊声都弱了吗?还不赶紧给德妃妹妹开些提气的参汤,万岁爷还等着听好消息呢。”

“红袖,去帮太医熬药汤子,别累着太医。”

太医只狠狠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抖着嗓音应了一声是。

很快,一碗带着热气的参汤,还有几片切好的百年老参参片,被永和宫的宫女端进了寝殿内。

“滚开——我不咕——不喝!”碗被摔碎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钮祜禄氏慵懒靠在矮几上,恹恹靠手背撑着低垂的脑袋,像是懒得听德妃气急败坏的声音,实则是遮住唇角的笑意。

姐姐,当年借着内务府的钉子,给你药汤里下虎狼药的罪魁祸首,我抓住了。

她的小公主确实不是别人害的。

只是她太着急再生个小阿哥,又服用了内务府用同样性子烈的保胎药,才会叫她的小公主身子骨太弱,一场风寒就去了。

那药,除了德妃,还能有谁?

不管是不是两回都是她,到底她们姐妹的仇,还有法喀的末路,她报复不了背后一切的源头,就只能先跟德妃清算了。

德妃喝了参汤,甚至被逼着嚼碎了参片后,好歹是来了些力气。

加之孩子又小,没用太久,乌雅氏就生下了一个浑身青紫,哭声比猫叫还弱的小阿哥。

太医过去瞧的时候,心肠都忍不住抖了下,老天爷,小阿哥的指甲盖甚至都没长全。

孩子没生出来之前,一尸两命,太医都不会不落忍。

但叫孩子生出来受这个罪……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却什么都不敢问,生怕连累家人的太医,无奈地在心里道了声阿弥陀佛,抖着手给小阿哥诊脉。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孩子竟然难得的顽强。

哪怕德妃先中了催产药,还是六个多月就早产,这孩子的脉象竟还不算太坏。

太医诊完脉,赶紧叫嬷嬷把孩子包好,小心着跟贵妃回话。

“贵妃娘娘,小阿哥虽然早产,但在胎中养得好,若是精心伺候着,应该能养大。”

钮祜禄氏蓦地抬起头,有些没藏好自己诧异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她甚至有些恍惚,难道包衣的贱人坯子命格外硬吗?

皇贵妃叫人通过内务府暗中为难永和宫。

宜妃通过自己的路子弄了催产的药。

她通过钮祜禄氏的门路,弄到了绝嗣药配方掺在了参汤里。

通嫔和那拉贵人通过出宫办事的小太监,将夹竹桃的粉末和红花一点点藏在银锭里运进宫,这都能保住孩子?

她勉强扯出个冷笑来,“这是好事,还不赶紧去给万岁爷报喜!”

不等红袖应下,里头的接生嬷嬷突然喊出声:“不好了,德妃娘娘血崩了!”

等接生嬷嬷盖好了里头的被褥,太医抹掉冷汗,赶忙进门给德妃诊脉,用金针玄而玄之地保住了乌雅氏的命。

好一会儿,钮祜禄氏通过太医粗重的呼吸,都差点以为德妃要活不下去了。

该胎死腹中的孩子没死,这贱人命也硬得叫人下气,钮祜禄氏恨不能冲进去掐死乌雅氏。

但她没动。

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惠妃和荣妃,都恨不能弄死德妃。

真正深受其苦的皇贵妃、宜妃、通嫔和那拉贵人,却都不愿叫德妃死得太痛快。

要是叫这贱人如此轻易就死了,都对不起她们这些年受的罪。

章佳贵人比德妃用了更长时间,才生下来一个还算康健的小公主。

出乎康熙意料的是,皇贵妃自始至终都没叫自己的人进去产房。

她甚至对自己派过去的精奇嬷嬷都懒得搭理,只沉默着坐在那儿,直到章佳氏生下孩子,一声不吭回了承乾宫。

一日之内,接连两个妃嫔早产,连孝庄都被惊动了,叫人过去问话。

早就得到消息的宜妃,坐在轿辇里,掀开帘子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底除了淡淡凉意,竟还有些小女孩一样的活泼。

“主子,小心受凉。”樱桃小声劝宜妃。

宜妃轻笑了声,“这点子冷怕什么,你家主子我的身子骨好着呢。”

天儿再凉,能有她知道胤禌并非因为她不小心,才会生得体弱,而是万般小心,还是中了人的算计时凉?

她轻笑了声,“你说这会子……”德妃应该已经平安生产了吧?

后头的话宜妃没说出口,樱桃却一点都不意外,肯定道:“德妃娘娘必定平安生产,母子平安!”

害她家小主子天儿冷了天热了都只能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外头的世界偷偷流泪……叫德妃小产,也太便宜她了。

所以宜妃弄进宫的催产药,除了催产,甚至还有些对身体好的药材,这才是德妃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的缘故。

那孩子就算康健,不足七个月就出生,想要长成……呵,宜妃心里冷笑,眸底闪过一抹带着恨意的泪光。

就算是损阴德,她也要留着这个孩子,让德妃亲眼看着孩子死在自己面前,这是那个贱人的报应!

等妃嫔们都齐聚在慈宁宫后,康熙很快也过来了。

方荷安静垂眸坐在宜妃下首,听得康熙进门,纹丝不动,眼都没抬。

康熙下意识看她一眼,总觉得……这混账好像瘦了。

他微微蹙眉,压下心底的无奈,先给孝庄打了个千儿。

“这大冷的天儿,还叫这等小事儿惊扰了皇玛嬷的清静,是朕的不是。”

孝庄蹙眉道:“永和宫一直叫人严加看守,这样还能叫人钻了空子,往后若其他人怀了身子,再碰到那起子坏了心肠的如何是好?”

“还有章佳氏那里,这大雪的天儿她难道没在屋里好好待着?怎么会无缘无故摔倒?”

康熙坐在孝庄下首解释,“此事朕已经在叫慎刑司查了,不论是谁——”

他目光冰冷扫过殿内的妃嫔,轻飘飘掠过方荷的脑袋。

“朕绝不轻饶!”

佟佳氏轻轻咳嗽了几声,柔柔起身跪地,“万岁爷息怒,这事儿也有臣妾掌管宫务不严之过,先前病过一场,臣妾实在力有不逮,贵妃身子也不算好……”

“以臣妾之见,不如叫贵妃、惠妃、荣妃和宜妃襄助臣妾管理宫务,人多一些,差事也能办得仔细,老祖宗和万岁爷看如何?”

孝庄自无不可。

她精神头实在不济,只冲康熙摆摆手,“这事儿哀家就不管了,皇帝你看着办,总之这种事儿绝不能再发生。”

“孙儿记下了。”康熙温声应下。

但等他回到乾清宫,就见梁九功脸色苍白迎过来。

“万岁爷,德妃娘娘醒了,要看小阿哥,小阿哥刚开始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在德妃娘娘怀里抽搐起来,太医还没来得及给奶嬷嬷喂药……小阿哥就去了。”

“德妃娘娘被灌了虎狼之药,受惊之下昏迷不醒,陆院判说……德妃娘娘醒过来的机会不大。”

康熙脸色蓦地黑沉下来。

大雪都还没停,宫里就出了两个早产的妃嫔,孩子一死一生,连深宫里的妃嫔都命悬一线,御前却连半点头绪都无。

他压了许久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怒火猛地从心窝子里迸发出来。

康熙一拳砸碎了罗汉榻上的矮几,吓得梁九功等人都赶忙跪地。

“好!好!好!这宫里竟是人才辈出,只将朕当个傻子耍得团团转!”

下一步,他们要拿捏的,是不是他这个皇帝的命?

康熙眸底的惊涛骇浪直化作风雨欲来的气势,如数九寒冬的冷风一样在乾清宫内散开。

但他语气却转瞬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叫禁卫军禁足后宫所有妃嫔,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杀无赦!”

“传旨慎刑司,各宫所有贴身伺候主位妃嫔的宫人,都押入慎刑司细审!”

“不许叫人死了,但若是查不出来,慎刑司差事也别当了,全送去辛者库为奴!”

“传令福全,叫他看好了内务府,若是在此期间,内务府出一丝纰漏,朕唯他是问!”

“叫赵昌带着天字令,从承乾宫开始,搜宫!!”

梁九功应嗻的时候,嗓音都是颤抖的。

除了十二年初大阿哥被送出宫那回,宫里可再也没闹过这么大动静。

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方荷所在的头所殿也被禁卫封了宫门。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主殿内挑选着最柔软的棉布,打算跟翠微和春来学着给孩子做衣裳。

做成什么样儿且不说,但她起码能打个样儿,回头翠微和春来甚至昕珂她们,都能将衣裳给完善成艺术品。

这么一想,她唇角的笑意就有些止不住。

还是她肚儿里的崽有福,不像她,小时候只能穿别人的旧衣服。

“主子,慎刑司和禁卫已经开始搜宫了。”春来从外头进来,压低了嗓音小声道。

方荷噙着笑淡淡嗯了一声,“由着他们去,将咱们库房的东西都收拾得整齐些,方便他们搜查,但得看好了,可别少了什么东西。”

她只将消息送给各宫,从头到尾,不管她们查到什么,准备做什么,她丝毫没有过问。

至于永和宫,除了魏珠表面上那点为难,她也没再做过任何事。

但结果叫她格外震惊。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座紫禁城里,最出名的从来都不是男人,这分明就是女人的舞台。

前有孝庄,后有慈禧……先不提这两位了,就看现在,几个高位妃嫔头一次同气连枝,做出来的事儿就是十个她拍马也赶不上。

过去,方荷自觉站在巨人肩膀上,总有一点点无法消除的优越感。

不至于自傲的程度,但会让她没那么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也从来没想过要过于小心谨慎,跟这个世道融合太深。

她始终都存着那么点零星的过客感,哪怕就生活在宫里,都像抽离在外,喜怒哀乐都没那么分明。

可现在……她表情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往后可不能再冲动了。

能不得罪人还是别得罪人,她连德妃都玩儿不过,更不想跟同气连枝的妃嫔们对上。

因康熙的雷霆震怒和宫里许久未曾有过的大动作,不过用了短短三日,结果就由慎刑司和赵昌一明一暗分别摆在了御案上。

康熙看着两份供词,若忽略几乎要燎原的滔天怒火,他甚至有些想笑。

慎刑司所查出的结果,通嫔和那拉贵人的贴身宫女都自尽,承乾宫死了个被佟嬷嬷咬出来的粗使宫人,永寿宫没动静,翊坤宫和钟粹宫竟然都有宫人自尽。

等查到最后,证词一对,竟又查到了白莲教的影子。

康熙心里冷笑,他都不知道,原来白莲教在京城竟有如此大的势力,能在宫里都自由进出,为所欲为。

然后,他打开了赵昌送过来的证词。

暗卫通过各宫搜查出的蛛丝马迹,还有借用慎刑司拷问出的结果,以及皇庄子那边的审问结果,倒是得到了正常的证词。

但康熙看完后,只恨不得就是白莲教所为,也好过他后宫的妃嫔联手,做下那么多欺君罔上的事。

他眸底涌动的怒火几乎叫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

但等殿内所有的东西都被砸了个干净后,在满地狼藉中,康熙却又生出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皇贵妃佟佳氏,她身子虚弱,乃至寿元无多,是中了德妃的算计,连皇八女都是……

贵妃钮祜禄氏,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孝昭喝下她喂下的虎狼之药,死在自己面前。

宜妃郭络罗氏,宫内的一品红和平安方汤药起冲突,害得胤禌从胎中就体弱,太医说他很难活到成年。

还有通嫔生的六公主,甚至连胤禶的落水,都是乌雅氏为了重获他的恩宠故意设计……

赵昌在证据末尾跟了几行小字——

「佟嬷嬷和钮祜禄嬷嬷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已经自尽。

奴才搜宫时,各位娘娘都只跪向乾清宫的方向,脱簪素服,一言不发。」

康熙浑身萧索坐在罗汉榻上,沉默到了天黑。

暗卫查出来的证据不会出错,更别提这些人几乎明目张胆地请罪。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所以他不但宠爱一个蛇蝎毒妇十几载,宫里还有一群女诸葛,联起手来,甚至叫他都甘拜下风。

可他能将人全处死吗?

且不提前朝,只说这几个人身后的阿哥们,他就不能这么做。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夫君到底有多失败,才会叫后宫都是这样的,这样的……毒妇!

她们还敢脱簪素服请罪?这就更是个笑话!!

这群混账笃定了他不会拿她们如何,甚至舍了恩宠,只为了出这口恶气。

他难道还能替乌雅氏那个毒妇张目?

但属于皇帝的威严被挑衅,还是叫康熙有一瞬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下令,叫这些有恃无恐的混账一夜暴毙……

不对!

康熙猛地抬起头,幽冷暴戾的眸子倏然紧缩。

提起混账来,他突然察觉,有一个最该有动作的,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佟佳氏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宫里有钉子的呢?

御前的人,福全、赵昌都不敢,只有一个混账敢!!

赵昌也接了圣旨同时在查这件事。

在慎刑司时其实也问得差不多了,只是头所殿的翠微、春来还有魏珠,他都不敢用太过的手段,到底花费了些时候,从其他宫里旁敲侧击才查出来。

赵昌深吸了口气,进了昭仁殿后,跪地小声道:“万岁爷,奴才已经查到各宫是如何得知……”

康熙在幽深的暗色中,神色冷冽打断他。

“不必说了。”

赵昌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小心翼翼试探:“万岁爷?”

康熙所有的怒火和暴戾都被深深压入眸底,面上只余叫人心底发寒的平静。

“朕说,你不必说了。”

“你带人,将头所殿所有宫人都押入……看押在头所殿。”康熙声音略有些喑哑,迟疑片刻,却又低又冷。

“传朕的旨意,叫昭嫔一个人,去延禧宫见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