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方荷也知道于先生, 这纯粹就是个吃货,乔小元的铁粉。

自三月初被麻辣烤鱼俘获后,大半时候都把客栈当家。

听说是自幼读书的世家子,家里没什么人了。

因为姓于, 十几年前在于家村落了脚, 盖了好大一座宅院说是落叶归根。

可据林辰打探, 他根本不是于家村的人,那宅子也跟半个道观似的, 供奉着三清道祖,时常会有人去上香。

但于先生完全不像个老道,确实像世家养出来的浪荡子, 上了年纪也颇有一股子风流在身上。

最重要的是,这位快六十的于先生俊美得像个中年美大叔,短短几个月内, 就勾得客栈好多员工见他就脸红, 连男孩子都有!

对方的风趣和测字的本事整个客栈都知道, 方荷好奇,前阵子去找小乔偷香后, 替这位于先生上了回菜。

有樊素在前, 她伪装也很好,帽子都拿皮子磨薄做的仿头皮贴住鬓角, 从来没人发现她不是男人。

但于先生见了她,先接过她手中的菜,下一刻就冲她眨眼, 抚着喉结笑道:“这位……公子好兴致。”

方荷感觉对方有点本事,来了兴致,请对方给她测字, 问自己是否能够心想事成,在桌上写了个‘命’字。

于先生先吃两口菜,漫不经心看了眼,脸上露出了诧异神色,仔细打量方荷好一会儿,说了一番云山雾罩的话。

他说:“人在上,姑……姑且算老道胡说吧,您当是贵人命数才对啊。”

“且人下一口,若口舌不修,当得叩首,您这运道……老道说不好,不说也罢。”

方荷心想,贵人命数?是会短命的那种吗?

既于先生说不能说,她也没多问,算命这种事儿,好的就叫灵验,不好的就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怕听到什么闹心的话,方荷笑眯眯道了声慢用,就回了楼上,换了樊素出来。

那是三月里的事儿,就在梁娘子说她养好身子之前。

所以她才会那般叮嘱梁娘子。

如今得知康熙已经开始南巡,谨慎起见,方荷没事儿就宅在樊家看看话本子,还省得伪装了。

隔天去一次客栈,去了也只叫樊素出面。

客栈新起的小楼,用几天时间扒了一面墙,彻底将原本的小舞台围绕到中央。

她给自己在二层留了间房,也给梁娘子和女员工们休息用。

到客栈她都直接上二楼……继续宅。

除了盘账和偶尔处理点客栈的小问题,其他时候她或去厨房跟小乔腻歪会儿,或随机拉个美人儿在屋里嗑嗑瓜子听听说书,过得依然很逍遥。

昨儿个梁娘子跟樊素去了苏州访友,其他人也正忙,乔小元一心做菜,没时间理她,方荷便抓住了娜仁。

娜仁和云生依然没成亲,但俩人住到一块儿了。

大家知道云生从小就是娜仁的护卫,见过娜仁最美的样子,如今在他眼里,也没人比娜仁更好看。

虽好奇俩人为什么不成亲,但大家都很乐意看见有情人终成眷属,也没多问过。

主要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锯嘴葫芦,根本问不出来。

就连一直致力于吃瓜的方荷,也只知道娜仁早先生过孩子伤了身,怕是不易有孕。

她猜测娜仁是怕云生想留后,给他一条退路。

梁娘子听了这猜测,连连冷笑,若非方荷拦着,这位狠姐差点直接给云生一服药下去解决问题。

但方荷劝说,万一娜仁还能怀呢?娜仁也挺喜欢小孩的。

梁娘子这才没动手。

方荷躺在娜仁有力又柔软的腿上,叫这位看着冷厉实则温柔的姐姐给她喂水果。

“唔……”方荷眯着眼吃了颗剥好的葡萄,这滋味儿,简直比吃小乔的嘴儿更舒服。

“阿姐~你到底为啥你不肯跟云生成亲啊?”她搂着娜仁的腰蹭,声音也跟麻花糖似的。

“我和梁阿姐想给你好好办一场亲事,往后你若有了宝宝,也能光明正大叫你们爹娘嘛。”

她在这里歪缠娜仁的功夫,外头也到了舞台上开锣的时辰。

这阵子江南出了个很火的话本子,叫《戏说江湖》,说的是一群江洋大盗金盆洗手后开了家酒楼后,发生的各种搞笑趣事。

话本子是方荷的灵感。

可惜她没那个文笔,某天跟大家臭贫的时候提起来,顾先说自己能写。

他虽断了一臂,却练出一笔格外好看的左手书,只用一个月就写了出来。

南来北往的行商有认识扬州开书铺子的东家的,听着有趣,给送到了扬州印刷,已经在江宁、苏州和扬州都传开了。

帮忙的行商人不错,给了一笔封口费,也没提起作者是谁,江南只知道这是一个名叫海右亭古的文人写的。

因名字出自杜甫《陪李北海宴历下亭》中,大家都以为作者是山东文人,没人往客栈这头想。

今儿个说到曾为匪首的女当家要抛绣球选婿,结果绣球被手底下人当成了手上蹴鞠的片段。

所以二人转的锣一敲响,就引得楼上楼下都是一片叫好,显然都是乐子人,都想看那位女当家要怎么办。

康熙和曹寅一行人,在叫好声中进了门。

刚踏进门,伙计还没来得及迎上来,就听到台上唱——

“该来的俏郎君倒是来呀,不该来的狗贼凑成了堆儿~”

曹寅:“……”

他冲康熙干笑:“哈哈……这是一位山东文人著的话本子《戏说江湖》,听说很受欢迎,都传到底下县里来了,哈,哈哈……”

康熙没什么心情听曹寅说话本子,只淡淡扫了眼舞台上披红挂绿扭着的两人,闻着空气中的花草香气,莫名感觉有点违和。

路上曹寅仔细说了这客栈东家樊绍辉的往事。

樊家祖上出过扬州乡绅,后来没落了,樊绍辉自小没离过扬州,娶了个花船出身的娼籍女子。

曹寅派人查过,客栈据说是樊绍辉的娘子出主意开起来的,没什么异样,不然他也不敢带康熙来此。

一个乡野小子,能布置出如此有雅趣的客栈?

曹寅跟于先生素有交情,眼也尖,看见坐在角落里低头吃菜的于老道,赶忙引着康熙过去,打断了康熙的深思。

“于先生,许久不见,楝亭有礼了!”曹寅笑眯眯走到于老道跟前摁住人,冲对方笑道。

“这位是我们东家金爷,听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访。”

被摁住的于隐济:“……”今儿个出门忘给自己算一卦了。

他勉强冲曹寅点点头,等曹寅松开手,无奈起身拱手。

“于隐济见过……金爷。”

康熙推崇汉学,自幼便饱读诗书,脸上带了浅笑点头,坐在于隐济对面。

“‘大隐能兼济’,先生好风骨,何不入朝,将一身本事用于济世?”

于隐济既然知道眼前这位是谁,就知道敷衍不过去,只能据实以告。

“于某祖上出身东阿,乃无垢先生之后,家训使然,实不敢违。”

曹寅大吃一惊。

他与于老道相交多年,竟才知他是那位二十多岁就曾担任前朝帝师的无垢先生之后。

当年多尔衮和多铎在江南犯下滔天孽罪,东阿于家与江南顾氏是最先站出来表示永不入朝,大骂朝廷的。

康熙点头表示了然,如今好不容易朝廷跟江南的局势和缓许多,他也不欲节外生枝。

“今日来寻先生,是听闻先生测字奇准,金某想请先生测个字。”

于隐济有些迟疑,“金爷身份贵重,于某的微弱本事,未必算得出……”

“无妨,先生姑且一试。”康熙表情疏淡,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个字。

接过梁九功手里的帕子,他定定看着于隐济,“我欲寻人,先生可否告诉我,在哪里能寻得到人?”

于隐济下意识一愣,竟又是个‘命’字。

同样是人在上,可阳为正,阴为反,这位只会受旁人叩首,那他所欲寻之人,就只一线之隔。

他下意识往二楼看了眼,心下震惊,更后悔出门前没为自己算一卦。

怪不得那日他算得那位女扮男装的东家是凤命,却因其装扮和面相,颇有虚实难测之象,才不敢多说。

原来竟跟这位有渊源。

但于隐济却不想多说,毕竟这客栈还挺得他心意,而且大清皇帝跟他于家人有什么关系?

因自身底蕴,于隐济也没那么害怕康熙。

他当即就想开口,却不料康熙蓦地站起身,顺着他看过的地方看过去。

因一直盯着于隐济,他愣神后,眼底的诧异,还有不自觉看向二楼某个方向的细节,都被康熙一丝不差收入了眼底。

待得看过去,康熙就发现,那里有扇半开的窗户,似有个男人将个娇小的女子揽在怀里,正亲昵说着话。

他慢行两步,鼻尖又闻到飘过来的花草香,心底倏然一动,想起方荷曾在外城做过的生意。

那混账曾在香胰子里加入过花草露,来压住胰子微弱的臭味儿,与这味道何其相似!

“爷?”曹寅见状不对,立刻走到康熙身边问。

康熙扭头,看了眼懊恼地举着手,似是想给自己一巴掌的于隐济,冷笑出声。

“叫人拿我的令牌去县衙,就说此地出了行刺御驾的要犯,疑似往天涯客栈这边逃了,叫他们围了这里。”

曹寅心下一惊,他虽不清楚康熙在寻什么人,但清楚主子爷怕是发现了蛛丝马迹,立刻叫自己的贴身随从去办。

他紧跟在康熙身边,小声问:“爷,可要叫人将客栈里的人都押下去?”

皇上微服出行,身边带着不少侍卫,客栈里最多五六十号人,看管起来不成问题。

康熙摆摆手,心底熊熊怒火被微弱的欣喜缠绕着,叫他心窝子跳得厉害,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曹寅明白,这是不想打草惊蛇的意思,赶忙跟着上了二楼。

等康熙到了开着窗户的那间房门外,凭他良好的耳力,一点都不费力地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声音。

“你就跟我说嘛,说嘛,我保证不告诉其他人,我就是心疼你嘛~”

“你要实在不想说,我也不忍心逼你,但左右你得叫我如愿一回好不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康熙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眸底的情绪却如惊涛骇浪,氤氲着谁都看不懂的复杂。

心彻底落回了心窝子里,他甚至有种尘埃落定的虚弱感。

所有的怒火,喜悦,不解和委屈,全在那娇软得几乎掺了蜜一样的小嗓音里消失殆尽。

接着,一种从未出现在他身上过的恐慌和情怯,叫他连抬起脚踹开门都做不到。

他闭上眼,勉强抬起手,冲曹寅指了指门扉。

曹寅从小跟康熙一起长大,对康熙的性子格外了解,也发现了自家主子爷微微颤抖的手,想了想,到底没敢踹上去,只敲了敲门。

“谁?进来进来!”方荷从抱着娜仁胳膊晃悠的姿态,又躺回娜仁腿上,哼哼唧唧朝水果盘子努嘴。

“我要吃那颗大的!”

这房间外头挂着东家自留的字样,不会有客人进门。

反正进来的只会是自家员工,方荷也无所谓被人看到自己这副耍无赖的姿态。

其实林辰已经从云生那里问到,他愿意成亲,只不过云生什么都听娜仁的,方荷才会想方设法打听。

她真不为八卦,如果娜仁对成亲一点兴趣都没有,她甚至提都不会提。

可梁娘子成亲的时候,娜仁看梁娘子婚服的怔忪眼神,还有想摸不敢摸的模样,方荷一直记得。

娜仁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想解开娜仁的心结,让她后半辈子彻底圆满,这才坚持耍无赖到底。

门被推开的时候,她还可怜巴巴冲娜仁张着嘴,跟个大傻子似的长长‘啊’了一声。

打开门的曹寅:“……”

站在一侧偷偷探脑袋的梁九功:“……”

就,真的没认错人吗?

他们看到的,是一个娇小的男子,躺在格外高壮,甚至还毁了容的女人身上。

那娇撒得,叫人都没眼看。

方荷乔装,是根据樊绍辉的相貌来的。

肤色暗了好几个度,眉形和眼睛与原来都不相同,看起来跟自己本身也就最多三分相似。

所以哪怕见过方荷,曹寅也反应过来这是在找谁了,却跟梁九功一起怀疑,也许……刚才说话的是坐着的那位也说不定?

只有康熙,定定看着躺在娜仁腿上的方荷,眼睛一眨不眨,甚至没有任何诧异。

那小混帐耍无赖的本事,他在北蒙已经见识过了,却原来她对其他人还能更甜。

很好。

几个人的反应都是一瞬间的事儿,娜仁一抬头,就看到全是不认识的男人,立马将方荷拦腰抱到身后,满脸警惕——

“你们是谁?”

方荷被吓了一跳,从娜仁身后探出脑袋来看,一眼就掉进了康熙平静到几乎冷漠的眼神之中。

哦豁,噩梦成真了。

她心下微微发沉,拉住娜仁的胳膊:“我认识他们,故人,阿姐你先出去,叫大家该做什么做什么,我与这位故人叙叙旧。”

娜仁听出了关键,她浑身紧绷,担忧地看向方荷。

方荷冲她灿烂笑了笑,像真见到了许久不见的友人,转头非常平静地看着康熙。

“可以吧?”

始终站在门外的康熙,终于踏进门,嗓音略沙哑地吩咐——

“守住所有的出入口,让客栈内所有客人都回房,客栈的人看管在一处。”

等曹寅和娜仁他们安静退出去。

梁九功轻轻地将门关上,康熙缓步行至刚才她们坐过的地方,慢条斯理捏起一枚葡萄塞入口中。

方荷垂眸,静静跪地。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可两人竟都不觉得意外,气氛也不算紧张。

到底还是康熙先开口:“想好怎么糊弄朕了吗?”

“没。”方荷老老实实回答,“本来是想好了的,但看到您就都吓忘了。”

她跟娜仁和梁娘子对台词的时候,一开始就知道,什么失忆,被掳走逃出来……这些都骗不过康熙。

所以,她打算反其道而行之。

康熙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如果不吃点什么,他怕自己的愤怒和委屈,都要化作刻薄的质问扔方荷脸上去了。

但……他竟是不敢。

葡萄的甜汁咽进肚儿里,都变成苦涩,苦得他更清明了些。

他怕这是一场梦,怕吓到这小混账,就会被惊醒。

“你慢慢想,朕有的是时候等。”

方荷很光棍地摇头,“不想了,您想知道什么,只管问就是了。”

康熙去拿葡萄的手一顿,“你是不得已离开的,还是……”

“我自己想要离开的。”方荷直接回答了他,抬起头叫康熙看清楚她真诚的眼神。

“您离开后,我本想找地方躲着,被娜仁阿姐救下,我便求她帮我逃跑。”

康熙对上方荷黑白分明的眸子,下意识垂下眸子避开她的眼神。

接着他因这份逃避起了点恼,微微蹙眉,重新看回去。

“为什么要离开朕?”康熙起身,觉得她跪在地上的姿势很刺眼。

他抓住方荷的胳膊将她提起来,另一只手迫她抬起下巴,声音低沉得几乎压不住火。

“还是你从来没想过留下?”

方荷与他四目相对,似是被他的话逗到,笑得浑身轻颤,“您这话太有趣了,就好像我有过选择一样。”

不待康熙更怒,她又软下声音,“不过我确实想过一辈子留在您身边,努力生几个小阿哥小公主我都想好了的。”

“为了能好好养育孩子,我往上爬的努力劲儿,您应该感觉到了呀!”

康熙的怒火被她的话压下去些,可声音里的沉郁不减。

“那你为何……”

“因为我想活。”方荷轻声打断他的话。

“权势,财富,孩子,对我来说确实都很重要,可什么都没有活着更重要。”

“我想一辈子留在您身边,是知道要是我生了反骨,日子不好过,甚至可能会死。”

“但我没想到,留在您身边,会死得更快。”

康熙被方荷话里的大胆和锐意惊了一下。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从第一次南下在龙舟上时,他就知道,方荷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乖软,她的刺都藏在旁人轻易看不见的地方。

他压下听到她为保命才愿意留下后的不悦,紧蹙眉心。

“什么叫会死得更快?你不信朕会护着你?”

“不信啊。”方荷脸上的笑意甚至带上了挑衅。

“我从来就只信自己,您不是知道吗?”

虽然终于到了这一天,她是真不觉得委屈,她从跑的那一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并不难接受。

但美梦眼看即将成真,却被人晃醒,她有点‘起床气’很正常吧?

她继续哼笑:“其实那天在林子里,我没想着给您挡箭,是有人绊了我一脚,您查出来了吗?”

“您猜,对方是要让我立功,还是想让我死?”

“等到了江南后,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身子在宫里已经熬的影响寿数,活不了多少年。”

“您身边的御医为我诊脉那么多次,可否告知过您一个字?”

“我胆儿小,没那个攀龙附凤的命,只想好死不如赖活着,就做个平头小老百姓,很难理解吗?”

方荷字字如刀,轻缓却坚定地往康熙心口上扎,扎得他将方荷紧紧拽到自己身前,想靠近她来止住那股子痛意。

可箍住她笑得轻颤的身体,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知道马佳荣尚不对劲,因为跟随的暗卫给他打了手势,叫他警惕,康熙才会带其他人离开。

可如荣妃所想那般,他不能凭没有证据的事,就蓦然处死功臣之后。

至于秦新荣……康熙眸底闪过一丝杀意,他将方荷拥得更紧,额头抵着她的,声音轻哑得仿佛请求。

“朕会给你个交代,往后再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了,可好?”

方荷垂眸不语,当然不好,母猪又还没学会爬树,这位爷的屁话她敢信吗?

可有些话能放肆说,有些话她却不能放肆说出口,宫里宫外,还有那么多她在乎的人呢。

康熙没再问,只放开方荷,轻轻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方荷往后拽了一下,引得康熙回过头,才恰到好处露出几分紧张。

“外头那些人,都是娜仁阿姐给自己准备的后路,是我反复哀求,甚至拿自己与太后有旧,才求得阿姐救我,您……不会为难他们,对吗?”

康熙深深看她一眼,“只要你们没做不该做的事儿,朕不会为难他们。”

“什么叫不该做的事儿?”方荷脸上又露出个冷笑,甚至用力去抽自己被握住的手。

“您是指我跟别人成亲,还是马上要有个孩子,还是天天跟一群男人说说笑笑的?那您不如连我一起发作了!”

虽然方荷感觉到康熙的力道很轻,却没能抽出自己的手来,甚至被康熙拉进了自己怀里。

“你……有孕了?”康熙摸着她覆部,语气像是梦呓,但方荷总觉得自己听到了磨牙的声音。

她坏心思地挑眉,低着头不吭声。

康熙深吸口气,抬起手捏了捏自己的额角,“你这混账倒还真是说到做到……”

真跑外头来给徐佳氏留个后,然后再回宫。

气得他想在她腚上来几巴掌,又担心吓着她肚子里的孩子,憋得胸口要炸了一样。

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紧了又紧,到底只叹口气,拉着她继续往外走。

“不管孩子是谁的,朕会视如己出,叫他继承徐佳氏的门楣。”

方荷:“……”抢别人媳妇,你还觉得自个儿挺大方?

她眼珠子转了转,像模像样抚着自己的肚子,顺从跟着出了门。

一出门,方荷就被外头剑拔弩张的阵仗吓了一跳。

娜仁和云生、林辰、顾先他们,都手持刀刃,与同样拔刀的侍卫们针锋相对。

连乔小元都戴着围裙,眼神迷离地举着菜刀,站在人群里,左右张望,试图看清方荷到底在哪儿。

方荷鼻尖蓦地一酸,这些都是她的家人了。

所以她更不能害了他们。

“你们这是干吗呢?赶紧把刀都放下!”方荷大步上前,护着肚子站到康熙前头,大声嚷嚷。

“把我的贵人老爷给吓跑了,影响我们去吃香的喝辣的,我可跟你们没完啊!”

众人:“……”我们???

娜仁他们看到方荷的动作,忍着看向乔小元的冲动,都抬起头,张着嘴,呆呆看向方荷……的肚子。

咱就是说,啥时候揣上的?

他们怎么不知道呢!

曹寅和梁九功的表情就更一言难尽,万岁爷这是……要带个怀孕的女人回宫喜当爹?

且不说孩子爹乐不乐意,老祖宗就得扒了他们的皮啊!

方荷见大家不动,眉心一竖,“怎么,我说话不好使了是吗?再不老实点,我可要开始闹了啊!”

娜仁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见她表情正常,眼圈也没红,心下清楚康熙没为难她,慢慢把刀收了起来。

其他人也都跟着收起了刀,都是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过来人,他们很清楚胳膊拧不过大腿的道理。

既然没有选择,他们就不会叫方荷为难,只能沉默地眼睁睁看着方荷被抱上一辆气派的马车,扬长而去。

只有乔小元,举着把菜刀,实在没地儿收,只呆呆地递了出去,被林辰放进了柜台里。

客栈依然被官兵围着,既是借口要找行刺御驾的逆贼,这戏就得做全套。

曹寅也留下了,他接到了主子爷的眼神示意就明白了。

以主子爷的掌控欲,显然方荷在这客栈里都发生过什么,要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可。

娜仁他们不意外,该对过的台词,借着每回开员工会议的时候,大家演练过都不知道多少回。

甚至什么时候该打磕巴,什么时候该眼圈发红,他们都在扣奖金的可恶拿捏下,把演技给锻炼了出来。

只有乔小元回到厨房,始终一副沉默局促模样。

怕他心情不好过来安慰的林辰看着,有点心酸。

“兄弟,想开点,老板一直不肯给你名分,就是怕有这一天,她如此选择,也是为了保住你的命……”

乔小元一脸疑惑,“我知道,梁阿姐和娜仁阿姐都跟我说过。”

“反正往后我还在客栈,她随时想……能回来的时候,都能吃我做的菜,要是她想我了,其实我进宫也行。”

林辰惊悚地看了眼乔小元的下身,不自觉地夹紧了腿,对乔小元佩服得五体投地。

“你为了老板,竟然愿意净身???”

艹啊,这得爱成什么样儿……

“师父说过,做菜一道,永无止境,迎难而上才能得到突破!”乔小元一脸认真打断林辰的脑补。

“而且老板怀孕了,算我欠她的,能为她做菜,叫她好好生下孩子,是我承诺过的。”

反正他也没想过娶妻生子,净身对他而言也没啥区别吧?

只有一桩,叫乔小元还抱着脑袋,懊恼蹲在炉子跟前。

“也没人跟我说亲,亲嘴儿会怀孕啊!”

林辰:“……”兄弟,亲嘴儿确实不会怀孕,就是被人吃了豆腐而已。

“我怎么记得听人说过,敦伦没这么简单呢?可惜我有时间都用来看菜谱了,没仔细听。”

林辰叹口气,蹲在乔小元身边,试图打消他净身的冲动,有些家伙事儿丢了,可就再装不回去了。

“弟弟你听我仔细跟你说道,这男女之间有的是你不知道的快乐事……”

俩人嘀嘀咕咕的时候,方荷已从码头上了船,被引进了康熙的船舱内。

她站在窗边,遥遥看着客栈的方向,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自己的肚子,满脸郁结。

康熙觉得她的动作格外刺眼,冷冷问道:“在想什么?”

“想我娘子呢。”方荷非常自然地接话,“她还怀着身孕,回头和我那替身一回来,发现我不在了……”

俩人可是能光明正大继承她的家产了,就这样梁阿姐还得骂她没良心,好气哦。

康熙:“……”这混账和她……娘子都有孕了?

还有个替身?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额角胀疼的感觉又慢慢复苏,实在不知道跟方荷说什么,甚至不想看到她这副发愁的模样,运了运气,起身自个儿出去了。

待得回到江宁后,方荷依然跟在康熙身边,很自然地跟进了康熙的住处。

反正这狗东西以为她有身孕了,也不可能炒她,怕什么!

要是有太医过来诊脉,她就借口秦新荣的事儿,表示不信任对方,先拖个几天,等梁阿姐给她递了安全的消息再说。

所以一进门,她就抚着肚子,大大方方坐在软榻上,朝梁九功灿烂笑了笑。

“梁谙达,我口渴了,您懂吧?”

梁九功:“……”

他悄悄看了眼被落到后头的康熙,憋着笑躬身应了声是,赶忙出去端茶。

康熙又运了运气,还是压下去,坐在方荷身边,看着她这不男不女的样子,实在是难受。

“你先去收拾一下自个儿,等朕得空再慢慢跟你说。”

方荷巴不得他永远没空呢,闻言撇撇嘴。

起身后也不行礼,只问:“那我去哪儿洗啊?”

“春来。”康熙平静吩咐,“伺候你家主子去净房洗漱。”

角落里站出来个方荷熟悉的身影,恭敬蹲身,“是。”

方荷看见熟人,可比看见康熙亲热多了,当即就拉着春来出去洗漱,顺便问问宫里最近有没有什么新瓜。

等到洗漱完,换上梁九功跟温水一起送过来的崭新玛瑙色旗装,春来一抬头,就愣住了。

去掉伪装后的方荷,肤色白皙得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唯有耳朵根附近有些微微发红,像胭脂抹多了似的,看起来格外惹人怜。

刘海梳上去后,方荷额头饱满,还有美人尖,衬得那双水灵澄澈的眸子仿佛深山清泉一般。

见含着笑望过来,春来觉得自个儿半边身子都有点发酥,声音不自觉就小了许多。

“主子……”

“还是叫我姑娘吧,我这身份不明,真计较起来,我就是个死人,算哪门子的主子。”方荷打断她的话,带着春来出门。

她准备跟康熙问一声,先去给她安排的房间休息会儿。

跟康熙见面后的每一刻,她都在动脑子,罐子不能摔得太碎,人也不能太软,还得反复思量台词有没有漏洞,比跑了场马拉松还累。

只是一出门,方荷就碰上了扶着个宫女缓步过来的丽人,瞧着金尊玉贵的模样,略有点眼熟,但没见过几回的那种。

她略一回忆,记起来了,这是她打交道最少的那位,德妃。

迟疑了下要不要给德妃请安,方荷想着,她都没给康熙请安,也实在没那个跪地蹲身的爱好,干脆就站着冲德妃笑了笑。

德妃有些诧异,御前什么时候出了这样好颜色的女子?

不是曹寅送过来的吧?

她下意识看向春来,“这位是……”

春来蹲身行礼,“回德妃娘娘话,万岁爷没吩咐,奴婢不敢乱说。”

德妃手中帕子微微一紧,却冲方荷露出个和善的笑。

“那我就不多问了,想必这位姑娘是刚来御前?若是有什么不凑手的,只管叫人来跟我说便是。”

方荷失笑。

惠妃自傲,荣妃跋扈,宜妃张扬,听闻德妃公认脾气最好,温柔似水,善解人意……

如今看来,段数确实不低。

人家卖着善意,就把如今掌管康熙妃嫔的权力展现得明明白白,搁在后世怎么也得是高级绿茶段位。

可惜的是,在这里德妃却没有个喘气的空间,被迫茶了一辈子,才会在康熙死后突然跟发了疯一样跟大儿子对上,硬是绝食把自己饿死了吧?

思及往后又要跟这些妃嫔们打交道,甚至还要比她们更茶,已经自由了一年多的方荷,心底莫名生出些许不耐烦。

她敷衍冲德妃笑笑,一句话没说,扭身就进了屋。

要不是不知道自己要住在哪儿,方荷甚至想扛着火车就跑,眼不见为净。

但也不知怎的,德妃却没叫人禀报,无声无息回了自个儿的院子。

派人禀报求见的,反倒是快马加鞭回来的曹寅。

康熙去书房见曹寅。

也不知曹寅到底查出了什么,在方荷等得愈发不耐烦的时候,康熙沉着脸夹风带雨进了门。

“朕倒是小瞧了你!”

“替你那位娘子和自己选了婿还不够,还买了人回去,大庭广众之下就与人卿卿我我,你真把自己当个男人了不成?”

方荷脑袋上冒出来个大大的问号,客栈里的伙计们不会演过头了吧?

她耐着性子解释,“讲道理,我这虚凤也不能拦着陪我唱戏的娘子正经嫁人生子吧?”

“所以怀孕的确有其人,却不是你。”康熙眼神锐利盯着方荷,一字一句道。

“你只是养了个厨子做面首,准备坐享齐人之福是吧?”

如果方荷真有身孕,他无论怎么生气,都只能压着火,不想伤了她的身子。

可她嘴里一句实话没有!

曹寅派人拦下从苏州访友回来的梁娘子夫妇,那替身一不小心就露了馅儿。

得知方荷并未有孕,他拽着方荷就要往卧寝内去,打算好好跟方荷算算账。

“您要做什么?”方荷惊恐地瞪大了眼,努力往后挣扎。

这种情况下进去了,她还能站着出来吗?

康熙浑身杀意凛然,冷笑反问:“朕要做什么?你倒是提醒朕了。”

“来人!”他怒喝出声。

梁九功迅速进门,就听得康熙厉声吩咐,“吩咐曹寅,将天涯客栈的厨子抓起来,五马分尸,喂狗!”

方荷的挣扎蓦地顿住,面色也迅速冷了下来,脑海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了。