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流水一样的赏赐从慈宁宫送到头所殿, 即便慈宁宫和头所殿都更靠近前朝,后宫乃至满宫的宫人和太监们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且不论妃嫔们心里如何嫉恨,内务府是反应最快的。

内务府内总管太监刘福生,亲自带着方荷正月里的月例过来, 甚至有许多超过嫔份例的好料子并珠光宝气的首饰。

可刘总管就跟眼瞎了一样, 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在方荷面前躬身。

“万岁爷特地吩咐,不许委屈了您, 有些东西到底不好往大佛堂送,免得扰了佛祖清净,奴才都给您留着呢, 您只管挑,都不犯规矩。”

从翠微到魏珠,甚至还有四个昕和比较冒尖儿的陈顺几个, 都满脸喜色, 仿佛头所殿才刚开始过年。

但方荷却半点喜色都无, 浅浅扫了一眼,摆摆手, 语气冷淡。

“都拿回去吧, 送些素淡的便可。”

翠微脸上的笑蓦地一顿,倒是春来表情不变, 恭敬搀扶着新头疼的昭嫔娘娘进殿,好叫主子有地儿躲起来心痛。

刘福生心下一惊,赶忙给魏珠塞了个轻飘飘的荷包。

他小声问:“这是怎么话儿说的, 可是昭嫔娘娘对份例不满意?要不我换一些来?”

魏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阿姐平日里最好财,寻常没事儿还要去库房转一转, 出来脸上保管带笑。

可他不会在外人面前丢了方荷的脸面,只故作高深摇摇头,“我们家主子还惦记着给皇家祈福的事儿,更不是个刻薄的,主子怎么吩咐,刘总管只管照着做就是了。”

“虽主子被人陷害,老祖宗心疼主子,不叫主子在大佛堂受着清冷,但主子心诚,这会子还礼佛,自看不得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刘总管没探听出什么来,只能忐忑着心肠离了头所殿。

但他也没回内务府,脚跟一转就去了乾清宫。

这可是梁九叮嘱咐要小心伺候的主儿,差事办砸了,甭管为啥,总得交代一声,免得万岁爷问。

魏珠看着刘福生离开,偷偷抹了把汗,总觉得自己替阿姐把格调端得太高了。

膳房要是知道了……不会不准备荤食了吧?

那回头阿姐馋起来,指不定会烤了他。

他略心虚地往屋里跑,却没承想,还歪打正着了,方荷就盘腿坐在矮几上抄经呢。

甚至还换了身特别素净的天青色旗装,什么花纹都没有,都不如翠微和春来身上的衣服鲜亮。

春来和翠微一脸微妙站在旁边,一个忙着燃香,一个正在做绣活儿,瞧着像是跪坐用的蒲团。

魏珠:“……”怎么的,阿姐这是要出家?

他也不敢打扰方荷,鸟悄凑到翠微跟前,用气音问:“什么情况?”

翠微眼珠子一转,同样小声道:“主子说大佛堂待得舒心,准备继续在头所殿清修,虔诚为皇家祈福,直到抄足十遍法华经,才算完。”

魏珠呆住了,要是他没记错,法华经足足有七卷,共二十七册啊!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不会是他乌鸦嘴叫阿姐听见了吧?

到了午膳时候,方荷果然没碰荤食,只吃素,甚至也没吃多少,歇了晌又继续抄经。

魏珠快哭出来了,磨蹭到方荷面前,哭丧着脸问:“阿姐,是不是我给你惹麻烦了?都怪我多嘴!”

说着他就往自己脸上扇巴掌,把正专心练字的方荷吓了一跳,赶紧拦住他。

“你给我惹什么麻烦了?”方荷一脸不解。

“不是,什么麻烦能比得过我惹出来的?”

魏珠红着眼眶愣了下,“不是因为我说错话,您才抄经茹素的吗?”

方荷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魏珠这可怜巴巴的模样,赶紧抿唇咬住舌尖,生怕自己把魏珠给笑哭。

“那什么……我抄经,是想精进一下高深些的学问。”法华经里的诗词据说蕴含着大智慧,看着就很美,还能祈福。

已经数次听不懂康熙卖弄的带颜色的诗词了,她不想一直做个半文盲,正好趁时机合适,进修一下嘛。

至于茹素……

“翠微是不是没跟你说,这几天福乐给我换了药方子,不食荤腥效果最好?”

翠微和春来在门口,已经捂着肚子窟窟上了。

翠微还探脑袋进来调侃,“叫你天天跟个小老头儿似的,苦大仇深得叫人没眼看,是主子说希望你能活泼点,可不怪我们!”

自从听乔诚说自己年纪小,不能做一宫总管,魏珠心里就有点较劲,总时刻注意叫自己看起来更成熟些。

尤其是方荷被人算计过后,他更沉默了不说,还总老气横秋的,时不时就露出点阴狠神色,翠微都担心他有一天会钻了牛角尖,给主子枉添血孽。

魏珠这会子怎么还不明白他是叫翠微给唬住了,跺跺脚,抖着手指着翠微就往那边冲。

翠微笑着往外跑,两个人在天井里低低地笑骂,还真有那么点过年的热闹。

方荷笑眯眯跟春来站在一块儿瞧着,看了会儿又跑回去抄经。

春来仔细打量着,总觉得主子并不像她所说的那般,只是为了练字,精进学问。

可她一想到自己的身份,眸底就有些黯然,主子有什么主意瞒着她也是应当的。

到夜里,方荷早早就令人熄了宫灯,关了宫门,美其名曰早睡早起捡佛豆。

康熙在弘德殿忙完后,一时情急,没叫梁九功提前过来看,又吃了个闭门羹。

从养心殿旁边的隆宗门一右拐,看到黑漆漆的甬道,康熙就顿住了脚步。

他轻叹了口气,“梁九功,你说,昭嫔是不是怪朕呢?”

他最清楚方荷的在大事上的敏锐,尤其是需要逻辑能力的事儿,她甚至比大部分男子要强。

推出宣嫔来,方荷应该就知道了他的打算,这是跟他生气了。

梁九功小心翼翼回话,“许是嫔主儿在大佛堂休息不好,才刚回来,身子疲乏……”

康熙自嘲地勾了勾唇角,没说话,更没有去雨花阁赏花的心情,直接转身回乾清宫。

他确实叫那小混账失望很多次了,所以她怪他也是应该的。

他甚至不能将证据给她看,只能拖着,叫她慢慢查,其中之复杂,等她查清楚,差不多也是时候还她公道了。

作为皇帝既受着天下臣民的供奉,为了大局,委屈了身边人,他也该受着这份埋怨。

就寝前,他平静吩咐:“敲打一下内务府和膳房,若伺候不好头所殿,朕不介意换人伺候。”

梁九功赶忙应下,思及上午刘福生送过来的话,张了张嘴,到底还是没说什么。

反正那祖宗怎么做,万岁爷都能找到理由安抚好自己,他又何必多话,给主子爷心里添堵。

总归作为妃嫔,也不敢一直将皇上拒之门外,否则老祖宗也不答应,过阵子应该就好了。

到了龙抬头这日,宫里各处都喜气洋洋分发龙须糖,在太后的带领下去坤宁宫祭灶,而后又去慈宁宫摔瓦片,祈福岁岁平安。

等到热闹得差不多,孝庄也有些累了,就先叫众人散了,如梁九功所想,独留下方荷说话。

贵妃、惠妃和郭络罗贵人等人的目光,在方荷脸上转了一圈,以帕子掩着唇角的笑,娉婷离了慈宁宫。

孝庄看到她们这番作态,心里大概明白方荷为何不愿意出来走动了。

今儿个还是她特意叫人去头所殿传了口谕,方荷才出来的。

她沉声对方荷道:“你总不能因为旁人的异样目光,就把自个儿困在头所殿里。”

“往后日子还长着呢,这点子挫折你要是都放在心上,往后的日子你也痛快不了。”

太后跟着在一旁温声劝,“你就别管她们,如今都知道我和姑姑疼你,皇帝也令人照顾你,她们什么都不敢做,才只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姿态恶心你。”

方荷都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叫两个富婆这语重心长的姿态给逗笑了。

她冲要翻译的乌云珠比了下手势,“等我一下哦。”

她冲春来招招手,春来从袖子里取出竹镊子,从她耳朵里掏出两条棉花来。

孝庄和太后:“……”

方荷笑嘻嘻凑到孝庄身边,坐在绣墩上,扬着脑袋笑问:“好啦,老祖宗和太后刚才说什么呢?”

乌云珠看了眼太后,一时不敢翻译,怕自己一张嘴就笑出来。

孝庄知道自己猜错了,就方荷这大大咧咧的古灵精怪样儿,会在意那些女人的故作姿态才怪呢。

她哭笑不得地点点方荷的脑门儿,“怪道你说自己是个猴儿,就会闹妖,哀家听闻你自回了头所殿,一直不肯侍寝,这又是为何?”

方荷捂着脑门,委屈得从白莲变成了一朵天然小白花。

“那还不是为了老祖宗和太后娘娘的脸面嘛!”

孝庄和太后:“……”她们也没拦着方荷受宠啊!

方荷半含着下巴,继续解释,“哪怕是宣嫔害我喝多的,可在宫宴上闹笑话的毕竟是我,还牵扯到了老祖宗和太后。”

“无论任何理由,这犯过的错总会留下痕迹,嫔妾不愿意将错误全归结在旁人身上。”

她靠在孝庄腿边蹭了蹭,“所以嫔妾回到头所殿,是您明察秋毫,但嫔妾该受的罚也自然还得受着。”

“好歹完成在佛祖前立下的宏愿,抄完法华经供奉到佛前,方是个圆满不是?”

“左右宫里国色天香的娇花儿多的是,也不缺我一个伺候的,不然将来万岁爷跟嫔妾算账怎么办?”

“朕在你心里,就这么小心眼儿?”康熙没好气的笑骂声从外头传进来。

方荷赶忙起身,低眉顺眼给康熙请安。

这狗东西真是什么时候都不忘听墙角。

康熙先给孝庄和太后请了安,然后跟孝庄一样戳了戳方荷的脑门儿。

“你都说朕几回坏话了,朕要是跟你计较,早打你板子了。”

方荷:“……”说得跟你没打过一样。

她礼貌笑笑,靠在太后身侧,不吭声。

康熙一看她这下意识的反应,心里就有些来气,嘴里说得好听,实际就是跟他怄气。

在她心里,太后可比他这个枕边人亲近多了。

孝庄不动声色打断康熙往方荷身上飞的眼刀,“皇帝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坐在孝庄身边,笑道:“过阵子万寿节,朕想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打仗,今年不准备大办。”

“如今北蒙的情形……也不适合叫北蒙王公们进京,怕是要委屈皇玛嬷和皇额娘了。”

两位长辈一年到头,也就万寿节时候有机会见见亲人,孝庄甚至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下一个万寿节。

她心里有点遗憾,却也不多,只笑着摆摆手。

“这事儿最委屈的是皇帝你,到底还是国事为重,哀家和太后相熟的老人都没得差不多了,剩下的见与不见也就那么回事。”

康熙过来就是为了提前说这件事,毕竟万寿节如果不大办,提前一个半月传召出去就已经不早了。

他看了眼垂眸静立在太后身边的方荷,张了张嘴,到底只化作腹中一声叹息,什么都没说就出去了。

方荷不急着走,笑眯眯陪着孝庄和太后说了会子话,还是孝庄借口有话要跟太后说,才将她撵回头所殿。

方荷一进门,就见魏珠和翠微都在门外候着,知道是康熙来了。

她脚步微微一顿,撬开康师傅嘴第一步,拒绝跟他玩耍,已经完成了。

众所周知,对付犯熊的小学鸡,不跟他玩儿,不跟他说话,找茬吵一架,把他吵晕了,过后熊孩子会做一段时间的可爱听话小鸡崽。

上辈子有孩子的同事,老多对付孩子的经验了,大多到最后都是这三步走。

她进了殿后,只往里走了几步,安静蹲身下去,连慈宁宫内的问安都没了。

康熙定定看她好一会儿,“你就打算一直不理朕?”

方荷一声不吭。

康熙心头无名火起,蓦地站起身,往她这边走。

方荷垂着眸子安静后退,直到被康熙逼着退到了门边,始终不言语。

康熙压着火气,抬起她的下巴,还算温和问她,“你怪朕不肯为你张目?”

“早晚朕会帮你讨回公道,只是如今还不是时候。”

方荷心里哂笑,多早晚算早晚呢?

等她七老八十?她依然懒得跟他废话。

“说话!”康熙突然觉得有些没劲儿。

“以你的聪慧,不会不知朕的为难有一大部分是为了你好,如若现在发作,你会成为众矢之的,往你身上飞的明枪暗箭只会更多!”

方荷心里冷笑,说得现在好像就没有了一样。

在康熙欲低头亲下来的时候,她借着自己灵巧的身高,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飞快退后,安静跪地。

康熙胸膛起伏片刻,突然嘲讽地笑了出来。

果然,道理和情理他都懂,只是这混账冷心冷肺到叫人心底都跟着发凉。

他为何一定要自讨苦吃,舍弃自己作为皇帝的脸面,低声下气过来受这个冷落?

居高临下看方荷一眼,他开门疾步走了出去,唬得梁九功都好悬没反应过来,小跑着在后头追。

翠微担忧地扶起方荷,小声道:“主子,您……彻底惹恼了万岁爷,往后咱们在宫里的日子可是真没法儿过了。”

“若真有那一日,我许你跳墙。”方荷微哑着嗓音调侃。

那小学鸡要是能忍得住,她往后就再也不造作了又何妨?

太后长寿着呢,她又不是没有撑腰的,一个延禧宫修了半年还没修好,呸!大不了往后搬寿康宫住去。

以前她不想跟康熙吵架,所以才会从心地选择诙谐的方式,叫两人始终处在轻松的氛围里。

可好日子非有人不愿过,那就都别过了。

现在她想吵架了,让子弹多飞一会儿,小火慢炖,吵起来才够滋味。

康熙带着一股子邪火回到御前,甚至都没来得及发作,就得到了八百里加急的线报。

佟国纲和索额图带领使者团,被困在小滦河附近近一个月。

因为北蒙和漠西的战火越来越激烈,始终无法穿过小滦河,往尼布楚那边去。

千余号人,不足以应对漠西铁骑,每日吃喝消耗的辎重却不是小数字,又怕牵连进两者之间的战局中,无奈之下只能转回京城。

如今已经过了张家口,再有五日左右,使者团就能归京。

康熙猛地将茶盏摔出去,“废物!他们就这么灰溜溜地跑回来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赶忙跪地,传讯回来的兵丁直接趴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喘。

康熙不是气佟国纲和索额图不敢与漠西正面对战,两个人都上过战场,也都是打仗的一把好手,不会惧怕打仗。

他们会回来,是考虑到使者团内还有许多不善战的文臣和翻译,还有更重要的和谈差事要做,只能回避。

他气的是,北蒙和漠西都打了一个月,他们人都回来了,打起来的消息才传到他耳朵里。

他们把他这个皇帝当什么?

康熙努力压着怒火,冷声吩咐:“去,传令裕亲王和恭亲王进宫!”

“叫纳兰明珠清点户部粮草,去南书房禀报!”

“还有,让佟国维并理藩院尚书阿什坦滚来给朕解释,他是怎么当的差事!”

……

一连串的口谕从乾清宫传出去,福全和常宁等人迅速进宫,去往南书房。

纳兰明珠迟了一步,与汉尚书张玉书一起,碰上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阿什坦,三人一起进了南书房。

南书房内已经布置好了沙盘。

翰林院的张英,御前起居官高士奇,并工部尚书陈廷敬,参与过平三藩的翰林院徐乾学和李光地都在,正围绕着沙盘讨论的激烈。

徐乾学道:“臣以为两军此时交战,定是漠西为了阻止和谈的诡计,佟国公和索中堂应该绕开交战的地方继续北上。”

李光地则不以为然,“你说得轻巧,万一打起来,死伤惨重,会成为大清的耻辱,罗刹说不定也会毁约,还是再等等,总有打完的时候。”

高士奇低着头疾书,陈廷敬和张英则仔细看着沙盘,暂时没说话。

见到三人捡来,康熙没理会跪地的阿什坦,只问纳兰明珠。

“如果现在派大将军出发热河,与察哈尔四旗汇合,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如今的辎重是否可以支撑住?”

纳兰明珠跪地,“启禀万岁爷,三个月应该不成问题,但是再久……或许要动用赈灾粮。”

张玉书赶忙道:“万岁爷明鉴,今年钦天监算出雨水颇多,而靳辅主持的中河尚未挖通,万一起了水患,若动用赈灾粮……容易激起民怨,后果不堪设想,还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拧眉沉思,过了会儿才冷眼看向阿什坦,“如今北蒙和漠西到底什么局势,你别跟朕说你一无所知!”

阿什坦赶忙抖着嗓音回话:“启禀万岁爷,月前臣接到北蒙传来的消息,还只说是因为争夺早春草场偶有摩擦,并未说打起来了。”

“后来北蒙一直没有消息传过来,臣派了人去查探,碰上佟国公他们在热河附近驻扎。”

“佟国公和索中堂说他们会注意北蒙的动静,传讯回京,叫臣不必多管,免得传到御前的消息不准确……”

康熙冷笑,佟国纲这是怕他立刻就要跟漠西开战,佟家没办法获得战功,倒把一贯主战的索额图都给说服了。

他淡淡问道:“佟国维人呢?”

门外传来小太监的禀报声,“启禀万岁爷,小佟国公着急进宫,惊了马,摔断了腿,叫人进宫替他请罪,说是过会子就叫人抬进来。”

康熙:“……”早不断晚不断,这会子倒是断得及时。

他压着火气吩咐:“不必了,叫他滚回府里反省,无诏不得入宫!”

这会子不是跟佟国维算账的时候,如果立刻要打起来,早前他们商议过的就是兵分三路。

东路彭春比较熟,可以跟乌拉那拉费扬古一起带兵。

西路则由一直驻守归化城的董鄂费扬古来镇守,福全可以带兵出击。

中路的话,常宁一个人却是镇不住场面,得有人跟他一起带兵。

索额图和纳兰明珠倒是合适,如果他御驾亲征,太子还小,独自监国等于痴人说梦,京中也得有人留守。

与罗刹和谈一事势在必行,所以最合适的人还是佟国纲和佟国维其中一人带兵,一人负责和谈。

无论如何,两个舅舅再多的私心,再大事上总归向着皇家,不会犯糊涂。

康熙只能憋下肚儿里那口气,捏着鼻子叫太医去佟府。

朝堂上风声鹤唳,后宫虽然没有接到具体的消息,却也会看风向。

方荷在头所殿不出,妃嫔们阴阳怪气也传不到方荷耳朵里,一个个都安分得紧。

康熙宵衣旰食,带着大臣们彻夜商讨国策,打算在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之前,商讨出对付漠西的法子。

时间紧迫,若等漠西浑水摸鱼,打到家门口,就来不及了。

后宫妃嫔得知康熙政务繁忙,都贴心地送汤水点心表示关切。

连孝庄和太后得知康熙如此忙碌后,也叫苏茉儿和乌云珠来御前劝康熙保重龙体。

等佟国纲和索额图回来,两人一说北蒙和漠西的形势,康熙这才松了口气。

虽然两者已经小规模地打了好几场,可主要矛盾还是喀尔喀三部之间,三部打起来比跟漠西打得还凶。

有察哈尔四旗虎视眈眈,漠西如今的兵力,还不足以跟喀尔喀三部和察哈尔四旗同时作战。

漠西主要是在其中浑水摸鱼,顺便叫人盯着佟国纲和索额图的动向,阻止他们往尼布楚去。

两人不知道其中有没有罗刹通风报信,因此也不敢硬闯,怕被人包了饺子。

又不能继续僵持,只能回京再做打算。

既然是喀尔喀内战,康熙便也不急了,只叫佟国纲和索额图暂时回府休整,派彭春带领轻骑兵去北蒙打探消息。

三月初,彭春令人送回来消息。

与佟国纲和索额图的说法差不多,只不过如今喀尔喀的土谢图汗部已经被打残,投靠了漠西,与另外两部对峙。

康熙思忖许久,到底还是下令乌拉那拉费扬古为主将,彭春为副将,带领三千将士,护送佟国纲和佟国维等人再次往尼布楚出发。

到时候费扬古留下来与察哈尔四旗会合,助喀尔喀车臣汗部和札萨克图汗部对付漠西。

彭春的主要任务是趁着双方交战,声东击西,与瑷辉城的郎谈和周培公汇合,护送使者团尽快与罗刹和谈。

等再次送走大军和使者团,都已经过了万寿节。

梁九功禀报说,前朝后宫送来的贺礼都收在了内库房里。

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能睡个好觉的康熙,突然特别想念抱着某个小混账睡觉的轻松惬意。

他问梁九功:“昭嫔送贺礼了吗?”

梁九功呼吸一窒,躬身不敢抬头,“回万岁爷,昭嫔娘娘送了一卷法华经。”

康熙:“……”法华经一共七卷,她只送了一卷?

这混账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偷懒!

他没好气问:“这阵子头所殿亮宫灯了吗?”

梁九功脑袋扎得更低:“回万岁爷……没有。”

康熙深吸口气,行,这混账也不怕大晚上的撞墙了,他倒要看看,她憋在头所殿到底在做什么!

一进头所殿,康熙就闻到浓郁的南瓜子香气,以他的耳力还能听到殿内传来隐约的轻笑声。

这让他胸口的怒气更甚。

尤其是等他进殿后,空气像是瞬间凝固住,魏珠和翠微都赶紧扔下瓜子请安,方荷也恭敬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

这回倒是长嘴了……康熙面无表情走过去,弯腰抬起方荷的下巴,仔细打量她片刻。

越打量越发现,这混账竟在他忙得脚不沾地的时候,把自个儿养得白里透红,甚至还胖了点儿。

她却连一盏汤都不记得往乾清宫送。

“都滚出去!”康熙闭了闭眼,免得看着这张愈发娇俏的芙蓉面心软,只冷喝出声。

翠微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冲她点点头,翠微这才拉着魏珠出门。

梁九功有些心惊胆战……但又有点习惯地关上了殿门,老神在在站在门口守着,不许人靠近。

翠微和魏珠无法,只能立在廊庑下,拼命伸长耳朵听里面的动静。

尤其是翠微,她不像魏珠对方荷滤镜那么深,总觉得主子时刻像在悬崖上蹦跶,随时都可能会摔得粉身碎骨。

就……又担忧,又挺想继续看,她哪儿承想,宫里还能见到这一出呢。

实际上,等人出去后,康熙再次压制住自己的火气,没打算发火。

他知道这混账心眼子小,又受了委屈,这回轮到他不想吵架了。

他只平静问:“你到底想闹到什么时候?”

方荷也很平静地回话:“大概是闹到万岁爷再也不想见到嫔妾的时候吧。”

康熙将她拽到身前,不顾她的挣扎将人困在怀里,“你明知道,朕舍不得。”

方荷讽刺一笑:“是啊,您只舍得叫我受委屈,叫我闹笑话,叫我眼睁睁看着害我的人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推不动,她也就不推了,她只淡淡看着窗外,“您想过没有,在宫里我有多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脑海中突然蹦出个老管家来,差点叫方荷出戏,她赶紧咬住舌尖,保持住了林妹妹的忧郁。

康熙呵了一声,一字一句道:“朕刚才还听见了!”

方荷:“……”那得怪你爱听墙角,怪她吗?

她语气更加尖锐,“可能是觉得自己终于失宠了吧,不用被老祖宗敲打,不用被人针对,这种轻松的日子,只有万岁爷不来的时候——”

“徐芳荷!”康熙低喝,面带警告捏了捏方荷的下巴,格外无奈。

“你想清楚再张嘴,别说会叫自己后悔……”

方荷突然爆发,比他语气还冷,“徐芳荷早就死了!还是您给嫔妾活人的身份,别再叫我徐芳荷!”

康熙被她气得刻薄劲儿也上来了,“所以你还惦记着自己犯过的欺君之罪,哪怕委身一个乡间竖子,也不愿意伺候朕!”

“朕有的时候真想剖开你的心窝子看看,你是不是一点良心都没有,半点好都不记,只会在朕面前张牙舞爪!”

“不然呢?万岁爷还不是只会叫我受委屈,从来也没见您委屈过别人!”方荷分毫不让。

好不容易能痛快吵一次架,刻薄起来谁输给谁啊!

“但凡皇上有一次在别人欺负我的时候,雷厉风行处置了那起子不老实的,就没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骑我脖子上屙屎屙尿!”

“皇上觉得我不该闹,不过是因为我没有其他妃嫔的家世,孩子,甚至我跟前都还放着您的探子,盯着我的一举一动,只有我好欺负是吧?”

“我今日受的每一分委屈,全都是因为皇上,也全都是替你受着的!”

方荷用力推开他,直直往门边儿走。

“这种日子我真是过够了,皇上爱叫谁受委屈,就叫谁受委屈,您只当我是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就是了!”

康熙被她话里的刀子捅得一阵阵紧缩,见她又要跑,下意识起身抓住她的手腕,嗓子眼干涩得发疼。

“果果,朕知道你委屈,可你想要做什么,朕何曾拦过你……即便如此,你心里也一丝一毫都没有朕?”

方荷被逗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她用没被捉住的那只手戳着康熙的胸口。

“说瞎话之前您都不打草稿吗?何曾拦我……您若不拦着我,为何我怎么查,都查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至于心里有没有你?哈哈哈,太好笑了,我……”

说得倒是好听,她银子都撒出去三分之一了,才只撬开了几个人的嘴,关键的消息还是一直都查不到。

就凭他这刚愎自用,说一套做一套的性子,不值得人讨厌吗?

她闭了闭眼,把会刺激过头的话咽了回去,她吵架是为了达成目的,不是为了找死。

她还是按照计划,把狠话放完。

“算了,我认输就是,您走吧。”

“延禧宫我是没那个福分去住了,往后您看我顺眼,就叫我在这夹道里苟延残喘,看我不顺眼,就叫我去延春阁,爱怎样怎样吧!”

说罢,她就要去开门,请这位爷离开头所殿。

但康熙不放手,甚至更用力,“你刚才要说什么?”

方荷冷着脸用力挣扎,“没什么,您弄疼我了!”

康熙觉得自己的心窝子这会子更疼。

他对这混账所有的好都像是喂了狗,甚至他主动给了台阶,却仍然叫她这样看不顺眼。

他是皇帝,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奚落!

她若不是仗着他的喜爱,又怎敢如此有恃无恐?

“你给朕说清楚,你刚才到底要说什么!”

感觉到手腕上的剧痛,心惊于这狗东西是下了死力气,不许她挣扎,尖锐的疼叫方荷心里的火‘轰’一下子就上来了。

“我想说什么都没用!我又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把您这样高高在上的天子放在心上,由着人羞辱!”

“皇上是不是觉得,我一点伤都没受,甚至只是闹了个笑话,不值得大题小做?”

“可皇上但凡不蠢,就知道在宫里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就因为你觉得我不要脸,脸就全给了别人,把我当个小丑一样,高兴了哄几句,不高兴了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她用出了吃奶的劲儿来挣扎,所有的不甘和怒火都含在嗓子眼里,随着吼声喷涌而出——

“想知道我要说什么是吧?”

“我是个人!我想做个人!我不是个物件!不是个物件!!!”

可能是方荷头一次这样不管不顾地大喊,也因她的指责确实戳中了康熙心底的一部分想法,他下意识松开了手。

“啪——”的一声响,叫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看着康熙被抽得脸都偏向一旁,脸上迅速浮现出巴掌印,方荷呆呆地张大嘴,缓缓地,缓缓地滑跪在地上。

她不该动脑子算计人的。

每回,每回都会发生意外,不怪耿舒宁说她一半天使一半魔鬼。

不动脑子凭直觉是天使,动脑子过度冲动起来就是魔鬼。

她明知冲动会坏事,一疼起来,还是没忍住,又在快要达成目的的时候把一切都毁了。

上辈子因为冲动没了命,这辈子大概也是这个下场。

方荷蓦地捂住脸,嚎啕大哭。

门外翠微和魏珠都不用伸长耳朵了,急得上前,直想掀翻梁九功和李德全冲进去。

听刚才的巴掌声和他们家主子这震天响的哭声……万岁爷也太狠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