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崖馆到春晖堂不算远, 穿积芳亭而过,只需一盏茶功夫就能到。
但一炷香后,方荷才将将走到积芳亭。
其实从一出云崖馆,方荷就有些忐忑。
她上辈子不是没有信任过别人, 但风险永远比收获更大。
更不用提她曾经听好多同事都吐槽过, 相信老板画的饼会有多少种死法, 让她心里直打鼓。
她之所以还坚持往春晖堂去,只因清楚两点。
一是只对付德妃一个人, 她稍稍吃力却还有点信心,更难的麻烦她也不是没处理过,可对上包衣四大世家……她一点侥幸都生不出, 死得很惨的绝对会是她。
二则那日康熙再三试探过她以后,虽嘴上说由着她,这些时日对她也很好, 夜里依然叫人招架不住……可她能感觉得出两个人之间有道看不见的缝隙在变大。
康熙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
但康熙也没在她面前, 再提起过御前或者外头的事儿。
春来甚至发现, 云崖馆附近偶尔会出现暗卫的盯梢。
早晚要迈出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在自己后悔之前, 疾行几步迈入春晖堂的大门, 迎上李德全。
“皇上在忙吗?我有事想求见万岁爷。”
李德全心里直叫苦。
这祖宗可从没主动来御前求见过,好不容易碰上一回, 偏偏皇上却不在。
他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侧身,“嫔主儿见谅,实在是不巧, 七公主偶感风寒,万岁爷去万芳斋了,要不您里头等等, 奴才这就去禀——”
“不必了!”方荷愣了下,突然轻声打断李德全的话。
甚至话还没说完,她就匆忙转身往外走,“我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必跟万岁爷提起我来过!”
说完,她人都步下台阶了,跟后头有狗撵似的。
李德全把齐三福叫过来守着正殿,追都来不及。
一路匆匆赶回云崖馆,连一盏茶功夫都没用。
方荷累得坐在软榻上直喘气,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醒神。
她不是脑子长包了,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将希望放在康熙身上。
正因她从没有主动找过康熙,也不关心康熙到底去哪儿,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康熙去其他妃嫔宫里的消息。
她不失望,反而庆幸占了上风。
庆幸早一步发现,论起恩宠,德妃其实一直都不输她,甚至筹码比她硬得多。
这会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口,德妃更无所顾忌,怕是已经开始反击了。
她把翠微叫过来问。
果不其然,翠微为难地点了点头,小心解释。
“万芳斋这些日子确实得宠,前几日万岁爷高兴,正赶上七公主生辰……”
“许是万岁爷觉得吉利,这阵子又是小孩子学说话最伶俐的时候……万岁爷经常过去用膳。”
处理了郭琇一案涉及的官员后,朝堂如今正是最安分的时候。
恰巧北蒙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先开始与罗刹和谈不算顺畅,见罗刹使臣反复无常,周培公出主意,请佟国纲带兵包围了尼布楚。
随后,郎谈暗中带兵再次围剿雅克萨,毁掉了周围的庄稼。
而被沙皇统治的尼布楚附近居民,并生活在周围的北蒙部落也同时起义,终于震慑住了罗刹使臣。
消息传到畅春园的时候,盟约应该已经在签订当中了。
后宫虽不知道为什么,却都知道康熙心情大好,最近入后宫的时候也比先前多一些。
德妃‘善解人意’,从来不故意借着孩子留宿皇上。
皇上多数时候还是往云崖馆来,翠微怕主子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这才没提。
方荷干脆盘腿在软榻上坐了,双手托着腮,蹙眉出神。
她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康熙那边行不通,她还是得走孝庄和太后的路子,准确来说是孝庄。
老太太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爱新觉罗氏被包衣世家操控。
但她担心这个刺激太过,会叫孝庄本就不算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至于贵妃和宜妃她们,方荷完全不考虑。
她们未必能对付得了四大包衣世家,说不准还会将她暴露出来,让她死得更快……
所以不管走哪条路,她都得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包衣里面就德妃爬得最高,只要她拿捏住七寸,即便是最坏的结局,对方也不敢轻易动手。
捂着新长出来的隐隐作痛的脑子,方荷好不容易理顺了逻辑,立刻把翠微和魏珠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各自去做准备。
等到午膳过后,方荷还没来得及歇晌儿,就听见静鞭的声音。
康熙竟顶着大日头过来了。
她略有些诧异,赶紧将已经脱掉的外衫穿上,扶着昕珂出门相迎。
“请万岁爷……”她只蹲身到一半,就被康熙跟拎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揽着她满脸笑意往寝殿内去。
方荷:“……”这是吃饱了饭,马不停蹄来吃她?
他也不怕撑着。
她赶紧拉着康熙往软榻那边去,“嫔妾吃撑了,得先消消食儿再睡,皇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康熙顺着方荷的力道来到软榻边儿坐下,直接将人揽进怀里,含笑注视着方荷。
“朕来闻闻,春晖堂跑掉的小狐狸,午膳用了些什么。”
方荷急匆匆离了春晖堂,说是不叫李德全禀报,可李德全心知这祖宗在万岁爷心里的分量,敢不回禀吗?
他甚至都不敢等到皇上歇过晌从万芳斋回来,叫齐三福继续守着主殿,自个儿匆匆去万芳斋,把此事跟梁九功禀报了。
梁九功也知道,这阵子主子爷心里很是为昭嫔有事瞒着他心中不悦。
虽说故意冷着昭嫔……却又照常过去临幸,过去了又要端着皇帝的架子,只当作不在意,等着方荷自己开口。
偏偏俩祖宗该长嘴的时候却都不长嘴,若非北蒙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梁九功都怕自己又要去领板子了。
得到李德全的话儿后,他是半点不敢瞒着,等康熙跟德妃用过午膳,立马就在康熙耳边禀报了。
康熙立时就没了在万芳斋歇晌儿的心思。
德妃心疼孩子,夜里总要照看七公主,康熙对此很满意,更愿意多给她几分体面。
但这会子七公主都睡了,比起叫心思在孩子身上的德妃伺候着歇晌儿,康熙更想知道方荷为何突然开窍了。
等路上,听李德全绘声绘色形容了方荷离开春晖堂时的炸毛姿态,康熙以为这小混账是吃醋了,心情更是大好。
这会子康熙揽着方荷,鼻尖抵着她的鼻头轻蹭,眸底的笑意几乎藏不住。
“朕怎么闻到酸味儿了呢?”
方荷:“……”那可能你过保质期了呗!
她听出来了,这位爷以为她吃醋了,
方荷心思一转,故意挑着眉推他。
“那万岁爷要不要尝一尝?嫔妾中午还喝了一大碗黄连水下火呢。”
康熙被逗得低低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在她唇上温柔辗转。
“嗯,朕尝着不苦,果果还是那么甜。”
方荷幽幽道:“那只能怪万岁爷来得太晚了,黄连水的苦都被嫔妾咽进肚儿里去了呗。”
康熙无奈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好脾气地解释,“这几日乌希哈有些不舒服,总闹脾气,在朕跟前才老实些,朕过去看看孩子。”
方荷推开康熙,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端着翠微送上来的消食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只不吭声,做足了吃醋姿态。
不得不说,康熙虽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却对方荷这副姿态格外受用。
素日里这混账总像个没良心的,这还是她头回表现出对恩宠的在意。
康熙又是新奇,又不想由着她闹腾,于是收了笑,故作严肃以扳指轻磕矮几。
“朕都亲自来跟你解释了,你不许再闹脾气。”
“比起待旁人,朕待你已是出格,皇玛嬷那里都是朕替你挡着,若朕再冷落了后宫,朕倒是没什么,却没你的好果子吃。”
顿了下,他立刻又道:“往后你要见朕,也不必大热的天亲自跑一趟,叫人来御前传话,朕有空自会过来,或者叫人接你去春晖堂。”
门口的梁九功:“……”什么叫去御前传话?
向来只听说御前往其他地方传话的,这是叫昭嫔召幸万岁爷吗?
我的主子爷诶!
您但凡别给完大棒立刻就跟着糖,这祖宗平日里都能比现在规矩三分。
可实际上,方荷完全没听出糖来,只有些啼笑皆非。
她一直都知道康熙脑子里没有喜欢谁就只喜欢谁那根筋,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也不现实。
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竟觉得多宠其他人,是喜欢一个人的诚意。
就,她好特么受宠若惊哦。
殊途同归,一点不出梁九功所料的,方荷不但毫无收敛的意思,反而震惊地瞪大了眼。
“皇上的意思是,为了证明万岁爷心里有嫔妾……不许嫔妾往御前随意走动了?”
毕竟,其他人只能得到恩宠和赏赐,她可是得到了爱情……个屁啊!
康熙又想捏额角了,“无召妃嫔本就不得随意去御前走动,而且朕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嫔妾为您过去对嫔妾的网开一面感激涕零?”
她气得站起身来,委屈得双眼泛红,贝齿紧紧咬着樱唇,很快就见了痕迹。
“我以为那都是您疼嫔妾早就允准的,现在您却告诉嫔妾,您只是隐忍嫔妾的粗鄙不堪,甚至大为头疼?”
她眼泪渐渐在眸底积聚,“都是嫔妾的错,不该仗着您的喜爱为所欲为,往后再也不——唔!”
康熙熟练地捂住她的嘴,面无表情将人拽回身边。
梁九功不等吩咐,憋着笑麻溜把殿门关上。
叫万岁爷非要急匆匆过来,万岁爷倒是坐轿辇,他们可晒得满脸油。
这祖宗有叫御前清静的时候吗?
该!
等殿内只剩下两人,康熙替她咬住这张不叫人安宁的小嘴儿。
“你又想要什么?干脆直说,要不朕就赏你一顿手板子也行。”
“就你刚才那话,叫人听见了,传到皇玛嬷耳朵里,你这顿板子就跑不了。”
方荷感觉闹得差不多就行了,总叫人头皮发麻,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没了外人,她反倒扔下刚才那副气呼呼的嚣张模样,委屈巴巴靠在他身前,抱住他的腰。
再开口,她声音里的怅然特别明显,“皇上,我什么也不要,就是……嫔妾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是您待我太好了,我才忍不住总想闹您。”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大概明白方荷的意思,在皇玛嬷和皇额娘乃至其他妃嫔面前,这混账大多时候都很规矩。
只在他面前,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像个受惊的小狐狸似的,先一步张牙舞爪,极难信任旁人,免得自己受伤。
他明明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越了解这混账的性子,却总忍不住频频对她心软。
谁叫他比这混账大九岁呢,又丢不开手,还能怎么办?
他叹口气,捏着方荷的后脖颈儿稍稍用力。
“你啊,就会窝里横!”
方荷被捏疼了,轻哼两声,知道这铺垫是做好了,深吸口气,才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皇上,如果那日害嫔妾在乾清宫出丑,在云崖馆害嫔妾体寒不易有孕的是德妃,您会怎么做?”
康熙愣了下,微微蹙眉,“没有证据的事不可胡乱猜测,你真不怕叫人听见是不是?”
他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就是不喜她们无凭无据就空口白牙地编排出一些麻烦,闹得整个后宫,有时甚至会牵涉到前朝都不得安宁。
以前方荷可从不会如此没脑子。
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思忖片刻,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朕并非不辨是非的皇帝,无论是谁犯了错,只要有真凭实据,朕都不会轻拿轻放,否则紫禁城就要乱套了。”
“但朕也不愿听人妄自揣测,经过乾清宫那回的事儿,你也该明白了,这宫里但有个风吹草动,有时候会闹出要命的官司来。”
方荷对他半含着警告的解释不置可否,只低着头,声音更低了些。
“那如果嫔妾有证据呢?您先别问是什么证据,只告诉臣妾,您会怎么处置德妃就好。”
气氛一瞬间凝固住。
康熙紧蹙着眉,定定看着方荷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拿捏不准她这到底是吃醋,还是真以为这两件事是德妃做的。
其实康熙没那么天真,他知道德妃不是个没有手段的女子。
乌雅氏素日里和善温柔,也比旁人会体圣意,康熙以前很喜欢叫她伺候。
但因为胤禛的缘故,她与佟佳氏一直不对付。
当年表妹有了身孕,冷落了胤禛,乌雅氏心急则乱,在表妹生产时动过手脚,被皇玛嬷得知,罚她闭门思过半年。
他也冷了对乌雅氏的那点子喜爱,有一年时间没怎么去过永和宫。
后来小六夭折,他见乌雅氏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以己身代替胤祚,方明白德妃的慈母心肠,才又给了她体面。
可方荷跟小四接触的不多,与小六的死也毫无干系,与五公主和七公主更素无交集,乌雅氏是疯了才会对她动手。
短短一会子的沉默里,康熙脑海中转过诸多念头,叫殿内的沉默都变得紧绷起来。
康熙发现方荷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后,还是下意识开了口。
“朕会叫人查清楚,如若这两件事真是她所为……朕会改了嘎鲁代和乌希哈的玉碟,叫她去与宣嫔做伴,为皇家祈福。”
方荷认真抬起头,小心打量着康熙的神情,待得发现他这话并不只是哄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是不怎么信康熙会为了她做到她希望的程度,但她相信,康熙为了自己,一定会做得更多。
发现方荷‘偷偷’打量他片刻,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康熙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看样子,这混账还是不信他对她的恩宠比其他人更甚,但他相信,只要他实现自己的承诺,这带刺的小刺猬,早晚会变成家猫。
两个人心里各自转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气氛却一改方才的紧绷,脸上各自都露出一抹浅笑。
接着,方荷柔柔起身,在康熙诧异的目光中,退后几步,利落跪地。
“嫔妾相信皇上金口玉言,刚才并非开玩笑。”
她坦然抬头看着康熙,“嫔妾今日去御前,就是拿到了德妃两番借刀杀人,事后又杀人灭口的证据,请万岁爷为嫔妾做主。”
康熙心窝子里浮现出一股子格外微妙的古怪情绪。
不算太意外,却又有些着恼,还掺杂着几分无奈和好奇。
所有情绪纠结在一起,都叫康熙藏进了眸底深处。
他面上没了表情,淡淡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荷轻描淡写扔下一个炸弹,为自己找补。
“嫔妾先前也不确认,更甚者还发现……德妃竟在御前安插眼线的蛛丝马迹,就更不敢随意乱说。”
康熙眼神倏然一缩,御前安排眼线……他的丘壑比方荷深得多,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灵光。
“你是说秦新荣?”
方荷轻轻点头,“德妃在嫔妾二十六年回宫之前,就知道嫔妾体弱,春来亲耳听到的。”
“可此事只有您和梁九功、春来知道,连翠微和魏珠都不知道,嫔妾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却不敢凭着一星半点的怀疑就乱说话。”
“后来在乾清宫那次也是,惠妃和荣妃都不知道嫔妾的酒量,能知道的只有御前随行江南的人。”
“嫔妾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咽下这个哑巴亏,一时心血来潮,请乔副侍查了敬事房的记档,查出了随行江南的人,还有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宫人,一对比……”
她从袖口掏出一半的交叉图纸来,奉在眉心呈送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了眼,发现每一张都是两排人名。
通过他记得的人就知道,左列是御前伺候的奴才名录,右列怕就是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奴才了。
两列都有人名被圈出来,标注着是随行江南的人,还有很多交叉线条。
交叉的人名后,有的画了颗星星,示意是江南随行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或者在御前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
有的是画了两颗星星,示意不管在御前还是江南,都与秦新荣有所接触的人。
两颗星星的,御膳房里有三人,浆洗上两人,洒扫上三人……
康熙越看脸色越黑,如若这真是德妃安插的钉子,那乌雅氏还真是看重他这个皇帝!
但同时,他也为方荷这份略有些古怪的本事和敏锐直觉心惊。
他沉声问:“即便能证明这些人与秦新荣勾结,你又有何证据能证明此事与乌雅氏有关?”
方荷心想,啥我都证明了,要你何用!
她只做出迟疑模样,咬咬牙将乔诚给她的证据也拿出来一部分。
“嫔妾先前是没有证据,所以恳请万岁爷放过贵妃,就是觉得贵妃下力气查,如若是德妃所为,她定会灭口,只是嫔妾没想到……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像是不敢说了似的,只低着头将几张纸举过头顶。
康熙紧紧攥了下扳指,才紧着后槽牙接了过来,只打眼粗看了几行字,他呼吸就粗众了起来。
乌雅氏的额其克(叔叔),在几日内接连去了掌管着内务府京城铺面的刘佳府,还有负责掌礼司外事的马佳府,并掌管营造司为宫中采买物什的乌雅氏分支府邸。
过后,广储司主事刘弘量家中,死了一个与药铺掌柜来往甚密的管事。
掌礼司负责遴选太监入宫的笔帖式马佳泰宁,暴毙家中。
而乌雅氏分支的乌雅赖旗,只是营造司的一个小小书吏,家中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可赖旗家的管事却赶去了乡下,看望一个农人家里的孩子。
这纸上写着:“管事离后三个时辰,农人之妻病逝,掘坟以辨之,为赖旗庶六女,早年应嫁与直隶一小吏,不知缘何在农家。”
“复归农家拷问,其子铁柱非亲生,观之与秦新荣五分相似,年七岁,犹记本名秦子承,言其父为秦,额娘乌雅六妞。”
康熙越看越心惊,心下一转,复看回那些宫人和太监名录,
他不像方荷,对那些复杂的姓氏和人名,还得反复询问翠微和魏珠,画个图头疼到恨不能脑子都要揪掉。
以他的掌控欲,满汉八旗尤其是朝中大臣和内务府有头有脸的奴才家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都了然于胸。
太监尚不得知,宫人细细算下来,却都跟刘佳、马佳、乌雅三支有关系。
如若曹家不是被他指派去了江南,估摸着曹家也免不了……康熙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向为自己对朝堂和宫中的掌控自傲。
因天生精力比寻常男子充沛得多,又精于御下,早在平三藩后,他就自信,已将宫里宫外的各派关系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今经过郭琇一案后,连朝堂上都没人再敢轻易触他霉头,更叫他意气风发。
他也是近两年,才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满足感。
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活像一巴掌把他从云端扇到地底。
如果证据都是真的,那他的自得就是个笑话!
他这是叫身边伺候的奴才欺上瞒下,跟个傻子一样糊弄……
他蓦地站起身,深深看垂着脑袋安静跪在地上的方荷一眼,不发一言地铁青着脸转身,大跨步离开了云崖馆。
等他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方荷仿佛大梦初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被汗浸得难受。
以前康熙震怒,大发雷霆,挥刀砍狼……煞气十足的模样方荷都见过,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能免疫了。
可这会子她才发现,一旦康熙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面对可能看他笑话的人,那种隐而不发的杀意和气势十足的压迫感,叫人连喘气都难。
“主子,您……没事儿吧?”春来进门将方荷扶起来,担忧问道。
刚才皇上离开时,那隐藏着杀意的气势,叫昕珂她们几个这会子都还腿软呢。
方荷踉跄着坐回软榻,表情很平静,“应该没事。”
如果有事,就是要命的大事了。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相比起来,孝庄才是更好的人选。
因为孝庄只会看结果是不是对皇家有利,而不会在意自己的威严是不是被冒犯。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早过了用鲜血铸就高台,抬起威严的时候。
可她不能这么做,如果孝庄的病情有个万一……她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能信康熙一次。
不是信他会不会为自己做主,处置德妃,而是信他,不会用她的血肉来彻底铸就自己的皇威。
但她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康熙身上,所以这信任从春晖堂回来后,就打了折扣。
她借口要午歇,叫春来在外头守着门,把没拿出来的几张纸反复看过,牢牢记在心里,用火折子点燃了,扔进痰盂里。
一盏温茶,换来几缕青烟,朦胧了方荷娇俏却分外冷静的面容。
康熙这边回到春晖堂后,直接进了东暖阁的书房。
还不等梁九功开口询问,他倏然扫落一案几的物什,噼里啪啦的碎响,吓得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瞬间跪地,再不敢吭声。
这动静也如同一个个巴掌碎裂在康熙脸上,被怒火烤炙的心肠和指背的疼叫他冷静下来。
“梁九功,你出宫一趟,以商讨北蒙战事的理由,传福全立刻进宫!”
“李德全,你去后宫传朕口谕,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皇玛嬷的千秋节了,叫所有妃嫔每日去佛堂祈福一个时辰,其他时候提前为皇玛嬷抄写长寿经。”
等两人都出去后,康熙对着空荡荡的暖阁冷声吩咐:“叫赵昌立刻滚到朕面前来!”
角落的屋脊处传来表示着遵旨的几声轻响,再不闻任何声音。
春晖堂的动静,随着康熙在畅春园的日子渐多,各处禁卫和内监的巡逻也愈发严厉,早就传不到后头去了。
除了方荷,再没人为去桃花堤旁边的大佛堂祈福和抄经一事有所怀疑。
她们反倒疑惑方荷这阵子为何如此老实。
直到隐约听闻康熙从云崖馆怒气冲冲离开,再也没召幸过方荷,妃嫔们才隐隐明白过来。
哦,这位宠妃终于失宠了!!
端嫔和僖嫔她们几个知道后,差点没在大佛堂笑出声儿来,可算是叫她们等到了!
在佛堂里不好不庄重,等出来后,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
尤其是挨过巴掌的僖嫔。
这日等祈福结束后,从大佛堂出来往外走,她倒是不往方荷跟前凑了,只跟端嫔窃窃私语。
可那声音却大到所有来祈福的妃嫔都能听到。
“哎呀,万岁爷还是英明,知道有些人就只是绣花枕头面子光,总算是不受这份罪咯。”
端嫔笑着附和:“可不说呢,要我说,还是德妃娘娘有福气,听闻万岁爷前儿个还去万芳斋用膳了呢。”
僖嫔冷哼,“别说用膳了,人家通嫔侍过寝,不还是安安分分过来祈福,也从来不做那闹妖的事儿。”
“宫里没来就不该有这风气,要是我,早没脸出来走动了,该躲着的时候,倒是知道蹦跶出来了。”端嫔轻笑。
“莫不是还打着能偶遇万岁爷的心思呢?”
听两个人又是咯咯一阵笑,宜妃听得不耐烦,想转头骂几句。
有本事怎么不在昭嫔受宠的时候说呢!
这会子倒跟长舌妇一样,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场,连着三日了,烦不烦!
但一转头,就见德妃无奈叹了口气,冲她微微摇头。
这还没出佛堂呢,要是闹将起来,传出去,可是不孝的罪过。
“只是不疼不痒说几句罢了,僖嫔和端嫔也不敢太过分。”德妃轻言细语劝。
宜妃皱眉,德妃越说什么,她越不想听。
□□妃也小声跟了句:“昭嫔妹妹也不是个擎等着挨欺负的,宜妃你还是别瞎操心了。”
宜妃看了眼已经起驾的贵妃仪仗,转头看了眼慢悠悠往前走的方荷,到底是没说什么。
倒是安嫔,故意走到方荷身边,恶狠狠瞪着僖嫔和端嫔。
“这俩人真讨厌,万岁爷又没宠幸她们,得意什么啊!”安嫔嘴皮子不动,小声吐槽道。
“要不我替你揍她们一顿算了!”
方荷轻笑了下,抬起帕子遮住唇角,也轻声道:“别,叫她们说,宫里鲜少能听见狗叫不是?”
安嫔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
她有些好奇,“你听她们满嘴胡沁,就不生气?”
且不说埋汰不埋汰的事儿了,听着皇上今儿个去了谁宫里用膳,明儿个召谁侍寝,以方荷先前那般受宠的程度,安嫔换成自己想了下,她大概得疯。
方荷笑意不变,“人为什么要跟狗生气?”
安嫔:“……”她,她说的不是这俩人啊!
方荷听懂了,但不管哪个,都挺狗的。
康熙冷落她的原因她很清楚。
任是谁知道自己最狼狈的一面,甚至还是被她揭穿的,短时间内都不愿意看见她。
至于宠幸别人?那就更没什么好气的了,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老板有多少小蜜。
“那……也是,忍忍也就算了。”安嫔想了想,还是叹口气道。
这宫里恩宠就是一切,没有恩宠,哪怕位分再高,还没有得宠的小答应得脸呢。
先前贵妃对方荷低头,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方荷微微挑眉,“谁说我要忍了?”
如今这会子摆不起宠妃的威风是真的,可方荷却从来不是会由着别人欺负不还手的性子。
僖嫔和端嫔怕是不知道,她也不只会闹妖这一个上天的招数啊!
待得出来大佛堂,走到方荷后头的僖嫔和端嫔,故意挤开方荷和安嫔走到前头,话说得就更过分了。
“咱们都是嫔位,端嫔姐姐让着点嫔妾,咱可不能做下不了蛋还非要占着窝的畜生。”
不等端嫔说话,方荷轻轻咳嗽了声,立刻引起了僖嫔和端嫔的注意。
或者说,俩人一直就等着方荷发作呢。
如今万岁爷可不会再给这贱人张目了,她们还怕她作甚!
许是看到了动静,宜妃、荣妃和德妃的宫女都赶忙跟轿辇里的主子说了。
前头三妃的轿子都停了下来,虽然没人下来,但都掀开帘子往这边瞧呢。
方荷慢吞吞走到僖嫔和端嫔面前,柔柔弱弱冲两人笑。
“现在你们给我道歉,还来得及。”
僖嫔嗤笑,“你做什么梦呢!”
“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你们伺候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吧?”方荷笑着,轻声细语对二人说着最恶毒的话。
“那你们叫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臭虫?”
“你!”端嫔被气得浑身哆嗦,她们从小就金尊玉贵养大的,何曾听过这般粗鄙的话。
僖嫔恶从胆边起,抬起手就要还方荷一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她胳膊刚抡起来,还没来得及下落,方荷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像被暴雨打落的落叶似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主子!!!”翠微赶忙接住主子,惊呼出声。
她看着僖嫔,绝望到几乎哭出声儿来。
“就算主子失宠了,也没这么个欺负人的道理!”
“两位嫔主儿奚落主子还不够,还硬生生将我们主子打晕,奴婢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请太后娘娘做主!”
僖嫔目瞪口呆,不是,她巴掌离方荷还有八丈远呢!
安嫔兴奋得像第一次摸到她阿玛的长刀一样,威武生风地站了出来,大声谴责僖嫔。
“我都看到了,僖嫔你趁机报复,竟然敢在为老祖宗祈福的时候作践昭嫔,若是坏了大佛堂的风水,我看你怎么跟老祖宗和太后交代!”
僖嫔赶忙开口道:“我根本就没碰着她……端嫔,你看到了的——”
“胡说!”安嫔厉喝一声,“端嫔在你身后,被你挡得严严实实,她怎么看到的?在大佛堂外头你还敢信口雌黄!”
她抓住僖嫔的手腕,“走!咱们去瑞景轩,找太后娘娘评个理!”
僖嫔赶紧挣扎,她身边的宫女也赶忙拦。
这会子她们才记起来,或者说先前故意说恶心人的话却不提名字时还记得,叫方荷那粗鄙一骂给激忘了。
是,昭嫔是在皇上那里失宠了,可她在太后那里没失宠啊!
等方荷被抬回云崖馆,得到消息的太后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甚至梁九功都带着陆武宁过来了,见到太后赶忙行礼。
“请太后娘娘安,万岁爷听闻昭嫔娘娘被掌掴至晕,特叫陆院判过来给嫔主儿诊脉……”
实际上,听闻方荷晕倒,康熙只冷笑了声,叫陆武宁过来,是要看看她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跟过来凑热闹的通嫔等人表情麻木。
哦,好的,昭嫔没失宠,她们想太多了。
太后却不管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冷着脸道:“皇帝贵人事忙,顾不上昭嫔,直接跟哀家说一声就好了,倒是用不着皇帝操心。”
“昭嫔这里有哀家呢,回头等昭嫔醒了,哀家就带人回瑞景轩养着。”
“你带着人回去伺候好皇帝就得了,否则要是昭嫔再被欺负几次,哀家怕是再也安不了了!”
梁九功:“……”这话他可怎么跟万岁爷回啊?
万一皇上要忍不住过来瞧,横不能去瑞景轩瞧吧?
可他也不敢在太后气头上说什么。
见梁总管苦着脸弯着腰,赔着笑脸儿恭敬离开,僖嫔这会子恨不能把巴掌抡回自己脸上,打自己一个不长记性。
连端嫔脑袋也恨不能戳胸膛里去。
昭嫔这哪儿是失宠了啊!
她这是要换个地儿,当祖宗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