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康熙在演武场和布库房受过很多次伤。

擒拿鳌拜时, 甚至在布库房被鳌拜一脚踹飞,如果不是曹寅拼了命在底下垫着,也许断手断脚都有可能……

但脸上火辣辣的疼蔓上来,他第一感觉不是震怒, 是迷茫, 他从未想过, 自己会有脸上挨巴掌的这一天。

不等他酝酿出怒火,方荷震天响的哭声, 就把康熙刚升起的火气镇住了。

宫里不许哭,哪怕掉眼泪也都细雨无声,生怕被人听见不吉利, 哪怕被打死都不敢大声叫嚷。

妃嫔们倒有哭的时候,要么梨花带雨,要么哀哀怨怨, 多是啜泣, 总之没有一个跟方荷这样恨不能叫满宫都知道。

隔着一堵墙就是慈宁宫……康熙顾不得脸上的疼, 赶忙过去捂住方荷的嘴。

“若惊动皇玛嬷,你不要命了?”感觉到掌心的湿润, 康熙愈发无奈。

说实话, 头回被方荷羞辱时,叫她怎么死无全尸, 都在他脑子里转了好几圈。

可这回……他只能说,意外却又不算意外,这混账出格的事儿干得还少吗?

他压低了声, 憋着火低斥:“挨打的是朕,你倒委屈上了,你——”

方荷抬起朦胧泪眼, 不停积聚的晶莹,扑簌着连串掉落,却挡不住她眸底的绝望和崩溃。

康熙的话再说不下去。

他下意识抓紧方荷的肩膀,总觉得她随时都会像一阵风似的飘散。

方荷在康熙的掌心呜咽不止,“您若不能保护我,到底为什么要带我回宫啊?”

“皇上思虑周全,永远为别人考虑,只叫自己和自己在乎的人受委屈,谁为您考虑了?大清到底是谁的??呜呜呜……”

“我就知道早晚会死在这深宫里,我认命还不行?正好,您现在干脆就杀了我吧!谁都不必再为难……”

如果被人发现康熙脸上的痕迹,就他现在被人四下桎梏的境地,她的死活甚至不以康熙的意志为转移。

这一巴掌,甚至叫方荷感觉比在北蒙中箭的时候离死亡还近。

她心底越怕,越是生出一股子狠劲儿来,哭得浑身颤抖,声音止不住从康熙掌心泄露出来。

“您问我有没有将您放在心上,我多希望我不在乎……呜呜若不在乎您,我为什么要在宫里受这份罪啊!”

康熙心底猛地一震,感觉她哭着说得太模糊了,又被他掌心挡住大半,似乎没听清楚,是不是他最想听的那句话。

见她哭得脸色苍白,甚至有些喘不过气,却也不是追问的时候,他想将她扶起来,免得她哭伤了身子。

他打横抱起方荷,明显感觉到她猛地瑟缩了一下,哭声甚至都没了。

康熙低头,就见她眼泪依然落得凶,表情却空洞得像是魂儿已经不在身体里了似的。

“果果,你……”康熙叹了口气,将她放在软榻上,知道她估计是吓坏了。

“好了,别怕,朕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朕先松开的手,不会跟你计较……”

方荷被放在软榻上以后,抱住自己的腿,沙哑着嗓音出声:“不,我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杀了我吧……”

“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行不行……”

她捂着自己的肚子,眸中绽放出有些诡异的光芒,在她苍白的脸上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我不要脸,哈哈哈……我可以不要脸,为您受委屈,我不能叫我将来的孩子也受这个委屈。”

“如果有人指着他们的鼻子,嘲讽他们有个做猴嫔的额娘,如果有那一天,我就跟他们同归于尽,杀了他全家!!”

“皇上放过我,放过我吧……”

康熙被方荷话里的恨意和孤注一掷惊得蓦然站起身,定定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窝子比脸更加刺痛。

他突然明白方荷最在意的是什么。

她想有个孩子,所以一直很积极地喝药调养身体。

他以为她大大咧咧,不会在乎外头那些不痛不痒的风雨,多等一段时间也没关系,总归她才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

因为他这个皇帝的心是站在她这边的,没人比她更有底气在宫里好好活下去。

可她能做到的,孩子未必能。

同样是皇子皇孙,她无法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低人一等,也不愿叫自己的孩子受委屈。

这是哪怕他额娘活着的时候,他也从未享受过的亲情,是额娘死后他无数次幻想,若额娘活着他会拥有的亲情。

他自以为自己是个好皇帝,好阿玛,好夫君……到头来,他其实哪个身份都有太多的无奈和思虑要顾及。

却没有一个如方荷一样的亲人,能为他遮风挡雨……

他动作缓慢地坐在方荷身边,手顿了下,才轻抚过她的头发。

“朕……”他嗓音干得叫喉咙都有点疼,心里蓦地被催生出一股子戾气,人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继续轻声道:“朕也不能。”

他也无法接受自己和方荷的孩子会被人如此羞辱。

方荷呆呆将下巴枕在手背上,安静地落泪,像什么都没听到,其实心里狠狠松了口气。

还好翠微说得是真的。

康熙对景仁宫一直有种格外执拗的虔诚,与其说那是他对生母的怀念和向往,不如说是他给自己缓解委屈的避风港。

她将这个避风港变作现实,变成他可以拥有的亲人,这个诱惑……到底够不够保命啊!

想起刚才那一巴掌,她手背和手腕这会子还火辣辣地疼呢,她只需要用下巴压着,根本不用掐腚,眼泪都止不住。

康熙突然扬声吩咐:“春来进来伺候!”

“梁九功,头所殿禁止人进出,不许任何人随意走动!”

外头翠微和魏珠都快急哭了。

里头呜呜咽咽的说话声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他们只知道主子哭得特别厉害,慈宁宫的于全贵刚才都过来问,应该是慈宁宫听到动静,老祖宗叫过来的。

可他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梁九功隐晦说皇上发了火,谁也不敢进去劝,于全贵这才小心翼翼出了头所殿。

这会子听康熙冷淡倒叫人心底发凉的吩咐,翠微和魏珠心里愈发着急,却不敢再轻举妄动。

不怕挨打,就怕挨了打,回头主子需要人伺候,他们没办法陪着。

春来反应很迅速,闪身进门,往坐在窗户边的两位主子身边走。

康熙背对着人,听到门被关上,才转过身来。

春来余光一看到康熙的脸,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脑袋紧紧贴着地面,一声不敢吭。

方荷听着都疼,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连春来这个见证者都觉得可能活不成了,她保住命的概率……

她眼泪突然落得更凶,哭得脸通红,恨不能直接晕死过去,在睡梦中掉脑袋,好歹没那么疼呜呜……

可恨福乐给她调养身子调养得太好,她哭得脑袋疼,也半点没有晕过去的迹象。

但看在康熙眼里,却怕她会哭晕,叹了口气,将人揽进怀里,轻拍着她后背安抚。

他叫春来进来,就是想保住这混账的命。

梁九功是忠心,但只忠心他一个,发现有人对他如此大不敬,未必肯替方荷瞒着。

翠微和魏珠……一个忠心不定,一个年纪太轻经不住事儿,他都无法信任。

唯有春来,属于暗卫,终其一生只能效忠于他这个皇帝。

在方荷身边久了,春来很偏向这混账,是最合适的人选。

康熙沉声吩咐:“朕刚才怒急攻心,抓昭嫔手的时候不小心动作大了,伤了昭嫔的脸,你清楚该怎么做吧?”

春来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哆嗦着说出话来。

“奴,奴婢清楚!奴婢这就去打水进来给主子清洗,请梁谙达取御前的药膏子来给主子……消肿。”

方荷呆呆抬起头,还能这么干?

康熙淡淡嗯了一声,“朕要哄昭嫔消气,今日午膳和晚膳都在头所殿,昭嫔气性大,除了你,不欲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懂吗?”

这一巴掌,只能是方荷‘挨’的。

但他也不想叫人以为方荷失宠,如此是最稳妥的安排。

春来偷偷松了口气,磕了个头,赶忙出去办差。

一出门,她就被梁九功和翠微还有魏珠团团围住。

春来垂着眸子,按皇上的吩咐,遮遮掩掩说了几句,又担忧地回头看了眼主殿。

“万岁爷还等着呢,主子……肿得没法儿看,都赶紧着吧!”

翠微二话不说,都忘了跟梁九功打招呼,扭头就往福乐那边跑。

要论消肿,福乐手里的药膏子可能没有御前的好,但安神汤总得准备着。

魏珠杀鸡抹脖子地催陈顺和刘喜他们去膳房提热水。

梁九功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药膏子自然是叫李德全回去取。

任谁都没多想,只在心里替方荷道了声可怜。

就万岁爷那手劲儿,昭嫔怕是好几日都见不得人咯。

说是不小心,可听先前屋里的吵架声,梁九功甚至在心里琢磨,这回万岁爷怕是气大了,一时没收住脾气。

啧啧,只盼着那祖宗这回挨了打,好歹记住疼,往后可别再蹬鼻子上脸咯。

“真是不小心?”孝庄到底也知道了,有些不大信。

头所殿就在慈宁宫东墙的夹巴道里,若天气暖和,打开窗子的话,方荷的哭声甚至能直接传进慈宁宫主殿里。

于全贵一直叫人在慈宁门边儿上盯着呢。

见李德全出来,于全贵亲自过去问的,知道是老祖宗问,李德全不敢瞒着,比春来还隐晦地提了几句。

于全贵私心里也觉得,不大可能是不小心。

“奴才听守门的太监说,万岁爷进门就有些生气,把人都撵出来了……奴才大胆忖度,万岁爷怕是气急了眼,过后又心疼上了。”

孝庄也觉得这才说得过去,她微微蹙眉。

“哀家还道他如今脾气比小时候好多了,一上火还是这么不管不顾,宫人都不打脸,他这真是……回头哀家得好好跟皇帝说说。”

再怎么,也不能随便动手啊!

说罢,她又有些恼方荷一直耍小性子,“就独她气性大,乌林珠也不这样啊,好好的日子偏不肯好好过,要是传出去,琪琪格又要心疼了。”

苏茉儿在一旁柔声劝,“万岁爷如今正年轻,昭嫔年纪也不大,当年您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没少……”

这说的是多尔衮,所以苏茉儿说到一半就停下了。

当年海兰珠入了盛京皇宫,其他人就不怎么受宠了。

多尔衮原本就对主子有那么点心思,总借着由头去哲哲皇后宫里……

反正当年俩人也没少闹腾。

孝庄瞪苏茉儿一眼,“她又不是哀家的血脉,怎么什么都往哀家身上赖!”

但瞪完了人,她又忍不住笑出声,无奈摆摆手,“行了,由着他们闹去。”

“多准备点药膏子,回头指不定人没哄好,叫那丫头给挠了,反正哀家是不管了。”

总归谁都不信,方荷敢掌掴康熙。

所以就更没人想到,这会子用温水净面的,除了哭得满脸通红的方荷外,还有个半边脸微肿的皇帝。

那药膏子也是给皇上用的,春来举着药膏子,好半天不敢动手。

要是弄疼了皇上,主子不会有事儿,谁知道皇上会不会恼羞成怒,摘了她的脑袋。

方荷素着小脸过来,默默接过春来手中的药膏子,轻轻往康熙脸上抹。

康熙感觉脸上刺痛,下意识扶住方荷的腰肢,止不住稍稍用了点力气,叫她靠在自己身上。

春来无声退了下去。

等屋里再度只剩下他们俩,康熙这才开口问:“还生气吗?”

方荷垂着眸子摇头,哑着嗓子轻声道:“其实您待嫔妾已经很好了……是嫔妾贪心不足。”

“那也是朕纵出来的。”康熙仰着头,定定看着方荷红肿的眼眸,沾了点药膏,在她眼下轻轻涂抹。

“你说得对,你本不必受这份委屈,说到底还是朕这个皇帝太无——”

方荷用盛着药膏子的瓷盒贴在康熙唇上,不叫他继续说。

作了死,总得说点好话,免得以后这位爷翻旧账。

“是嫔妾口不择言,其实皇上比任何人都更厉害,没人能跟您一样,千金之躯敢以身犯险,却又能杀敌于百里之外。”

“只您心里装着家国天下,需要思量万万人的生计和江山延续,才不得不受着皇帝本不该受的委屈,嫔妾心眼小,不如您能忍罢了。”

康熙:“……”前头还是好话,后头这是夸他吗?

涂完了药,他揽着方荷躺在软榻上,就着天光仔细给她哭肿的眼圈和鼻尖也涂了药,将人拥在怀里。

“往后你想吵还是想闹都成,只再不许说死字,朕听不得。”

方荷沉默片刻,紧紧拥住康熙的腰,轻轻嗯了一声。

午膳是春来伺候的,梁九功和御膳房的人进来摆膳的时候,康熙拥着方荷躺着没起。

至于晚膳,两人都没什么心思用膳,只喝了碗下火的汤,吃了盘子点心,就早早就寝。

因为白日里犯了错,方荷一点都不敢造作,比紫禁城里的猫祖宗们都乖,叫脱衣裳脱衣裳,叫躺好就躺好。

等康熙躺下,她还特别乖巧地滚进康熙怀里。

她两辈子都没打过人的脸,更别提打得还是这么要命的主儿。

虽然她没什么心思,但也做好了要用床尾和的体力活儿来哄人的准备。

康熙以为她是被吓着了还没缓过来,像拍孩子似的,轻轻将方荷往怀里拢了拢,拍着她的肩膀。

方荷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只望进一双深邃却包容的眸子里。

康熙在方荷耳畔亲了亲,“睡吧,明儿个还得早起给朕上药。”

半夜里,方荷做梦自己掐着康熙的脖子,左右开弓猛扇耳刮子,活像个杀人狂,白日里不敢回味的暗爽在梦里体会了个够。

她甚至在梦里笑得,身体都微微打颤。

康熙被惊醒过来,抓着烛台小心打量过去,就看到了合着眼却满脸惊恐的小脸儿。

方荷在梦里还没扇过瘾,突然就听到孝庄的声音跟如来佛一样三百六十度环绕在她头顶响起。

“兀那猴嫔,胆敢以下犯上,刺杀皇帝,该当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

“来人,给哀家扒了她的皮,剁碎了熬油点天灯~点天灯!天灯!!”

方荷看着数不清的刀子从四面八方飞来,全往她脑门上扎,这是要从头顶开始扒皮?

啊啊啊!

不要啊!

她脑袋小,扎不下这么多刀子啊!!

“果果?果果!”

方荷感觉有刀子扎在脸上,吓得低呼出声,猛地坐起身,满头大汗,看到康熙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坏了,她没说什么梦话吧?

扇耳刮子的时候,她可说了不少心里话啊!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格外复杂的神色,他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混账,会吓到睡着了都在做被凌迟的噩梦。

他怕吓到方荷,搂着她轻轻躺下,将她摁在怀里。

“果果……你永远都不必怕朕。”

方荷迷迷糊糊问:“可皇上又去不了未来,您怎么知道永远有多远呢?”

康熙轻笑了声,半晌在她头顶落下一个吻,“有道理,朕会好好想想,这个永远能有多远。”

方荷在康熙的轻拍中又睡了过去。

一觉无梦到四更天,才被春来唤醒。

方荷下意识看向康熙的脸。

她力道再大,也比不过男人,又是手背甩到的,那个不完整的巴掌印就只剩点轻微痕迹。

她用冷水洗了把脸保持清醒,散着头发亲自伺候康熙洗漱,给他上了药。

春来递过来一盒暗卫用的水粉。

方荷顿了下,接过来,薄薄给康熙涂了一层,又找出自己的水粉,也给自己上了一层。

春来这才打开门叫人进来,梁九功捧着龙袍在门口候着。

进门他偷偷用余光看了眼方荷,见她面上略见黯淡,就知道这是涂了粉。

他心下更肯定,昨儿个万岁爷估计没少用力气,心里咋舌之余,没发现,侧着脸的康熙面色也跟寻常有些不一样。

方荷依然不假他人之手,伺候着康熙穿好了衣裳,像拥抱一样给他系好蹀躞带。

趁着方荷要起身的功夫,康熙坏心思地摁住她的背不叫她动弹,拽下腰侧的龙纹玉佩,塞进方荷垂在身侧的掌心里。

他低下头,凑到方荷耳边,其他人都以为两位主子还要黏糊一下,都赶紧退到门口。

“这是朕登基那年,皇玛嬷亲自给朕挑选的玉佩,陪了朕二十七年,对朕意义不同。”

康熙握住方荷的手捏了捏,“朕用它来代替二十七载,往后二十七载内,只要你不危害江山社稷,不对子嗣动手,无论你犯下什么样的罪过,朕都会对你……会因这玉佩对朕意义不同,网开一面。”

“要是到时候朕还没被你气死,再给你换一块。”

她不信他的承诺,所以他只承诺不会打自己的脸,总能叫她放心了吧?

见方荷愣住,他故意调侃:“除非用到它的时候,别轻易拿出来叫人看见,不然皇玛嬷定不会饶了朕,朕可不想再……”涂药了。

最后三个字怕隔墙有耳,康熙没说出口。

方荷眼眶迅速泛红,这是第一次,她对康熙真的生出了感动。

生活不是电视剧,没有那么多抓马可言。

她昨天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哭出来的,哪怕反应迅速,也做好了会一辈子住延春阁,或青灯古佛的准备。

可眼前这男人,他自始至终都没对被掌掴一事恼上半分。

她吸着鼻子,不想哭,可劫后余生的酸涩,却叫她眼眶止不住地湿润。

她哽着嗓子抱住康熙,“皇上,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康熙沉默片刻,其实他也不太清楚。

对这混账的纵容,也并非从一开始就有,大概是一点一点加深的吧?

“你说过,朕做事向来只看利弊,总再三思虑过多,将你带进宫,大概是朕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任性的事儿。”

“朕不想难得一次任性变成个错,不知不觉就把你放在心上,也只能对你这个混账更好点了。”

方荷仰起头,用下巴靠着康熙的龙袍,叫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不落到康熙刚换好的龙袍上。

她哽咽道:“多谢皇上,我好感动,往后我也一定对您更好些!”

可他心里除了她,还装着太多东西,江山,百姓,子嗣,女人……从来不缺她一个。

所以,她确实感动,也仅止于感动了。

泪眼朦胧站在殿门口,目送康熙踩着宫灯的影子离开头所殿,方荷转身的功夫,用帕子拭掉眼角的泪,恢复了平静的表情。

翠微和魏珠紧着过来想安慰主子呢,一看方荷这拔掉无情的模样,都被噎住。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站到了方荷面前。

春来自觉出去守着门,恨不能连耳朵都塞住,她总觉得自己知道太多了,一点都不想再知道更多。

“魏珠你去趟姑爹那里,我有些事儿想拜托他……”方荷叫魏珠凑过来,在他耳畔轻声吩咐了几句。

魏珠趁着天还不亮不容易叫人察觉,出了头所殿。

至于翠微,方荷对她的要求跟原来一样。

“应该过不了几天,我们就能知道皇上到底查到了什么。”

“盯紧承乾宫、永和宫、翊坤宫、长春宫和钟粹宫,不要吝啬银子,别叫人发现。”

翠微闻言有些心惊,不是心惊主子有所猜测,而是——

“您是故意挨打的?”

好叫万岁爷因为愧疚而处置参与方荷醉酒之事的妃嫔?

好家伙,主子也太豁得出去了,也不怕破相。

方荷:“……”说出去谁信啊,她真不是故意的,挨打的也不是她。

梁九功伺候康熙快三十年,可以说康熙一撅腚,他就知道主子爷是要放屁还是那啥。

他对康熙的了解,要是不怕说出来吓人,他敢说比皇上自个儿都要深,当初就是他头一个看出皇上对昭嫔不一般的。

在头所殿他不敢仔细打量,可到了乾清宫,周围灯火通明,他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万岁爷的肤色比素日深了一点,梁九功很确定,万岁爷绝对涂粉了!

虽然挺均匀,与素日差别也不大,可……他看了快三十年的麻点呢?!

他赶忙低下头,脸色剧烈变幻,在心里猜测,万岁爷不会纵容昭嫔到,跟她一起涂脂抹粉吧?

其实还有个更大胆的猜测,只是就算杀了梁九功,他也不敢往那处猜,只能尽量凑皇上近一点。

于是今日上朝的王公大臣们,还有太子和大阿哥就发现,今儿个梁总管活像闻到肉味儿的哈巴狗,恨不能贴皇上/汗阿玛身上去了!

康熙发现不对,顿住脚步,就感觉后背被梁九功的帽檐顶了下。

他冷冷瞪梁九功一眼,没说什么就坐下了,把跪地的梁九功吓出了满脑门的汗。

哪怕皇上今儿个脾气格外大,训斥那些不作为的官员毫不留情,梁大总管都活像丢了魂儿一样,半点都没放在心上。

等回到弘德殿后,康熙一脚踹在梁九功屁股上给他醒神。

“你这狗奴才今儿个到底怎么回事?”

梁九功被踹得一个趔趄,幽幽拍了拍腚,还是没憋住,趁着殿内没人,光棍跪在康熙脚边。

“奴才想讨打了!求万岁爷赏奴才几板子,心疼心疼奴才,给奴才上药吧!”

康熙:“……”他看梁九功是想找死。

他自然听出来这是没瞒过梁九功,可这狗奴才要拿抹腚的药膏子往他……

“滚滚滚!闭紧了你的嘴,要是朕听到一句不该听的话从你嘴里漏出去,你也别涂药膏子了,直接去地底下见你梁家祖宗去!”

梁九功也有脾气了,他一气之下……‘啪啪’给自己两耳刮子。

不等康熙反应过来,梁九功就低着头打了个千儿,去御药房拿药去了。

毕竟乾清宫的药留在头所殿了呢。

康熙:“……”

他捏了捏额角,总觉得自打方荷进宫,这御前的奴才们也都胆儿肥了。

不过他知道,梁九功这是心疼他,又不敢多嘴妄议主子,才耍点小脾气,他不放在心上。

但佟国纲和佟国维通信,不然佟国维也不可能腿断得那么及时,却独瞒着御前北蒙的消息,叫康熙很着恼。

索额图为了太子也与佟家沆瀣一气,意欲替太子门人争夺军功,这些人有哪个把他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更不用提朝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还有纳兰明珠,如今跟胤褆来往甚密,倒给了惠妃在后宫兴风作浪的底气。

方荷说得对,他为这个考虑,为那个顾忌,为江山社稷操碎了心,谁替他这个主子考虑过?

翌日,从乾清宫传出口谕,皇上心疼皇贵妃病重,令其在承乾宫安心养病,将宫务和凤印金宝交到了永寿宫。

又过去几日,在请安的时候,太后因惠妃和郭络罗贵人影射昭嫔告假,是又闹笑话挨打的事儿,大发雷霆。

不过午,寿康宫的懿旨就传到了惠妃的长春宫,申斥她现在已经做了婆母,理当为儿媳以身作则,却不修口舌,造下口业,勒令其禁足半年,抄法华经供奉佛前补功德。

这几乎是明摆着嘲讽惠妃多嘴多舌,打她的脸呢。

至于郭络罗贵人?

她都不配太后下懿旨,直接吩咐宜妃多加看管。

这样也还没叫人发现此事与方荷有关。

但到了下午,康熙歇子午觉起来,得知有人叫太后动了怒,给翊坤宫传达了口谕。

李德全亲自过来传旨:“万岁爷口谕,宜妃管教不严,令宫中妃嫔行不孝之举,实在令朕着恼,罚俸三年,在管好自个儿宫里之前,就不必去看五阿哥了。”

宜妃很平静地跪地接了口谕。

郭络罗贵人和四公主都有些惊疑不定,不知道太后哪儿来这么大邪火。

但母女二人也没多想,左不过就是口舌上的官司,宜妃也不靠月例过活,不算什么大事,比起惠妃总归是好一点。

岂料到了晚上,去御前送绿头牌之前,顾问行当着满敬事房太监的面儿,将郭络罗贵人的绿头牌拿出来,扔进了火盆子里。

在呈送绿头牌的副侍心惊胆战时,顾问行轻描淡写,“往后就不必送郭络罗贵人的牌子到御前了。”

顾问行总不敢自己主张这样大的事儿,那是谁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这事儿第二天就在后宫传开,郭络罗贵人直接瘫在了地上,哭都哭不出来。

原来不是没人跟她计较,而是她不配叫主子们亲自下旨。

四公主见额娘几乎瞬间灰败下去,以她的聪慧,自然看出来,皇玛嬷和汗阿玛这是在为昭嫔出气了。

才九岁的四公主气得满脸通红,立马就要冲出去,去乾清宫求汗阿玛收回成命。

如果额娘这辈子再也没有资格侍寝,等于将额娘的脸面放在地上任人去踩,叫额娘怎么在宫里活下去?

“拦住四公主!”四公主还没出门,宜妃就冷静地吩咐宫人,面无表情踏进后殿偏殿。

“姨母!”四公主被跪地的宫人拦着,满脸不可思议。

“您就眼睁睁看着一个嫔,骑在咱们翊坤宫的脖子上作威作福??”

宜妃慢条斯理坐下,叫人都出去。

“你们两个瞒着我借刀杀人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一天,如今却是敢做不敢当了吗?”

四公主紧皱眉头:“她和我额娘,和我这个公主能相提并论吗?”

“额娘也没伤了她,是她自己酒量不济,又能怪谁?”

“过去这么久了,汗阿玛却突然为她报仇,定是她吹了枕边风,姨母就不担心,养虎为患,往后自己的恩宠也被她夺了去?”

顿了下,四公主目含嘲讽坐下,“不,如今昭嫔的恩宠,已经无人可比了,才会墙倒众人推。”

宜妃失笑,论起与旁人争斗的聪慧,伊尔哈这性子倒是随了她。

能生下三个儿子,十年荣宠不衰,宜妃的心计自不比任何人差。

如果当初是她跟着去北蒙的话,她不会叫方荷有机会活着跑到江南。

惠妃和荣妃去过北蒙,都知道方荷醉酒后,在哈拉哈河畔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荣妃看似鲁莽,实际上直觉比任何人都准,知道对付昭嫔最佳的时候,就是在北蒙,万岁爷还没太上心的时候。

所以荣妃果断叫马佳氏出手,让方荷变成了皇陵的熙妃。

即便荣妃回宫后不得不装出礼佛的虔诚来,起码除掉了方荷。

岂料方荷没死,荣妃这礼佛的心就只能愈发浓厚了。

同样,方荷回宫的那天,宜妃就知道,对付方荷最好的时机已经过去了,所以她从来没做过多余的事情。

“你觉得恩宠对我来说还重要吗?”宜妃冷静地跟伊尔哈分析,“我不需要再生阿哥了,皇上也不会许我继续生。”

四公主愣了下,“那为了五哥和小九,小十一,咱们翊坤宫也不能失宠啊!”

“所以我拦着你,不叫你去御前。”宜妃看了眼趴在寝殿内哭的妹妹,头疼地捏了捏额角。

“只要胤祺还被太后看重,我在太后跟前得脸,万岁爷绝不会亏待了我们,你额娘日子总有法子过下去。”

“可你一个女儿冲过去质问你汗阿玛,管你汗阿玛的后宅之事,你在万岁爷跟前的恩宠是不打算要了吗?”

“你要知道,作为公主,将来就算抚蒙,嫁到漠北还是漠南,贫瘠还是富裕的部落,都得看万岁爷的心意!”

惠妃没有公主,却生怕方荷生出儿子来,抢了胤褆在皇上心里的恩宠,不敢自己动手,只敢撺掇妹妹去做那些恶事。

方荷因为受宠,确实叫妃嫔们又嫉又羡,能看她倒霉,自然乐得看笑话。

皇贵妃借着身子不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钮祜禄氏在内务府有人,为宣嫔收买人心行了方便。

若不是小十一那阵子着了凉病得起不来身,宜妃早知道,绝对会将妹妹锁在房里,去跟方荷卖个好,提前把罪认了。

也好过现在这样结仇。

“你额娘是废了,但你还是皇上最喜欢的公主,该怎么做,你自个好好想一想。”

“想清楚之前,你不许出翊坤宫的大门!”

与此同时,翠微和方荷也在聊这件事。

“主子猜得一点都没错,除了永和宫,手里一个干净的都没有!”

“没本事自己争宠,只会做这些下作事儿,可惜却叫贵妃占了便宜!”

方荷撑着下巴懒洋洋听着,任由福乐给她受伤的手腕针灸,等翠微说完,她轻笑出声。

“谁告诉你,掌管宫务是占便宜了?”她转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冲翠微挑眉。

“都掺和了一手,却独独永和宫没动静,你就不觉得奇怪?”

翠微蓦地一愣,别说,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