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等太后进了寝殿, 方荷就恰到好处‘醒’过来了。

毕竟再不醒,太后带来的太医一诊脉,也得露馅儿。

睁开眼,看到坐在她床边的太后, 方荷捂着脑袋虚弱地坐起身, 先是恍惚, 接着像才发现殿内还站着贵妃等人,又露出了情怯模样。

“太后娘娘见谅, 都是嫔妾不争气,其实僖嫔娘娘没打到嫔妾……”

僖嫔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她还以为这盆脏水她背定了,却没想到从她最讨厌的人嘴里得了昭雪。

只是她特别疑惑, 昭嫔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都怪嫔妾胆子小,见僖嫔抬起手,恍惚间竟像见到了张牙舞爪的厉鬼……”说着, 方荷还不自觉往幔帐里缩了缩, 一如她给自己脸上的粉起的色号, 小白花色十足。

众人:“……”大佛堂前见鬼,这可比打人还骇人听闻啊!

宜妃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看来昭嫔恶心人的功夫, 丝毫不输僖嫔和端嫔。

方荷趁僖嫔还没嚷嚷出来,赶忙嘤嘤几声, “嫔妾当时躲得急了,闪了神,不知怎的就晕了过去, 还惊动了太后娘娘,嫔妾该罚!”

僖嫔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接茬晕过去。

她突然感觉, 其实认下那一巴掌也挺好的,总比现在这样越描越黑来得好。

她赶忙跪地:“太后娘娘,是嫔妾的不是,嫔妾只是被昭嫔几句不修口德的话气急了眼,才会昏了头,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别叫这贱人再说了,再说下去,指不定她要被一把火烧掉了!

太后一直沉默听着两人这场大戏,耐心听僖嫔分辨完,才微笑着点点头。

“哀家知道,僖嫔先前知道了巴掌的滋味儿,怕是一时半会儿的舍不下,情急之下想跟人分享一番也可以理解。”

负责翻译的乌云珠唇角抽了抽,主子这话……听着怎么像昭嫔呢,透着股子不正经。

可见主子看过来,乌云珠只得面无表情继续翻译。

“主子说,僖嫔既耐不住大佛堂的寂寞,祈福这种事情也不能强求,往后僖嫔还是待在渊鉴斋吧。”

僖嫔越听,脸色越白,急得眼泪都落下来了。

虽然太后没发脾气,但这话她要是认下,可比挨巴掌严重得多,这是对老祖宗不孝!

她赶忙叩头下去,“都是嫔妾的错,嫔妾不该在大佛堂胡说八道,更不该借机为难昭嫔,往后嫔妾一定虔诚为老祖宗祈福,求太后原谅嫔妾一回吧,嫔妾再不敢了!”

太后微微勾了勾唇,对御前的人她可以不客气些,毕竟皇帝孝顺,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可对上后宫妃嫔,如无正当理由,即便她贵为皇太后,也不能随意伤妃嫔的脸面。

毕竟这些妃嫔背后都有母家,那是替皇帝惹麻烦呢。

所以这会子她也见好就收,只淡淡道:“若僖嫔心诚,哀家自不能拦着你尽孝。”

“但你们今日在佛堂前闹得佛堂不清静,身上煞气重,就先在渊鉴斋茹素几日,静静心再去祈福吧。”

她淡淡扫贵妃等人一眼,“你们也是,太皇太后也不缺你们这点子孝心,只要你们伺候好皇帝,比什么都强。”

“若你们有心孝顺,就都本分些,别做那扰了神佛的事儿。”

这会子所有人包括僖嫔在内,都顾不上太后话里对昭嫔名明目张胆的偏爱了。

她们都赶忙恭敬跪地,齐声应是。

大清以孝治国,若哪个妃嫔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往后她们母家所有的姑娘都别想嫁个好人家了,家里能恨死她们。

僖嫔软着手脚被人扶出去的时候,连贵妃不耐烦的敲打都没仔细听,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昭嫔过不去啊?

皇上的恩宠她也没得到半分,不但没占着便宜,还惹了一身骚,她图什么!

往后她再也不惹这个祖宗了还不行!

等妃嫔们都离开后,方荷立刻就从床上蹦起来,跪坐在太后面前,赧然地擦掉脸上的粉,乖巧认错。

“嫔妾知错了,僖嫔接连几日嘲讽嫔妾失宠,说话越来越过分,嫔妾要是忍了,她们会越来越过分。”

她偷偷抬头看太后一眼,小心翼翼道:“所以……嫔妾故意碰瓷僖嫔,想借太后娘娘的势唬她一唬,倒是惊动了您,叫您担心了,您罚我吧。”

太后叫方荷这麻利的动作给逗笑了。

她听人传话的时候就知道方荷没挨打,定是故意为之,过来就是给她撑腰的。

只她没想到,还没等她调侃几句,这丫头倒自个儿坦白了。

她笑着拉起方荷,“先前我还觉得你性子不像乌林珠,如今看来,你反而是最像她的那个。”

乌林珠性子张扬,但也很会借力打力,有时候还会提前跟她串供,整治外头那些故意用风言风语恶心人的女眷呢。

在她看来,除了乾清宫醉酒那次,过去方荷就是活得太小心谨慎了些,倒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她略带调侃地叫乌云珠替她翻译,“过去我能护着你曾祖母的时候少,这会子甭管皇帝如何,我倒是乐得叫你借势。”

“只要你不把宫里闹翻了天就成,那我想护也护不住你。”

方荷沉默片刻,那什么,惹上包衣世家……算翻天吗?

太后只以为她是感动,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刚才都说了,叫你去瑞景轩住几日,这几日你就别去佛堂了。”

“姑姑也不看重那个,有功夫你在姑姑跟前多逗她笑笑,比念多少经都有用。”

方荷迟疑了下,有些为难地解释,“那我可以在祈福结束后每日过去请安吗?”

“嫔妾仗着您的宠爱,恃宠生骄打其他人的脸倒是没什么,但若是借此去瑞景轩……却违了皇上的旨意,那就是打皇上的脸了。”

“嫔妾先前冒犯了万岁爷,这会子实在不敢再给皇上添腻烦了。”

太后怔忪片刻,无奈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

“既然你心里都清楚,哀家也就不多说了……但宫里到底不如外头自在,你往后且得记得,他先是皇帝,才是你的夫主,别傻傻把自个儿心肠往外掏。”

方荷知道,太后也误会她因为争风吃醋跟皇上闹起来了,毕竟那天康熙面色难看离开云崖馆之前,是从万芳斋出来的,也不是秘密。

但她只点点头,接了太后的好意,露出个灿烂的笑。

“我省得的,往后不会了。”

所以,她更不能放过德妃。

德妃想要她的命,那她就踩着德妃往上爬,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等康熙得到方荷在云崖馆没去瑞景轩的消息,已经是晚膳时候了。

但他也没心情为方荷的一举一动起什么波澜,甚至晚膳都没用几口,就叫人撤了膳。

等梁九功带人出去后,他表情疏淡地靠坐在软榻方枕上,听着赵昌禀报。

“宫外早有四大包衣世家的传言,甚至民间多有歌谣传唱,因为德妃娘娘,乌雅氏为四大家之首,其中会计司和庆丰司、营造司所涉包衣,多以乌雅氏马首是瞻。”

“刘佳氏原本是广储司和庆丰司出身,他们原本的主子是董鄂氏……被排挤到宫外,靠马佳氏的关系与乌雅氏牵上了线,渐渐成了太医院三库和广储司六库的主事。”

“马佳氏是从龙过来的,不管是旗下人还是包衣,多是都虞司,上驷院、武备司出身,但因顾命大臣之故,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子弟后来居上,马佳氏便转向宫外,负责掌礼司、都虞司,专在宫外遴选伶人和太监,后宫一部分内监也由他们来负责。”

至于曹佳氏赵昌就没说了。

曹家跟佟家一样,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大本营在江南,与京城各家关系都不错,却少有参与京城事务。

赵昌继续道:“按照主子要求,奴才令人仔细查了自您登基到现在所有与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有关的宫人和太监……”

他顿了下,声音轻了许多,“宫人除平民、绝户、功勋之后,剩余十之六七数,多与此三家有来往,辛者库也不例外。”

“至于太监,除前朝之后和自行净身找上内务府之人,剩余三分之一都是三家遴选进宫。”

“原本各家都有阴私,并无合纵之势,自十八年德主儿同年得封贵人,后晋位德嫔,乌雅氏便隐为三家之首。”

“奴才查到,二十年起,宫内为永和宫行方便的宫人和太监就已经占这些人的半数还多了。”

康熙半垂着眸子,表情喜怒难辨,淡淡问:“除了永和宫,其他地方呢?”

赵昌声音更小了些,“除却毓庆宫、慈宁宫和寿康宫,并几座无人居住的宫殿外,其他各宫都有。”

慈宁宫和寿康宫北蒙宫人居多,苏茉儿和乌云珠也不是吃素的,内务府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毓庆宫本来也有,这些年清洗过几次,人就不再往毓庆宫里送了,但洒扫和浆洗上的人比其他地方都多。”

“奴才甚至还查到……”赵昌深吸了口气,嗓子眼儿有点颤。

“先前太子与大阿哥的矛盾,乃至坠马之事,也有他们的影子,撺掇太子的太监,是乌雅氏送到马佳氏府上的,阿哥所里也……”

康熙轻笑了出来,吓得赵昌没敢把后头的话说完,就将脑袋贴在地砖上。

康熙没在意赵昌的动静,只阖上那双饱含杀意的丹凤眸,压下心底愈发滔天的怒火和惊涛骇浪。

所以,包衣的钉子不但在宫里遍地开花,甚至妄图操控胤礽和胤褆的矛盾……不,也许不止他们俩。

他们想做什么,康熙甚至不用深思就能想明白。

做久了奴才,他们要银子有银子,要风光有风光,不想继续做奴才了。

出了个能得他恩宠的乌雅氏,肚子也争气,先后生了两个阿哥,指不定还能生……如果能出个包衣阿哥顶替胤礽,将来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确实不好说。

不只乌雅氏,端嫔、通嫔和僖嫔的母家,都是包衣。

底下还有几个得过他恩宠的贵人和常在,是德妃和荣妃的远亲,同样是包衣出身。

他们只不过是在乌雅氏身上押了一注大的,剩下的也都没浪费,康熙这些天没闲着,已经发现,通嫔和端嫔宫里都有他们布下的棋子。

真是一局好棋。

连他这种精于下棋的人都得叹服一声,有这样的谋算,如果他晚些年才发觉,到尾大不掉的程度,也许就压不下去了。

到时候哪怕是血洗紫禁城,总不能叫宫里没人伺候……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能死灰复燃。

康熙冷着脸摆摆手,叫赵昌继续查。

哪怕已经查出来的事儿越来越叫康熙心惊,他仍觉得这不是全部。

等到殿内无人后,都快到下钥的时辰了,他才哑着嗓子吩咐梁九功。

“去,传昭嫔来御前。”

梁九功试探着问:“万岁爷,若昭嫔娘娘已经歇了……”

康熙冷冷抬眸睨了梁九功一眼,不必再多说一个字,就叫梁九功心下一惊,赶忙躬身出去办差。

皇上对那祖宗纵容太久,叫梁九功都差点忘了,这皇上召唤妃嫔,哪怕是病得就剩一口气,也没有妃嫔拒绝的道理!

他擦擦冷汗,亲自紧着往云崖馆去,路上就在心里琢磨,这会子看主子爷,倒有点二十三年那会子的清醒了。

这……莫不是昭嫔真要从云端跌落泥潭了?

心里再多猜测,梁九功也不敢在云崖馆显露出半分,跟翠微说明来意的时候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奴才叫人给昭嫔娘娘备好了轿辇,若娘娘歇下了,奴才就在这儿等着……”

方荷没叫梁九功把话说完,装扮齐整地从殿内出来了。

“劳梁谙达亲自跑一趟,走吧。”

梁九功:“……”哟,这会儿没叫爷爷,莫不是这祖宗也学会眉眼高低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舒坦,笑意倒是更真了些。

“昭嫔娘娘请。”

方荷到春晖堂的时候,康熙正在御案前作画。

猛虎下山,表情慵懒惬意,毫无防备,远处却有个隐约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搭弓射箭,煞气十足。

这反差十足的气势和冲突,哪怕是方荷这种对画作不算精通的,都能察觉出作画之人心中的愤懑和自嘲。

她平静蹲身,“嫔妾请万岁爷圣安。”

“起来吧,你们都出去。”康熙淡然地将画收了尾,等其他人都退下后,冲方荷招了招手。

“过来瞧瞧,这画如何?”

方荷慢吞吞靠近,佯作认真地打量了会儿,“万岁爷见谅,嫔妾向来粗鄙,对丹青一道知之甚少,实在看不出好坏。”

“如此自谦,倒是不像你这混账素日里会做的事儿。”康熙哼笑了声,走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

“朕才知道,朕这后宫里都是你这样的女诸葛,倒叫朕比那些被人圈养的虎兽还蠢。”

方荷心想,所以叫她过来,就是为了听他心里这点逼数吗?

那她这会子夸一句皇上英明,这狗东西会不会掐死她?

可反驳……她都失宠了,如今可不是嚣张的时候。

她想了想,还是低眉顺眼保持着沉默。

“朕叫你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康熙也没多计较她避而不言,语气依然淡淡的。

“即便德妃知道你身子虚弱,你又如何肯定她会针对你呢?”

“毕竟,除了你不怎么稀罕的恩宠,朕倒是也再没能给你什么,你又没有子嗣,朕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她为何要针对你。”

他注视着方荷,“只有今晚,朕想听实话。”

过了今晚,她再想说,他也不想听了。

方荷听出来了,她略思忖片刻,轻声道:“大概是出于女子的直觉吧。”

“嫔妾自再次入宫,一直被其他妃嫔为难,连皇贵妃都不例外,嫔妾从她们身上,感觉得出她们所有的嫉恨都有来源,因为她们在意万岁爷。”

“哪怕是嫔妾,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被嫉妒改变得面目全非,失去唯一的依靠,也会自欺欺人叫翠微屏蔽您去其他人宫里的消息,更会在得知您宠爱其他人后喜怒不定……”

“可竟有人比嫔妾的亲姑姑对嫔妾都更体贴,提醒嫔妾该讨好皇上,多番为嫔妾解围,甚至提点嫔妾如何才能在宫里更好地生存,这不新鲜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就如您所说,嫔妾是个混账,自认没那么讨人喜欢,可德妃却能始终和善,以嫔妾的理解,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她完全不在意万岁爷,所有表现出来的善解人意,温柔体贴,都有所图谋。”

“要么,她就是在麻痹嫔妾,慢刀子割肉,让嫔妾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在害我。”

她歪着脑袋冲康熙笑了笑,“您觉得是哪一种?”

康熙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听出来这混账的分辨里还夹着甜蜜话儿。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糊弄了太多次,还是在发现她与自己所见到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账相差甚远,他除了啼笑皆非,竟只有怀疑,半点喜悦也无。

“朕是你唯一的依靠?”康熙声音薄凉。

“抑或朕自作多情,听梁九功自云崖馆带回来的话……太后才是你唯一的依靠?”

方荷心里感叹,学鸡也有长大的时候,不好糊弄了啊。

她抬起眸子直视康熙,眸底倒映着明亮的灯火,灿如星辰,满是真诚。

“嫔妾如果愿意对您撒谎,其实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对吧?”

康熙像被她那双盈满星光的眸子闪到了,下意识偏开眼不看她。

这混账口花花的时候还少吗?

方荷也不追问,更没有任何造作,恭顺蹲身下去,压低了声儿。

“若万岁爷没有其他要问的,嫔妾可否先告退?”

“已经下钥了,你要去哪儿?”康熙蹙眉道。

方荷不抬头,“嫔妾斗胆,盼着万岁爷……还留着给嫔妾准备的偏殿。”

康熙听到这话,下意识就生出一股子不那么分明的怒火。

到了这种时候,她依然不愿意伺候。

她以为简单一句好话,他就会跟京巴儿似的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吗?笑话!

可沉默片刻,康熙突然听到‘啪嗒’‘啪嗒’两声细不可查的动静。

他定睛一看,方荷蹲身的地砖上多了两滴水痕。

康熙下意识站起身想上前,方荷却只垂着头哑声阻拦,“万岁爷!嫔妾仪容不整,不宜伴驾,请容嫔妾告退!”

康熙心口猛地一跳,不顾她的阻拦,上前将人提了起来,果不其然看到她通红的双眼,还有落了满腮的眼泪。

“你——”康熙心窝子又像是被蜇了似的,隐隐约约地疼,不严重,却叫人心烦意乱。

“有了太后撑腰,连几句话朕都问你不得了?”

方荷咬着唇摇头,小声抽着气道:“是嫔妾失仪,万岁爷要打要罚嫔妾都无怨言,请您允准嫔妾告退……”

“别说了!”康熙不耐烦地箍住她的腰肢不许她动弹,紧绷着下颚,像是心疼又像是不耐烦地,以拇指力道略重地擦过她脸颊。

但她这眼泪活像擦不完,一串串往下掉,偏她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叫人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

康熙深吸口气,语气到底软了几分。

“你要憋死自——”己不成?

话没说完,方荷突然将脑袋抵在他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喘熄轻重不定,人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她终于学会了宫里不得大声喧哗的规矩,现在连大哭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来……

康熙低低骂了一声,抬起她的脸,就看到她哭得满脸通红,唇瓣都已经被她自己蹂躏地见了血迹。

他惊得赶紧去掰她的嘴,“徐芳荷!你——想哭就哭,没人拦着你!”

方荷启唇咬住他的扳指,呜呜着痛快哭了出来。

尼玛,也没人告诉她,薄荷草露刺激眼睛也这么疼啊!

她怕自己哭不出来,又不敢准备味道太大的洋葱、姜粉泡过的帕子,知道清凉油和风油精这些东西也能刺激人流泪,就提取了一瓶子薄荷草露。

这东西没多大味道,就算闻见也可以说是防蚊虫。

刚才她不小心戳到眼睛里一点,结果比沾了辣椒也不差什么了。

下次她一定少放点薄荷花露,疼死爹了呜呜呜~

康熙叫她这狼狈又委屈的哭声闹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他冷落方荷,原因却不是她想得那样。

康熙头一次发现,自己喜爱过的枕边人,竟是盘踞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的毒蛇,这不亚于卧榻之上悬着一把利剑。

属于皇帝的警惕和多疑,叫他更无法相信能查出德妃来的方荷。

她比他想象当中聪慧太多,甚至不输朝中大臣。

过去康熙不曾细究过她那许多与寻常女子不同之处,也都浮现在他脑海里。

先前她踩着他底线蹦跶的造作,甚至像哄人玩儿的小打小闹。

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无处不在,卑躬屈膝到与蝼蚁无二的奴才。

若没有她,也许要过好些年,他才会发现内务府这团污糟账。

她甚至比德妃还有谋算,而他……对她的喜爱,比对乌雅氏多太多,直到现在他都不想放下。

正因如此,他更不敢宠爱她,甚至想逼自己放弃。

作为皇帝,他不能容忍自己身边再养出一条毒蛇。

可她不造作,不咋呼了,连哭都没有以前的嚣张,他心窝子却像是被人掏空了一部分,空得叫他只想把人抱在怀里哄。

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强忍呜咽,哭得浑身颤抖的小人儿,康熙心里不甘自恼的那股子火,被她的眼泪彻底浇灭了。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将人紧紧摁在怀里,手在她后颈侧反复流连。

“是朕错了,朕不该叫人欺负你……”

方荷抬起头,哑着嗓子呜咽,“是您欺负我,您故意冷落我,吓唬我,是皇上叫我信你的,我信了,呜呜呜……我信错了吗?”

康熙哑然,他抱着她坐在罗汉榻上,哄着她喝水,“往后朕不会再如此了,朕给你赔不是,回头叫梁九功带你去私库,随你挑你喜欢的东西,不哭了可好?”

方荷也想说好,这位爷私库里可都是好东西,她进去了还能空手出来?

可是……她停不下来啊,眼睛疼。

她干脆抱住康熙的腰,依然呜呜个不停,“你吓到我了呜呜呜……我往后再也不敢信你唔~”

康熙低头,尽量温柔却急切地堵住她的嘴,以唇舌缱绻地允掉她唇角的泪,勾着她忘记自己刚放出的狠话。

嗯……他还是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儿,不咸,竟有点凉飕飕的?

方荷感觉他辗转的动作顿了下,心稍稍有点虚,赶紧推他。

“您到底都查出什么来了啊?为什么突然叫嫔妾过来,又像审犯人一样,那么冷酷无情,嫔妾的心都凉了……”

所以要是眼泪凉,也很正常,问就是心冷透了。

康熙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捏捏她的鼻尖,“倒是叫你歪打正着,内务府的蛀虫……呵,叫朕觉得阖宫的主子们都是蠢材!”

既然已经确定内务府有问题,康熙叫福全进畅春园,就是叫他领了九门提督的步兵围了畅春园,接手内务府采买和所有进人的差事,扣下内务府所有官员查账。

同时常宁带着禁卫军管控所有城门,不许任何朝廷官员和内务府官员及家眷进出京城。

只等福全查完内务府的账,康熙会挨个跟他们清算!

就福全已经递过来的有问题的账册,荤食的价儿跟民间竟然相差百倍不止,连青菜的价格也堪比民间人参的价儿。

就更不用提太医院的药材了,以次充好,偷梁换柱,虚报高价……这甚至都不算最严重的问题。

还有官员借口用人参喂鸡,鸡子的价格与民间相差千倍,一个铜板的鸡子,宫里至少要一两银子一个。

方荷张大了嘴,一两银子相当于后世一百五左右,买一个鸡蛋……冤大头都配不上康师傅了。

康熙亲了亲她额头,“不过幸好发现得早,朕登基后才废十三衙门,复归内务府,如若再耽搁几年……国库怕是都要叫这起子混账给掏空了!”

他以前没觉得有什么,毕竟缺了谁的吃喝,也绝不会有人缺了慈宁宫、寿康宫和乾清宫的吃喝。

可三个宫里光用膳每年花费的银子多达几十万两,却绝大多数都进了这群蛀虫的手里,简直叫康熙恨不能立刻活剐了他们。

方荷低头沉默,想起曾经看过的野史,好像说到了大清末年,鸡蛋十两银子一个都有人敢报。

那哪儿是国库被掏空,你整个带清都被掏垮了啊!

好不容易等方荷气息和缓了点,他将懒洋洋有些犯困的小狐狸拢在胳膊弯,提起了德妃。

“过去她在宫中素有善名,朕甚至听许多宫人都提起过她的温柔和善……朕也是如今才知道,这竟都是用银子买出来的。”

赵昌顺着福全给的账册去查,才叫康熙得知,乌雅家每年都要给德妃送十万两银子进宫,方便她收买宫人和太监为她办事。

否则她能传到康熙耳朵里的名声,也不会那般洁白无瑕。

这简直叫康熙想起来就恶心,不是恶心德妃的做法,而是……这是用他的银子来蒙蔽圣听!

他素日里,连乾清宫都舍不得花费太多银子修缮!

每回要户部掏银子,先前的户部尚书纳兰明珠并张玉书都能当着他的面哭一场。

结果呢?

纳兰明珠自个儿倒是贪得脑满肠肥,后宫还有人替他瞎大方。

康熙冷声道:“朕方才已叫人以德妃身体不适的理由封了万芳斋,再过几日,等内务府那边所有罪证都确凿,朕会亲自处置她!”

说罢,康熙表情略有些微妙。

今儿个他叫方荷过来,本来是想着她若是好好说话,就跟她说这个事儿,叫她安心。

谁料越听她无动于衷像个局外人一样说话,他心底的火越压不住。

到最后叫这混账一卖可怜,他又不忍心了,这银子还没收回来,就又送到这混账手里……

“那万岁爷处置德妃的时候,可以允准嫔妾在场吗?”方荷沙哑着嗓音打断他的思绪,小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

经过白天的事儿,她突然发现,碰瓷的效率,其实比张牙舞爪好多了诶。

康熙抬手将她推起来,“先去把脸洗干净再来跟朕说!”

他不接受脏兮兮的花猫在这儿装可怜!

等方荷乖巧应了声,要去叫人的时候,康熙突然拉住她的手,又将人拢进怀里,深深注视着她的小脏脸。

“果果,你……别叫朕失望。”

方荷用依然盈润着水光的眸子认真回视康熙。

“我终此一生,都会竭尽全力,不负万岁爷所盼。”

只要他别先让她失望,她此刻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虽然没听到想听的承诺,这句话却比承诺更打动人心,康熙冲方荷笑了笑,轻推着她脑门。

“去吧。”

七月底,福全带领户部官员和礼部官员,迅速查清内务府账目,内务府总管海拉逊和副总管完颜图巴、马佳鄂尔多被革职查办。

副总管噶禄被下狱问罪,因身体旧疾死在狱中。

康熙看在他曾养过大阿哥胤褆的面子上,保全其家眷,只抄家处置。

同时,内务府除慎刑司和奉宸司外,另外八司都被清洗,午门斩首台上的血就没干过,引起了满京城的动荡不安。

在畅春园里,哪怕妃嫔们遵着旨意天天去大佛堂祈福,抄经,这消息也再瞒不住。

好些包衣出身的妃嫔都病倒了,各处都能听闻哭声。

唯独万芳斋,始终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八月初,御驾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凤驾回銮。

翌日,回到永和宫后,依然被武嬷嬷禁足于主殿的德妃,终于被李德全亲自请到了御前。

跪在康熙面前的时候,德妃面上甚至都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请万岁爷圣安,臣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她红着眼眶抬起头,一滴清泪滑过眼角。

“如果臣妾有哪儿做错了,您要怎么处置臣妾都好……臣妾只是想念乌希哈,她自幼便在臣妾身边长大,还有嘎鲁代,她胆子小,求您叫臣妾见见她们可好?”

坐在弘德殿新置办的屏风后面的方荷微微挑眉,不愧是德妃,第一招就把一切前提定调成为母则刚。

她似笑非笑撑着下巴,看向始终面无表情的康师傅。

就是不知道这位爷耐茶性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