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从云崖馆到春晖堂不算远, 穿积芳亭而过,只需一盏茶功夫就能到。

但一炷香后,方荷才将将走到积芳亭。

其实从一出云崖馆,方荷就有些忐忑。

她上辈子不是没有信任过别人, 但风险永远比收获更大。

更不用提她曾经听好多同事都吐槽过, 相信老板画的饼会有多少种死法, 让她心里直打鼓。

她之所以还坚持往春晖堂去,只因清楚两点。

一是只对付德妃一个人, 她稍稍吃力却还有点信心,更难的麻烦她也不是没处理过,可对上包衣四大世家……她一点侥幸都生不出, 死得很惨的绝对会是她。

二则那日康熙再三试探过她以后,虽嘴上说由着她,这些时日对她也很好, 夜里依然叫人招架不住……可她能感觉得出两个人之间有道看不见的缝隙在变大。

康熙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

但康熙也没在她面前, 再提起过御前或者外头的事儿。

春来甚至发现, 云崖馆附近偶尔会出现暗卫的盯梢。

早晚要迈出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在自己后悔之前, 疾行几步迈入春晖堂的大门, 迎上李德全。

“皇上在忙吗?我有事想求见万岁爷。”

李德全心里直叫苦。

这祖宗可从没主动来御前求见过,好不容易碰上一回, 偏偏皇上却不在。

他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侧身,“嫔主儿见谅,实在是不巧, 七公主偶感风寒,万岁爷去万芳斋了,要不您里头等等, 奴才这就去禀——”

“不必了!”方荷愣了下,突然轻声打断李德全的话。

甚至话还没说完,她就匆忙转身往外走,“我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必跟万岁爷提起我来过!”

说完,她人都步下台阶了,跟后头有狗撵似的。

李德全把齐三福叫过来守着正殿,追都来不及。

一路匆匆赶回云崖馆,连一盏茶功夫都没用。

方荷累得坐在软榻上直喘气,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醒神。

她不是脑子长包了,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将希望放在康熙身上。

正因她从没有主动找过康熙,也不关心康熙到底去哪儿,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康熙去其他妃嫔宫里的消息。

她不失望,反而庆幸占了上风。

庆幸早一步发现,论起恩宠,德妃其实一直都不输她,甚至筹码比她硬得多。

这会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口,德妃更无所顾忌,怕是已经开始反击了。

她把翠微叫过来问。

果不其然,翠微为难地点了点头,小心解释。

“万芳斋这些日子确实得宠,前几日万岁爷高兴,正赶上七公主生辰……”

“许是万岁爷觉得吉利,这阵子又是小孩子学说话最伶俐的时候……万岁爷经常过去用膳。”

处理了郭琇一案涉及的官员后,朝堂如今正是最安分的时候。

恰巧北蒙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先开始与罗刹和谈不算顺畅,见罗刹使臣反复无常,周培公出主意,请佟国纲带兵包围了尼布楚。

随后,郎谈暗中带兵再次围剿雅克萨,毁掉了周围的庄稼。

而被沙皇统治的尼布楚附近居民,并生活在周围的北蒙部落也同时起义,终于震慑住了罗刹使臣。

消息传到畅春园的时候,盟约应该已经在签订当中了。

后宫虽不知道为什么,却都知道康熙心情大好,最近入后宫的时候也比先前多一些。

德妃‘善解人意’,从来不故意借着孩子留宿皇上。

皇上多数时候还是往云崖馆来,翠微怕主子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这才没提。

方荷干脆盘腿在软榻上坐了,双手托着腮,蹙眉出神。

她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康熙那边行不通,她还是得走孝庄和太后的路子,准确来说是孝庄。

老太太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爱新觉罗氏被包衣世家操控。

但她担心这个刺激太过,会叫孝庄本就不算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至于贵妃和宜妃她们,方荷完全不考虑。

她们未必能对付得了四大包衣世家,说不准还会将她暴露出来,让她死得更快……

所以不管走哪条路,她都得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包衣里面就德妃爬得最高,只要她拿捏住七寸,即便是最坏的结局,对方也不敢轻易动手。

捂着新长出来的隐隐作痛的脑子,方荷好不容易理顺了逻辑,立刻把翠微和魏珠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各自去做准备。

等到午膳过后,方荷还没来得及歇晌儿,就听见静鞭的声音。

康熙竟顶着大日头过来了。

她略有些诧异,赶紧将已经脱掉的外衫穿上,扶着昕珂出门相迎。

“请万岁爷……”她只蹲身到一半,就被康熙跟拎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揽着她满脸笑意往寝殿内去。

方荷:“……”这是吃饱了饭,马不停蹄来吃她?

他也不怕撑着。

她赶紧拉着康熙往软榻那边去,“嫔妾吃撑了,得先消消食儿再睡,皇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康熙顺着方荷的力道来到软榻边儿坐下,直接将人揽进怀里,含笑注视着方荷。

“朕来闻闻,春晖堂跑掉的小狐狸,午膳用了些什么。”

方荷急匆匆离了春晖堂,说是不叫李德全禀报,可李德全心知这祖宗在万岁爷心里的分量,敢不回禀吗?

他甚至都不敢等到皇上歇过晌从万芳斋回来,叫齐三福继续守着主殿,自个儿匆匆去万芳斋,把此事跟梁九功禀报了。

梁九功也知道,这阵子主子爷心里很是为昭嫔有事瞒着他心中不悦。

虽说故意冷着昭嫔……却又照常过去临幸,过去了又要端着皇帝的架子,只当作不在意,等着方荷自己开口。

偏偏俩祖宗该长嘴的时候却都不长嘴,若非北蒙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梁九功都怕自己又要去领板子了。

得到李德全的话儿后,他是半点不敢瞒着,等康熙跟德妃用过午膳,立马就在康熙耳边禀报了。

康熙立时就没了在万芳斋歇晌儿的心思。

德妃心疼孩子,夜里总要照看七公主,康熙对此很满意,更愿意多给她几分体面。

但这会子七公主都睡了,比起叫心思在孩子身上的德妃伺候着歇晌儿,康熙更想知道方荷为何突然开窍了。

等路上,听李德全绘声绘色形容了方荷离开春晖堂时的炸毛姿态,康熙以为这小混账是吃醋了,心情更是大好。

这会子康熙揽着方荷,鼻尖抵着她的鼻头轻蹭,眸底的笑意几乎藏不住。

“朕怎么闻到酸味儿了呢?”

方荷:“……”那可能你过保质期了呗!

她听出来了,这位爷以为她吃醋了,

方荷心思一转,故意挑着眉推他。

“那万岁爷要不要尝一尝?嫔妾中午还喝了一大碗黄连水下火呢。”

康熙被逗得低低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在她唇上温柔辗转。

“嗯,朕尝着不苦,果果还是那么甜。”

方荷幽幽道:“那只能怪万岁爷来得太晚了,黄连水的苦都被嫔妾咽进肚儿里去了呗。”

康熙无奈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好脾气地解释,“这几日乌希哈有些不舒服,总闹脾气,在朕跟前才老实些,朕过去看看孩子。”

方荷推开康熙,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端着翠微送上来的消食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只不吭声,做足了吃醋姿态。

不得不说,康熙虽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却对方荷这副姿态格外受用。

素日里这混账总像个没良心的,这还是她头回表现出对恩宠的在意。

康熙又是新奇,又不想由着她闹腾,于是收了笑,故作严肃以扳指轻磕矮几。

“朕都亲自来跟你解释了,你不许再闹脾气。”

“比起待旁人,朕待你已是出格,皇玛嬷那里都是朕替你挡着,若朕再冷落了后宫,朕倒是没什么,却没你的好果子吃。”

顿了下,他立刻又道:“往后你要见朕,也不必大热的天亲自跑一趟,叫人来御前传话,朕有空自会过来,或者叫人接你去春晖堂。”

门口的梁九功:“……”什么叫去御前传话?

向来只听说御前往其他地方传话的,这是叫昭嫔召幸万岁爷吗?

我的主子爷诶!

您但凡别给完大棒立刻就跟着糖,这祖宗平日里都能比现在规矩三分。

可实际上,方荷完全没听出糖来,只有些啼笑皆非。

她一直都知道康熙脑子里没有喜欢谁就只喜欢谁那根筋,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也不现实。

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竟觉得多宠其他人,是喜欢一个人的诚意。

就,她好特么受宠若惊哦。

殊途同归,一点不出梁九功所料的,方荷不但毫无收敛的意思,反而震惊地瞪大了眼。

“皇上的意思是,为了证明万岁爷心里有嫔妾……不许嫔妾往御前随意走动了?”

毕竟,其他人只能得到恩宠和赏赐,她可是得到了爱情……个屁啊!

康熙又想捏额角了,“无召妃嫔本就不得随意去御前走动,而且朕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嫔妾为您过去对嫔妾的网开一面感激涕零?”

她气得站起身来,委屈得双眼泛红,贝齿紧紧咬着樱唇,很快就见了痕迹。

“我以为那都是您疼嫔妾早就允准的,现在您却告诉嫔妾,您只是隐忍嫔妾的粗鄙不堪,甚至大为头疼?”

她眼泪渐渐在眸底积聚,“都是嫔妾的错,不该仗着您的喜爱为所欲为,往后再也不——唔!”

康熙熟练地捂住她的嘴,面无表情将人拽回身边。

梁九功不等吩咐,憋着笑麻溜把殿门关上。

叫万岁爷非要急匆匆过来,万岁爷倒是坐轿辇,他们可晒得满脸油。

这祖宗有叫御前清静的时候吗?

该!

等殿内只剩下两人,康熙替她咬住这张不叫人安宁的小嘴儿。

“你又想要什么?干脆直说,要不朕就赏你一顿手板子也行。”

“就你刚才那话,叫人听见了,传到皇玛嬷耳朵里,你这顿板子就跑不了。”

方荷感觉闹得差不多就行了,总叫人头皮发麻,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没了外人,她反倒扔下刚才那副气呼呼的嚣张模样,委屈巴巴靠在他身前,抱住他的腰。

再开口,她声音里的怅然特别明显,“皇上,我什么也不要,就是……嫔妾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是您待我太好了,我才忍不住总想闹您。”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大概明白方荷的意思,在皇玛嬷和皇额娘乃至其他妃嫔面前,这混账大多时候都很规矩。

只在他面前,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像个受惊的小狐狸似的,先一步张牙舞爪,极难信任旁人,免得自己受伤。

他明明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越了解这混账的性子,却总忍不住频频对她心软。

谁叫他比这混账大九岁呢,又丢不开手,还能怎么办?

他叹口气,捏着方荷的后脖颈儿稍稍用力。

“你啊,就会窝里横!”

方荷被捏疼了,轻哼两声,知道这铺垫是做好了,深吸口气,才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皇上,如果那日害嫔妾在乾清宫出丑,在云崖馆害嫔妾体寒不易有孕的是德妃,您会怎么做?”

康熙愣了下,微微蹙眉,“没有证据的事不可胡乱猜测,你真不怕叫人听见是不是?”

他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就是不喜她们无凭无据就空口白牙地编排出一些麻烦,闹得整个后宫,有时甚至会牵涉到前朝都不得安宁。

以前方荷可从不会如此没脑子。

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思忖片刻,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朕并非不辨是非的皇帝,无论是谁犯了错,只要有真凭实据,朕都不会轻拿轻放,否则紫禁城就要乱套了。”

“但朕也不愿听人妄自揣测,经过乾清宫那回的事儿,你也该明白了,这宫里但有个风吹草动,有时候会闹出要命的官司来。”

方荷对他半含着警告的解释不置可否,只低着头,声音更低了些。

“那如果嫔妾有证据呢?您先别问是什么证据,只告诉臣妾,您会怎么处置德妃就好。”

气氛一瞬间凝固住。

康熙紧蹙着眉,定定看着方荷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拿捏不准她这到底是吃醋,还是真以为这两件事是德妃做的。

其实康熙没那么天真,他知道德妃不是个没有手段的女子。

乌雅氏素日里和善温柔,也比旁人会体圣意,康熙以前很喜欢叫她伺候。

但因为胤禛的缘故,她与佟佳氏一直不对付。

当年表妹有了身孕,冷落了胤禛,乌雅氏心急则乱,在表妹生产时动过手脚,被皇玛嬷得知,罚她闭门思过半年。

他也冷了对乌雅氏的那点子喜爱,有一年时间没怎么去过永和宫。

后来小六夭折,他见乌雅氏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以己身代替胤祚,方明白德妃的慈母心肠,才又给了她体面。

可方荷跟小四接触的不多,与小六的死也毫无干系,与五公主和七公主更素无交集,乌雅氏是疯了才会对她动手。

短短一会子的沉默里,康熙脑海中转过诸多念头,叫殿内的沉默都变得紧绷起来。

康熙发现方荷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后,还是下意识开了口。

“朕会叫人查清楚,如若这两件事真是她所为……朕会改了嘎鲁代和乌希哈的玉碟,叫她去与宣嫔做伴,为皇家祈福。”

方荷认真抬起头,小心打量着康熙的神情,待得发现他这话并不只是哄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是不怎么信康熙会为了她做到她希望的程度,但她相信,康熙为了自己,一定会做得更多。

发现方荷‘偷偷’打量他片刻,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康熙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看样子,这混账还是不信他对她的恩宠比其他人更甚,但他相信,只要他实现自己的承诺,这带刺的小刺猬,早晚会变成家猫。

两个人心里各自转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气氛却一改方才的紧绷,脸上各自都露出一抹浅笑。

接着,方荷柔柔起身,在康熙诧异的目光中,退后几步,利落跪地。

“嫔妾相信皇上金口玉言,刚才并非开玩笑。”

她坦然抬头看着康熙,“嫔妾今日去御前,就是拿到了德妃两番借刀杀人,事后又杀人灭口的证据,请万岁爷为嫔妾做主。”

康熙心窝子里浮现出一股子格外微妙的古怪情绪。

不算太意外,却又有些着恼,还掺杂着几分无奈和好奇。

所有情绪纠结在一起,都叫康熙藏进了眸底深处。

他面上没了表情,淡淡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荷轻描淡写扔下一个炸弹,为自己找补。

“嫔妾先前也不确认,更甚者还发现……德妃竟在御前安插眼线的蛛丝马迹,就更不敢随意乱说。”

康熙眼神倏然一缩,御前安排眼线……他的丘壑比方荷深得多,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灵光。

“你是说秦新荣?”

方荷轻轻点头,“德妃在嫔妾二十六年回宫之前,就知道嫔妾体弱,春来亲耳听到的。”

“可此事只有您和梁九功、春来知道,连翠微和魏珠都不知道,嫔妾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却不敢凭着一星半点的怀疑就乱说话。”

“后来在乾清宫那次也是,惠妃和荣妃都不知道嫔妾的酒量,能知道的只有御前随行江南的人。”

“嫔妾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咽下这个哑巴亏,一时心血来潮,请乔副侍查了敬事房的记档,查出了随行江南的人,还有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宫人,一对比……”

她从袖口掏出一半的交叉图纸来,奉在眉心呈送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了眼,发现每一张都是两排人名。

通过他记得的人就知道,左列是御前伺候的奴才名录,右列怕就是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奴才了。

两列都有人名被圈出来,标注着是随行江南的人,还有很多交叉线条。

交叉的人名后,有的画了颗星星,示意是江南随行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或者在御前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

有的是画了两颗星星,示意不管在御前还是江南,都与秦新荣有所接触的人。

两颗星星的,御膳房里有三人,浆洗上两人,洒扫上三人……

康熙越看脸色越黑,如若这真是德妃安插的钉子,那乌雅氏还真是看重他这个皇帝!

但同时,他也为方荷这份略有些古怪的本事和敏锐直觉心惊。

他沉声问:“即便能证明这些人与秦新荣勾结,你又有何证据能证明此事与乌雅氏有关?”

方荷心想,啥我都证明了,要你何用!

她只做出迟疑模样,咬咬牙将乔诚给她的证据也拿出来一部分。

“嫔妾先前是没有证据,所以恳请万岁爷放过贵妃,就是觉得贵妃下力气查,如若是德妃所为,她定会灭口,只是嫔妾没想到……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像是不敢说了似的,只低着头将几张纸举过头顶。

康熙紧紧攥了下扳指,才紧着后槽牙接了过来,只打眼粗看了几行字,他呼吸就粗众了起来。

乌雅氏的额其克(叔叔),在几日内接连去了掌管着内务府京城铺面的刘佳府,还有负责掌礼司外事的马佳府,并掌管营造司为宫中采买物什的乌雅氏分支府邸。

过后,广储司主事刘弘量家中,死了一个与药铺掌柜来往甚密的管事。

掌礼司负责遴选太监入宫的笔帖式马佳泰宁,暴毙家中。

而乌雅氏分支的乌雅赖旗,只是营造司的一个小小书吏,家中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可赖旗家的管事却赶去了乡下,看望一个农人家里的孩子。

这纸上写着:“管事离后三个时辰,农人之妻病逝,掘坟以辨之,为赖旗庶六女,早年应嫁与直隶一小吏,不知缘何在农家。”

“复归农家拷问,其子铁柱非亲生,观之与秦新荣五分相似,年七岁,犹记本名秦子承,言其父为秦,额娘乌雅六妞。”

康熙越看越心惊,心下一转,复看回那些宫人和太监名录,

他不像方荷,对那些复杂的姓氏和人名,还得反复询问翠微和魏珠,画个图头疼到恨不能脑子都要揪掉。

以他的掌控欲,满汉八旗尤其是朝中大臣和内务府有头有脸的奴才家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都了然于胸。

太监尚不得知,宫人细细算下来,却都跟刘佳、马佳、乌雅三支有关系。

如若曹家不是被他指派去了江南,估摸着曹家也免不了……康熙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向为自己对朝堂和宫中的掌控自傲。

因天生精力比寻常男子充沛得多,又精于御下,早在平三藩后,他就自信,已将宫里宫外的各派关系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今经过郭琇一案后,连朝堂上都没人再敢轻易触他霉头,更叫他意气风发。

他也是近两年,才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满足感。

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活像一巴掌把他从云端扇到地底。

如果证据都是真的,那他的自得就是个笑话!

他这是叫身边伺候的奴才欺上瞒下,跟个傻子一样糊弄……

他蓦地站起身,深深看垂着脑袋安静跪在地上的方荷一眼,不发一言地铁青着脸转身,大跨步离开了云崖馆。

等他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方荷仿佛大梦初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被汗浸得难受。

以前康熙震怒,大发雷霆,挥刀砍狼……煞气十足的模样方荷都见过,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能免疫了。

可这会子她才发现,一旦康熙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面对可能看他笑话的人,那种隐而不发的杀意和气势十足的压迫感,叫人连喘气都难。

“主子,您……没事儿吧?”春来进门将方荷扶起来,担忧问道。

刚才皇上离开时,那隐藏着杀意的气势,叫昕珂她们几个这会子都还腿软呢。

方荷踉跄着坐回软榻,表情很平静,“应该没事。”

如果有事,就是要命的大事了。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相比起来,孝庄才是更好的人选。

因为孝庄只会看结果是不是对皇家有利,而不会在意自己的威严是不是被冒犯。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早过了用鲜血铸就高台,抬起威严的时候。

可她不能这么做,如果孝庄的病情有个万一……她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能信康熙一次。

不是信他会不会为自己做主,处置德妃,而是信他,不会用她的血肉来彻底铸就自己的皇威。

但她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康熙身上,所以这信任从春晖堂回来后,就打了折扣。

她借口要午歇,叫春来在外头守着门,把没拿出来的几张纸反复看过,牢牢记在心里,用火折子点燃了,扔进痰盂里。

一盏温茶,换来几缕青烟,朦胧了方荷娇俏却分外冷静的面容。

康熙这边回到春晖堂后,直接进了东暖阁的书房。

还不等梁九功开口询问,他倏然扫落一案几的物什,噼里啪啦的碎响,吓得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瞬间跪地,再不敢吭声。

这动静也如同一个个巴掌碎裂在康熙脸上,被怒火烤炙的心肠和指背的疼叫他冷静下来。

“梁九功,你出宫一趟,以商讨北蒙战事的理由,传福全立刻进宫!”

“李德全,你去后宫传朕口谕,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皇玛嬷的千秋节了,叫所有妃嫔每日去佛堂祈福一个时辰,其他时候提前为皇玛嬷抄写长寿经。”

等两人都出去后,康熙对着空荡荡的暖阁冷声吩咐:“叫赵昌立刻滚到朕面前来!”

角落的屋脊处传来表示着遵旨的几声轻响,再不闻任何声音。

春晖堂的动静,随着康熙在畅春园的日子渐多,各处禁卫和内监的巡逻也愈发严厉,早就传不到后头去了。

除了方荷,再没人为去桃花堤旁边的大佛堂祈福和抄经一事有所怀疑。

她们反倒疑惑方荷这阵子为何如此老实。

直到隐约听闻康熙从云崖馆怒气冲冲离开,再也没召幸过方荷,妃嫔们才隐隐明白过来。

哦,这位宠妃终于失宠了!!

端嫔和僖嫔她们几个知道后,差点没在大佛堂笑出声儿来,可算是叫她们等到了!

在佛堂里不好不庄重,等出来后,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

尤其是挨过巴掌的僖嫔。

这日等祈福结束后,从大佛堂出来往外走,她倒是不往方荷跟前凑了,只跟端嫔窃窃私语。

可那声音却大到所有来祈福的妃嫔都能听到。

“哎呀,万岁爷还是英明,知道有些人就只是绣花枕头面子光,总算是不受这份罪咯。”

端嫔笑着附和:“可不说呢,要我说,还是德妃娘娘有福气,听闻万岁爷前儿个还去万芳斋用膳了呢。”

僖嫔冷哼,“别说用膳了,人家通嫔侍过寝,不还是安安分分过来祈福,也从来不做那闹妖的事儿。”

“宫里没来就不该有这风气,要是我,早没脸出来走动了,该躲着的时候,倒是知道蹦跶出来了。”端嫔轻笑。

“莫不是还打着能偶遇万岁爷的心思呢?”

听两个人又是咯咯一阵笑,宜妃听得不耐烦,想转头骂几句。

有本事怎么不在昭嫔受宠的时候说呢!

这会子倒跟长舌妇一样,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场,连着三日了,烦不烦!

但一转头,就见德妃无奈叹了口气,冲她微微摇头。

这还没出佛堂呢,要是闹将起来,传出去,可是不孝的罪过。

“只是不疼不痒说几句罢了,僖嫔和端嫔也不敢太过分。”德妃轻言细语劝。

宜妃皱眉,德妃越说什么,她越不想听。

□□妃也小声跟了句:“昭嫔妹妹也不是个擎等着挨欺负的,宜妃你还是别瞎操心了。”

宜妃看了眼已经起驾的贵妃仪仗,转头看了眼慢悠悠往前走的方荷,到底是没说什么。

倒是安嫔,故意走到方荷身边,恶狠狠瞪着僖嫔和端嫔。

“这俩人真讨厌,万岁爷又没宠幸她们,得意什么啊!”安嫔嘴皮子不动,小声吐槽道。

“要不我替你揍她们一顿算了!”

方荷轻笑了下,抬起帕子遮住唇角,也轻声道:“别,叫她们说,宫里鲜少能听见狗叫不是?”

安嫔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

她有些好奇,“你听她们满嘴胡沁,就不生气?”

且不说埋汰不埋汰的事儿了,听着皇上今儿个去了谁宫里用膳,明儿个召谁侍寝,以方荷先前那般受宠的程度,安嫔换成自己想了下,她大概得疯。

方荷笑意不变,“人为什么要跟狗生气?”

安嫔:“……”她,她说的不是这俩人啊!

方荷听懂了,但不管哪个,都挺狗的。

康熙冷落她的原因她很清楚。

任是谁知道自己最狼狈的一面,甚至还是被她揭穿的,短时间内都不愿意看见她。

至于宠幸别人?那就更没什么好气的了,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老板有多少小蜜。

“那……也是,忍忍也就算了。”安嫔想了想,还是叹口气道。

这宫里恩宠就是一切,没有恩宠,哪怕位分再高,还没有得宠的小答应得脸呢。

先前贵妃对方荷低头,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方荷微微挑眉,“谁说我要忍了?”

如今这会子摆不起宠妃的威风是真的,可方荷却从来不是会由着别人欺负不还手的性子。

僖嫔和端嫔怕是不知道,她也不只会闹妖这一个上天的招数啊!

待得出来大佛堂,走到方荷后头的僖嫔和端嫔,故意挤开方荷和安嫔走到前头,话说得就更过分了。

“咱们都是嫔位,端嫔姐姐让着点嫔妾,咱可不能做下不了蛋还非要占着窝的畜生。”

不等端嫔说话,方荷轻轻咳嗽了声,立刻引起了僖嫔和端嫔的注意。

或者说,俩人一直就等着方荷发作呢。

如今万岁爷可不会再给这贱人张目了,她们还怕她作甚!

许是看到了动静,宜妃、荣妃和德妃的宫女都赶忙跟轿辇里的主子说了。

前头三妃的轿子都停了下来,虽然没人下来,但都掀开帘子往这边瞧呢。

方荷慢吞吞走到僖嫔和端嫔面前,柔柔弱弱冲两人笑。

“现在你们给我道歉,还来得及。”

僖嫔嗤笑,“你做什么梦呢!”

“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你们伺候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吧?”方荷笑着,轻声细语对二人说着最恶毒的话。

“那你们叫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臭虫?”

“你!”端嫔被气得浑身哆嗦,她们从小就金尊玉贵养大的,何曾听过这般粗鄙的话。

僖嫔恶从胆边起,抬起手就要还方荷一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她胳膊刚抡起来,还没来得及下落,方荷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像被暴雨打落的落叶似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主子!!!”翠微赶忙接住主子,惊呼出声。

她看着僖嫔,绝望到几乎哭出声儿来。

“就算主子失宠了,也没这么个欺负人的道理!”

“两位嫔主儿奚落主子还不够,还硬生生将我们主子打晕,奴婢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请太后娘娘做主!”

僖嫔目瞪口呆,不是,她巴掌离方荷还有八丈远呢!

安嫔兴奋得像第一次摸到她阿玛的长刀一样,威武生风地站了出来,大声谴责僖嫔。

“我都看到了,僖嫔你趁机报复,竟然敢在为老祖宗祈福的时候作践昭嫔,若是坏了大佛堂的风水,我看你怎么跟老祖宗和太后交代!”

僖嫔赶忙开口道:“我根本就没碰着她……端嫔,你看到了的——”

“胡说!”安嫔厉喝一声,“端嫔在你身后,被你挡得严严实实,她怎么看到的?在大佛堂外头你还敢信口雌黄!”

她抓住僖嫔的手腕,“走!咱们去瑞景轩,找太后娘娘评个理!”

僖嫔赶紧挣扎,她身边的宫女也赶忙拦。

这会子她们才记起来,或者说先前故意说恶心人的话却不提名字时还记得,叫方荷那粗鄙一骂给激忘了。

是,昭嫔是在皇上那里失宠了,可她在太后那里没失宠啊!

等方荷被抬回云崖馆,得到消息的太后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甚至梁九功都带着陆武宁过来了,见到太后赶忙行礼。

“请太后娘娘安,万岁爷听闻昭嫔娘娘被掌掴至晕,特叫陆院判过来给嫔主儿诊脉……”

实际上,听闻方荷晕倒,康熙只冷笑了声,叫陆武宁过来,是要看看她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跟过来凑热闹的通嫔等人表情麻木。

哦,好的,昭嫔没失宠,她们想太多了。

太后却不管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冷着脸道:“皇帝贵人事忙,顾不上昭嫔,直接跟哀家说一声就好了,倒是用不着皇帝操心。”

“昭嫔这里有哀家呢,回头等昭嫔醒了,哀家就带人回瑞景轩养着。”

“你带着人回去伺候好皇帝就得了,否则要是昭嫔再被欺负几次,哀家怕是再也安不了了!”

梁九功:“……”这话他可怎么跟万岁爷回啊?

万一皇上要忍不住过来瞧,横不能去瑞景轩瞧吧?

可他也不敢在太后气头上说什么。

见梁总管苦着脸弯着腰,赔着笑脸儿恭敬离开,僖嫔这会子恨不能把巴掌抡回自己脸上,打自己一个不长记性。

连端嫔脑袋也恨不能戳胸膛里去。

昭嫔这哪儿是失宠了啊!

她这是要换个地儿,当祖宗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